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新 亮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 成都 610065)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總結了當時流行的幾種詩體分類,對明人影響深遠。明代的詩歌辨體意識幾乎貫徹始終,反映到詩歌選本上,則體現(xiàn)為依體編排的編選方式興盛不衰。王船山生活于明末清初,受明人辨體意識影響很深,他認為古人擅長以不同詩體表現(xiàn)不同風格,例如鮑照“樂府故以駘宕動人,五言深秀如靜女”,而近世人則“只一付本領,逢處即賣也”[1]753。他對王昌齡樂府多有褒揚,對其不滿也因其貪求自己不擅長的五古,以致自貽瑕累。
船山對五絕、五古、七絕、歌行、律詩等詩體的淵源流變曾有界定,他在《姜齋詩話》里說:
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凈成章,字外含遠神,使人深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蕩靈通,句中有余韻,以感人情。[2]838
這段話將各類詩體概括為五古、歌行兩個系統(tǒng),認為五古一系應做到“圓凈成章”,還需要神氣遠出,而歌行一系則應氣勢貫通,駘蕩靈通。然而,船山這類總結性質(zhì)的話在《姜齋詩話》里并不多見,厘清船山詩體觀,須仔細分析他的三部詩歌評選。這幾部評選按詩歌體裁分卷,每卷再大致按詩人活動時間排序,其評語里散落著對于詩體認識的吉光片羽。他相信,四言、五言、七言因字數(shù)不同而有迥異的詩歌風貌和創(chuàng)作方法??傮w來說,可分為兩個體系,即四言、五言重“靜善”“密整”的體系和七言重“聲情”“神氣”的體系。因四言、五言畢竟有別,筆者于此且按四言、五言、七言分類論述。
船山在《古詩評選》中選入34位詩人的113首四言詩,選入最多的是陸云、嵇康、陶潛、張華、劉琨,分別為29首、25首、12首、9首、7首,其余詩人皆為1首或2首?!睹髟娫u選》中選入6位詩人的17首四言詩,其中劉基為12首,其余詩人皆為1首?!短圃娫u選》四言詩一卷已佚亡,無從得知。由以上選詩情況可知,船山最推崇的四言詩人依次為陸云、嵇康、陶潛、張華、劉琨、劉基。
船山勾勒了四言詩發(fā)展概況,即經(jīng)歷了東周的極盛,兩晉的繁榮,齊梁唐宋的低潮,直到明代劉基一洗頹靡,一枝獨秀。船山認為,《詩經(jīng)》是四言詩的開始,也是四言詩的高峰,所謂“東周之四言,足亙千古?!盵3]1271《詩經(jīng)》為后世四言詩樹立了兩種詩歌類型,“廣引充志以穆耳者,《雅》之徒也。微動含情以送意者,《風》之徒也……是知匪《風》非《雅》,托無托焉?!盵1]588他認為,后代受到《雅》影響的四言詩注重言志與音律,而受到《風》影響的詩歌則側(cè)重于表達情意,如果離開了《風》《雅》正則,就失去了依托。漢以后詩人雖取資風雅,卻因不善學而或“疎強而不親”,或“凝滯而不化”[1]588,故漢代四言詩走向了板滯僵化。直到兩晉經(jīng)過嵇康、陶淵明等人的努力,才使得兩晉四言詩一振喑癯,頓現(xiàn)許多活潑流麗的詩作。齊梁時期,四言詩創(chuàng)作又陷入頹靡不振,唐宋時期則雕琢纔削,更是四言低谷。明代劉基四言獨秀,船山稱之為“千歲一賢”[1]588。
船山的四言詩論有兩處精彩創(chuàng)新:其一,他并不完全局限在《詩經(jīng)》的格套中,而是肯定了兩晉四言詩的開創(chuàng)性詩風。他認為陸云自樹宗風,并不因循《三百篇》,又評嵇康《雜詩》云:“或謂四言有《三百篇》在前,非相沿襲,則受彼厭抑。乃如此篇章,絕不從南、雅、風、頌求步趨,而清光如月,又豈日之所能抑哉?”[1]578對陸云“入隱拾秀,神腴而韻遠”和嵇康“清光如月”的四言新風評價很高。其二,他并不承襲歷代詩論家對四言“莊重”“雅潤”等品評標準,而是將五古“靜善”的審美標準拿過來品評四言詩。船山曾對五言詩下了定義:“五言,靜業(yè)也?!盵3]1289這個“靜”字,可謂他論詩的綱領,他對靜善之美的喜愛,為達到靜善之美而反復強調(diào)筆要有“忍力”,以及這種靜美在其詩歌寫作中的貫徹,都是始終如一的。靜善的另一種說法是“平”。如他評傅亮《從征》:“平、凈?!盵1]607評張華《勵志詩九章》“直爾雍容!”“言之益平,引之益遠。”“引詞居平,引勢趨緩,為度既爾,不與《風》《雅》期而居然風雅?!盵1]585當然,“平”并非平淡無味,而是要“平固自由活氣”“以平善為變化”,即要求詩歌在平靜之中做到生氣靈通,這也是船山評四言詩的審美標準。
船山認為,五絕、五律、五排都源于五言古詩。他說:“五言之余氣,始有近體”[4]1012,“五言近體,源流本自《十九首》來”[3]1420,“自梁以降,五言近體往往有全首合作者,于古詩為末流,于近體實為元聲”[4]979,指出了五言近體詩是五言古詩的末流余氣。船山又認為五言排律不過是“五言用聲偶者”、“五言古之相為對仗者”,晉宋之后就已有許多詩歌近于排律了。
(一) 五言古詩
船山《古詩評選》選五古380首,《唐詩評選》選五古107首,《明詩評選》選五古229首,這個選詩數(shù)目與船山對五古的認識基本相符,即晉宋是五古的極盛期,唐代五古衰落,明初振起,又壞于前后七子。船山說:
五言之制,衰于齊,幾絕于梁,而大裂于唐。歷下之云,非過激也。顧衰之自生,恒乘乎極盛。以知晉、宋之五言,猶東周之四言,足亙千古,非韓退之一流敢以爝火爭光矣。[3]1271
五言之敝,始于沈約。約偶得聲韻之小數(shù),圖度予雄,奉為拱璧,而牽附比偶,以成偷弱、汗漫之兩病,皆所不恤。[1]819
船山指出晉宋五言成就很高,而齊梁沈約聲律論興起之后,牽附比偶,養(yǎng)成了偷弱、汗漫之弊病。初唐五古猶不昧宗風,而盛唐人喜叱咤,故“五言風味,凋于盛唐”[4]966。至大歷期間而五言體喪。宋代沿襲中晚唐的纔削,更無五古。明初五古直承風雅,不受唐宋纆棘,而嘉靖、隆慶年間,李攀龍、王世貞等“后七子”復古思潮一起,詩宗建安、盛唐,喧囂之氣頗盛,故船山認為:“嘉、隆中五言古詩,得兩武夫而已,能無三嘆。”[3]1328遂使“古詩一脈,斬于嘉、隆”[3]1327。這就是船山勾勒的五古流變情況。
船山認為五古有其獨特的美學風貌和創(chuàng)作原則,他認為五言古詩不可入俗,不可輕俊,而應該“雖華必約,雖亮必沈,雖勁必婉,句里字間恒有三折筆之意,時復一往得句,猶不敢以孤秀自拔。然則非密非斂,其不足此體矣”[1]688。即要求五言古詩做到簡約、深沉、委婉,層折緊密而情感內(nèi)斂。他又說:“平之一言,乃五言至極處。盡唐、宋作者,止解出聲,不解內(nèi)聲,凄緊唐突,唯不平耳?!盵3]1248指出了五言古詩不應凄緊唐突,而應以平善靜美為歸宗。
從船山對謝靈運五古這種理想范型的推崇與對唐人五古的批評中,我們能更清晰地看出其詩學傾向。他最欣賞謝靈運,所謂“自有五言,未有康樂;自有康樂,更無五言”[1]736。因為謝靈運詩“平固自遠”[1]731,“始終無轉(zhuǎn)折,融成一片,天與造之,神與運之”[1]732,“轉(zhuǎn)成一片,如滿月含光,都無輪郭”[1]740,即謝靈運詩歌層次繁多卻融成一片,靜約內(nèi)斂卻風華遠出,故使后人難以為繼?!疤茻o五言古詩”是李攀龍在《選唐詩序》中提出的詩學命題,所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5]。船山基本認同李攀龍對陳子昂的評價,認為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非古也。船山又認為即便是非古而猶然為詩,也可看作風以世移,陳子昂的感遇詩卻似誦說獄詞講義,褊急率滯,不復似詩,違背了五古這種詩體獨特的美學風貌。船山論明代詩人時,常以唐人五古作為反面教訓,如“結束平凈。此不肯為唐人五言古詩者”[3]1339,“靜善渾成,能不為唐人五言古詩矣”[3]1335,皆以不落唐人古詩為高明。所以,船山對晉宋詩的喜愛與對唐人五古的非議,都是以他心中靜善平淡的五古風貌為標尺的。
(二)五絕
船山在《古詩評選》中列“小詩”一卷,收錄了74首五絕,4首七言小詩,并于該卷前批判絕句乃“絕去律詩之半”的錯誤說法。他說:“絕者謂選句極簡,必造其絕云爾?!盵1]613因為絕句體制短小又要造絕,故有其獨特要求。船山認為:第一,絕句要“細”。細巧的運意命景能生助詩歌意境。他說:“命意之細,命句之靈,命局之簡,非以絕世之才沈酣古詠者,必不可得?!盵3]1549他對一些擅長細寫的詩人予以贊揚,如他評楊維楨《吳子夜四時歌(夏)》曾云:“古今人不到處,下此細心毒手,抑有靈邪?!盵3]1542又評石珤《古意》云:“細而遠?!盵3]1547第二,絕句要“蘊藉”“深遠”,他在對陸機《吳趨行》的評語里說:“為體雖纖俗,而居然蘊藉,不似《子夜》、《讀曲》等篇,一色佻薄,殆不復有詩理。”[1]616評簡文帝《蜀道難》云:“小詩得如許高深,豈非絕唱!”[1]628又評簡文帝《行雨》云:“高勁深遠?!盵1]629船山在這些評語中都注意點出其蘊藉深遠之詩歌風貌,船山對絕句這種詩歌風貌的要求,是與他一以貫之的審美原則相合的。第三,絕句在章法結構上應該“若合若離”、“虛實迭用”、“映帶搖動”,以這些章法寫詩,最后表現(xiàn)出來的小詩風貌應達到“二十字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內(nèi),亦不在外,既無輪郭,亦無絲理,可以生無窮之情,而情了無寄”[1]623的渾全完融之境。
(三)五律
船山認為,梁以后尤其是庾肩吾詩,往往全首合五律體制,為唐人開先。唐代杜審言、沈宋等人起而五律體成。五律既成,“刻畫以立區(qū)宇”,于是與五古分途發(fā)展。船山更推崇五古,因為五古比五律高古難寫。他說:“孝穆于詩,疎宕以成其韻度,納之古詩中則如落日余光,置之近體中則如春晴始旦矣。近體之視古詩,高下難易,于此可想?!盵1]854但古詩畢竟盛極而衰,唐初五律興盛,船山也只能接受“風以世移”的事實,在《唐詩評選》中選入大量律詩。但他認為,既然五律從五古來,就要具備五古靜善純凈的風貌,所謂“近體不從古詩來,真成孟浪”[1]716,甚至認為,只有深諳古詩者才能寫好律詩。這種觀點使他常常以古衡律,詩歌評語中常云:“獨紹古音,不入時調(diào)”[4]1030,“通首逼古”[4]1029,“居然古體,不為韓退之所移”[4]1033,等等。船山認為,盛唐五律發(fā)生了變化,“盛唐人加以叱咤,大損風味”[4]983,即盛唐人因氣勢太甚而損害了五言作為“靜業(yè)”本應有的靜善純凈風貌。盛唐的叱咤還只是細微變化,到大歷十才子才真正滅裂殆盡。他說:“梁、陳于古詩則失故而鄭,于近體則始化而雅。孟浩然化之小變,大歷十子化之大變也?!盵4]979晚唐宋代沿襲了中唐刻畫雕琢之弊病,直到明初才振起,但前后七子振臂一呼“詩必盛唐”,遂又將詩歌帶入了粗豪陵囂一途。從梁陳到明代中晚期,船山就這樣把他對五律源流正變的看法貫串了起來。
關于排律,船山不甚重視,只選了五排36首,作為五言律詩的附錄。因為五排也從五古而來,所以其審美標準依舊沿襲五古,即做到密靜不凌雜。他對杜甫排律的批評,正因“杜于排律極為漫斕,使才使氣,大損神理”[4]1058,而對沈宋排律的推崇,也正因為其符合五古的風貌,“沈、宋之得名家者,大要以五言長篇居勝:密潤純凈,猶有典型,賢于陳子昂之敖辟遠矣。”[4]1051船山也論述了排律的流變,認為“景云以前局重安雅”,“開、天以降作排律者,每中松一步作郎當語,如病腰人,手足彌見其重”[4]1057。對開、天以后排律手足彌重、中間松弛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
船山認為,七言詩句子長,字數(shù)多,如果再堆砌雕飾,就累贅不堪,故七言詩應以“輕直透脫”為正聲,做到“駘宕流連”,神氣軒舉。他說:“七言之圣證,唯有字欲長行,意欲一色?!盵4]1112“蓋七言長句,迅發(fā)如臨濟禪,更不通人擬議;又如鑄大像,一瀉便成,相好即須具足。杜陵以下,字縷句刻,人巧絕倫,已不相浹洽,況許渾一流生氣盡絕者哉!”[1]534所謂七言應“字欲長行,意欲一色”,“迅發(fā)如臨濟禪”,實際上表明七言詩是以“氣”“神”“情”為主導的一類詩體,與四言、五言“靜善”構成兩種不同的詩歌風貌。
(一)樂府歌行
船山勾勒了樂府歌行的發(fā)展軌跡。他以曹丕為七言初祖,但曹丕所作既少,如荒忽中鳥徑,直到鮑照才堪稱真正的祖宗,并且鮑照此體成就極高,他說:“明遠于此,實已范圍千古。故七言不自明遠來,皆荑稗而已?!盵1]532但同時,他借用禪宗達摩禪和南宗禪分立現(xiàn)象,又立吳均為開山杰祖。除了吳均,庾信也被抬到與鮑照類似的地位??傊?,船山對七言創(chuàng)宗的曹丕、鮑照、吳均、庾信等人都給予了極高的贊譽,尤其推崇鮑照歌行。唐代李白將樂府歌行的表現(xiàn)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元白繼起,卻是“直如野巫請神,噥噥數(shù)百句,猶自以為不足,而云‘略請一圣,千圣降臨?!盵1]562“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2]824但元白畢竟還懂鋪敘,還能以風味流蕩天下心脾,而宋代卻全是枯花敗葉了?!霸偈Ф鵀樘K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所必然也。”[2]824明初高啟長于樂府,船山非常欣賞他,譽之為“起八百余年之衰”,“唐以來不見樂府久矣,千年而得季迪,孰謂樂亡哉!”[3]1158“季迪樂府起八百余年之衰,得諸昭文之不鼓琴也?!盵3]1161好景不長,明初的振興很快被復古派斬斷,“成化以降,姑蘇一種惡詩,如盲婦所唱琵琶弦子詞,挨日頂月,謰謱不禁,長至千言不休。歌行憊賤,于斯極矣,非但如杜默瘟中村酒之譏而已。”[3]1196“正、嘉以后……近體不乏可采,古詩、樂府已成絕響,則歷下以效古者戕賊古音,過實不可辭已?!盵3]1327批評復古派倡導古音而實為戕賊古音。
船山認為:“樂府之長,大端有二:一則悲壯奰發(fā),一則旖旎柔入。曹氏父子各至其一,遂以狎主齊盟。平原別搆一體,務從雅正,使被之管弦,恐益魏文之臥耳。顧其回翔不迫,優(yōu)余不儉,于以涵泳志氣,亦可為功。承西晉之波流,多為理語,然終不似荀勗、孫楚之滿頰塾師氣也?!盵1]517“樂府之制,以蹈厲感人,而康樂不爾。汰音使凈,抑氣使徐,固君子之所生心,非流俗之能穆耳也?!盵1]524這就將樂府歌行的風格分為了四種:第一種是以曹操為代表的“悲壯奰發(fā)”;第二種是以曹丕為代表的“旖旎柔入”;第三種是以陸機為代表的“雅正”“平衍”;第四種是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凈”“徐”。這種分類總結準確精到地描繪了樂府歌行代表作家的詩歌風貌。
船山認為,樂府最主要的特征是聲情繚繞,以情感人。他說:“樂府之作既被管弦,歌行之流必資唱嘆。管弦唱嘆之余,而以感悲愉于天下,是聲音之動雜而文言之用微矣?!盵4]890“樂府諸曲多采之民間,以傅管弦、悅流耳;即裁自文士,亦必筆墨氣盡,吟詠情長?!盵1]486即認為樂府歌行是配樂演唱的,必須以聲情感人悲歡,而不能有筆墨氣,不能喪失吟詠唱嘆的本質(zhì)特征。
樂府歌行的第二個特征是講究“氣”“勢”。這是由七言句長的特點所決定的,他說,“五言古詩之必其量,七言歌行之必其氣,非是則必不貴也”[4]935,“閑緩非樂府本色”[1]543,即認為七言貴在有氣勢,而不能落入閑靜散緩。他又說:“明遠以降,概以率行顯其迅度,非不欲事整密,勢不得也?!盵1]542“一氣下,更不蹇歇,簡文之勝于元帝以此,劉、徐諸人尤鈍滯不堪。文以氣為主,雖時出浮艷,亦豈能舍此哉?”[1]547點明“氣”“勢”在樂府歌行中的重要性,氣勢指貫穿詩歌的內(nèi)在生氣,不是面上的“霸氣”“豪宕”“怨語”。他反對“吳均一派裝大面腔”,認為是“擢骨戟髯,以道大端者,野人哉!”[1]490藝術成就較高的樂府應該“亦雅亦宕,樂府絕唱”[1]493,“突拔忼壯,而無霸氣”[1]492,究其本意,是希望將氣勢迅度和聲情雅量結合起來,避免落入粗豪。
樂府歌行的第三個特征是“神理”“神韻”。他常以神韻品評樂府歌行,如“神韻所不待論”[1]483,“神情高朗,直逼漢人樂府”[1]524,“較有推排,而神光無損”[1]532,“先破除,次申理,一俯一仰,神情無限”[1]534,“托體雖艷,其風神音旨英英遙遙,固已籠罩百代”[1]545,等等。船山所說的神韻很難以語言進行詮解釋讀,總體來說,它指的是詩歌氣韻生動、渾融無限的整體美學風貌,而這種美學風貌以漢人樂府最為典型。船山對杜甫的部分歌行表示過不滿,也正因為“唯杜苦于逼肖。畫家有工筆士氣之別,肖處大損士氣”[4]913,即杜甫太注重寫實摹刻,以至于損害了詩歌的神韻生氣。
(二)七絕
船山認為:“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茍無滯累,又蕭索無余。非有紅壚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祗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筆口占之難,倍于按律合轍也?!盵2]836“才與無才,情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之”,即認為絕句是檢驗詩人才情的最好詩體,需要有“紅壚點雪之襟宇”“倜偒搖漾”,才能寫出好的絕句。絕句最忌局促,也不能蕭索,船山認為它的寫作難度超過了律詩。船山又說:“七言小詩始于簡文”[1]641,有時卻又將梁元帝和魏收并列為七絕的祖宗。他認為初盛唐絕句稍微矜莊鄭重,“七言絕句,初盛唐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而盛唐李白穎異秀出,神韻頗佳,王昌齡也是七言圣手,所謂“龍標超忽之才,自七言絕句能手”[4]941,“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類;儲光羲、崔國輔其次者”[2]837。中唐劉禹錫則是七絕極致,“至劉夢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圣證矣”[3]1620。劉禹錫之后,能步其芳塵者有白居易、蘇東坡等人。到了明代,湯顯祖、徐渭、袁宏道都學習劉禹錫七絕,其中以湯顯祖七絕成就最為突出。
(三)七律
船山認為,七律是歌行變體,從歌行而來,“六代人作七言,于末二句,輒以五言足之,實唐律詩之祖,蓋歌行之變體也”[4]885,所以后人作七律也應秉承歌行的美學特質(zhì)。但人們往往不繼宗風,遁入異類,船山常感嘆于此,“嗚呼,知古詩歌行近體之相為一貫者,大歷以還七百余年,其人邈絕,何怪‘四始’‘六義’之不日趨于陋也!”[4]885因此,他對七律中那些承襲樂府歌行特色的詩歌表示極度贊賞,如他評杜審言《春日京中有懷》云:“全自樂府歌行奪胎而出?!盵4]1064評張謂《別韋郎中》云:“遙遙緩緩,自為樂府余音?!盵4]1084他對杜甫七律褒貶不一,但我們可以看出,他推崇的是杜甫不昧七言宗風、回翔飛動、本色風神,或以古詩入律的那部分七律,而對其“詩史”“老夫清晨梳白頭”一類不知嗣誰宗風的詩歌予以了批判??傊绱剿f:“七言不自明遠來,皆荑稗而已?!贝髿v之后,纔削剝離,七言宗風已泯,只偶有一二人如李商隱等還能稍有興象風神,船山于明代七律則較為推崇楊維楨、王逢、劉基、高啟、文征明、朱曰藩、徐渭等人,入選這些詩人的七律較多。
以上為船山對四言、五言、七言詩的總體觀點,然而船山并非機械地此疆彼界,我們能從一些詩評中看到他的寬容態(tài)度。如他認為五古可以入歌行,歌行也可以入五古,他認為湯顯祖《遙和諸郎夜過桃葉渡》一詩即在回旋處將謝靈運五言詩法運用于歌行中,又指出盧思道《從軍行》一詩是以蘇李、十九首為七言歌行等。而五古、七律之間的界限也可以打通,如他認為韋應物《寓居灃上精舍寄于張二舍人》一詩是以陶淵明五言古詩為七言律。甚至古文與詩歌之間的界限也可以打通,比如他認為盧照鄰《長安古意》是將西京諸賦改入七言,盧思道的《從軍行》、王建的《聞說》都受到《過秦論》章法的影響,但這些詩歌都寫得很好。
要之,船山既從宏觀上大致規(guī)定了各詩體的源流宗風,又作了微觀調(diào)整,他欣賞那些打破規(guī)矩的詩歌。當然,這種打破要循著正確的方向,如果用得不好,就會受到指責,如“叔庠七言絕技,用之五言,恒傷急迫。”[1]809船山的詩體觀有通有變,正因為有通有變,故能不滯不礙,既有各詩體的大致規(guī)約,又不妨害詩人的才氣舒展,這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批評家宏大而通達的一面。
[1] (清)王夫之.古詩評選[M]. 長沙:岳麓書社,2011.
[2] (清)王夫之.姜齋詩話[M]. 長沙:岳麓書社,2011.
[3] (清)王夫之.明詩評選[M]. 長沙:岳麓書社,2011.
[4] (清)王夫之.唐詩評選[M]. 長沙:岳麓書社,2011.
[5] (明)李攀龍.滄溟集[M].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