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俠
(1.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871;2.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外國文學】
虛無與對話
——論巴赫金視域下村上春樹的生存敘事
岳文俠1,2
(1.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871;2.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具有著深刻的生存論內(nèi)涵。就主題意義而言,該小說聚焦人類個體的心靈創(chuàng)傷,在人與人的對話中追問生存本質(zhì),反映出獨到的有關個體對抗人生虛無的生存論立場。該生存論立場在多個方面與巴赫金的生存哲學相契合。借助巴赫金的生存哲學,該小說的生存敘事可以得到更為深入與全面的解讀。
村上春樹;巴赫金;心靈創(chuàng)傷;生存敘事
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自2013年出版并突破百萬冊熱銷以來,已逐漸受到國內(nèi)外學者的關注。其中,有關該小說的主題研究尤為突出。譬如,韓國學者申寅燮、尹錫珉認為該小說是有關人類個體的心靈療傷之作①參見[韓]申寅燮,尹錫珉《共同體倫理的失范與心靈創(chuàng)傷的治療——評〈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載《外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 6期,第52-56頁。;國內(nèi)也有學者以心靈的孤獨②參見鄔曉怡《心是孤獨的獵手——論村上春樹小說中的孤獨情緒》,載《學理論》,2014年36期,第118-119頁;莊幼紅《探析村上春樹小說中的后現(xiàn)代主義“孤獨”情結(jié)——以〈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為例》,載《廣州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4年第 4期,第69-72頁。與心靈的成長③參見董玉英《村上春樹作品的現(xiàn)實性——以〈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為例》,載《哈爾濱學院學報》,第35卷第10期,第62-65頁。為作品主題對該小說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解讀。然而,若從一個更為寬闊的視角出發(fā),我們還可將該小說界定為一部有關個體生存的哲學性敘事作品。無論是心靈的療愈、成長或孤獨都是與人類個體生存密切相關的話題。因此,基于生存哲學的主題研究將有利于進一步拓展對該小說深層思想內(nèi)涵的挖掘,是對理解該小說敘事主題的重要補充。
一般而言,村上春樹的“作品大都以純粹的心靈化或想象化的審美原則來重構(gòu)文學的真實內(nèi)涵,以便通過想象性關系將外在的理想社會和內(nèi)在的理想生命境界連接起來,并藉審美之途來安頓此岸的生存”[1]82。在具體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村上春樹所特有的生存表述則通常圍繞著自我與他人的對話呼應而得以展開,正如著名翻譯家林少華所言,“村上春樹認為寫小說是為了尋求自己同他人之間的同情的呼應性或靈魂的呼應性”[2]81。自我與他人的對話無疑是村上春樹最為推崇的適合于當下人類個體的生存路徑。在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所謂的“沒有色彩”的主人公多崎作正是通過其自我與他人的對話才獲得對抗人生虛無的力量,走向了多彩人生的未來。
耐人尋味的是,早在20世紀初期,蘇聯(lián)著名哲學家、批評家米哈伊爾·巴赫金在其《論行為哲學》中就曾圍繞“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深入闡發(fā)過他的生存論思想。巴赫金認為,“生活中存在原則上不同卻又相互聯(lián)系的兩個價值中心,即自我的中心和他人的中心;一切具體的生活要素都圍繞這兩個中心配置和分布”[3]74。換言之,生存是由“我”與“他人”共同建構(gòu)和分享著的,生存的意義必定要在二者之間去找尋。今天,我們在巴赫金近一個世紀前所開啟的“生存”對話中,又聽到了來自村上春樹跨越時空的呼應。后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凸顯的生存主題與巴赫金的生存哲學觀在諸多層面形成絕妙的契合。借助巴赫金的生存哲學,我們可將該小說劃分為有關主人公多崎作“心靈創(chuàng)傷的根源”“心靈創(chuàng)傷后的表征”“心靈創(chuàng)傷的療愈”三個敘事組成部分,以便對其生存敘事予以更為深入且全面的解讀。
主人公多崎作心靈創(chuàng)傷的根源與他對自我存在的誤認有著深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文本表層看,主人公多崎作的心靈創(chuàng)傷似乎成因于小團體其他四位密友對他的無情拋棄。然而進入文本深層,我們發(fā)現(xiàn)多崎作的心靈創(chuàng)傷實際上根源于他對自我存在這一終極命題的嚴重誤讀。多崎作將自己臆想成一個“沒有色彩”的人,一個在友人團體中缺乏價值的人。這種自我存在的誤判與多崎作性格上的懦弱與消極密切關聯(lián),并為后來大學時代的心靈創(chuàng)傷事件埋下了隱患。
小說開端是以多崎作的回憶展開的。根據(jù)他的回憶我們得知,多崎作自少年時代便深陷自我存在的認識誤區(qū)。在他看來,人生似乎是一種先驗的、靜態(tài)的、非事件性存在;如果自己命中注定“沒有色彩”,缺少為他人所贊許的優(yōu)秀品質(zhì),除了消極地依附于他人,則別無出路。多崎作很早就認定自己在友人團體中是個缺乏個性的孩子,“一切都很中庸”[4]9,“或者說色彩稀薄”[4]9。對自我存在價值的獨白式質(zhì)疑讓他“擔心有朝一日被這個親密的共同體篩落或排擠,變成孤零零一個人”[4]10。無奈、焦慮、孤獨以及對他人過度的精神依賴成為多崎作人生的主旋律。
實際上,主人公這種先驗式的人生觀與自我存在價值的缺失感正是巴赫金的生存哲學所堅決予以否定的。首先,在巴赫金看來,“任何人都處在唯一而不可重復的位置上,任何的存在都是唯一性的”[3]41?!拔摇痹跁r空位置上的唯一性存在形成了“我”獨特的世界觀與人生觀。這個世界觀、人生觀是“我”內(nèi)在的不可剝奪的內(nèi)核,是“我”之為“我”的個性,是“我”的人生尊嚴和價值的基礎,有了它,“我”就能發(fā)出獨一無二的聲音,就有了和“他人”對話交際的資格[5]2。作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類生存?zhèn)€體,主人公多崎作的自我存在在時空位置上同樣占據(jù)著獨一無二的價值地位,擁有著自身與眾不同的價值特質(zhì)與分量。譬如,從小說中我們得知多崎作從小就深深地癡迷于火車站,“有關火車站的一切事物,都強烈地魅惑著他的心”[4]9。正是這強烈的癡迷促使他后來成為一名修建火車站的工程師,并以此為畢生追求。這種獨特的價值取向構(gòu)成了主人公多崎作有別于小說其他人物的世界觀與人生觀,是其在自我與他人之間實現(xiàn)平等對話的基礎。然而,多崎作卻消極地否定了這一自我存在的唯一性價值內(nèi)核。高中時代的他認為自己之所以喜歡火車站,是因為“沒準自己身上是有些東西不正常”[4]9。這種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判斷無非是極為主觀的、獨白式的臆想,是對自我存在唯一性價值的遮蔽。嚴格意義上的“沒有色彩”并不存在,多崎作自我的唯一性時空存在本應直接構(gòu)成他獨有的人生價值“色彩”。正如多崎作十六年后在巡禮中走訪“黑”時,“黑”對他說:“只要活著,誰都有個性。只是有的人顯而易見,有的人不易看清?!盵4]240
其次,巴赫金認為,“存在是由具體的人的行為構(gòu)成的事件性過程,沒有不屬于任何具體的人的存在,也沒有籠統(tǒng)的屬于任何人的存在,存在是具體、唯一和不可重復的”[5]2。因此,存在本身是開放性的,具有“未完成性”。而主人公多崎作對自我的人生存在長期懷有一種先驗式的、靜止的、非事件性的誤讀。這種誤讀嚴重阻礙了多崎作的心靈成長,使他無法預見性地避開心靈創(chuàng)傷事件,也無法在真正意義上走向心靈創(chuàng)傷的療愈。因而,個體存在的未完成性是多崎作最終實現(xiàn)心靈成長與療愈的根本性前提,而實現(xiàn)的途徑則是巴赫金所謂的“行為”。從行動者意識內(nèi)部來看,行為從原則上就否定一切存在的、現(xiàn)有的、完成的東西有什么獨立的價值;行為破壞事物的今天,而為預感到的明天開道,行為的世界是內(nèi)心預感的未來世界[3]142。換言之,主人公多崎作只要不放棄改變現(xiàn)狀的行為,不終止動態(tài)的自我生存事件,他的自我存在價值缺失感則完全有可能在未來的行為事件中得以扭轉(zhuǎn)。這種“行為”訴求便形成了整部小說生存敘事的內(nèi)在驅(qū)動。
因此,出于人物塑造與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態(tài)性需要,小說作者并未徹底取消主人公多崎作的行動意識和對自我存在唯一性價值的認同,而是有所保留。主人公多崎作內(nèi)心隱約存有的“與周圍的人不盡相似”的差異感,正是他對自身唯一性存在價值的直覺式感悟。這一“自我”與“他人”相異的潛在特質(zhì)既是多崎作得以重新建構(gòu)自我存在、實現(xiàn)心靈創(chuàng)傷療愈的關鍵,也是小說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的獨具匠心所在:在多崎作的心靈深處,作者既刻畫出他遭受創(chuàng)傷的真正根源,也播撒下療愈其創(chuàng)傷的種子,為小說后來的心靈療愈事件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小說以主人公的回憶為線索,重點講述了他遭受心靈創(chuàng)傷后的生存表征。在這部分,主人公先后經(jīng)歷了“企圖自殺者”與“籠統(tǒng)的人”兩種生存樣態(tài)。無論作為一個“企圖自殺者”還是“籠統(tǒng)的人”,多崎作總是以一種“生存的漂泊者”面貌示人。他封存了巴赫金所謂的生存“應分”,壓抑了自我指向他人與外界的“情感意志”,無法積極負責地與他人建立實際的、有價值的情感聯(lián)系,淪為虛無主義的追隨者。
主人公遭受心靈創(chuàng)傷后的最初表征是渴望從自我的生存事件中退場。他企圖通過自殺來逃避人生的虛無之痛。在大學二年級暑假時,多崎作照例從東京回到名古屋探望好友,卻慘遭他們無情且無名的拋棄。從此多崎作滿腦子自殺的念頭,長期彷徨于死亡的邊緣。多崎作如此極端地自我否決恰恰印證了前文所述的心靈創(chuàng)傷之根源,即主人公先驗式的人生觀與自我存在價值的缺失感。徹底遮蔽了自我存在價值的多崎作根本沒有寄希望于未來的行為事件,以改變不理想的人生現(xiàn)狀。死亡的虛無籠罩著多崎作,他“就像吊在樹枝上的蟲子蛻下的空殼,風稍大一點就會被吹到天涯海角,勉強抓住這個世界才生存下來”[4]32。
多崎作之所以一心渴望著從自我的存在事件中退場,用巴赫金的話來講,是因為他想徹底放棄自我的生存“應分”。這里所謂的應分“就是應該、有責任、有義務,它強調(diào)了主體參與存在即事件的義不容辭性”[5]43。通俗而言,“一個人只要他有正常的理智,就應該對其行為的后果負責”[6]312。遭遇巨大心靈打擊之后,多崎作的第一個應激反應便是渴望以死亡來逃避內(nèi)心無法承受的生存重負,包括所有活著的責任和義務。在他心中,“自己對這個世界來說已然不復存在。同樣,這個世界對自己來說也將不復存在”[4]1-2。他原有的生存世界,即由他和其他小團體成員共同生活于其中的,那個被賦予了價值和意義的世界,就此瓦解,淪為抽象空洞、無法依附于現(xiàn)實、毫無方向的無限可能。
放棄了生存責任的多崎作,也失去了巴赫金所謂的對生存的“情感意志”回應。生命變得可有可無,毫無價值和意義。在巴赫金的生存論中,情感意志這個概念是指對整個存在事件所產(chǎn)生出的實在有效的關注和態(tài)度,“它是主體據(jù)以行動的動力源,即我做某事,是因為我確信我應該做某事”[5]44;情感意志“為我的生存行為提供了激情、促使我去行動”[5]45。每一個生存?zhèn)€體只有具有了情感意志,才能在真正意義上把握自己的存在事件。進一步而言,凡是在“我”的存在事件中被“我”賦予了價值涵義的,都是“我”主動而負責的情感意志所指向的。任何普遍認同的價值只有在個人情境中才能成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3]37。換言之,如果一個人不能主動且負責地去感受友誼或者愛情,那么這世上再珍貴的友誼或愛情對此人而言都將是沒有價值的。對于生命亦是如此。這樣的人往往陷入虛無主義,對他人麻木、孤獨、冷漠,無法與他人建立任何實質(zhì)性的情感意志聯(lián)系,即巴赫金所講的“讓自己脫離開生活,脫離開負有責任的、充滿風險、沒有完結(jié)的成長行為,投入到不懂感情的、原則上已經(jīng)現(xiàn)成完結(jié)了的”[3]11人生狀態(tài)。這正是主人公多崎作在遭受心靈創(chuàng)傷后所表現(xiàn)出的主體樣態(tài)。
有趣的是,小說作者并沒有讓主人公選擇自殺,而是借助一種無意識性的情感意志體驗重新喚起了他對生的渴求。他在一次突如其來的夢中“無比狂熱地追求一個女人”[4]34,因為無法同時獲得女人的肉體與心靈而陷入不可忍受的疼痛和忌妒之中?!凹啥省闭且环N指向他人的情感意志體驗,是“忌妒”喚醒了多崎作的自我存在感,讓他無法將自己與他人、與外在世界徹底地隔離開來。然而,這種情感意志體驗畢竟源自多崎作的無意識深處,并非出于他積極主動的生存應分,因而僅限于他的肉體層面。正如多崎作所揣測的那樣,“大概是那時熾烈鮮活的情感以夢的形式穿越內(nèi)心世界,抵消了一直以來苦苦糾纏他的對死的憧憬”[4]35。
盡管多崎作在夢幻中產(chǎn)生了指向他人的情感意志體驗,并因此擺脫了對自我肉體存在的毀滅,但他仍舊無法與現(xiàn)實中的他人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情感意志聯(lián)系,從而難以最終獲得精神層面上的存在感。用巴赫金的話來講,此時的多崎作完全成了一個“籠統(tǒng)的人”。巴赫金的生存哲學是這樣表述的,“任何東西如果孤立出來,脫離發(fā)出負責行為的唯一的價值中心,都會喪失具體性和現(xiàn)實性,喪失價值分量和情感意志的作用力,成了空洞的抽象籠統(tǒng)的可能性”[3]59。換言之,“籠統(tǒng)的人”雖然活著,但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唯一性存在價值,也無法負責任地為他生存世界里的一切他人或事物賦予情感意志上的價值聯(lián)系,隨波逐流。對于多崎作這個“籠統(tǒng)的人”而言,僅僅是“習慣推動著他的生活前行”[4]37。這一點被主人公后來與大學校友灰田以及“年長的女友”的交往所印證。無論是與前者有始無終的同學友誼,還是與后者有性無愛的曖昧關系,多崎作都無法從中重建自我的人生價值。他為了避免再次可能的心靈創(chuàng)傷,總是以一個近乎“籠統(tǒng)的人”的面目出現(xiàn)。面對灰田的友誼,多崎作無以回報。書中這樣描述他當時的內(nèi)心:自己身上肯定有什么根本性的東西,讓人心寒失望。缺乏色彩的多崎作。他喊出聲來。歸根結(jié)底,可以拿出來奉送給別人的東西,我只怕一樣也沒有。不對,要這么說的話,我也許連拿出來奉送給自己的東西都沒有[4]95。
同樣,面對“年長的女友”,多崎作“除了溫和的好感與健康的肉欲”[4]103,也“感覺不到更多”[4]103。這也就是為什么當“年長的女友”說因為要結(jié)婚而不得不離開多崎作時,他們彼此根本沒有因為情感糾葛而引起任何內(nèi)心的波瀾。
封存了情感意志的多崎作不能夠為自我與他人之間的情感負責,只能消極地應對他人。他人對于多崎作而言,不過是人生過客,無法進入到他的內(nèi)心,更無法從具有豐富價值涵義的他人立場來滋養(yǎng)多崎作早已枯萎了的人生存在。多崎作此時的人生,在巴赫金眼中,無非是“建立在自己存在中的不在場的沉默不語基礎之上的生活,要流為一種不關痛癢的缺乏根基的存在”[3]44。對自我人生的否認和逃避,即失去應分,導致了多崎作虛無麻木的人生漂浮感。巴赫金的生存哲學告訴我們,人生的虛無無非是人對生存應分的拋棄與自我情感意志的封存。這也正是小說作者眼中人類個體在遭受心靈創(chuàng)傷后尚未療愈的生存表征。
該小說生存敘事最為關鍵的部分是主人公擱置回憶,訴諸行動的巡禮。巡禮是主人公通過對話這一行為事件最終獲得心靈療愈的必經(jīng)之路。通過巡禮,多崎作敞開心扉,大膽開啟自我與他人的對話,并在對話中逐步揭開遭到遮蔽的自我價值,最終還原出豐富多彩的自我存在,從而治愈了十六年來深埋于靈魂深處的心靈創(chuàng)傷。多崎作的巡禮亦凸顯了小說作者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所表述的生存理念,即人生意義的尋求與建構(gòu)是介于“自我”與“他人”之間的。而這也正是巴赫金生存哲學的核心所在。應該說,巴赫金理論的基礎之一就是我與他人的彼此獨立且相互需要,我與他人的這種相互確定成了他們互為存在的前提和條件[9]32。在巴赫金看來,有確定質(zhì)的個人在生存中體現(xiàn)的價值,只能屬于他人[3]213。只有同他人一起,我才有相逢的快樂,共處的歡欣,分手的憂傷,死別的痛苦[3]213。因而,所有的人生意義皆源于自我與他人的對話交往之中。
作者在小說中安排有兩類發(fā)生在主人公與他人之間的對話,從而促使主人公最終走出了心靈傷痛的陰影,并重新回到充滿無限意義可能的人生軌道。第一類是多崎作與其戀人沙羅的對話。沙羅是開啟主人公巡禮之對話的關鍵性人物。正是沙羅在對話中發(fā)現(xiàn)了多崎作有關自我存在的認知盲區(qū),及時地開啟了他人生救贖的事件。
沙羅可謂巴赫金生存哲學中最為典型的,與多崎作的自我進行最為積極有效之對話的“他人”。巴赫金指出,“我所看到的、了解到的、掌握到的,總有一部分是超過任何他人的,這是由我在世界上唯一而不可替代的位置決定的:因為此時此刻在這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唯有我一個人處于這樣位置上,所有他人全在我的身外”[3]119。因而,相對于“他人之我”而言,他人所看到的也總有一部分超出我的視域。換言之,每一個個體都是時空中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存在,因此個體在單一時空位置上必定會產(chǎn)生觀察人生與世界的局限性或不完整性,同時又具有相對于他人的“超視”,即我所看到的超過任何他人視域的那一部分。巴赫金認為主體的存在首先是個體的,但因個體存在的不完整性,真正的主體性必須是共同的,是靠自我與他者的責任感/回應性,靠對話、交流而實現(xiàn)的[8]10。因此,更為充實的主體是一種間性主體,是自我與他人在生存視域上積極主動的互為補充和融合的結(jié)果。這種補充和融合則需要通過自我與他人之間平等且負責任的對話交流來予以實現(xiàn)。小說中的沙羅正是懷著彼此平等的心態(tài)與強烈的生活責任感與多崎作真誠交談,洞察到后者生存狀態(tài)上的缺陷,即多崎作長久以來對自我存在的歷史性遮蔽與尚未愈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而這一點卻是多崎作僅憑自身所無法察覺的。一方面,多崎作本打算徹底忘掉十六年前小團體拋棄自己的創(chuàng)傷性事件,但是沙羅卻告訴他這樣做很危險,并告誡他:“這一點你不妨記住。歷史是不可能抹消,也不可能改變的。那么做即等于殺死你自己?!盵4]29這一洞見與巴赫金的生存哲學不謀而合。根據(jù)巴赫金的觀點,每一個具體的人都是歷史上實有的唯一性存在,存在事件亦是歷史事件。遮蔽自己的歷史就是試圖抹煞自己的存在事件,也就是沙羅所謂的“殺死你自己”。另一方面,多崎作生怕再次揭開埋藏于心的不堪往事,而沙羅卻鼓勵多崎作直面?zhèn)矗骸耙苍S你需要跟誰聊聊這件事,比你以為的更需要”[4]29。唯有直面創(chuàng)傷,才能療愈創(chuàng)傷。沙羅的“超視”無疑促發(fā)了多崎作對自我存在的認真反思和救贖欲望,并成為他后來踏上巡禮之途的關鍵動因。而且也正是在沙羅的切實幫助和督促下,多崎作才得以完成對昔日密友們的走訪,從而重拾曾被自己遺棄于記憶中的自我生存事件的碎片。如果沒有沙羅這樣的“他人”,多崎作的人生必將是停滯不前和殘缺不全的,其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亦不能得以療愈。
另一類是多崎作與昔日小團體成員“青”“赤”和“黑”的對話。同樣,三人在多崎作的巡禮中也均通過各自的“超視”幫助他尋回了一個充滿豐富價值的自我,使之最終療愈心靈傷痛,獲得人生救贖。在巡禮過程中,多崎作發(fā)現(xiàn)當年小團體拋棄他是因為成員之一“白”曾聲稱自己遭到多崎作的強奸。但實際上根本無人相信“白”的謊言。多崎作也并非是自己眼中那種缺乏個性的形象,反而是小團體中最具色彩的核心式成員?!扒唷闭J為多崎作是一個“令人有好感的英俊少年”[4]128,說他“最有男子漢氣概”[4]129。在“赤”的眼中,多崎作是在五人小團體中“精神大概是最堅強的”[4]150。如“黑”所言,多崎作并不缺乏色彩,反而“是個無比優(yōu)秀,色彩豐富的人”[4]249。多崎作多年來自我存在的虛無感,在巡禮中獲得最大程度的扭轉(zhuǎn),內(nèi)心獲得極大充實,心靈傷痛得以痊愈。書中這樣描述多崎作在巡禮中所收獲的人生了悟:直到此時,多崎作才終于接納了一切。在靈魂的最深處,他領悟了。心與心之間不是只能通過和諧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傷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與疼痛,脆弱與脆弱,讓彼此的心相連[4]234-235。
可見,正如巴赫金生存哲學所指出的那樣,主人公多崎作的自我生存價值建構(gòu)是無法脫離他人視域的。對自我存在的獨白式質(zhì)疑必須由走向他人的積極對話所取代。無論是“通過和諧的結(jié)合”,還是“通過傷痛”,“自我”與“他人”只有彼此走進對方,“讓彼此的心相連”,讓彼此發(fā)現(xiàn)對方無法看到的自身背后的故事,才能最終收獲人的生存真諦。
概言之,小說主人公與兩類“他人”進行了對話。一類是沙羅。她預見到了他可能擁有的未來,促使他行動,另一類是“青”“赤”和“黑”。他們守望著多崎作的過去,幫助他找回曾經(jīng)失去的自我。兩類他人都用各自真誠而又充滿珍愛的“超視”幫助多崎作重新發(fā)現(xiàn)了曾被遮蔽的、豐富多彩的自我存在,并為他的人生未來揭開了充滿生存勇氣和信心的新篇章。這一切恰恰驗證了巴赫金在其《論行為哲學》中所說的那句俄羅斯諺語,“人完全不是因為漂亮才有人愛,而是因為有人愛才漂亮”[3]62。
多崎作在巡禮中所獲得的由他人所賦予的“色彩”是巡禮前的他始料不及的。對自我唯一性存在價值的遮蔽,對自我生存應分與情感意志的封存,還有拒絕與他人對話的冷漠都使得多崎作深深陷入生存境遇中巨大的心理盲區(qū),甚至給他造成幾乎致命的創(chuàng)傷。然而,幸運的多崎作在作者村上春樹的筆下重新開啟了心靈之間的對話,借助他人的告白與珍愛領悟到了生存的內(nèi)在意義,使心靈創(chuàng)傷得以徹底的療愈。這無疑印證了巴赫金的生存論立場,即人的存在就是在自我與他人的對話交往中實現(xiàn)的。巴赫金指出:“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jié)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盵3]335生存既不完全屬于我,也不完全屬于他人,而是我與他人的同時“共有”。這種“共有”才是人建構(gòu)生存價值,克服人生傷痛的真正去處。這正是作者村上春樹期望通過《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這部小說所要傳達給我們的基于心靈療愈的生存敘事——對抗虛無,走向他人,共建多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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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hingness and Dialogue:Haruki Murakam i’s Existentialist Narration in Light of Bakhtin
Yue Wen-xia1,2
(1.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ihezi University,Shihezi,Xinjiang 832003,China)
Haruki Murakam i’s “Novel Colorless Tsukuru Tazaki and His Years of Pilgrimage” is a literary embodiment of profound existentialism.In terms of its topical significance,this novel focuses on the psychic trauma of human individual,exploring the nature of existence in the clashes of human souls and reflecting a unique existentialist stance on how an individual should confront the nothingness of life.Such an existentialist stance tallies in many ways with the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y of 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In light of Bakhtin’s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y,this paper argues that a more insightful and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s existential narration can be achieved.
Haruki Murakami;Bakhtin;psychic trauma;existentialist narration
I106.4
A
1671-0304(2017)04-0112-06
2017-02-10 [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7-08-24 0:50
岳文俠,男,河南溫縣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博士生,石河子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講師,主要從事比較詩學研究。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824.0050.028.html
(責任編輯:任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