流浪途中的“莽漢主義”

我們幸福地走在流浪的路上，大步走在人生旅程的中途，感到路不夠走，女人不夠用來愛，世界不夠我們拿來生活，病不夠我們生，傷口不夠我們用來痛，傷口當然也不夠我們用來笑。我反復(fù)打量過八十年代，眺望當初“莽漢主義”的形成與爆炸，多少次都面臨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刺激場面，我反復(fù)告訴過那個年代，我們要來，我們要回來！

如同一個男子，他佇立在人生的中途，將他挑起的一系列事端編撰出一種大氣浪漫的結(jié)局而存心再弄出來一著馬后炮。這樣的招數(shù)已不在乎能否打到語言革命的戰(zhàn)場上去。那里沒有“第三代人”，沒有“莽漢主義”，因為這些已成為過去，代之而起的是現(xiàn)今人數(shù)更為眾多的理論肇事和學術(shù)毆斗。我一向認為，后者和我的行為無關(guān)，而前者一邊使我過時一邊又使我為了詩歌革命的勝利而不斷成為無法無天的語言新手、藝術(shù)童子，戀愛中的小老虎、寫作上的初生牛犢之類。

我們曾行遍大江南北，去偵察和臥底，乘著酒勁和青春期，會見了最強硬無理的男人和最軟弱無力的女人。我們曾打入了時間的內(nèi)部，發(fā)現(xiàn)了“莽漢主義”沒有時代背景也沒有歷史意義，英雄好漢也沒有背景和意義，美女佳人也沒有背景和意義，他們只是一種極端的搞法——對庸夫俗子、丑惡嘴臉和平凡生活反他媽。只是這種搞法是徹底和天生的，曾使我們在涉川跨河、穿州過府的漫漫長路上一直感到一股刺鼻的勁兒！

我也曾公開站出來在英雄們中間硬做不符合英雄標準的英雄，在美女面前硬挺挺地要做不符合愛人形狀的愛人，并伸出手不問青紅皂白要她掏出藏得死死的愛情。這一切，活生生地楔入了我的生活和命中，也楔入了這個世界以及別人的生活和命中，因為它這一切就是“莽漢”的行為，因為它們就是作為詩人的“莽漢”們最真誠的詩。

正因這一切，我不想知道我從哪里來，我不想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如今爬到辦公桌前坐下想批評幾個時間的受害者，這就是萬夏、胡冬、馬松、二毛、梁樂等，我同時作自我批評，因為這幾個人和我一樣，是空間的肇事者。六個二十歲的人，可以隨便找一個地方撕道口子，再用硬物、異物把它搞大，把它變成無邊的戰(zhàn)場。

1984年1月，胡冬寫了《女人》，萬夏寫了《紅瓦》；二月，李亞偉與萬夏像所有寫詩級別不高的人一樣，見面就談詩歌，戰(zhàn)場就出現(xiàn)了，從胡冬提出的“好漢詩”、“媽媽的詩”到后來成為事實的“莽漢主義”詩歌，幾乎在一個月之內(nèi)就一錘定音。

記得楊黎跟我談起過，1984年2月出現(xiàn)過一次“一詩定天下”的情況，這就是胡冬的《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對于作為詩人的胡冬來說確是如此，對于作為后現(xiàn)代詩歌文本從時間和影響上在中國大陸的出現(xiàn)我認為也是如此。我還沒發(fā)現(xiàn)同期有另外引起人們注意的這類長詩。事隔七年后，胡冬用親身經(jīng)歷完成了《慢船》的航線及詩中有關(guān)的對巴黎各地的參觀，有力地印證了我曾說過的一句話：“莽漢主義”不完全是詩歌，“莽漢主義”更多地存在于莽漢行為。作者們寫作和讀書的時間相當少，精力和文化被更多地用在各種動作上。最初是吃喝和追逐女色，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去喝酒，從一個省到另一個省去追女人。某天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些行為與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生活是一脈相承的，它是對“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會大有作為”等號召的過時的響應(yīng)，如同當初知青們今天翻過一匹山去一個生產(chǎn)隊把某個知青的家當吃光，明天坐車到另一個公社去打一場架，把那里的五朵金花摘他媽兩三朵。

80年代萬夏的奇裝異服及發(fā)型花哨是相當有名的，他不能代表英國服裝師及紐約夜生活中的玩意兒，他不屬于資產(chǎn)階級，但他可以代表莽漢主義的理論。他最可以上綱上線的是1985年夏天的一次行動，晚上9點，他從酒桌邊站起來，徑直越過了長江，大約在深夜12點，他爬上了對岸一座山的頂峰，他要在那里點燃大火與幾個在涪陵城中喝酒的朋友“聯(lián)絡(luò)”，但是后來，他被當?shù)孛癖垩毫似饋?，因為從他的外表或是行為上看都像是從烏云里空降下來的特?wù)。這是一次無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發(fā)生的誤會，誤會的原因是他的這種藝術(shù)在無產(chǎn)階級陣營中暫時還沒有，但到這個階級豐富了自己的藝術(shù)內(nèi)容后，萬夏剛大有隱名埋姓的模樣，尤其是無產(chǎn)階級因為利用資產(chǎn)階級而對其進行大量吸收的情況發(fā)生后，萬夏則更不容易作為一種詩歌精神而被人心領(lǐng)神會，因為萬夏這個時候像是封建主義糟粕。落后也引人注目，這是萬夏時髦的根本，即使他不想要這種時髦。

我今天談?wù)撊f夏，是抱著對“文化大革命”持批判態(tài)度來進行的詩歌意識的摸底。1986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檢閱三百萬紅衛(wèi)兵，萬夏6歲、我5歲，兩個小男孩，被革命的光輝照得紅彤彤。我們沒有得到主席的檢閱，大串連的列車中也沒有我們，武斗的時候我們在哈著腰撿子彈殼。我們當時目不識丁，但能背語錄，從大人的腋下和胯襠下往前擠，從而出席各種批斗會。我8歲時去河邊釣魚，跟一個三十幾歲的男性街坊蹲在河邊，他多次給我吹噓他老婆如何騷、搞起來多么的舒服，弄得我壓抑不住，不住地對他說好話，要他把老婆讓出來我搞一次。他一副嘲笑的面孔，說那是筷子搞茶盅。革命行動拒絕了我，革命的行動就這樣拒絕了熱烈的孩子，但我牢牢記住了長大后要批判的對象，那就是封、資、修，那就是權(quán)威。

1992年6月，胡冬重提了八年前發(fā)生在中國的他有著切身體會的“莽漢事件”，但我認為對于一種行為占相當成分的詩歌，要么是使這種詩歌馬上流行起來，風靡一時、覆蓋天下，要么就留著今后寫回憶錄，座談或講座等于把這種詩歌上交給了符號、把行為上交給了風中的法庭，它重不重視、駁不駁回是另一回事。但我們愿意繼續(xù)作案，因為“莽漢主義”是系列行為過程，如同在人生旅程的一個中途，一次失貞、初戀，或者一次創(chuàng)造以及一次破壞。我們到了下一站，20歲、25歲、29歲，我們匆匆前行，走得飛快，成為時光的受害者和二十世紀末的原告。我們對時間提起公訴，同時收審了空間；我們留下了事實，也留下了把柄。那是與詩有關(guān)的行為：語言和聲音。我們不需要理論裁決。

柏樺對我談到過“詩人不能忽視他面臨的事實”。這很重要，是態(tài)度問題，態(tài)度不端正可以把文化搞邪、把人搞假。這種人可以以次充好地流行一陣、甚至風光異常，不過問題就有了結(jié)論，這是我們常見的那種被“輕浮”害了一生的人。楊黎曾經(jīng)談到過流行口語的問題，認為“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出現(xiàn)了一個口語徹底書面化的時代。當時，我們在談“莽漢”，但是他主要談的是毛澤東，他認為廢除古文以后中國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成熟的現(xiàn)代漢語文本，魯迅的語言不是完全的現(xiàn)代漢語，沈從文的也不是，只有到了《毛澤東選集》才形成了一個標志。它堪稱現(xiàn)代漢語的一個里程碑，統(tǒng)一了新社會的口徑、約定了口氣和表達感情的方位，新一代人民用起來也相當方便，報紙、電影、講話、戀愛等都采用的是這種語法和修辭。當時，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代語言理論還未大量出現(xiàn)在大陸，現(xiàn)在大量來了我們也無所謂，我們胸有成竹。而且，我們還要說，“站隊站錯了不要緊，站過來就好了?！?

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的人，早在1984年前就通通回了城、安了家。但看起來“莽漢”是至今還在插隊落戶的人，只是把農(nóng)村換成了文字，我們也將大有作為。我曾經(jīng)在十一二歲的時候跟著當知青的姐姐一起當了一陣很小很小的小知青，如今我感到仍在上山下鄉(xiāng)，成了一個老知青。我領(lǐng)會了教育要革命以及再教育的重要性，我拒絕了語言上的任何招工和參軍。

馬松一會兒在舞廳打鼓，一會兒長途販運羊毛衫，大刊大報等知青點根本找不到他，他以流竄的方式進行插隊，他不是現(xiàn)在所說的行走在祖國各地的盲流。他大步流星地走著，看見別人才是盲流?！懊h主義”重要的一面就在于此，它就是中國的流浪漢詩歌、現(xiàn)代漢語的行吟詩歌。行為和語言占有同樣重要的成分，只要馬松還在打架和四處投宿，只要馬松還在追逐良家女子以及不停地發(fā)瘋，只要馬松還在流浪，莽漢主義詩歌就在不斷問世。他一旦掏點什么給你看就一定會精彩之極，有時是匕首、火藥槍，有時是美女照、春藥，有時是傷口和膿瘡。他經(jīng)過反復(fù)行吟和修改而后打印出來的詩歌只讀給他稱為“兄弟”的一等朋友或稱為“哥們”的二等朋友聽，三等熟人四等陌生人通通為“瓜娃子”和“傻？菖”。我是他的“血兄”和從古代就離鄉(xiāng)背井被“舊社會”活活分開后來又在大學和詩歌里相逢而抱頭痛哭的“親兄弟”，我和他的每次見面完全是因為這個世界木已成舟或是生米煮成了熟飯。我甚至還見過他的幾個女朋友，屬于初戀而今又下落不明的那個女子在談話中被稱為大老婆，以后這幾個全是“小”的，但都是些極標致的娘們，馬松給她們都起了外號，一個叫偷油婆，一個叫搟面杖，另外一個叫打屁蟲，它們相反使人想起馬松詩中優(yōu)美的語言、奇異的景象和辛酸的童話世界。

萬夏、胡冬于1984年三四月就停止了作為一種模式的莽漢詩。馬松之后，跑步而來的是二毛和梁樂等。幾個瘦高個閃開了，兩個小個子莽漢貓腰沖來絕對是為了便于躲避藝術(shù)秋波的射擊和高級的審美眼光，為莽漢詩增加了胃口和大魚大肉般的收成，他們一度成為“莽漢”創(chuàng)作的堅實力量。我這里不僅要指出“莽漢主義”的廣泛性問題，我還要提及的是“莽漢”精神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在整個這一代人的夢想、生活或詩歌中。歐陽江河、柏樺、張棗和周倫佑，當然還有號稱“莽漢”第一兄弟的楊黎和劉太亨、宋渠宋煒、以及許多根本就不寫也不讀詩的“莽漢”，我心里有數(shù)，這一代人有一個很共同的東西，一天到晚都覺得金錢、美女等唾手可得，結(jié)果這些東西從未搞上手過，其中一些家伙就時不時地拿出莽漢詩來讀，好像我不久就要把這些東西發(fā)給他們一樣！

莽漢詩歌最明顯的傾向就是粗暴語言，其誘惑力一邊來自撒旦一邊來自上帝，它既是美神又是魔鬼，而且更多的時候是和魔鬼亂來，因為美神已在酒館、樹下被徹底地親夠了，因為莽漢主義并不主動扎根于某一特定的人文景觀，它扎根于青春、熱血、疾病以及厚臉皮中，莽漢主義的最大愿望就是要翻山越嶺，用漢字拆掉漢字，要大口大口吃掉喜馬拉雅山、用舉起的生殖器打倒人類旺盛的生殖欲。

其實，還有一個人參與了本篇文章的寫作，這就是劉太亨，他告訴了我本文的主要細節(jié)以及“莽漢主義”行為和詩歌的差距問題。詩歌是莽漢寄給語言的會診單，又是語言寄給詩人、酒和傷口的案例，是給全世界美女的加急電報而且不要回電，因為我們的荷爾蒙在應(yīng)該給我們方向感的時候正在打瞌睡。因此詩人看見其中很多東西難以成為事實，它使“莽漢”動作永遠發(fā)生在詩歌的路上，幽默的產(chǎn)生只不過是跑過來幫著趕路的第三只腳，但還是走不攏！詩人攆不上詩歌，他看見腳下的路老是絆腳，低頭發(fā)現(xiàn)那是現(xiàn)代漢語，上面垃圾太多，但他仍不停地走，自己也成了垃圾。他思考過語言、破壞過詩歌，但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我，也不是萬夏、胡冬或者馬松等人，這個人舉止行動一團火紅，對一切詩歌底料有著狂放無度的慷慨。那一年，我寫了一首關(guān)于20歲生日的詩，我發(fā)現(xiàn)一群東西朝世界走來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這就是20歲的人，因為“我們和古人一起跑步而來/我們扛著情詩/我們穿著油畫穿著虎皮背心/后面跟著調(diào)皮的讀者、打鐵匠和大腳農(nóng)婦”、“我們兩歲時就挽起袖子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們走到一百歲時也要剩一顆門牙，好用來笑”、“我們來了，乘坐著地球/這輛公共汽車，這架兒童棺材/我們來了，和李白和魯迅/和大蜥蜴和翼手龍/我們做著廣播體操來了”。那真是一個詩不夠?qū)懙哪甏?，命也不夠我們用來活，因為古文不夠用，所以早就廢除了它；因為頭腦不夠靈光，所以早就割掉了辮子；因為精神不夠用，所以我們四肢發(fā)達；因為八國聯(lián)軍也想到清朝來插隊落戶，所以胡冬要乘慢船到巴黎去反插隊。他去了，只留下馬松在長江邊沒有錢。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在武漢，馬松走進一家酒館點菜、要酒，吃飽喝足后告訴老板他沒錢怎么辦，老板說“好說”之后揮手便上來三個男人，將馬松一陣好弄，叉出了酒館，馬松額頭頂著一個青包找到我要了五塊錢要回去結(jié)賬，一手拿著錢一手提了塊磚頭，就在老板伸手接錢的時候馬松一磚頭把他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