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彤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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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與“言”的困境與突破
——試論《莊子》中的孔子形象
許 彤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087)
《莊子》內(nèi)七篇的孔子形象是理解莊子哲學的關(guān)鍵,是莊子“重言”表達方式的典型代表,并蘊涵著莊子思想的深層意蘊。莊子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人物、地點、情節(jié),更新了歷史,塑造了定位于儒家、實為道家的新尊師“仲尼”。莊子通過以“孔子”之名、“孔子”之言的方式,巧妙地將自己的思想“注入”孔子,以“孔子”之形批駁儒門后學,傳播莊學,這無疑是最有力、最強大的“借重”方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莊子通過對名、言之困境的反思而對之進行解構(gòu)與突破,也即尋找一條“得意忘言”的全新義理闡釋模式。
孔子;莊子;名;言;意
《莊子·天下》對莊子有如下評價:“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有一種看法說:“一切思想和藝術(shù)的問題,最終都可以歸結(jié)為語言的問題?!盵1]1語言是思想的載體,莊子以如此瑰麗或特殊的言說方式去呈現(xiàn)思想,其背后或許蘊藏著某種深刻的意旨。說起語言,自然涉及人物,《莊子》所涉及人與物非常之多,其中大多為杜撰之“名”,真實人物之“名”最多的非孔子莫屬。從比較可信的“《莊子》內(nèi)七篇”來看,前三篇《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及最后一篇《應(yīng)帝王》,四篇中均無涉及孔子;在剩下的《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三篇中,孔子的形象每章均出現(xiàn)三次,共九次,且所表述的都是非常核心的內(nèi)容①。莊子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主要以“寓言”“重言”“卮言”的方式表達出來,“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莊子·天下》)?!霸⒀浴睘椤凹脑⒅浴保爸匮浴睘榻柚叵日軙r賢之言,“卮言”則是自然無心之言。莊子對孔子形象的借重或借用,自然是一種“重言”。這不由得使人好奇,莊子為什么選擇孔子?其所表述的內(nèi)容如何?其背后是否有更深的意蘊?
在先秦諸子中,情景對話體裁的文本并不多見,《論語》一書以語錄為主,對話不多;《孟子》中有對話,但較少情景描述?!肚f子》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與上述兩者不同,內(nèi)七篇九個關(guān)于孔子的內(nèi)容全為情景對話模式。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每一個內(nèi)容如同一個故事、一幕劇,帶來的是將讀者引入一種情境的效果:詳細、生動、真實。這在先秦子書中非常少見。具體情節(jié)這里不復(fù)贅述,僅簡單摘其要略、特點以便于討論。為了呈現(xiàn)的方便,或許我們暫且稱之為故事、情節(jié)或劇。那么,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在討論細節(jié)時也暫以情境式的表達展現(xiàn),這也是借用莊式表達的方式。下面我們從情境所展開的要素,如人物之名、事件地點、人物形象、孔子之言、孔子之名等五個方面來了解莊子為我們所呈現(xiàn)的世界。
從“人物之名”來看,圍繞孔子,與之對話相關(guān)的有兩類人物:第一類是歷史真實人物,如顏回、子貢、常季、魯哀公、葉公子高、楚狂接輿,在歷史記載上確有其人。至于在《莊子》中形象是否與歷史事實相符,暫且放下②。第二類是虛擬人物,有王駘、叔山無趾、哀駘它等,此類人物較特殊,共性均為“德全而形不全”,為莊子心中理想的圣人。還有一細節(jié)或許值得關(guān)注:所有人物在這九個故事中均出現(xiàn)一次,只有顏回出現(xiàn)了三次。
事件發(fā)生的“地點”亦與歷史記載有著某種對應(yīng)。《人間世》中顏回將赴衛(wèi),擬解衛(wèi)國之憂,而史書記載孔子生前曾赴衛(wèi)國多次;孔子適楚,是楚國;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其本人是楚人,談?wù)摰氖驱R國;魯哀公問仲尼,魯國;王駘與仲尼中分魯,還是魯國。九個情節(jié)中,有些地點語焉不詳,似乎也不是表述的重點,但從以上文本中明確提出的地點均與歷史記載中孔子游歷生活相一致。總而言之,事件所發(fā)生的地點帶給人的印象是真實的。
在這五類要素中,孔子所展現(xiàn)的“形象”至關(guān)重要,與既往史實的單一性記載不同,它呈現(xiàn)出了多樣性特點。歸納起來,在這九個情境中,孔子共再現(xiàn)了三類形象:為師、為智者、為弟子。舉例如下:《人間世》《大宗師》中,在與顏回的對話中,孔子的身份均為其師,這與歷史史實一致;《德充符》篇孔子為魯哀公提建議,孔子的身份是賢士大夫,而且這樣的對話是非常可能的;在《德充符》中常季問孔子關(guān)于王駘的情況時,孔子視其為圣人,表達愿作為弟子拜其為師的心愿??偨Y(jié)起來,孔子的角色可歸為三類:為師、為“賢人”、為弟子,其中師與弟子或許可稱之對偶的關(guān)系。
與《莊子》內(nèi)七篇文本中孔子形象的多樣性一致,“孔子之言”所表達的思想傾向的定位亦有三:儒家思想的代表、客觀評述者以及莊子思想的代言人。或者我們可簡而言之:孔子本人、中立客觀的孔子及莊子化的孔子。
所謂“孔子本人”之言,是符合歷史記載中的孔子思想的言語,本文將此類形象稱為“孔子”,但《莊子》書中以這樣的形象所闡述的思想內(nèi)容非常少,《人間世》有楚狂接輿的諷誡孔子,但孔子未作回應(yīng)。
作為“賢人”形象的孔子的主要特點是:雖然以儒家為定位,但明顯有向往道家的傾向。比如《大宗師》中,子桑戶死,孔子遣子貢往侍事,隨后孔子從子貢的反饋信息中反思自我,指明道家為方外、儒家為方內(nèi),在指出自己的“天刑”不可解的同時,表達了有意向方外發(fā)展,即外生死、外禮樂、相忘乎道術(shù)的思想意向。雖然孔子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但卻以客觀的態(tài)度把莊子思想表述一番,并表達了向往之意。如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莊子化的孔子”這類形象最為特殊,主要借孔子之口表達莊子之意,孔子變成了莊子思想的闡述者。在《莊子》內(nèi)七篇所涉及的九個情境中有六個為此類形象。這類形象所占篇幅最大,相對于以上兩類形象的簡要表達,該類最主要特點是大量詳細論述,思想闡述得非常詳密,體現(xiàn)出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莊子思想的重要概念幾乎全部出現(xiàn)在這類言談中。在此類形象中,《莊子》皆稱孔子為仲尼。這幾篇的主要內(nèi)容是:《人間世》記載了顏回赴衛(wèi)請辭,而仲尼反對,并借仲尼之口表達出莊子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心齋”。在《德充符》篇中,有兩段涉及孔子。第一段以常季和仲尼的對話,引出“游心乎德之和”的莊子式“圣人”;第二段借魯哀公與仲尼的對話,引出“才全”概念、“德之和”與“德不形”、“圣人”與“至人”的討論。在《大宗師》中,有兩段均是顏回與孔子的對話,第一段是仲尼認為孟孫才之所以不拘于儒家之禮,是因為他已洞悉死生之真相,通曉大化流行的道理,生死變化無損心、無耗精,已入于“寥天一”的人生境界;第二段是顏回坐忘,孔子也成悟道之人,由顏回引出“坐忘”的核心概念,這是儒家思想中從未有的概念,其內(nèi)容是對于儒家核心價值的徹底反動。
如果我們認同今本《莊子》乃是經(jīng)由郭象之手編纂而成,或許我們可以忽略現(xiàn)有文本的順序。在這個前提下,重新梳理這九個情境,或許我們可以適當展開想象。這九個獨立的內(nèi)容是否可以嘗試理解為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即類似于一個通俗的九幕劇呢?它將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莊子化孔子的塑造過程。當然,過程的完成是通過孔子的思想轉(zhuǎn)化來實現(xiàn)的。轉(zhuǎn)化并不是一個嚴謹?shù)恼f法,因為從文本的內(nèi)容中可以看到涉及儒家原有思想的部分非常之少,這也很有可能是基于史實記載的背景,孔子、儒家的思想已經(jīng)較為成熟、廣為人所熟知。亦或許可以作為一個出發(fā)點。思想演變的整個過程可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人間世》楚狂對于孔子的勸誡開始,這里的孔子未有回應(yīng),可以看作是孔子原定位、出發(fā)點。
第二階段:《德充符》中孔子與叔山無趾的對話,由師轉(zhuǎn)至被教化者,并且進而表明對其教化的成功——孔子表示出“愿聞其言”的態(tài)度,即走向?qū)ε嫉牧硪欢耍撼蔀閷嵸|(zhì)意義上的“徒”,這里所出現(xiàn)的轉(zhuǎn)折非常關(guān)鍵且是決定性的。
第三階段:《大宗師》中子桑戶死,孔子與子貢關(guān)于“方內(nèi)”與“方外”的討論,表達自己是“天之戮民”。雖其定位儒家,但表達出向往成為方外之人的意愿,其德與形、內(nèi)與外已不相符。
第四階段:《德充符》中與常季討論兀者王駘,孔子已確定愿以其為師,將引天下而從之。
至此,從以上四個階段的情境可以看出,不論從孔子所謂“聽其言、觀其行”的判斷,還是從莊子式的“充其德”的角度來說,孔子已實現(xiàn)了自內(nèi)而外、從心至德、由態(tài)度至行為的徹底轉(zhuǎn)化,莊子式孔子形象之樹立已全部完成。隨后之孔子已經(jīng)完全為莊子所用,其所思所言均為莊子思想。而這個教化以至于思想的轉(zhuǎn)化是通過“言”完成的,是通過“名”呈現(xiàn)的。
這里不得不提到顏回,在九個故事人物中用了三次,均占大量篇幅,且《莊子》闡述其思想最重要的概念,如“心齋”“坐忘”均從此出。顏回是孔子最為欣賞、滿意的弟子,可以看作是孔子思想的繼承者、孔門大業(yè)傳承者的理想人選,因其早逝而成為憾事。在此,莊周使其復(fù)活以服務(wù)于核心目標,理由有二:一是增加情節(jié)的可信度;二是用顏回統(tǒng)一思想——莊子的思想。后者無疑是更為重要的。
《莊子·寓言》篇亦給出了孔子變化可能的論據(jù):
莊子謂惠子曰 :“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 :“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 :“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鬃釉疲悍蚴懿藕醮蟊荆瑥?fù)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莊子指出孔子的思想與時變化,對于儒家價值開始認同后轉(zhuǎn)而否定,傾向道家。
可見,莊子用真實的人物、歷史地點和“偽造”的歷史事件演繹、重現(xiàn)了當時的情景。圣人歿后近兩個世紀,作為孔門后學,在歷經(jīng)紛爭后,能夠得到其孔子正宗的思想,這是沒人能拒絕的,不關(guān)注也是不可能的,信之為真也未為不可。到這里,莊周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人物、地點、情節(jié),更新了歷史,塑造了定位于儒家、實為道家的新圣賢、新尊師仲尼!這其實既是重言又是寓言。這一幕幕如夢似劇。
為什么選擇孔子作為重言對象?因為莊子要跟儒生對話,準確地說,《莊子》一書所涉及孔子內(nèi)容的,明確的對話指向就是儒門。據(jù)史書記載,戰(zhàn)國時代,孔子在儒門圣人的地位已經(jīng)確立,曾子、有子、子張、子夏等弟子無人能夠替代孔子的地位。毫無疑問,與儒門對話,最有代表性與權(quán)威性、唯一的人選就是圣人、宗師——孔子。莊子所選擇的方式是用孔子之言、借孔子之名。
雖然莊子認為每個個體的價值、標準、角度不同,站在各自的角度的辯論是毫無結(jié)果、也毫無意義的,然而,思想還是要表達的。對于一個貶低文墨和洛誦的價值,反對、批判“辯”的思想者來講,方式和方法的選擇尤為重要。莊子的方式是不辯而辯,亦即以“無我”的方式,此與彼合而為一。《齊物論》謂: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
我們通常所謂“文以載道”,不管以何形式,文、言的作用就是表達、傳遞、溝通思想的工具,這是一定有所“指”,即是有所指向。分歧的產(chǎn)生均是與“己”所參照,《寓言》篇說“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這是我們思想上的局限。意見相左時的各申其理就是辯,見解一致即附和。既然莊子已經(jīng)解構(gòu)“辯勝”的可能,是不是就沒有辦法推廣思想呢?莊子是思辨的,總是推致極端處才方顯柳暗花明。他早已給出了答案:“以指之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③。這里,筆者完全贊同學者們所認為的是莊子意在與公孫龍子、惠施等各名家對話。不僅如此,筆者還認為,莊子還提供了一個在“無我”意義上的方法論。莊子說得很清楚,不能“相對”而辯,要“同一”而辯,即不能以“指”對“非指”,而要以“非指”對“非指”。辯總是相對的,觀點一致其實無須辯。莊子為我們所提供的“同一”辯正是他的絕妙之筆,這是他的無辯之辯。如同太極克敵的原理“借力打力”,只需順勢轉(zhuǎn)向:所有力量均來自對手,對手愈強大,攻擊就愈強,對手攻擊得愈猛烈,其打擊力的力度就愈大,所謂越掙越緊,因為對手只有自己,即自己跟自己打。能做到這一點的核心原因就是“吾喪我”,是對自我的破除,也就是莊子所說的“虛”。他早已化而為虛,與對手為一了。只不過,這里需要轉(zhuǎn)向的是“自我”。換而言之,讓對手沒有博弈的對象,或者說看不到博弈的對手。如同武功中常見的一招,看不到對手,似乎都在與自己打,其結(jié)果是必敗無疑。關(guān)鍵是至此筋疲力盡、偃旗息鼓時,并不見對手,不知對手是誰,是“自敗”。
反過來看,莊子“重言”主要的對象是“孔子”,闡揚思想的方式是“注入”??鬃印靶哦霉拧⑹龆蛔鳌?、“寓作于編”,孔門后學就通過注經(jīng)、解經(jīng)的方式把自己的思想注入于孔子,以獲得更大的影響力,這是儒學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莊子亦用此法還給了儒門后學:將自己的思想注入于孔子,以“孔子”之形批駁儒門后學,傳播莊學。這無疑是最有力、最強大的方式。誰又能反對自己的先賢、先師、圣人呢?這就是以“孔子”之名、“孔子”之言。對于孔子之人、之言的崇拜問題恰是莊子著力批判并加以利用的兩點。偶像崇拜,即凡是孔子說的都正確,都膜拜,并按照自己的理解進行詮釋。莊子曰:“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同時,在《寓言》中明確指出:以此方式的“重言”,是為了“已言”[2]776,即停止對于問題的爭論??鬃幼鳛槿寮沂ト藷o疑是“得道”之人,借他之口所言則是非定矣??鬃邮欠裨?jīng)說過《莊子》文本中的言論內(nèi)容,姑且不論。當然,對于儒生是否能接受也無須討論(更可能是斷然拒絕)。重要的是莊子如此的目的性:“唯止能止眾止”(《德充符》)這里涉及當時的時代背景。對于儒生的辯與爭,當然還有墨家、名家等,他的目的就是要告之“辯無勝”,只是在方法上以“非指”對“非指”。
顯然,對于莊子,以孔子為重言對象,不僅是重言,亦是寓言或者是卮言。因為開篇即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是可以相互重復(fù)的。應(yīng)當特別指出的是,莊子的方式其實與孔子并不相同,莊子是“因人而異”,而又“以人而同”的,即莊子會因“各”而以各自的方法,以孔子用孔子,與惠施用惠施,他們都是與自己辯。是故,在這里他與孔子合而為一,為所有好辯之人如儒、墨、名家各派提供了無辯而勝的范例,即“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齊物論》)。
毋庸置疑,在莊子的時代,儒家的思想主旨已立。但伴隨著圣人的離開,儒門弟子不僅居住、生活、事業(yè)發(fā)展的方向各不相同,更為重要的是彼此對于圣人的思想理解不同,故對于思想的解讀與詮釋以至于確定未來繼承與前進的方向亦有各自不同的旨向?!俄n非子·顯學》中記載,孔子沒后儒分為八,各派對于行仁、修身、為學等有不少思想分歧[3]138-194。莊子認為,分歧緣于角度不同: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
從根本上,莊子認為就不存在是與非?!兜鲁浞氛f:“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痹谇f子看來,這個世界即是“一”、同而為一。當沒有了是非、彼此之后,各種價值的存在可能性就徹底消弭,此為道樞。所以,在《莊子》看來,言與辯并無意義,言不如不言。
莊子以儒門可接受的方式,告之多派相爭的儒生們,在與圣人相距100多年后,儒門后學對于孔子思想的解讀詮釋或許會走向歧途。莊子借力孔子對儒生表達自己的思想,無疑是最有力、有效的傳播方式。
莊子僅以此為例,向儒門嘗試展開了詮釋孔子思想的另一個思維解釋的向度!
然而,如果僅僅把思想和目標停留在這里,是遠遠不夠的,或許我們低估了這個“其學無所不窺”、“心極熱、眼極冷”、悲憫天下,而又以“游戲間爾”的方式表達的天才思想者: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
當然,儒生們不一定會相信,莊子也一定不會認為他們相信。僅以此為例而已。
莊周以重言的方式,傳達了與之形式相悖的觀點:名與言的虛無性。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莊子·知北游》),承自《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個世界的“道”是不可名的??擅婪浅5?,這僅是公孫龍所謂的“指”。我們想了解“非指”,則必須超越于“指”。故老子說:“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而不殆”。
“知止”是不為“言”所奴役,不被“名”所綁架的第一步;莊子接著指出“辯”沒有意義,故圣人“不辯”。莊子說: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莊子·齊物論》)
對于言之止與道之知的矛盾,如馮友蘭先生所曾說:“對于不可言說之言說的方法,就是所謂的‘負的方法’?!薄皬男紊蠈W不能講起,就是以負底方法講形上學。”[4]231-232《莊子·徐無鬼》中“郢人堊慢其鼻,匠人斫之而形”即為此例。后來,佛教術(shù)語“遮詮”概是受此啟發(fā)。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莊子·知北游》)
正如王中江所言:“莊子所表達‘言不傳意’的觀念,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周易·系辭》所說的:‘書不盡言,言不盡意’。”[5]47我們存在于“名”的世界,某種程度上說,我們要依靠“言”,在我們以名言為工具,清醒地認識到名與言的有限性的同時,我們更需要了解的是名背后之物、言背后之意,即“道”。莊子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莊子·大宗師》)
道不可教、不可言、不可辯,得道的途徑只有“達”。“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齊物論》)這就是莊子所說的“然于然,不然于不然”的自然之境。這樣的境界,旨歸唯在“得意”: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
500年后的王弼憑此啟發(fā)獲得了“得意忘象,得象忘言”?!巴浴毙枰盁o我”,擺脫“成心”,而進入這樣的境界,需要“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注 釋:
①我們知道,《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應(yīng)帝王》幾篇均是在闡述莊子個人精神自由、齊物同一、保全養(yǎng)生、道通為一的思想理念;而提及孔子的《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則均是關(guān)于人與社會、政治關(guān)系的命題,內(nèi)容包括個體生命與社會政治關(guān)系、德行與成圣標準、生命的態(tài)度與名儀法度等內(nèi)容,該領(lǐng)域也一向是儒家思想所關(guān)照的視域。“孔子”在各篇中出現(xiàn)與否,與各篇的主旨或許不無關(guān)系。
②還有一個人物——老聃,出現(xiàn)于兀者叔山無趾見仲尼之后,并與其談到了孔丘。在這里,孔子并未參與對話,暫不討論。
③莊子是同時與多家相辯,關(guān)于與名家的對話內(nèi)容,因不涉及本文主旨,故不贅述。
[1]屠友祥.言境釋四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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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博.中國儒學史·先秦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4]馮友蘭.新知言[M].三松堂全集:第5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
[5]王中江.道家形而上學[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高建立】
2016-09-02
許彤(1969—),女,河南洛陽人,博士生,主要從事道家哲學研究。
B223.5
A
1672-3600(2017)01-00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