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都是浮云

摘 要：對于《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中所描繪的夢境，歷來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是認為夢境是作者想象中的神仙世界，是一場美夢；另一種則認為夢境是作者三年長安生活的曲折顯現(xiàn)，是一個可怕的噩夢。筆者認為這兩種看法雖各有合理之處卻仍有讓人疑惑之點。本文想擬文本的整體把握以及知人論世的角度來對夢境重做解析，把《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夢境解讀為長安生活的美夢一場似乎更契合本文的行文邏輯和作者的思想性情。

關(guān)鍵詞：《夢游天姥吟留別》 夢境 美夢說 噩夢說 整體把握 知人論世

《夢游天姥吟留別》是一首被廣泛收入各地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李白的代表詩歌，對于詩中所描繪的夢境，歷來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是認為夢境是作者想象中的神仙世界，是一場美夢，神仙世界越美好越能反襯現(xiàn)實世界的丑惡黑暗；另一種則認為夢境是作者三年長安生活的曲折顯現(xiàn)，是一個可怕的噩夢。

兩廂而言，美夢說占上風(fēng)。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在分析此詩時認為：“淋漓揮灑、心花怒放的詩筆，寫出了詩人精神上的種種歷險和追求，好像詩人苦悶的靈魂在夢中得到了真正的解放?！敝鞏|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解題為：“詩用浪漫主義手法、通過夢游，抒寫了對山水名區(qū)和神仙世界的熱烈向往，表現(xiàn)了作者鄙棄塵俗、蔑視權(quán)貴、追求自由的思想。”由蕭滌非等撰寫，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唐詩鑒賞辭典》指出：“對于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于對權(quán)貴的抗爭，他唱出封建社會中多少懷才不遇的人的心聲?！痹跍贪娓咭荒昙壍诙W(xué)期的教參中也寫到：“詩人用極富表現(xiàn)力的浪漫主義手法把我們帶入瑰麗神異的神仙世界，這是詩人夢游的最浪漫最美妙的境界，也是詩人的理想境界”。

持噩夢說者亦有人在，明唐汝詢在其《唐詩解》中就曾指出：“托言夢游以見世事之幻?！鼻尻愩煸凇对姳扰d箋》中亦言：“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碑?dāng)代李白研究專家安旗在其《李白傳》中提到：“《夢游天姥吟留別》絕不是追求神仙世界，而是借夢游天姥寫他‘待詔翰林的經(jīng)歷，抒他‘攀龍墮天的情態(tài)”。

對于這兩種傳統(tǒng)的解讀，筆者認為雖各有合理之處卻仍有讓人疑惑之點。比較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解讀，爭論點在于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到底是寄托夢想中的光明神仙世界，還是暗喻現(xiàn)實中的黑暗宮廷生活。

首先就夢境性質(zhì)而言，這是一個奇幻迷離，驚心動魄而又斑斕華美的夢，那么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呢，恐怕要從詩歌整體來把握。詩歌第一段從越人的話語寫起，作者對天姥的向往之情顯而易見。第二段開始進入夢境?！耙灰癸w渡鏡湖月”“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作者內(nèi)心的那份歡悅輕快不言而喻。再看夢醒后，“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盡管有人認為“忽魂悸以魄動”正說明這是一場噩夢，但是把這幾句合起來來看，如果說從“長嗟”我們還看不出作者到底是因為什么而嗟嘆的話，那么“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醒后和夢中的對比，“惟”“失”二字難道還沒有把作者夢醒之后的悵然若失，嗟嘆不已的情態(tài)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嗎？誰又會在噩夢醒來之后惋惜夢中的情景消失不見呢？再說“忽魂悸以魄動”，難道忽然驚醒就一定是噩夢嗎，美夢就不會忽然驚醒嗎？因此，聯(lián)系夢中遇仙的前后內(nèi)容來看，這場夢確實應(yīng)該是一場讓作者留戀不已的美夢。

其次就夢境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既然我們已把這場夢定性為美夢，那是否就是第一種觀點中所認為的作者想象當(dāng)中的睦睦和樂的神仙世界呢？恐怕不然，我們來看詩歌第三段?！笆篱g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此”指代的是上文的夢，應(yīng)該沒有異議?！肮艁砣f事東流水”流露出明顯的消極思想。如果這個“此”所指的夢是神仙世界的夢的話，那就是說世間的繁華熙攘如同這個神仙世界的夢一般都是易逝的。不僅世事皆空，所謂的仙境也只是一場空。那么既然作者不僅已看破塵事，也看破了仙事，又何必去“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呢？如此明顯的前后矛盾，不是很可疑嗎？

可見從文本的整體來把握，這場夢是一場美夢，但卻不應(yīng)是所謂詩人想象當(dāng)中的神仙世界，那么到底該怎么解讀這場夢境呢？筆者大膽揣測，把這場夢解讀為李白三年長安宮廷生活的美夢一場更能自圓其說。

如果把“此”看成指代的是三年宮廷生活，那么作者在第三段中所要表達的就是：世間的樂事就像三年的宮廷生活一樣都是一場夢而已，一切都會過去的，好的會過去的，壞的也會過去的，神馬都是浮云，何必糾結(jié)呢，做自己開心的事最重要，干嗎要委委屈屈、窩窩囊囊地看別人的臉色，嘿，老子還不伺候你了！這是李白在被賜金放還之后的自我寬解，當(dāng)然也是錚錚傲骨的宣言。

如果從知人論世的角度來看，李白是否就認為官場是黑暗的污濁不堪的，還是樂在其中？你看他應(yīng)詔之時所吟“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種驕傲得意簡直到了張狂的地步。到了長安之后呢，很多人說他政治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所以痛苦憤懣，這固然不錯，可是玄宗“以七寶床賜食于前，親手調(diào)羹”，每有宴請或郊游，必命李白侍從，而李白竟敢讓力士脫靴，貴妃磨墨，沒有皇帝的寵幸他又怎敢如此放肆。毫無疑問李白當(dāng)時還是頗得皇帝的歡心榮寵的，只是皇帝愛的是他的文學(xué)才華而不是政治才華?？梢娙绻f三年的宮廷生活是一場噩夢恐怕并不盡然。

其實平心而言，李白恐怕也確非政治人才，玄宗對他“非廊廟器”的評價也不算妄評，且不說后來的應(yīng)邀入幕，惹下禍端，就是供奉翰林時的表現(xiàn)也足以看出端倪。《論語》有言：“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稍倏纯蠢畎椎难孕校睦镉泄蜒陨餍械慕z毫蹤影。你看他在長安時的張狂，敢情是皇帝老大，他老二。不，應(yīng)該說是李白老大，“天子呼來不上船”嘛，連皇帝他也不放在眼里。但是這就是李白，這才是李白，這才是瀟灑不羈的詩仙李白。咱畢竟不是政治家，咱就是一文人，咱該干嘛干嘛去，人生的痛苦往往不就是由于找不準自己的位置造成的嗎？

因此從以上這兩方面來看，把《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夢境解讀為長安生活的美夢一場似乎更契合本文的行文邏輯和作者的思想性情。長安三年，那是一個李白滿懷豪情，想要一展抱負的時期；是李白得到皇帝青睞，最接近夢想的時期；是李白悠游于宮廷之中，得意輝煌的時期，這難道不是一段金碧輝煌，令人目眩神迷像夢一樣的生活嗎？只是夢終有要醒的時候，對于雖滿懷政治抱負卻絲毫不諳政治斗爭的復(fù)雜性的李白來說，對于終被賜金放還的李白來說，當(dāng)初自己曾滿心期冀滿懷豪情的長安生活不啻于黃粱一美夢罷了。李白從不掩飾自己對功名富貴的喜愛和追求，只是當(dāng)這種追求要以犧牲他的自由、人格為代價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瀟灑痛快。

從滿懷抱負到夢想幻滅，李白心驚魂悸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自我寬解，于是，那個仙風(fēng)道骨瀟灑不羈的詩仙高歌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詩句，消失在青崖之間。神馬都是浮云，如此而已。至于后來入幕府，惹禍端，只能讓人感嘆，世事誰人又能真的看破了。

（陸霖霖 上海市新場中學(xué) 20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