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菡
(云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詞語與詞語在搭配的過程中,需要按照一定的句法規(guī)律來進行,同時還需要被一定的語義內(nèi)容所限制。言語交際中有這么一種特殊現(xiàn)象,即詞語與詞語之間的搭配,雖符合語法規(guī)則,但又超出了詞語之間的語義內(nèi)容和邏輯范疇的常規(guī),我們把這種現(xiàn)象稱作詞語的超常搭配[1]75。詞語的超常搭配也可稱為詞語的偏離搭配。詞語的偏離搭配是以“語義激活擴散”為語言理據(jù),詞語的偏離搭配表現(xiàn)為搭配項之間的語義偏離。潛、顯搭配項同處于一個語義網(wǎng)絡(luò)中,也同處于一個搭配場中。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共同的思維習(xí)慣造就了共同的語義激活和擴散,也使得表層的偏離搭配形式在深層具有可接受性和合理性[2]125。詞語與詞語之間的超常搭配,在符合句法常規(guī)的基礎(chǔ)上,突破了語義內(nèi)容的限制,營造出更為生動的場景,讓讀者擁有更加直觀的視覺感受,并給予讀者更為奇特的體驗。詞語之間的超常搭配不僅應(yīng)用在各種作品中,在生活中的也有諸多應(yīng)用,例如廣告語的撰寫,商店的命名,以及日常生活的交際當中等。詞語之間的超常搭配不但豐富了日常的交際,還豐富了人們的生活。
在文學(xué)作品中,有很多的作家也突破了語義和語法的常規(guī),在寫作中融入了超常搭配的寫作手法,給人以不一樣閱讀體驗。作為中國著名的女作家,“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蕭紅的作品具有鮮明的特色并且擁有能創(chuàng)造出場景的小說結(jié)構(gòu)。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蕭紅的小說從《生死場》到《呼蘭河傳》,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運用了大量的超常搭配,獨特的語言,以及可以創(chuàng)造場景的小說構(gòu)架,形成了獨特的蕭紅敘事風(fēng)格。下面就從語義層面以及違反合作原則的角度來探討蕭紅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中的詞語超常搭配現(xiàn)象。
主語和謂語之間的語義超常搭配,是指主語受到謂語的語義特征制約,表層的語義搭配是相斥的,但是可以通過擬人或是擬物辭格,使得主語和謂語之間形成語義的聯(lián)系,由此使主謂之間深層的語義搭配相容。
化物為人[5]134即擬人,其基本結(jié)構(gòu):事物名詞+指人謂詞[3]85。其中事物名詞做主語,但是其不具有人的語義特征,因此可以通過擬人辭格賦予其人的性狀,從而使得作為主語的事物名詞能夠與作為謂語的指人謂詞在語義上產(chǎn)生聯(lián)系,使表層相斥的語義達到深層相容。
(1)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2)其余的磨房里的風(fēng)車子,羅柜、磨盤,都是照舊地在那里待著。(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3)花朵和醬油碟那么大。開得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4)院子里的蒿草,因為沒有風(fēng),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云,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例(1)和例(2)中的主語“地皮”、“風(fēng)車子、羅柜、磨盤”都是無生命的事物名詞,但是與其搭配的謂詞“吞”和“待”這兩個動作,只有人才能發(fā)出的,這在表面看來是不合理的搭配,通過擬物辭格的運用,將主語化物為人,使得主謂之間的語義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達到深層語義的相容,并形象的描寫出天寒地凍的場景,地皮被凍得裂開了,都可以“吞”饅頭了,以及磨房里的景象。例(3)和例(4)中的主語“蜂子”、“蒿草”是有生命的事物名詞,但是其謂詞“鬧”和“站”具有人的行為特征,此處通過擬人辭格,將主語擬人化,與謂語的語義特征相匹配,化有生命事物為人,從而使主謂結(jié)構(gòu)中深層的語義搭配達到相容,并形象生動地對蜂子和蒿草進行了描寫,賦予了它們以生命力,為讀者營造出了更為生動的場景。
化物為物[5]134即擬物,其基本結(jié)構(gòu)為:A事物名詞+與B事物相搭配的謂詞。A事物名詞做主語,但是A事物名詞即本體并不具有與B事物相搭配的謂詞的語義特征,在此通過擬物辭格,化A事物為B事物,使主語滿足了謂語的語義限制條件,從而使得主謂結(jié)構(gòu)的語義內(nèi)容在深層相容。
(5)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fā)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6)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fēng),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例(5)中的A事物名詞為“葉子”,謂詞為“發(fā)光”,與“發(fā)光”這一謂詞相搭配的應(yīng)該是“燈泡”等B事物名詞,通過擬物辭格,化A事物為B事物,使“葉子”具有了“發(fā)光”的語義特征,從而使主謂結(jié)構(gòu)中深層的語義搭配達到相容,而且形象地描寫出葉子在陽光照耀下的樣子,給予了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例(6)中“榆樹”是本體,“嘯”是擬詞,主語“榆樹”和謂詞“嘯”之間的搭配是超常搭配,“嘯”本應(yīng)是用作描寫野獸之類的動物的一個動詞,為了使“榆樹”能夠滿足謂詞的語義選擇限制條件,特用擬物辭格,將“榆樹”物化為“獸類”,滿足了謂詞的語義特征,并形象生動的描寫出大榆樹被風(fēng)吹的景象,讀者在視覺和聽覺上的生動體驗由此而來。
基本格式為:名詞+的+指人名詞,指人動詞+的+名詞,人物性狀詞+的+其他事物[3]107三種,即指定語和中心語的搭配雖然符合語法規(guī)范,但是語義卻是不相容的,不符合常規(guī)語義內(nèi)容的限定,在此通過移就和擬人的手法,使定語或者中心語產(chǎn)生語義偏離,由此使定中搭配中深層的語義搭配達到相容。
“名詞+的+指人名詞”[3]107結(jié)構(gòu)的語義超常搭配,其中名詞性的定語不具有人的語義特征,但是中心語即指人名詞具有人的行為、性質(zhì)狀態(tài)等語義特征[3]107,通過擬人辭格,將定語擬人化后,使其能夠與中心語相搭配,由此使得表層語義相斥的搭配變?yōu)樯顚诱Z義相容的搭配。
(7)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墻板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么,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8)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fēng),與小民們無關(guān)。(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例(7)中“憐憫”這一中心語具有人物的情態(tài)特征,但是墻板卻是無生命的事物,通過擬人辭格,將“墻板”化物為人,使其具有了人的情態(tài),從而能與“憐憫”相搭配,并生動地描寫出行路人過路艱難的樣子。例(8)中,定語“大自然”修飾具有人的語義特征的中心語“威風(fēng)”,表面上的語義搭配是相斥的,通過擬人的手法,將“大自然”人格化,使其像人一樣也能“耍耍威風(fēng)”,并形象地描寫出在大自然之前,人們的渺小和無能為力。例(7)和例(8)中將定語與中心語之間的“的”去掉,就變成了的主謂關(guān)系的詞語超常搭配。
“指人動詞+的+名詞”[3]107結(jié)構(gòu)的語義超常搭配,實際上是主謂結(jié)構(gòu):事物名詞+指人謂詞[3]的變化形式。
(9)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jīng)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邊可是什么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里邊”,本來這缸已經(jīng)破了肚子。(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例(9)中“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jīng)被打碎了的大缸”可以改寫為“大缸勉強站著,幾乎站不住”,“大缸”是無生命的事物名詞,但是其謂詞“站”具有人的語義特征,通過賦予大缸以人的性狀,使其人格化,能夠與謂詞達成深層的相容的語義搭配。同時也形象地描寫出被打碎后的大缸的樣子,作者苦心營造的場景化的小說結(jié)構(gòu)可見于此。
“人物性狀詞+的+其他事物”[3]107結(jié)構(gòu)的語義超常搭配,這種定中結(jié)構(gòu)的超常搭配實際上是主謂結(jié)構(gòu)“事物名詞+人物性狀詞”的變化形式。即通過移就辭格賦予事物以人物性狀,將主體情感移置中心語,從而產(chǎn)生的超常搭配現(xiàn)象,并伴隨著濃烈的感情色彩。
(10)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才算漸漸地從繁華的景況,走向冷靜的路去了。(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例(10)中作為定語的“冷靜”是具有人性狀特征的詞語,作為中心語的“路”卻是無生命的事物名詞,表層的語義搭配相斥,此處通過移就辭格,使得中心語“路”人物化,將定語“冷靜”中的感情色彩移置于“路”,賦予了“路”以人的感情,并描寫出了熱鬧過后清冷的景象。
基本格式為:動詞+事物名詞。其中作為述語的動詞一般都是具有“[+人]”這一語義特征,而作為賓語的事物名詞一般不具有“[+人]”這一語義特征,通過擬人辭格,將無生命事物名詞即本體擬人化,賦予其“[+人]”這一語義特征,由此使得述賓短語中,在表層相斥的語義轉(zhuǎn)化為深層相容的語義搭配。
(11)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銹的鐵犁頭。(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12)鐘的兩邊站著帽筒。(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13)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絲線,在箱子底下還躺著一只湛黃的銅酒壺。(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14)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例(11)、例(12)、例(13)和例(14)中的賓語“鐵犁頭”、“帽筒”、“銅酒壺”和“月亮”都是無生命的事物名詞,與其相搭配的動詞“睡”、“站”、“躺”和“跳躍”一般都是與人搭配,通過擬人辭格,使動詞“睡”、“站”、“躺”和“跳躍”的施事賓語“[+人]”這一語義選擇限制條件溢出到無生命事物名詞“鐵犁頭”、“帽筒”、“銅酒壺”和“月亮”中,賦予了它們以人的語義特征,滿足了動詞要求的語義選擇限制條件,達到了深層語義搭配的相容,且生動形象地描寫出了鐵犁頭、帽筒、銅酒壺和月亮當時的一種情態(tài)特征,給予讀者一種奇妙的視覺感受和閱讀體驗。
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是指,在參與交談時,要使你說的話符合你所參與的交談的公認目的或方向。他將合作原則分為以下四條準則[4]53,分別是量的準則、質(zhì)的準則、相關(guān)準則以及方式準則[4]53。文學(xué)作品中的詞語超常搭配主要違反了格萊斯提出的質(zhì)的準則。質(zhì)的準則即所說的話力求真實,不要說自知虛假的話,不要說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4]53。違反合作原則后產(chǎn)生的會話含義,即根據(jù)語境,去真正了解話語的含義或者是言外之意。下面將對蕭紅的《呼蘭河傳》詞語超常搭配中違反質(zhì)的準則的現(xiàn)象進行分析。
(15)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時候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他細細端詳著那磚頭,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是否順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此句話中有兩處違反了質(zhì)的準則,一處是,“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另一處則是,“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作者運用擬人的手法賦予了磚頭生命,違反了質(zhì)的準則,因為磚頭是不能用胖瘦形容,也不能與人說話,這是違反事實的,虛假的話語。這句話中違反質(zhì)的準則的話語,產(chǎn)生了一種言語幽默的現(xiàn)象,并且也從側(cè)面描寫出有二伯滑稽可笑的性格和形象。
(16)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墒悄壳斑€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出自蕭紅的《呼蘭河傳》)
該句話中“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 提到的泥土?xí)裉枺u頭陪伴著泥土,作者采用了擬人化的手法,將磚頭和泥土都擬人化了,違反了質(zhì)的準則,因為泥土和磚頭不可能做出曬太陽以及相互陪伴的動作,這是不真實的話語。在產(chǎn)生言語幽默效果的同時,還營造出了一種生動的場景,使原本靜態(tài)的,平常的景象變得生動起來,給予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并且也體現(xiàn)出了蕭紅寫作風(fēng)格中創(chuàng)造場景的小說結(jié)構(gòu)這一特點。
蕭紅通過詞語的超常搭配現(xiàn)象,給讀者創(chuàng)造出一種異常真實的場景,并賦予了書中許多事物以人的特性,將它們?nèi)烁窕?,或是賦予它們以其他事物的特性,將它們異物化,蕭紅打破了語言的常規(guī),不僅是在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更是形成了其別具一格的“蕭紅體”小說,小說中的詞語超常搭配現(xiàn)象違反質(zhì)的準則,賦予作品以鮮活的生命,這種超常搭配的現(xiàn)象對于小說的寫作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為讀者營造出了更加真實生動的場景,為讀者留出了更多想像的空間,給予讀者在視覺和情感上有了更加真實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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