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穎,李君安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2.南寧市社會科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22)
臺語族群族源神話的形態(tài)與演述
——作為文化記憶的表達
李斯穎1,李君安2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2.南寧市社會科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22)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異文多樣,內(nèi)容涵蓋廣,有自己的鮮明特征。這些族源神話主要有三種類型,第一類突出敘述自己的始祖,第二類與洪水、兄妹婚的母題結(jié)合緊密,第三類重點描述傳說或真實存在的英雄祖先。族源神話的多樣傳承與展示,有深厚的祖先崇拜與天神信仰為支撐,既是族群文化記憶的再現(xiàn),又實現(xiàn)了族群內(nèi)部的認同與凝聚。
臺語族群;族源神話;共同信仰;文化記憶;族群認同
臺語族群指分布在中國與東南亞越、泰、佬等國的侗臺語族臺語支族群,包括中國的壯族、傣族、布依族、越南的岱-儂族和泰族、泰國的泰族、老撾的佬龍族群、緬甸的撣族和印度阿薩姆邦的阿含人等。據(jù)研究,傣、泰、佬、撣、阿含諸族先民從秦朝開始就開始從臺語族群故地——廣東西部、廣西、貴州南部和云南東部[1]一帶往西南外遷徙,直到近幾十年還有少量流動。[2]這些民族具有共同的文化起源與濃厚的血緣關(guān)系,在文化、考古及典籍等多方面曾留下明顯的遷徙痕跡,語言上仍可實現(xiàn)彼此之間的完全或部分對話,至今仍保持一定的文化共性,傳承著相同或相似的神話敘述。在此,選擇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作為考察對象,以期佐證臺語族群遷徙發(fā)展的歷史,考察其信仰共性與文化特質(zhì)。
所謂“族源神話”,是指神話中專門講述或涉及某一族群或其支系由來的敘事,如《詩經(jīng)》中“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盤瓠神話等。有的族源神話也會特別關(guān)注族群的某些文化特征。族源神話有族群信仰作為支撐,又常嵌入各類節(jié)慶儀式等,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敘事形態(tài),生命力較強。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亦是如此,它們依托于臺語族群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發(fā)揮著傳承文化記憶、凝聚族群認同等重要功能。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敘事多樣,內(nèi)容豐富,依據(jù)其母題特點可分為主要的三類,其一是與祖先信仰關(guān)系密切的族源神話,敘述自己為始祖之后;其二是與洪水、兄妹婚、葫蘆生人等人類起源母題類同的族源神話,突出自己與其他族群的關(guān)系;其三是英雄祖先神話,主要與地方首領(lǐng)、具體族群發(fā)展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三類神話各有自己的敘事特色與關(guān)注重點。
與始祖信仰相關(guān)的族源神話所占的比例較大,這是臺語族群祖先崇拜的集中反映。各臺語族群所提及的始祖都不太一樣,如壯族的布洛陀和姆洛甲,西雙版納傣泐人、泰國泰阮人的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賽,德宏傣吶人的坤魯坤萊,老撾佬族的布惹和雅惹,黑泰人的始祖BaDam和EVa等,以對偶神居多。
對偶祖先神生人、造人是臺語族群族源神話的常見母題。生人母題有直接生人、生人后再完善等不同方式。造人母題則有泥捏等多種形式。如壯族人認為自己是布洛陀和姆洛甲的后代,流傳在廣西大化縣的《女米洛甲生仔》神話講述的是姆洛甲與布洛陀婚配后生下人類[3],流傳在廣西西林的《巨人夫妻》[3]則說姆洛甲和布洛陀比試本領(lǐng),遂結(jié)為夫妻。兩人被視為壯族先民的配偶祖先。德宏州的傣吶人認為,坤魯、坤萊是天上下凡的9個神,走在最后面的神聞到土的香味,吃了香土之后就飄到天上去了。剩下的8個神則變成了4男4女,他們結(jié)為夫妻繁衍人類,其中就有傣族。①2016年9月29日,李斯穎、屈永仙采訪芒市的戶育村李波水莊(男,75歲)。西雙版納傣泐人的《巴嘎麻塔捧尚羅》篇章中說,布桑嘎西、雅桑嘎賽用泥土捏出召諾阿、薩麗捧,他們交配繁衍了人類。[4]泰國北部地區(qū)的泰阮人認為自己是布桑嘎(Pusangka)和雅桑賽(Yasangsai)的后代。這一對老人被視為整個泰阮族群的祖先神,又有“Pusongsi”和“Yasongsai”、“Pusangkasa”和“Yasangkasai”等叫法,神話內(nèi)容大同小異。如泰國清邁美東縣的老人說,布桑嘎和雅桑賽是第一對建造地球的神,他們有12個孩子,六男六女,兩人捏了12只動物給12個孩子玩,繁衍生息為泰阮等多個族群,形成多種語言。[5]泰國北部清刊(ChiangKham)的傣泐人從老撾遷徙而來,他們也保留了天神布桑嘎西、雅桑嘎賽吃土變成人的神話母題,并視兩人為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他們認為,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賽在人間結(jié)為夫妻,繁衍了傣泐族群。②2015年5月7日,李斯穎、屈永仙采訪BanThalimi村長與村民。泰國東北部的佬族婦女NapawanRongchai(44歲)則說,天神布桑嘎西、雅桑嘎賽生下了人類,他們是人類第一對始祖父母。③2012年5月19日,李斯穎、屈永仙搜集于加拉信府(Kalasin)古奇那萊(Kuchinarai)縣古瓦(Kutwa)鎮(zhèn)古瓦(Kutwa)村,屈永仙翻譯,李斯穎整理。在泰國的普泰、些克、潘等臺語族群中也有類似母題。泰國清刊(ChiangKham)那班納村(Napanard)的黑泰人不信仰佛教,村民ViSukmak(男,1951年生)說最早的一對人就是天神召法用泥造出來的。泥做的軀體造出來之后,召法往他們吹一口氣,他們就有了靈魂,男的名叫BaDam,女的名叫EVa,他們兩個人繁衍了人類。該故事明顯受到《圣經(jīng)》的影響。老撾佬族視布惹、雅惹夫妻為佬族始祖,老撾臺語族群也多有此類神話。如老撾瑯南塔省巴薩村(Pasak)的黑泰老奶奶LangmangLogam(103歲)說人類祖先為布惹、雅惹兩夫妻。④2012年7月10日,李斯穎、屈永仙采集,屈永仙翻譯。
臺語族群族源神話中也常見單個或多個非配偶始祖通過泥捏、植物制作等多種方式造人。壯族民間有姆洛甲單獨造人的神話,如《女米洛甲造三批人》說姆洛甲用泥巴、生芭蕉、蜂蛋和蝶蛋三次造人,用辣椒、貓豆和檳榔、酸楊桃分男女。[3]布依族神話說布依族是老祖先布靈的心變的[6]。越南黑泰神話《勐添的故事》則說遠古時世界一片虛空,天神才下凡成為黑泰人。[7]越南白泰《雅門雅賣》則說洪水淹世界后,恬神派雅門雅賣下凡。他們兩個用泥土捏人。[7]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也常與人類起源神話相重合,融入了洪水、兄妹婚以及葫蘆生人等母題。兄妹婚母題盛行于不信仰佛教的臺語族群,族源神話中多以葫蘆等瓜類為避水工具,信仰佛教的臺語族群多葫蘆生人母題。在這類族源神話中,臺語族群與周邊族群的關(guān)系往往得到強調(diào),并伴隨著對族群特征的描述。如文山壯族儂人的神話說,洪水過后,只剩下躲入葫蘆的娘侄倆活了下來,他們經(jīng)布洛陀勸導(dǎo)結(jié)為夫妻,生下一個肉磚。布洛陀讓他們把肉磚剁碎,變成了漢人、儂人、苗人、孟人、瑤人、土人等。[8]西雙版納傣泐人神話中說,大火、大洪水過后,召諾阿和薩麗捧的后代——葫蘆人約相與宛納經(jīng)過線穿針、滾磨盤的考驗結(jié)為夫妻,繁衍人類第三代。[4]在泰國塔帕儂府,當(dāng)?shù)氐钠仗┤薈haiBondin(男,58歲)說,有人曾經(jīng)順著藤子爬到天上,天神帕雅恬就送給他們一個葫蘆籽,種了之后結(jié)出葫蘆,還能聽到葫蘆里的聲音。于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釘捅開葫蘆,出來克倫、克木、阿卡等黑皮膚的人,又有人用鐮刀割開葫蘆,出來普泰、白泰、黑泰等白皮膚的人。⑤2012年5月17日,李斯穎、屈永仙搜集,屈永仙翻譯。泰國清刊(ChiangKham)那班納村(Napanard)黑泰的神話說,人類做壞事后,天神下了40天雨淹沒世界,只剩下一對父母和他們的三對子女。后來,這對父母的孩子互相婚配,生下了更多的孩子。召恬讓這些人類分開居住,但是他們不聽,還要居住再一起,其中有六對孩子與他們的后代留在中國,而只有一對孩子以及他們的后代往南遷徙,來到越南,就是黑泰、白泰和紅泰。神話《老撾民族的祖先》說天神因不滿人們忘記向天神請示,便發(fā)洪水淹沒人間,只有高山頂上一戶人家的兄妹倆躲進葫蘆里生存了下來并繁衍人類。老撾的紅泰人說因為人們罵天,天神生氣發(fā)下大洪水。洪水退后,葫蘆中走出三批人。第一批人是老聽族的祖先,他們的婦女不會織布;第二批是老龍族的祖先,他們的婦女個個善紡會織;第三批是老松族的祖先,他們?nèi)巳硕际巧朴陲曫B(yǎng)家禽家畜的能手。[9]老撾瑯南塔省亮村(Luang)的紅泰人LengDui(女,62歲)講述過這樣的洪水神話:從前天和地緊挨著,地上的人說什么天上的人都聽得很清楚。人生活在地面上,出太陽也罵,不出太陽也罵,天神生氣了,就發(fā)大洪水要把人淹死。洪水很大,淹沒了一切,一直淹到天上。只有一只葫蘆里躲著一對叫做AiNong的兄妹,洪水退去后,葫蘆摔到了地上。地上的人都死光了,兩兄妹只好結(jié)婚繁衍人類。①2012年7月11日,李斯穎、屈永仙搜集,屈永仙翻譯。老撾瑯南塔省汶普卡縣(Viengphoukhadistrict)南發(fā)村聚居著信仰本民族民間宗教的泰央族,老人家ComuLu(男,65歲)講述的泰央族洪水神話既有兄妹婚母題,也提到了葫蘆生人母題:天下發(fā)了洪水,兄妹倆做了一個很大的鼓,洪水上升的時候鼓也往上漲。洪水后(世界上只)剩下兩兄妹,他們就結(jié)婚了,生下一個大葫蘆,然后就用鐵(棍)去戳,第一個出來的是老聽,就是克木人等,他們很黑,后面是其他的族群,皮膚白一點。①該神話中,避水的葫蘆變成了鼓,而葫蘆變成了生人的器具。除此之外,越南奠邊府亮村(Liang)黑泰人、越南勐萊麻波村(MbanMakbon)白泰人等神話中,都有類似的洪水母題。此類神話中也常見用南瓜等其他瓜類替代葫蘆,作為生人或者避水工具。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也常與本族群傳說或現(xiàn)實中的優(yōu)秀首領(lǐng)相關(guān),比如佬族的坤布隆、泰阮的孟萊王、西雙版納傣泐人的桑木底、德宏傣吶人的坤魯坤萊、壯族的布洛陀等。此類族源神話往往突出英雄的奇異誕生,強調(diào)英雄對本族群的特殊貢獻,將族群與英雄通過神話母題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如佬族的坤布?。↘hounBulom)神話說,坤布隆是天神派到地上來的,他在MuangThaeng(越南的奠邊府和老撾北部地區(qū)一帶)立國,并將他的七個兒子分派管轄七個地方。這些地方都是佬族人的居住地。[10]德宏州瑞麗市的傣族人則認為坤魯坤萊是當(dāng)?shù)氐膬蓚€王,是傳說中果占壁王國的首領(lǐng)。坤魯是龍女與巖棟之子,名叫巖登。昆萊則是巖登與公主的兒子。他們帶領(lǐng)族人從“勒宏隆熱”來到瑞麗一帶,自稱為傣卯、傣吶。②2016年10月14日,瑞麗市帥喊應(yīng)(女,64歲)講述,屈永仙翻譯,李斯穎整理。西雙版納傣泐人的祖先桑木底委任諸多首領(lǐng),讓他們率領(lǐng)部下開辟新的生存地,人們分布到其他地方去,變成一百零一個族群。[4]泰國清邁的泰阮人說,一個泰族王子——SuwannaKhanDang,追著牡鹿來到了清邁城所在的城鎮(zhèn),他和一個精靈仙子生活在清邁的森林里,成為清邁地區(qū)泰阮人的祖先神Phipuya。[11]又有說,一批泰阮人跟隨國王LaoJong從天上來到蘭納DoiTung山區(qū),25代之后,LaoJong的子孫孟萊王(Mangrai)建立了清萊,之后又建立了清邁城。[11]素可泰地區(qū)的泰族人說,有一個女神與森林中遇到的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生下了兒子。這個兒子就是后來的Roca王,是素可泰王朝的第一個統(tǒng)治者。[11]廣西田陽縣的壯族視布洛陀和姆洛甲為天神神仙下凡,他們分派孩子們從敢壯山到其他山頭建家立業(yè),繁衍后代,當(dāng)?shù)夭欧睒s起來。[3]
此外,臺語族群族源神話中還有各類動植物、器物生人、變?nèi)说壬裨?,但不是主流。如黑泰人說自己是祖先布惹雅惹從天上扔下來的石磨變成的,所以只有他們能夠鉆水、不怕水,而其他泰人就不行。③2012年7月10日,老撾瑯南塔省BanPasak黑泰老奶奶LangmangLogam(103歲)講述,屈永仙翻譯,李斯穎整理。壯族神話中也有菜葉變成人等說法。[3]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以上述三類內(nèi)容為主,母題的一致性較為明顯,地域性特征也較為突出。涉及始祖信仰的族源神話主角不一,在壯族、布依族以及周邊地區(qū)多是布洛陀(報陸奪)及其配偶;在云南德宏州到緬甸撣邦的傣吶地區(qū)是坤魯坤萊;在西雙版納往南直至泰國北部、中部和東北部的傣泰地區(qū),是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賽,始祖名字稍有變異;在老撾至泰國東北部地區(qū),則是布惹和雅惹;從中國南部邊境、越南奠邊府至老撾、泰國的黑泰、白泰、紅泰族群,則以兄妹婚神話中的兄妹為主。涉及洪水、葫蘆生人、兄妹婚等母題的族源神話在臺語族群中十分常見。這類族源神話通常更強調(diào)人類整體的起源,認為天底下的族群同出一處,或有著某些割不斷的聯(lián)系。信仰佛教的泰、佬、泰阮、普泰等族群受佛教及婆羅門教的影響,兄妹婚等不符合相關(guān)教義的母題出現(xiàn)得少,葫蘆往往作為生人之器。此類族源神話提及的其他族群往往生活在臺語族群周邊,或與臺語族群來往較多。涉及優(yōu)秀首領(lǐng)的族源神話,與具體族群歷史上特定的地方政權(quán)、遷徙經(jīng)歷有關(guān),如關(guān)于清邁地區(qū)蘭納王國泰阮人的國王——孟萊王的敘述,關(guān)于佬族立國英雄坤布隆的敘述。這里面的英雄,有些也是創(chuàng)世、造人的神祇或始祖,這是口傳敘事變異發(fā)展、匯聚融合的體現(xiàn)。如德宏傣吶人的“坤魯坤萊”有9位天神與國王父子兩種說法,坤布隆、布洛陀等既是族群的始祖神,也是英雄首領(lǐng)。
臺語族源神話內(nèi)容紛繁復(fù)雜,傳承途徑豐富,手抄本、口傳演述、節(jié)日與儀式等立體、多樣的載體展示出其有效的傳承機制。
臺語族群族源神話敘事的傳承既有散文形式,也有經(jīng)過整編、成系統(tǒng)的韻文形式。散文多是以較平常的形式講述,可以是人們聚會、閑聊時的談資,也可以是長輩講給晚輩聽的故事。韻文形式則多見于各類經(jīng)文或祭詞之中。例如,壯族的族源神話多見于本土道教、麼教經(jīng)文,師公教①經(jīng)文中常見洪水神話與兄妹婚神話母題。麼教經(jīng)文中常見造人的神話母題。西雙版納傣泐的族源神話雖然也在民間講述,亦多見于貝葉經(jīng)文《巴塔麻嘎捧尚羅》之中。德宏傣吶口傳的坤魯坤萊神話,也常融入民間史詩或佛教經(jīng)文“桑告布”、“桑果發(fā)蠟果林”等片段中。泰、佬等族群的情況與國內(nèi)傣族情況大同小異,散體族源神話敘事多融合于各類韻文經(jīng)典之內(nèi)。在這一過程里面,臺語各族群所使用的文字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臺語族群所采用的書寫系統(tǒng),一類是借鑒、模仿漢字而形成的方塊壯文、方塊布依文,一類是受巴利文影響而產(chǎn)生的傣文、泰文、老撾文、黑泰文等,文字對于族源神話的保存與傳播起到了非同尋常的促進作用,并使所借鑒文字背后的漢族、婆羅門教及佛教文化等分別滲透到不同的族源神話之中。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并不是單一平面的語言敘述,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類族源神話母題之后,發(fā)揮作用的是臺語族群悠久的祖先與天神信仰。以族群信仰為核心的族源神話演述,涉及儀式、節(jié)慶、傳統(tǒng)歌謠、雕塑及繪畫等,通過多種渠道向族群成員傳遞關(guān)于本族群的“歷史”知識,呈現(xiàn)出立體的傳承與發(fā)展動態(tài)。尤其是儀式,經(jīng)常與神話呈現(xiàn)出一種“互補”的狀態(tài),曾有神話-儀式主義學(xué)者秉持“一切的神話都伴隨儀式,一切的儀式亦都伴隨神話”的觀點。[12]雖然該觀點尚可商榷,但如前所述,臺語族群的多數(shù)族源神話韻文形式與儀式保持著或密切或松散的聯(lián)系,儀式對于增強族源神話的傳播、強調(diào)族群的歷史有著關(guān)鍵的作用。如壯族的布洛陀神話在各類麼教儀式場合上由布麼吟誦,這些儀式既有日常的贖魂儀式,也有家族祭祖、村寨掃寨等活動。在廣西田陽縣的敢壯山上,壯族人民重建了布洛陀祖公祠、姆洛甲姆娘巖,立起了布洛陀、姆洛甲的銅像,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七至初九定期祭祀。布依族在貴州興義的南龍古寨也立起了始祖布洛陀(報陸奪)的神像,供人們朝拜。西雙版納傣泐的《巴塔麻嘎捧尚羅》演述于祭寨心、進新房等特定生活儀式之中。泰國黎府的傣泐村文化博物館門口供奉對偶祖先神。泰國清刊的黑泰族源神話由巫師在葬禮上演述,將死者之魂送回祖先之地。泰國清邁、清萊城中都有孟萊王的雕像,以此紀念他的豐功偉績。老撾佬族人民在每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八、新年時要舉行紀念布惹、雅惹的儀式,有真人版的木偶表演以及各類游行、慶?;顒印J忻嫔细胁既?、雅惹兩人及其養(yǎng)子——一只獅子的玩偶出售。[10]泰國北部、東北部及中部的部分地區(qū)亦有一種祭祀祖先的活動,時間在每年六至七月之間。屆時,全村村民相約去宗祠集體祭祀,贊頌祖先的仁德。[13]從上述介紹來看,臺語族源神話傳承的表現(xiàn)形式多樣,既有多種多樣的節(jié)慶和儀式作為傳承語境,也有雕塑、玩偶、服飾圖案等作為展示途徑、記憶的符號。
無論是族源神話、節(jié)慶儀式還是各類藝術(shù)展示,其最核心的部分是臺語族群的信仰。在接受婆羅門教、佛教以及道教等宗教文化之前,臺語族群的祖先與天神信仰已較為根深蒂固,這是他們雖遷徙分化卻傳承、維系著不同族源神話異文的重要支撐。祖先崇拜首先源于靈魂不滅的觀念,人們在此基礎(chǔ)上將已故的祖先加以神化。祖先神中有多個層次,包括遠古祖或始祖、氏族祖先、部落祖先、民族祖先、家族祖先等,但“一般并不是所有已故親長都是祖先,而是氏族長、部落首領(lǐng)、家族長、家長、繼承人、有功的成員”[14]才能成為祖先。臺語族群的祖先崇拜也是如此,其崇拜對象與祖先的地位、輩分、年齡和歷史成就等有關(guān),在族源神話中也多有反映。臺語族群族源神話中所敘述的祖先神,既有遠古氏族祖先,也有一個民族或族群,甚至不同族群支系的祖先神等等,層次豐富。有的祖先神經(jīng)歷了從氏族祖先到部落首領(lǐng),甚至到民族祖先的發(fā)展歷程,其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極為深厚。如壯族的布洛陀,原型為壯族先民駱越部落始祖首領(lǐng),兼具巫師、祭師身份,今日則被壯族人民視為創(chuàng)世始祖和麼教祖師爺。與西雙版納傣泐支系關(guān)系密切的泰阮人,其所信奉的孟萊王為開國國君,歷史功績顯赫,是獨屬該族群支系的英雄祖先,民間多流傳關(guān)于其奇異誕生的族源神話。臺語族群族源神話中紛繁復(fù)雜的祖先崇拜形態(tài),既與他們早期的共同起源有關(guān),更展示了他們分化、遷徙之后的特定文化個性。
在臺語族群族源神話中,天神崇拜表現(xiàn)突出。范宏貴先生曾指出:“中國壯、傣族,越南的岱、儂、泰族,老撾的佬龍族,泰國的泰族,都共同信仰一個民間的神,這個神的名稱,聲韻調(diào)都一樣,各國各族都稱為then,泰國泰語叫thεn,ε的開口度比e略大點,音譯為‘天’?!盵2]“天”在臺語族群中有創(chuàng)世神、保護神的地位與功能,臺語族源神話中所提及的“帕雅恬”、“恬神”、“召恬”等,都是“天”的音譯,黑泰人說“召恬”就是“召發(fā)”,“發(fā)”為“天”之意。在壯族北部地區(qū),天神與雷神形象相重疊。對“天”神的信仰或受漢文化對“天”與“天神”崇拜的影響。漢族對天的信仰在漢文典籍中已有記載,是“對于天這有形的空間的‘至高無上’的直觀直感”[15]。在臺語族群尚未分化之時,他們可能就受到了這一觀念的影響。在臺語族源神話中,天神不但與世界的形成有關(guān),通常也與人類或某個族群的起源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天神常常是神話中葫蘆的賜予者,或者是造人等行為的指導(dǎo)者。
族源神話不等同于真實的歷史,又有部分來源于真實的歷史,帶著更多文化想象色彩。臺語族源神話涉及部分真實的人物和歷史,比如蘭納泰阮人的孟萊王,記錄了臺語族群曾經(jīng)歷的諸多歷史事件和不同社會發(fā)展階段,“我們不能否認,歷史與自然環(huán)境必然要在一切文化成就上留下深刻的痕跡,所以也在神話上留下深刻的痕跡。”[16]但族源神話與真實的歷史敘述之間仍有距離,呈現(xiàn)出彼此糾纏、互映的“剪不斷、理還亂”狀態(tài),讓史學(xué)和神話學(xué)研究人員都頗為頭疼。
族源神話是臺語族群文化記憶的表現(xiàn),不必苛求其是否是真實的歷史?!拔幕洃洶ū豢陀^化的文化,即文本、儀式、圖像、建筑和為了回憶集體史中的重大事件而設(shè)計的紀念物?!盵17]該類文化記憶不能被完全等同于歷史,甚至“在對證據(jù)要求方面,歷史和記憶是截然對立的”[17],該現(xiàn)象在族源神話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臺語族源神話中所敘述的內(nèi)容多被當(dāng)代科學(xué)常識所否定,卻在族群敘事中享有一席之地。這種附著更多主觀想象和自我創(chuàng)造痕跡的族源敘述,是帶有“神圣”色彩的臺語族群“歷史”。它為族群提供了一個有特定意義的歷史和生存依據(jù)?!吧裨挕巧袷サ臍v史,這不僅取決于它的內(nèi)容,而且取決于它具體發(fā)出的神圣力量……講述人類的起源是為了有助于人類的生存,亦即加強公社或部落?!盵18]在節(jié)慶、儀式以及特定場合中被演述的族源神話,一遍又一遍地強調(diào)著其“神圣”的特質(zhì),重復(fù)著本族群的“過去”,傳播著“真實”的歷史,它是有助于族人生存與繁衍的有力精神武器。臺語族源神話雖然有早期的共同信仰作為支撐,主要的若干母題高度一致,但其敘事的細節(jié)卻存在或大或小的差異,有的族源神話只與后來分化的族群支系有關(guān),不具備共性。這種異文斑斕龐雜的情況,是由臺語各族群不可復(fù)制的漫長發(fā)展史決定的。歷史上從同源到分化遷徙、與諸多異文化接觸交流、特定事件與人物出現(xiàn)的過程,都為族源神話錦上添花的細節(jié)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居住于祖先故地的壯族、布依族,注重通過神話強調(diào)對祖先的祭祀,少遷徙內(nèi)容,其族源神話受漢文化影響深,多出現(xiàn)道教神祇或摻雜道教意識。傣族、佬族、泰族等族群,族源神話中突出了帶領(lǐng)族群在異鄉(xiāng)扎根、立國的英雄祖先,多出現(xiàn)佛教神祇,佛教教義色彩濃厚。臺語族群族源神話的傳承,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種集體的文化記憶,是他們實現(xiàn)內(nèi)部認同的重要表達。
臺語族源神話建構(gòu)了游走于“真實”與“想象”之間的族群歷史,其功能主要在于完成族群的界定,實現(xiàn)集體記憶下的認同,以此區(qū)分“自我”與“他者”。臺語族源神話中對始祖神化、英雄祖先奇異誕生、族群特定產(chǎn)生方式等的描述,增強了族群內(nèi)部的凝聚力,使族群內(nèi)部相互依附和扶持,表達出對自身文化的肯定,激發(fā)更大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族人也隨之“擁有自我認同和被他人認同的成員資格”[19]。這對于遷徙異地、需要維系基本生存,不但要在新開辟之地站穩(wěn)腳跟,還要壯大力量、繁衍生息的族群來說尤為重要?!罢J同具有身份性歸屬的意義,而這種身份認同恰恰是在復(fù)合性、多邊界的情形中的選擇或被選擇,——根據(jù)自己的族源和背景自己來進行確認?!盵20]在臺語族源神話中多見對自己與其他族群之所以不同的描述,如因葫蘆被鑿開時所使用的工具不同,導(dǎo)致泰、佬與居住在山腰、山頂?shù)拿纭⒖四镜茸迦河辛四w色、生產(chǎn)技能與工具、服飾等方面的區(qū)別。族源神話中所提及的“他者”,常常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與自己毗鄰而居或有往來的族群,如德宏州傣吶的族源神話中常提及景頗和漢族;壯族、布依族神話中常提及苗族、瑤族和漢族等。有些神話中提及的族群名稱甚至與現(xiàn)代國家的劃分相一致,比如佬族神話中的老龍、老聽與老松族群??梢?,這部分內(nèi)容的形成可能較晚,族源神話的細節(jié)與內(nèi)容隨著民族生活的實際在不斷地增減、變化。
臺語族群的族源神話向其成員強調(diào)著自身的文化特質(zhì),最終實現(xiàn)成員與外來者之間的二元區(qū)分。這里所說的文化特質(zhì)主要有兩個層次,其一是顯性符號或標志,這類可分辨性的特征“往往包括服飾、語言、房屋式樣或者一般的生活方式”,[19]如族源神話中常提及因為神的旨意,臺語族群在服飾、語言上與其他族群產(chǎn)生了差別;黑泰的房屋是為紀念耕牛而形成了十字交叉的屋頂裝飾。第二是基本的價值趨向,即“評判行為所依據(jù)的道德和優(yōu)秀的標準”[19]。如始祖、英雄祖先為了民族的生存而創(chuàng)造大地、尋找水火等而付出艱辛勞動,甚至為此犧牲生命。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族源神話里實現(xiàn)“二元區(qū)分”的文化特質(zhì),隨族群生活的發(fā)展而流動,族源神話所構(gòu)建的“邊界”的概念,主要的不是一種“地理邊界”,而是一種“社會邊界”、“文化邊界”。[19]
臺語族群族源神話的豐富形態(tài)與臺語諸族群的歷史經(jīng)歷、接觸異文化、吸收多重信仰等因素都有關(guān)?!白迦翰恢皇腔虮厝皇且元氄碱I(lǐng)土為基礎(chǔ);他們維持自己群體的不同方式,不僅是一勞永逸的人口自然增加,還有不斷的表述和驗證”,[19]族源神話就是這其中重要的表述之一。臺語族源神話與儀式、節(jié)慶以及藝術(shù)等多種文化形態(tài)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使之得以立體呈現(xiàn),其背后有特定的早期共同信仰作為支撐。族源神話在實現(xiàn)族群內(nèi)部認同、增強族群凝聚力等方面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重要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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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校:陽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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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30
本文為2014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臺語民族跨境族源神話及其信仰體系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4CZW070;桂學(xué)研究院·協(xié)同團隊階段性成果
李斯穎(1981-),女,壯族,廣西上林縣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壯族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李君安(1981-),女,壯族,廣西南寧人,南寧市社會科學(xué)院副研究員,主要從事區(qū)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