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榮
(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安徽池州247000)
“訪不遇”詩與盛唐氣象和唐代詩人的精神風度
何家榮
(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安徽池州247000)
唐代各種詩歌體式都得到了充分發(fā)展,眾體皆備,“訪不遇”詩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類,而且也只多見于唐代詩壇,所以,歷來少有研究者關注。將這一類詩歌從唐詩中提取出來,從盛唐氣象及盛唐氣象影響下唐代詩人精神風度的角度加以考察,并進一步探討嚴羽“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的詩學論斷。
唐代;訪不遇詩;盛唐氣象;精神風度;興趣
唐代,詩歌的各種體式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可謂眾體皆備;唐人,憑興趣為詩,興趣所至,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想的,都可入詩。一次偶然,接連讀到幾首唐人訪人不遇的詩,忽發(fā)奇想,搬出《全唐詩》,把唐人這一類的詩歌都找出來看一看。結果,僅詩題中出現(xiàn)“訪……不遇”“尋……不遇”等字樣的詩作就有99首,這是有標記的;還有許多不出現(xiàn)這些字樣的,無標記的,但同樣是訪人不遇的詩。唐代詩題中出現(xiàn)“題……”字樣的詩歌,不少就是訪人不遇之際寫的,如賈島《尋隱者不遇》是有標記的,其《題李凝幽居》是無標記的。不管有標記,還是無標記,只要是訪人不遇一類的詩歌,本文皆稱之為“訪不遇”詩[1]。
唐代有“訪不遇”詩,別的朝代有沒有呢?筆者發(fā)現(xiàn),《楚辭》部分作品中表現(xiàn)了“不遇”情懷,如《離騷》的上下“求女”不遇等,那是含有明顯政治寓意的,即不遇時、不遇君,王逸注《楚辭章句》解釋得很清楚[2]。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歌中有表現(xiàn)懷才不遇的,李善注《文選》解釋得很清楚[3]。我們注意到,唐代以前,沒有出現(xiàn)過本文所討論的“訪不遇”詩。元代講史話本《三國志平話》載劉備初訪、再謁諸葛亮“不遇”,均于臥龍崗庵西墻上題詩,前詩云“尋君不見空歸去,野草閑花滿地愁”,后詩云“臥龍不相會,區(qū)區(qū)卻又還”,雖屬本文討論的“訪不遇”詩,但并非劉備親題,而是宋元人假托之作[4]。從《全唐詩》看,最早的一首“訪不遇”詩是宋之問的《使至嵩山尋杜四不遇慨然復傷田洗馬韓觀主因以題壁贈杜侯杜四》。唐代以后,筆者查閱了《宋詩鈔》,只得到“訪不遇”詩12首[5],元明清以后,這類詩歌就更少了。只有唐代,寫作“訪不遇”詩的詩人多,上述99首有標記“訪不遇”詩,出自李白、王維、孟浩然、岑參、高適、韓愈、李商隱、劉禹錫、白居易、元稹等70多位詩人,而且有寫的,有和的,如獨孤及《和虞部韋郎中尋楊駙馬不遇》,楊巨源《和鄭相公尋宣上人不遇》等;有同題作詩的,如韓愈、竇牟、韋執(zhí)中同尋“劉尊師”不遇,各依“同”韻、“尋”韻、“師”韻賦詩一首;有一人寫多首的,如王維3首,劉長卿3首,孟浩然3首,李白3首,岑參2首,韋應物2首,錢起4首,白居易2首,李商隱3首等??梢姡霸L不遇”詩這種形式,在唐代詩壇異?;钴S。
為什么獨獨在唐代出現(xiàn)如此多的“訪不遇”詩呢?下面試從盛唐氣象及盛唐氣象影響下唐代詩人的精神風度等方面加以分析探討。
1
盛唐氣象拓展了唐代詩人的襟懷,“訪不遇”詩不過是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開拓出來的一片新天地。
從上述有標記的99首“訪不遇”詩看,其中只有2首是初唐詩人寫的,余下97首都是盛唐及中晚唐詩人的作品。盛唐氣象無疑對唐代詩人胸襟氣度產生了廣闊而深遠的影響。余恕誠《唐詩風貌》第一章“唐詩所表現(xiàn)的生活美和精神美”論述得最為親切。余恕誠指出,唐詩歷久不衰的魅力,“不僅由于它的巨大認識意義,同時還在于它在反映中國七至九世紀社會生活與精神生活時,帶有獨特的‘豐神情韻’,充分地表現(xiàn)了唐人的生活理想與精神追求,具有豐富的生活美與精神美?!薄氨M管唐代社會本身也有走下坡路的時候,有如杜甫所講的‘萬方多難’的時代。但由于這種時代是緊接在‘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四十六)的盛世之后的,盛唐的精神文化影響仍然極為深刻,人們的胸襟氣質還是跟其它時代不同,還有幻想、有希望,甚至覺得盛世還會再來。這時候,生活在人們的感受里即使是慘淡的,也還能夠有力地撥動人們的心弦……”[6]7-8
國家統(tǒng)一,疆域遼闊,特別是開元、天寶之際,國運昌盛,一度天下太平,給盛唐文人們盡情漫游創(chuàng)造了優(yōu)裕的物質條件和交通便利。盛唐詩人們除了自個兒放情山水之外,相互之間也交游頻繁。如李白與孟浩然、杜甫、張旭、賀知章、高適、崔宗之、王昌齡等,杜甫與李白、高適、賈至、岑參、王維、裴迪等,孟浩然與張九齡、王維、王昌齡等,王維與王昌齡、張九齡、盧象、儲光羲、祖詠、李頎等,李頎與張旭、高適、裴迪、崔顥等,高適與王之渙、顏真卿、任華、沈千運、薛據(jù)等,岑參與高適、顏真卿、王昌齡、暢當、嚴維、王季友等,都有過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交往[6]75。中晚唐以后,盡管國勢衰微,國家動蕩,但詩人們依然沿襲了盛唐詩人漫游、交往之風。
雄心勃勃的唐代詩人們,他們似乎永不滿足,似乎總有懷才不遇之感,總有感時傷逝之嘆。所以,即使他們不交不往,詩歌之中也常常會出現(xiàn)“不遇”之意象、境界。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那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曠世情懷;李嘉佑《自蘇臺至望亭驛,人家盡空,春物增思,悵然有作,因寄從弟紓》:“野棠自發(fā)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等詩中表現(xiàn)的恒常的野棠、燕子、流水、潮水、夕陽、山、月等不遇于不得恒常的人、不得恒常的往日繁華;劉長卿《棲霞寺東峰尋南齊明征君故居》、皮日休《游棲霞寺》等詩中所表現(xiàn)的明知不可尋、不可遇而著意尋訪的追慕古人情結等。
唐代詩人具有如此襟懷、氣度,現(xiàn)實中的訪友不遇,自然就能悠然處之了。能與世間一切(過去的、現(xiàn)在的、未來的)為友,最終也就不存在遇與不遇了;因為,不遇此即遇彼,總有所遇。從唐代詩人的“訪不遇”詩中,我們大多能讀出那種不遇人即得遇山水、得遇恒常、得遇平日歡會時無暇顧及的一切的超脫情懷。
如劉長卿《明月灣尋賀九不遇》詩,他訪賀九不遇,只得“空所思”“孤舟來去”“傷心歸”;但他遇見了明月灣、遇見了明月灣的山水、月色,所謂:“楚水日夜綠,傍江春草滋”,“故人不在明月在”。此外,如嚴維《陪韓院長韋河南同尋劉師不遇》:“獨游應駐景,相顧且吟風?!眲⒌萌省锻锞映瓯R肇見尋不遇》:“云山堪眺望,車馬必裴回?!币]《玉真觀尋趙尊師不遇》:“羽客朝元晝掩扉,林中一徑雪中微。松陰繞院鶴相對,山色滿樓人未歸。盡日獨思風馭返,寥天幾望野云飛。憑高目斷無消息,自醉自吟愁落暉?!倍寄蝗绱恕?/p>
許多時候,人如果能與世間萬物為友,甚至都沒有訪與不訪,遇與不遇的問題了。李白是這樣的,“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保ā丢氉赐ど健罚┐嗽姸潭潭畟€字,千百年來,影響異常深遠,概因其無特定時間,無特定對象,本質上也無特定地點(雖點明敬亭山,不過是觸發(fā)詩興的一個機緣,若換作另外的任何一座山,似乎也無不可)的限制。此時的李白,或許已經不再在意世間、世人了,于自身,是俯仰自在,任平生;于身外,亦是虛懷以待,任其自然,無喜無憂,一切自任。任眾鳥高飛,任孤云獨去。一“閑”字恰好,等閑處之:任山鳥流云自去來,任自己心眼自避趨。杜甫也是這樣的,“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保ā督ぁ罚┠憧此禾垢菇?,長吟《野望》(按:《野望》是杜甫之前寫的一首詩),心不與江水爭流,意但隨閑云自在,任將晚之春寂寂,喜自私之物欣欣。這是一種多么隨心隨性的境界??!只可惜詩人到底不能忘我,不能忘家國之憂(按:尾聯(lián)一作“江東猶苦戰(zhàn),回首一顰眉。”)所以尾聯(lián)讓人難堪,難以接受,故沈德潛《唐詩別裁》評尾聯(lián)云:“與上六句似不合”[7]352。再看杜甫的另一首詩,“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后游》)你看他再游修覺寺時,感覺這寺還在懷念他曾游覽過的地方,這橋又珍愛他再次渡過,山水就如老朋友一般,總在等待他的造訪,花草更是如好客的主人,盡出奇珍,盡顯風采,敞懷相待,就連那煙光、日色,似乎都戀戀不舍。人憐物,物亦憐人;人俯下身子、放開襟懷,則物性與人性相通。故物自欣,人亦自欣,平日里一腔愁緒,都讓此間的欣喜一掃而空;故沈德潛《唐詩別裁》評上兩首詩云:“‘物自私’,物各遂其性也?!鼰o私’,物共適其天也”[7]352。此外,如王維《終南別業(yè)》:“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泵虾迫弧毒湃正埳匙鳎膭⒋髸Y虛》:“風俗因時見,湖山發(fā)興多??椭姓l送酒,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都表現(xiàn)出無往不遇、無所不遇的放懷逸興和山水情致。
2
道教、佛教的興盛,隱逸之風的盛行,讓唐代詩人有更多機會透視心靈,參禪參詩,“訪不遇”詩不過是參悟之后的自由言說。
道教、佛教經過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到唐代已步入鼎盛時期,成為盛唐氣象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文人學子、平民百姓,從世俗生活到精神世界,無不受到道、佛二教的深刻影響。
首先是道教。唐玄宗就曾以帝王之尊為《道德經》作注解疏,后來被五代人強思齊編入《道德真經玄德纂疏》一書。帝王如此,仕宦百姓追捧、推崇便更不待言了。所以,魯迅曾說:“中國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讀史,有許多問題可以迎刃而解”[8]。道教何以會影響詩人和詩歌創(chuàng)作呢?唐代道士杜光庭《道德真經玄德纂疏序》中如此描述“道”的境界:“至仁合天地之德,至義合天地之宜,至樂合天地之和,至禮合天地之節(jié),至智合天地之辨,至信合天地之時……”[9]而中國古代詩學強調的感物興情、師法造化、興會自然之旨趣恰恰與這種境界相契合。比如,鐘嶸《詩品序》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10]。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11]。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強調:“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天地與立,神化攸同”“俱道適往,著手成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12]。
其次是佛教。唐代文人大多崇奉《維摩詰經》,此經的主角維摩詰是化身為居士的金粟如來[13],唐代文人內心所向往的正是這樣一個亦僧亦俗、超妙出圣的人物。王維是字摩詰,號摩詰居士,杜甫是“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甫昔時嘗客游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樣志諸篇末》),李白更是標榜“金粟如來是后身”(《答湖州司馬問白是何人》)。
但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太上老君,沒有維摩詰,只有太上老君、如維摩詰一般的道士、僧人、隱者;這些道士、僧人、隱者往往既是文人們的朋友,又是文人們所仰慕和追隨的對象,如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一詩中所表達的,“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唐代除了有皎然這樣的詩僧,更有如李白、杜甫、高適、岑參、王維、孟浩然、元結、李頎、賈島、杜荀鶴等等與道教或佛教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諸多詩人。
唐代詩人們的成長經歷大都是這樣的:青少年時期,接受的正統(tǒng)教育是儒教,是社稷廟堂,是建功立業(yè),是家國情懷,是普天下父母的共同期愿;成年后,走入社會,投身江湖,經歷風雨風浪,乃至挫折失敗,便漸漸在儒教之外,又接觸了道、佛二教,并將之作為精神寄托和人生退路。所以,唐代詩人們既有強烈的功名意識、功業(yè)意識的一面,又有放曠情志、隱逸山水的一面。他們之中不少人在出仕之前,都有于名山大川習業(yè)或隱逸的經歷;出仕之后,一些人還要在京郊、州野置購莊園、別墅,以備閑暇悠游、隱居。這樣一來,道士、和尚、隱者、詩人的界線就不怎么分明了,相互之間的往來就很平常而頻繁了。那些道士、僧人、隱者,他們不比尋常居家之人,總是行蹤不定的,或是云游,或是采藥,或是到深山之棲真去了;所以,尋訪他們,或相互訪尋,不得相遇,就是很尋常的事了。上述99首“訪不遇”詩,與僧人、道士、隱者有關的就有54首,占了一大半。
詩人中李白比較典型,他一生似乎都在出仕和隱逸之間徘徊,也即在儒、釋、道三教之間徘徊。出蜀前,他十八九歲的時候,就曾隱于戴天山大匡山;出蜀后,他各處漫游一遍之后,又曾隱逸于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再后來,又先后隱逸過終南山、徂徠山、廬山等地。他既有兼濟天下的雄心壯志,即使前路茫茫,他也希望“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他時時會豪情萬丈,“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但不時又會生出尋仙問道之志、隱逸山水之情,“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他三首“訪不遇”詩,一首尋僧人(《尋山僧不遇作》),一首訪道士(《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只有一首是訪塵世中人(《初出金門,尋王侍御不遇,詠壁上鸚鵡》),但無只言片語言及尋訪者,通篇皆以鸚鵡自況,表明自己辭京還山之志。
僧人中皎然比較典型,他既是僧人,又是詩人,詩道和禪道在他身上完美統(tǒng)一了起來。他與茶圣陸羽結“緇素忘年之交”40余年,他三首“訪不遇”詩都是寫給陸羽的。從這三首詩中,我們可以讀出物外之人的人間情懷,尤其是《往丹陽尋陸處士不遇》一首,滿含款款深情,“遠客殊未歸,我來幾惆悵。叩關一日不見人,繞屋寒花笑相向?!薄傍P翅山中思本寺,魚竿村口望歸船。歸船不見見寒煙,離心遠水共悠然?!?/p>
道教的道場、佛教的寺院,大多在名山大川之間,遠離塵世,得自然之靈秀,詩人到這樣的地方來尋師訪友,遇與不遇,自然都會詩情萌動,詩意盎然了。如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痹娙嗽L人不遇,也愁;但他能不被愁所困,能從失落中生出逸氣,故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想,都能成詩。他另一首《尋山僧不遇作》,其中一個“閑”字,恰好表露了詩人彼時的心境,了然無事,也了然無礙,故能進入一個空靈的、超現(xiàn)實的精神世界,得見“香云遍山起,花雨從天來”。
品讀“訪不遇”詩,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起王國維的一段話:“詩人對于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薄瞇14]塵世中人,包括詩人,“訪”即是“入乎其內”,“不遇”則能“出乎其外”。物外之人,僧人、道士、隱者,則有所不同,他們“訪”是“入乎其內”,“不遇”則并非“出乎其外”;因為,他們本來就在物外,“不遇”只是回到了常態(tài)。但皎然不一樣,他是一個詩僧,禮佛參禪的時候他是僧人,訪朋問友的時候他基本無異于常人、無異于世間別的詩人;所以,我們從他的“訪不遇”詩中讀出的更多的不是佛和禪,而是喜與憂、期待與離愁,總之是與我們一樣的人情冷暖、塵世情懷。
3
唐代詩人之“訪”大多是興致所至,率性而為,乘興而為,遇則放懷盡興,不遇則隨情隨性,“訪不遇”詩應時而生,成為“興趣說”的最好注腳。
現(xiàn)代人訪朋問友,總要先打個電話什么的,預約好再定行程;一千多年前,唐代人沒有這樣的條件,往往只能是心有所動,情有所思,便起身前往,所訪之人在不在,能不能遇,只有碰運氣、憑心靈感應了。如賈島《題李凝幽居》,這首詩因頷聯(lián)“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著稱,而尾聯(lián)更加耐人尋味,“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意思應該是,但愿我倆心有靈犀,不再辜負了今日的相約。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制約了造訪的成功率,那就是上文中已提及過的“訪不遇”詩中的造訪對象,大多不是世間常人,而是行無定蹤、居無定所的“世外”高人;這樣的人,如閑云野鶴一般,可想而知,十有八九是不得遇的。
明知很難得遇,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要樂此不疲地去訪呢?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15]。這里“興趣”一說給了我們啟發(fā),唐代詩人的尋訪,也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興趣。他們中的許多人,也許都如陳子昂《酬田逸人游巖見尋不遇題隱居里壁》一詩中的那位田逸人,是“聞鶯忽相訪”,是乘興而為吧。
許渾似乎早就揣摩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在《王秀才自越見尋不遇,題詩而回,因以酬寄》中寫道:“自有孤舟興,何妨更一來?!奔仁桥d趣所致,遇與不遇是沒有本質差別的。如苑咸《尋西山隱者不遇》(一作山行尋隱者不遇):“雖無賓主意,頗得清靜理。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表n翃《尋胡處士不遇》:“到來心自足,不見亦相親?!备螞r,有的人興趣本來就在于訪的過程或訪的所在,至于遇與不遇,只在其次,或者不遇未必不是好事,未必不是別一種機緣,如白居易《晚出尋人不遇》:“籃輿不乘乘晚涼,相尋不遇亦無妨。輕衣穩(wěn)馬槐陰下,自要閑行一兩坊?!币稀秾ど挥觥罚骸叭腴T愁自散,不假見僧翁?;浼宀杷?,松生醒酒風?!笨傊⑻圃娙私髴验_闊,風流閑雅,尋訪不遇之際,照樣興趣盎然,詩興沛然,故能出口成章,出神入化。到了唐代晚期,“訪不遇”詩數(shù)量依然不少,但大多不再有盛唐的風采神韻,甚至表現(xiàn)出了愁苦之色。如李咸用《訪友人不遇》:“出門無至友,動即到君家??昭谝煌ブ瘢タ春嗡禄?。”崔道融《訪僧不遇》:“尋僧已寂寞,林下鎖山房。松竹雖無語,牽衣借晚涼?!?/p>
唐代真是一個可愛的朝代,盛唐氣象真是令人神往,它造就了唐代人的大氣和率性,造就了唐代的詩仙、酒仙,詩圣,酒圣、茶圣、畫圣、草圣,也造就了唐代的“訪不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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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錢果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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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1102(2017)02-0087-04
10.13420/j.cnki.jczu.2017.02.020
2017-02-23
何家榮(1963—),男,安徽太湖人,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藝學和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