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宇
塞拉芬娜的畫 局部
張宇
魯迅美術學院副教授
19世紀法國的素樸派畫家塞拉菲娜[1]創(chuàng)建了風格獨特的“花葉畫”畫法,其作品在巴黎馬約爾美術館(Maillo l Museum,Paris)和尼斯國際素樸藝術館(Museum o f Naive Art, Nice)均有收藏,而20世紀的中國的剪紙大師庫淑蘭[2]創(chuàng)造了獨樹一幟的彩色拼貼剪紙畫,并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世界民間工藝大師”稱號。她們的藝術作品與創(chuàng)作經歷,再一次向我們昭示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力量來自于靈魂深處的生命體驗,來自于生命中的真、倫理道德上的善、大千世界里的美。而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這種本質特性是人類所共有的,是沒有界限的。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就是要尋找和挖掘出這種人類原始生發(fā)的情感和本我的表達方式。
藝術作品的內容是指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生動的生活和情感內涵。藝術作品的內容來源于藝術家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是藝術家在意識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具有精神的內涵。大凡藝術創(chuàng)作能產生巨大的震撼力,皆是其原始發(fā)生與人類情感的自由統(tǒng)一與切合。當苦難成為塞拉菲娜和庫淑蘭人生的機遇時,她們對人生的體驗、認識、理解、感動就跨越了時代和民族,她們共通的性靈表達需要就全部寄托于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同時,沒有任何美術教育的背景也使她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更加趨于相同的原始發(fā)生與人類基本情感的底色。
信仰與審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且,信仰與藝術在很多方面有相似性,尤其是在表達人類情感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信仰的超越與藝術創(chuàng)作所需要的審美超越都只能是用心靈或者是意識去體驗,而非由一般的感官可以達到。塞拉菲娜和庫淑蘭雖然信仰不同,但是她們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之時都是帶著宗教信仰般的虔誠進入狀態(tài)的。信仰的超越與藝術的超越在她們的作品里合二為一,而且,審美化的信仰也使她們的創(chuàng)作意向的直接性、自然性與純粹性凸顯出來,她們原始的本能和信仰的神秘力量最終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獲得了釋放。
1.苦難的人生境遇靈化為生命的藝術
一切審美方式的起點必須是對某種特殊情感的親身感受。塞拉菲娜和庫淑蘭都屬于生活在最底層的貧民。而且塞拉芬娜生活的時代,繪畫是中產階級的特權,貧民畫畫是異想天開的事情,她除了要忍受物質匱乏的難耐,還要承受周邊人的冷嘲熱諷。庫淑蘭相比塞拉芬娜的生活處境則更是難上加難,貧窮中要生育、勞作,還要遭受夫家的凌辱。她們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創(chuàng)作出生命的藝術。
塞拉菲娜出生于法國瓦茲省阿爾西湖畔一個普通牧人的家庭,成年后獨自住在桑利斯小鎮(zhèn),靠做清潔的鐘點工和幫傭等維持生活。每到夜晚來臨的時候,辛苦了一天的她才得以躲進昏暗的狹小空間里,進入自己瑰麗的精神世界,在木板或畫布上涂抹對人生的理解與希冀。畫上那些長有靈眼、血管和羽毛的樹以及那些飛蛾般的樹葉,彌漫、伸展著來自于她生命中的粗獷與細膩、坦率與神秘和顫栗與平靜。這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個她。所以,混亂的戰(zhàn)局、忍饑挨餓的時日這些都不曾壓垮她,唯獨她夢寐以求的畫展擱淺使她絕望而精神失常。因為她孤寂生活中最美的向往消失了,也就等于支撐她生活的另一個世界坍塌了。
與塞拉芬娜隔時又隔界的庫淑蘭,出生于中國陜西省旬邑縣赤道鄉(xiāng)王村。庫淑蘭從小跟父親逃荒要飯,17歲出嫁后受盡婆婆與丈夫的虐待。她一生中生有13個孩子,卻僅存活下來3個,這對于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來講該是怎樣的心碎和無助……但是只要她拿起剪刀和花紙,她傷痕累累的心便在自己構筑的古樸艷麗的世界里得到撫慰,孤寂顫抖的靈魂便進入一種平靜安寧的狀態(tài)。在這個純粹精神世界里,她所有的凌辱和苦痛都在體驗解脫與釋放的交響中煙消云散,藝術創(chuàng)作給予了她一種用任何其他方式都不可能得到的內在自由。庫淑蘭用那些非模擬的自然形象——生命樹、鹿頭花、大牡丹、五毒動物、太陽妹妹、月亮哥哥等拼貼、結構出她的夢想,展現(xiàn)了她“萬物皆有情”的稚拙而美妙的精神世界。庫淑蘭生命中最大的愿望是給自己建一個博物館,展覽自己的作品,雖終未能如愿,但卻是溫暖她一生的一束陽光。
藝術真正的力量是來自于生命中最真實的情感體驗,而情感中最深刻的痛苦也恰恰是藝術表現(xiàn)中最崇高的精神特質。不幸和痛苦釀就了塞拉芬娜與庫淑蘭的內在感情世界和意象世界,她們用真誠與真摯的情感再現(xiàn)了其真實的主觀世界,彰顯出非凡的藝術個性與強大的生命力。
2.虔誠的宗教信仰孕育出神秘的意象
塞拉菲娜和庫淑蘭的藝術創(chuàng)作皆與一次夢中情境相關。塞拉菲娜是應夢中守護天使的指引而拿起畫筆。庫淑蘭則是在近40天昏死的冥冥之中會晤了保護神——“剪花娘子”,這位神祗不僅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傳給了她剪花的絕技,至此,她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人神交融的世界。塞拉菲娜和庫淑蘭都沒有接受過多的教育,藝術天賦降臨于她們身上看作是一次神跡。帶著這份幻象與虔敬,她們所有的創(chuàng)作似乎都得到了另一個世界的神秘啟示。
法國女畫家塞拉芬娜
塞拉芬娜的畫
塞拉菲娜的繪畫幾乎都洋溢著通靈的超現(xiàn)實意念,她把對神靈的敬仰幻化成五彩的花果和樹葉,以及神秘的眼睛,這些意向仿佛是她獨自擁有的精靈,又似她所見的奇景的記錄。畫里舞動的靈魂,執(zhí)著而熱烈,鮮活而有力,是盛開在紛擾塵世的天外之物。就此,她靈魂深處的悲苦、晦暗、煎熬、不安、騷動、糾纏、癲狂和夢想也都找到了安身的“寓所”。塞拉菲娜每次創(chuàng)作完成后,她都會唱起圣歌,當有人給她與她的畫合影時,她的雙眼也總是凝視上方,她說她所有的靈感都來自于天上,必須這樣。在她的夢想走向極端,進入妄想癥的時候,她甚至把自己扮成天使,回到了原本屬于她的天堂。這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完美。
塞拉芬娜的畫
與塞拉菲娜遙相呼應的庫淑蘭則在每幅大作品中都要創(chuàng)造一個“剪花娘子”的藝術女神形象,這是庫淑蘭排解了一生的苦難經歷,濃縮了一生的信仰與追求,創(chuàng)造出的一位人神合一、物我互化的精神偶像。她借用剪花娘子這一藝術典型,把人的尊嚴、女性的高貴與華美,理想化地再現(xiàn)出來。從而,表達出一種崇高的、母儀天下的壯美。同時,庫淑蘭還在她的生活中營造了她的夢想天堂——將自己居住的土窯洞四壁飾滿了人物、花草、太陽、月亮、星辰、飛鳥、團花與福壽等各種各樣彩色剪紙畫,其中,壁窯正中的蓮花臺上,端坐就是剪花娘子,左右側分別是帶有吉瑞寓意的瓶中花和盆中花,這并置的三幅剪紙仿佛敦煌石窟中供奉的三身佛像。庫淑蘭的營造的“天堂”穿越俗常,超越了帶有濃厚宿命色彩的現(xiàn)實世界,猶如民生的宇宙,恢宏博大,神秘莫測。
塞拉芬娜的畫
任何一種精神活動在觸及它的根底的時候,都會進入信仰領域,因為任何一種精神活動的根底都觸及終結實在,如蒂利希[3]所認為的“人類精神的所有基本功能、所有創(chuàng)造活動無不深藏著終極的關切”,在情感和終極實在的追求方面,藝術與宗教都十分類似,藝術的關鍵也是在于喚起某種特別的情感。塞拉菲娜和庫淑蘭藝術創(chuàng)作表達的是個人對宇宙的感情意味,是高于生活感情的。這種情感的力量在進入她們超人的迷狂境界里時,脫俗的心理狀態(tài)便孕育出了脫俗的作品,或者說藝術地呈現(xiàn)了宗教信仰中最有生命力的力量。
藝術作品的形式是指藝術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存在方式,一般包含藝術作品的內部聯(lián)系和外部表現(xiàn)形式。內部聯(lián)系主要指結構,包括內容諸要素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和組織方式。外部表現(xiàn)形式即借以傳達內容的手段和方式,包括藝術形象、藝術媒介、藝術語言、藝術表現(xiàn)手法等。無論是塞拉芬娜還是庫淑蘭,其作品的形式都是“物之靈化”的自我生存體驗所致,她們的技巧與體驗世界的方式是一致的。所以她們不與萬法為侶,用自成一派的思路與境界,創(chuàng)造出了有意味的藝術形式??此菩攀帜閬?,隨心所欲,但細究其結構與形式卻有著極為嚴謹的構制與豐富的元素。
剪花娘子 庫淑蘭 剪紙
1.畫面結構繁實豐滿
美術作品的內在“組織結構”,也稱為“構圖”“布局”或“經營位置”。它是作品的整體結構,即是從各個部分的相互聯(lián)系中來把握內容的。更具體地說,它關心的是題材、形象及其相關的明暗、光線、色彩、線條等在作品中的位置及其相互聯(lián)系。塞拉菲娜和庫淑蘭在具體的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中沒有時空觀念、透視原理以及幾何造型規(guī)律等美術理論做指導,也沒有經過美術專業(yè)造型基礎訓練。她們是用對事物的認知觀念,去觀察萬事萬物,她們不懂得矯飾,坦率直接地依據自己情感表達的需要組織、安排畫面內容,構圖上沒有時空、透視、比例等任何限制,呈現(xiàn)出繁實豐滿的畫面結構,并透著童稚的清新之感。塞拉菲娜打破植物的自然生長形態(tài),隨意截取植物某些部分和動物的羽毛等,通過不斷重復刻畫這些形象組成紛繁厚實的畫面,偶爾也在其上點綴些睫毛和叢林等。庫淑蘭則通過各種想象中的物象生動多變地拼貼在一起,營造出封閉、詭譎而又自娛自樂的虛構空間。而且她的畫中無論是以人物還是以植物為主體,其畫面的層層粘貼都增強了二維畫面的立體感和節(jié)奏感。另外,塞拉菲娜和庫淑蘭的構圖都充滿了形式美因素,對稱、平衡、秩序、和諧、變化與統(tǒng)一等形式美規(guī)則都無師自通地運用得恰到好處,體現(xiàn)出她們驚人的藝術心智。
2.表現(xiàn)形式新穎獨特
美術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是通過創(chuàng)作者用一定的手段和工具材料使藝術內容獲得具體化、物態(tài)化的呈現(xiàn),包括藝術形象、藝術語言、藝術媒介、藝術表現(xiàn)手法等。塞拉菲娜和庫淑蘭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在本源的精神世界中挖掘出本我的表達方式,通過洗練、單純、開張、穩(wěn)定的造型,古樸、艷麗、執(zhí)著、熱烈的色彩等,恰如其分地展示了她們作品中昂揚的生命力和驚人的藝術感染力。
庫淑蘭
首先,從形象語匯上看,塞拉菲娜和庫淑蘭畫中的形象都不是自然物象的模擬。塞拉芬娜畫中的形象看似植物但是充滿了詭異,“……層層疊疊的樹葉看似葉子,又似涌動的昆蟲,或被切開的鮮肉……鮮活的靈動,繁華如遺夢,明媚如花火……”[4]塞拉菲娜到底畫的是什么?除了有人說“神的恩典!”,更多的人則是呆呆地看著她的畫找不到合適的詞。庫淑蘭剪紙畫中所反映的形象內容比塞拉芬娜豐富,天上地下無所不容。具體造型來源于生生不已、生死輪回的浪漫想象。不過,庫淑蘭的關注點不在具體的造型上,而是氛圍的渲染,包括服飾的裝扮、花枝的點綴等諸多方面,“三分剪,七分打”。強調剪紙裝扮的重要性。
其次,從色彩造型看,塞拉芬娜和庫淑蘭畫作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用色大膽、質樸,色彩絢麗、張揚。塞拉芬娜的用色似乎不假思索地讓色彩恣意奔流,殷紅深沉似血,明黃質樸濃烈,藍紫深邃詭魅。另外,塞拉菲娜畫中神秘鮮艷的色澤還來自于自制的天然顏料,因生活拮據,她常用動物的血來做紅色顏料,教堂的燈油來做調色油,甚至從野草植物的汁液、從河床中的黃色淤泥與土壤里提取不同的顏色,所有可能的東西都被她拿來做顏料。同時,這一系列的混合又使她的色彩十分豐富。庫淑蘭在色彩的運用上可謂達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繁而不亂,艷而不俗。她的那些配色原則如:“放在一搭,鮮亮的是上色,不鮮亮的不就成了下色子嘛?!薄盀橹鞯纳渖闲渌呐涑上律勇?!”“紅花好,還要綠葉扶簇哩好。”這些看似不經意的言詞,但這里有她悟出來的色彩對比,主次關系等色彩的搭配規(guī)律。同時,她畫中鮮明強烈的色彩對應千變萬化的裝飾襯托,產生了強烈的喧囂感和喜慶張力。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
庫淑蘭的剪紙作品
總之,塞拉菲娜和庫淑蘭的藝術創(chuàng)作經歷以及她們藝術創(chuàng)作內容和藝術表現(xiàn)形式,在給予我們審美驚嘆之余,也引發(fā)我們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深刻反思。如何激活存乎于心靈的真摯而獨特的情感,讓藝術創(chuàng)造能夠抵達原始發(fā)生的狀態(tài),使我們各種想象和聯(lián)想的元素材料能迸發(fā)出與藝術創(chuàng)作相契合的情感因素,從而,達到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藝術境界。同時,藝術創(chuàng)作如何不受既有的審美規(guī)則和專業(yè)美術技能的羈絆,打破條條框框,以情感的表現(xiàn)內容決定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使有形的作品散發(fā)出無形的內在氣韻與生命的活力,實現(xiàn)人類與世界之間最自然、最樸素的交流。
剪花娘子 庫淑蘭 剪紙
注釋
[1]塞 拉 菲 娜(Seraphine de Senlis,1864-1942):法國素樸派女畫家。
[2]庫淑蘭(1920-2004),中國剪紙藝術大師。
[3]蒂利希 (Pau l Tillich,1886——1965):著名的神學哲學家。
[4]女詩人衣米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