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

阮家國

往年朱開春都是小年前后回來，要么是小年前一天，要么是小年當(dāng)天，要么是小年后一天，今年肯定也會這樣，他當(dāng)著魏明菊也是這樣說的。扳著指頭數(shù)，離小年還有五天，別小看這五天，真過起來好像又特別漫長。不曉得是咋搞的，越靠近小年，魏明菊心里就越不安分，那兒好像就有一個小鼓在敲，敲呀敲，敲得她魂不守舍。

記不得是從哪一天起，她開始留意看門前的路。當(dāng)然不是看路，是看路上過來的人跟車子。她家門前有一條不寬不窄的水泥路，接進(jìn)山的大路，常常有送客的面的車過來?？吹接忻娴能噥?，她差不多會一直看到車子從她家旁邊跑過去。有人來，有摩托來，她更會看看，直到確信是不相干的人，她才會轉(zhuǎn)過眼神。她擔(dān)心朱開春提前好幾天回來，自己又沒想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盡管她不相信他會提前回來，可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原來她不大看路，現(xiàn)在卻常常就要看路，這就連牛牛也看出來了。這天早上，她煮豬食喂豬，拎豬食桶到豬圈邊，拿豬食瓢把豬食攪拌攪拌，朝豬槽里舀豬食。進(jìn)九后，她家殺了兩條大豬，豬圈里只剩下兩條接槽豬。等兩個豬娃兒把豬槽里的豬食大概吃得差不多了，她去添豬食，正舀豬食時，看見一個摩托過來，忙又扭頭看。牛牛從哪兒跑來說，看，看啥看，豬食都沒舀到豬槽里去。她扭回頭一看，牛牛并沒說錯，半瓢豬食有不少都沒舀到豬槽里去。摩托唰一下就過去了，牛牛又說，橫直看路，又不是我爸回來。她說牛牛，你好嫌人。牛牛說，你叫我進(jìn)城玩，不就不嫌人了？她說，你真想進(jìn)城？牛牛說，咋不想？我都說過好幾回了。她說，那你想啥時到你舅舅家去？牛牛說，現(xiàn)在就走，你把車票錢給我，只給二十塊，回來舅舅肯定會給我錢坐車。她說，你個小畜牲，現(xiàn)在就膽敢算計(jì)起你舅舅了。

今兒太陽怪好，該曬曬被子。門前場子邊上，拉著曬東西的鐵絲，她把自己床上跟牛牛床上的墊被子蓋被子一一抱出來，搭到鐵絲上，牽扯好，再曬床單兒，怕床單兒被風(fēng)掀到地下了，又拿夾子把床單兒夾住。朱開春穿的棉拖鞋有好久沒曬了，她又把他的棉拖鞋找出來，拿出來曬，再曬她跟牛牛穿的棉拖鞋。

牛牛不大不小，正上六年級，讓他一個人坐車，她有點(diǎn)兒不放心。她打了一個電話，又想起來，枕頭也要曬一曬，又拿一把椅子出來，把枕頭靠在椅子靠背上。不久，一個面的車就來了，面的車只負(fù)責(zé)接送短途客人，上街后，他們又轉(zhuǎn)乘大客車進(jìn)城。本來，她想給朱開春打個電話，說一下兒她送牛牛進(jìn)城，可想一想還是算了。

她也有好久沒進(jìn)城了，把牛牛送到哥哥家，又吃了午飯。鄉(xiāng)上跑客運(yùn)的人給她打電話，她就不玩了，又搭車回去。

回到屋，她先煮豬食喂豬。太陽還有勁兒，她又把曬的被子跟床單兒翻了個面兒。太陽曬得人怪暖和，她去菜地里找菜，扯了一把蔥，一把蒜苗，兩蔸白菜。場子左頭兒有一個洗東西的池子，池子上有水龍頭。她把菜擱到池子邊上，進(jìn)屋拿個板凳兒出來，坐著擇菜。把菜擇出來，又站在池子邊洗菜。洗菜時，見有一個小車過來，她看了看，又埋頭洗菜。等小車要過去時，她又扭頭看了一眼。哪兒像有點(diǎn)兒不對勁兒，她又扭頭朝曬鞋子的地下看，卻發(fā)現(xiàn)朱開春的棉拖鞋不見了。她想，是不是有小娃子害人，把那雙鞋挪了地方。她在房屋四周都看了看，卻沒看見。怪，才怪，今兒曬的別的東西都在，單單就他的一雙棉拖鞋掉了。這雙棉拖鞋盡管不值啥錢，可真掉了她還是怪舍不得。太陽眼看就要溜走了，她把曬的東西都收進(jìn)屋，才又去接著洗菜。

今年春上，屋里買了個液化氣灶，可她卻又舍不得用。一壇氣差不多用了一年，才用完。本來，她一直不想買液化氣灶，可朱開春卻橫直叫她買，說用液化氣好，方便，啥時想吃東西，點(diǎn)火開關(guān)一扭就行了。前不久，才又買了一壇氣，準(zhǔn)備過年好用，可卻還沒燒過一回液化氣火。今兒她還是舍不得用氣，就用蜂窩煤火做飯，炒了個白菜，下面條吃。她到屋外吃面條，不是要看路，是要看雞子進(jìn)籠，看慣了，不看心里好像又不塌實(shí)。

進(jìn)九后天黑得早，她把碗一洗，天就黑定了。把摩托從屋里推到屋外，她鎖好門，騎車去街上超市，給朱開春買了一雙新棉拖鞋。

把摩托推進(jìn)屋，她又出來，在場子上走了走，看了看，聽了聽。一到晚上，好像也沒人看電視，村上總是靜得出奇，只是偶爾能聽到幾聲狗叫。聽她也沒聽出個啥動靜，就連狗叫都沒聽到，這才又進(jìn)屋，插門。記不準(zhǔn)后門插沒插，她又去看后門，后門也插了。

城里溫度比山里高好幾度，今兒中午在城里好像還出了一點(diǎn)兒汗，就想洗個澡?，F(xiàn)在有了衛(wèi)生間，洗澡、解手都怪方便了。說起做衛(wèi)生間，也還是朱開春蠻叫她做起來的。今年熱天，村上有施工隊(duì)做帶水沖式廁所跟洗澡間的衛(wèi)生間，她一直拿不定主意做不做。她問他，他當(dāng)然說做，可她就是舍不得錢。他說，人能活幾輩子？衛(wèi)生間一做，就再也不用木盆洗澡，原來洗個澡，總是將將就就，滿地都是水不說，冬天還冷得人不想洗澡。為做衛(wèi)生間，他們打了十幾個電話。

蜂窩煤爐子里的火還不淺，洗過澡，她又坐下烤火?，F(xiàn)在才八點(diǎn)過一點(diǎn)兒，她打算烤一氣火再睡。本來她想給朱開春打個電話，號碼都調(diào)出來了，可又沒按撥出鍵。玩了玩小游戲，她聽聽屋外的動靜，可也沒聽出啥來。

正準(zhǔn)備睡覺，卻隱隱聽到有輕得不能再輕的腳步聲在朝門跟前來，她就支起了耳朵，看看那腳步聲是不是會從她家屋外過去。奇怪的是，聽著聽著，那腳步聲就不見了，不曉得摸到哪兒去了。過一下，她又聽出來了，那聲音好像就在屋外，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好像在跟她捉迷藏。她還就不信，那聲音會不明不白地溜走。又過一下，那聲音好像就到了大門外。再過一下，大門好像就被人輕輕推了一下，可又只推了一下。跟著，腳步聲又起來了，好像又到了靠近后門的山墻那邊。果然是的，后門又被輕輕推了一下。

正當(dāng)她覺得屋外好像有賊時，大門就被敲了一下。這個時候，誰個會來敲門？跟著，敲門聲又響了一下。她問，誰個？敲門人卻不吭聲兒，她說，晚上得防賊。敲門人這才咳了一聲，這咳聲她好像聽得出來，可她仍舊說，偷偷摸摸，又不吭個聲兒，門外到底是誰個？敲門人這才說，是我。她說，你是誰個？敲門人又說，朱開春。她仍舊不起身，說，他要回來，不曉得打個電話？眨個眼，她的手機(jī)倒是響了起來，可她沒接。等電話自動掛了，她才打開門頭燈，開門。她哪兒想到他會提前回來，好像還有點(diǎn)兒不信，又看站在門外的人是不是他。他穿著羽絨服，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一時又忘了進(jìn)屋，也在看她。

她好像并不大喜歡他回來，有點(diǎn)兒不想出門，又退回到煤爐邊，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看見她穿的棉衣好像有點(diǎn)兒短，懶腰一伸，還露出一點(diǎn)兒白肚皮來。堂屋里電視沒開，煤爐在她身邊，她彎腰揭開煤爐的風(fēng)門開關(guān)。進(jìn)屋，他把帶的包擱到一把空椅子上，發(fā)覺她朝包看了一眼。煤爐的火有綠火苗起來，坐下烤火，他說，你在做啥？她說，烤火，啥都沒做。他說，也不看電視？她說，這一向不想看，你看不看？要看我給你開。他說，懶得看。她說，你咋提前回來了？他沒說啥，手好像好冷好冷，把雙手罩在煤爐上烤。她起身，去給他泡了一杯釅釅的糖茶。再坐下，她看他帶回來的包，包里有他給她跟牛牛買回來的新衣裳，一人一套。她脫去身上穿的外衣，試他給她買的藍(lán)呢子外衣，先面對他，又轉(zhuǎn)身，問他好看不。他說好看，她問多少錢。他說，七八百塊。她說，好貴，你可真舍得呀。她又問他吃飯沒，他說吃了。

他記得，往年他每回回來，她都要先給他泡一杯糖茶，還會兩個人一起喝。等糖茶稍微涼了一下，他先喝一口，說，好茶，又釅又香。他把糖茶遞給她，叫她喝。她只喝了一口，又把茶杯遞給他，說，還想吃東西不？要不給你打兩個荷包雞蛋。他說不餓，她問他，剛你咋要在屋外磨蹭？過一下，他才說，沒啥，看看房門插沒插好。她說，鬼才信。他說，那你說說看，能有啥。她笑笑說，能有啥？沒啥。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現(xiàn)在回來，你不喜歡？她不說喜不喜歡，說，你黑了瘦了。他說，你也瘦了，呃，牛牛咋沒看見？她說，今兒我也進(jìn)城了，送牛牛到舅舅家玩，要是曉得你也回來，我就等你一路回。他說，我忘了給你打電話。她說，忘了，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兒？他說，還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她笑笑說，就算是吧，那你還不去洗？我們屋里的衛(wèi)生間，你還沒用過呢。她去給他找來換洗內(nèi)衣，把洗澡要穿的塑料拖鞋跟才買回來的棉拖鞋拿出來，都放到衛(wèi)生間門外。他說，原來不有棉拖鞋嗎，咋又買一雙？她說，你不曉得，我還沒跟你說，今兒進(jìn)城前，我曬東西，等我回來，你的鞋子就不見了。他說，肯定是誰個小娃子害人，拿跑了。她說，那雙鞋也沒穿好久，還是好好的，我估摸著，是誰個拿去穿了。他說，你還心疼？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說，要不你今兒哪兒會有新棉拖鞋穿呢？他說，你洗了？她說，這還用問？他說，那你曉得我今兒要回來？她說，怪話，你不回來，我就不洗澡了？

他發(fā)覺，她的眼里好像有一點(diǎn)兒火苗，只要他用眼神一擦，就能擦出大火來。等他洗澡出來，他發(fā)覺她沒烤火了，原來她早已上床。他們睡覺的房屋，窗簾拉得怪嚴(yán)實(shí)。床頭有一個紅燈泡，發(fā)出淡淡的橘紅色燈光。她背對著房門，好像睡著了，可他一上床，她一撲就抱住了他。

她說，你提前回來，也不打個電話？他說，本來想打，又沒打。過好一下，她才說話。她說，我曉得，你還不是對我不放心？他說，不是這樣，你也不想想，我一大年不在屋里，就是想防，又哪兒防得住？她說，要不，明年你就別出門了。他好像想了一想，才說，屋里一時兩時又找不到能掙錢的活路，在外頭一年少說也能掙個好幾萬塊，過兩年再看。她說，你在外頭跑慣了，是不是有相好？他說，你看呢？她說，有，肯定有。他說，那你有沒有呢？她說，也有，所以你要提前賊頭賊腦、偷偷摸摸地回來。他說，就算我們都有，呃，屋里都好吧。她說，有啥好不好的，不好。他說，老屋那邊也都還好吧。過好一下，她才說，應(yīng)該還好吧。他說，你去的多不？她說，去過一些。他說，嫂子家咋樣？她好像不愿多說老屋那邊的事，說，你去看看，不就曉得了？這話說得好像有點(diǎn)兒噎人，他想說點(diǎn)兒啥，又沒說出來。

她翻一下身，背對著他。他伸手扳她，她卻拗著身子。啪的一下，紅燈關(guān)了。他說，哥哥跟嫂子過生日，一個是六月間，一個是九月間，你都沒去？她說，沒去，今年不想去。他說，我就曉得你沒去。她不吭聲兒，他說，打電話問你，你說去，可又不去。不去就不去，可你就是不該哄我。他又說，你跟嫂子之間是不是有啥疙瘩，鬧別扭了，慪氣了？她仍不吭聲兒，他又說，你們妯娌倆到底是咋回事？肯定有啥事。她這才說話，說，能有啥？平輩之間，我不喜歡你來我往地做生日，今兒我到你那兒吃喝，明兒你又到我這兒吃喝，俗氣。今年我不給他們做生日，明年我還是照舊不去，要去你去就是。聽她那口氣，好像她跟嫂子真有啥事，怪反感他提說嫂子。

第二天他想先去看看父母，說，起來起來，我們一起回老屋去。她迷迷糊糊地說，不去不去。他說，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閉著眼睛說，我要睡覺，好久好久都沒睡早床了。他說，明兒再睡，起來，走哇。她說，反正我不穿衣裳，除非你給我穿。他把她抱起來說，穿就穿。看著她坐了起來，可她又歪下去了。他又抱她起來，可這回她卻猛地一甩身子，板著個臉，在甩臉子了。

他只好起床，一個人去老屋。他想，她是怕見嫂子，跟嫂子之間肯定有啥疙瘩。這回她不去也好，趁她沒去，他正好問問嫂子，她們之間到底有啥事過不去。

老屋離他家不遠(yuǎn)不近，父母仍住在老屋里，守著老家老業(yè)。一大年沒見父母，他感覺他們又蒼老了一點(diǎn)兒，好在他們今年身體都還好，基本上沒吃過啥藥。母親問魏明菊，說她咋不來，他只好支吾著說她有事，忙得走不開。母親說，也不曉得到底是咋搞的，魏明菊還是在我過生日時來過，后來就不來了。他好像不相信母親過生日她會來，說，你過生日時她真的來過？母親說，我是三月初六過生日，她是初五晚上來的。第二天又來，晚上酒喝多了，就沒走，跟你嫂子睡。第三天一早，天還沒亮就悄悄走了。他說，悄悄走的？她們妯娌倆沒爭嘴吧？母親說，這我就不曉得了，反正又沒聽見啥動靜。

哥嫂家就在老屋旁邊，哥嫂也都在家，屋里屋外收拾得怪清爽，年貨差不多也都辦齊了。原來哥哥也在外邊打工，這幾年不外出了，就在縣上找活路做。哥嫂孝敬父母，對他們也不薄。父親臘月二十六過生日，每年過生日，吃喝大多是嫂子忙出來的。每年回來，去給父親祝壽，他跟魏明菊也都會一路去看看哥嫂，給他們幾百塊錢，再拿點(diǎn)兒東西，可今年好像就跟往年不一樣了。魏明菊沒來，哥嫂也不問。他們不問，他就提說。他說，魏明菊進(jìn)城去了。嫂子好像沒反應(yīng)，也不吭聲兒，倒是哥哥說，我像有好久都沒見著她了。他說，嫂子，媽過生日那天，魏明菊是不是偷懶，沒給你幫忙？嫂子就只說了一個字，沒。他說，那天晚上，她喝醉了？嫂子還是說，沒。他又說，她得罪你了？嫂子仍舊說，沒。嫂子不看他，他看嫂子的眼神，可又看不出啥。他不得不問，你們之間是不是有啥疙瘩解不開？這回嫂子多說了幾個字，說，沒啥，真沒啥，能有啥呢？哥哥也幫腔說，真的沒啥。嫂子瞪哥哥一眼說，滾遠(yuǎn)點(diǎn)兒，你曉得個屁。哥哥自討沒趣兒，氣得走了。嫂子說，反正她不得到老屋這邊來了。他說，為啥？嫂子說，也不為啥。

嫂子嘴緊，見問不出個啥，他也就不問了。

魏明菊跟嫂子和睦相處，從沒生過啥閑氣，也不曉得她們之間到底是咋回事。到臘月二十五，見她一直不提說去給父親祝壽，他就說了出來。哪兒曉得她對他的話卻不冷不熱，磨磨唧唧地說，你去就是。聽她這話這口氣，他越發(fā)覺得她們中間肯定有啥事。他說，你就不能去？每年都是我們?nèi)胰硕既ァＫ悬c(diǎn)兒不耐煩地說，要去你去。他說，你說說看，為啥不去。她說，身上來了，不方便。他說，那又不是好大個事。她說，你不曉得，這回來得格外重，肚子還一直疼。他說，不會吧，咋搞的？她說，女人身上有些事你哪兒曉得？他說，那你也不去看看醫(yī)生？她說，大糞還要屎來澆（教），這我還不曉得？他說，狗雜種牛牛簡直在城里玩野了，也不想老子，不如你去把他接回來。她忽然開起玩笑來，說，啥，牛牛是狗雜種？他說，誰個說的？他可是我的純種。她說，狗才說呢。他說，那你就是一條母狗。她說，滾一邊去，我也正想這樣，就便兒去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看看身上到底是咋回事。他說，也莫心疼錢，該住院就住。她說，年里哪兒還有啥日期，看看不就行了？他說，那你就早些走。她又笑著說，慌啥？呃，你去父母家，跟他們說說，說聲對不起，就說我不舒服，進(jìn)城看病去了。看她那神情，他相信她的話是從心里說出來的。

前幾年，父親每回過生日，都是在老屋過，母親也幫嫂子做飯，還親自動手炒幾個拿手菜。這兩年，母親眼神兒差多了，才又在哥嫂家過生日。

臘月二十六，他一大早就到老屋這邊來了。這天人多，忙著待客的人多，玩的人也不少。哥哥還買了一臺二手貨麻將機(jī)，有人打麻將，打不成麻將的閑人就玩撲克牌，斗斗地主。

吃過早飯，父親嫌大兒子家人多鬧雜，跟小兒子說，我先回去。朱開春說，今兒你可是壽星老兒，不能落單，走，我陪你。今兒天冷，老屋里有一爐好煤火，煤火面上撲閃著藍(lán)盈盈的火苗兒。爐子是地爐子，煤火還是朱開春發(fā)起來的。父親說，一爐好火，這火你發(fā)得好。他說，你就安心坐著好好烤火，我來伺候，先給你泡杯糖茶。父親說，要得，你就泡釅點(diǎn)兒。

煤火邊上擱著水壺，水已經(jīng)燒開，每隔一下就冒煙。窗臺上擱著一袋用錫紙包裝的好細(xì)茶，這回回來，他從城里買了兩斤好茶，給父親拿了一斤。他去把父親的茶杯洗干凈，朝杯里抓茶葉，再抓一點(diǎn)兒，拎起開水壺，在門外倒掉一點(diǎn)兒，先沖洗一下壺嘴兒，再倒開水泡茶。等茶鹵兒泡出來，又潷掉一點(diǎn)兒，再加白糖，倒開水。父親抿了一口，說，好甜，一杯能甜到心里去的好糖茶。他又給父親遞煙遞火，煙是硬盒中華，身上只揣著一包，他都舍不得給別人。父親說，今兒還差兩個人，往后不許這樣。他說，嗯，我記著。呃，伯（父親），你咋看魏明菊她們妯娌倆？父親說，照說應(yīng)該沒啥，我記得，你媽過生日那天，她們倆一直都還有說有笑的，可怪就怪在，后來她就不過來了。他說，女人心眼兒小，容易為一點(diǎn)兒小事慪氣記氣，我看肯定是魏明菊得罪嫂子了。父親說，應(yīng)該不是這回事。他說，可能是魏明菊說話不小心，傷害到嫂子了。父親說，昨兒你媽還問過，你嫂子說，根本就沒啥事，誰個都莫多想瞎想。他說，那才怪了，我就搞不明白，她們到底是咋回事。父親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我看這事，你也莫急著問她們。還有，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你也莫再逼著魏明菊過來，馬上就要過年，今年我們團(tuán)年也改一改，團(tuán)年飯也就不在一起吃了。他說，那不行，每年都是一起團(tuán)年。父親說，魏明菊不想過來，總是有原因的，你也莫強(qiáng)迫人。

他記著父親的話，不再問她們，可他還是想再問問嫂子，她們到底是咋回事，魏明菊為啥怕見她。嫂子一直都在灶屋忙，要做兩桌子菜，忙得夠嗆。灶屋本沒他的事，可他又老朝那兒跑。嫂子當(dāng)然曉得他的心事，邊炒菜邊說，白費(fèi)心機(jī)，你莫再來了，有的事你就是再問也問不出來。

要吃晚飯時，鄉(xiāng)上跑客運(yùn)接客的面的車過來，把牛牛送來了。牛牛先祝爺爺生日快樂，再一一走到長輩面前，叫長輩，最后才跟爸爸說話。朱開春說，牛牛，在城里玩得是不是忘了回來，更忘了做寒假作業(yè)？牛牛說，才不是呢，作業(yè)我?guī)нM(jìn)城了，都快做完了。他說，你媽呢？牛牛說，還在城里，她要去醫(yī)院看病。他說，她沒送你上車？牛牛說，當(dāng)然送了。他說，你一個人敢回來？牛牛說，我又不是找不到路，人家不是把我送到這兒了？他說，你媽啥時回來？牛牛說，我媽說，她就在城里過年，不回來了。這話好噎人，又叫他折了面子。他沒想到牛牛會說出這話來，牛牛又說，你肯定得罪我媽了。他正要當(dāng)牛牛發(fā)火兒，父親叫牛牛過去，說，牛牛，今兒你陪爺爺坐上席，好不好？牛牛說，好，我還要敬爺爺酒，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這時，母親給他悄悄遞了個眼色。他跟母親到老屋去，坐下烤火。母親說，咋了，魏明菊身上哪兒不舒服，進(jìn)城看??？他說，沒啥，真沒啥。母親說，沒啥她會進(jìn)城？你得說實(shí)話。他說，也就是身上來了，肚子疼。母親說，不對，我記得，她每回身上是月初才來，這你都記不得？他說，我哪兒記得這？就連你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我都記不準(zhǔn)。母親說，粗心，男人差不多都不細(xì)心。除非是有啥大毛病，才能把固定的時間打亂。他想了一想說，好像又沒啥毛病。母親說，這回回來，你就沒發(fā)覺她有沒有變化？他說，應(yīng)該沒有，除了她不想到老屋這邊來。母親說，比方說，她對你好不好，你一回來，她是不是就想跟你親熱？他說，媽，你咋跟我說這，羞不羞人？母親說，羞個啥，誰個不是從肚子里生下來，還會從天上掉下來？你們是不是鬧啥別扭了？他說沒，母親說，那牛牛咋說，魏明菊不回來過年？他說，不會。母親說，我看她晚上要是不回來，你明兒就進(jìn)城接她。

晚上，牛牛又賴著不走，要在伯伯家玩。朱開春就一個人回去，屋里卻黑燈瞎火。他還當(dāng)她回來了，給她打電話。她說，我要住院，就不回去了。他說，真要住院？她說，誰個還哄你？他說，你要住院，咋又不說？她說，也用不著說，你也不用來。他說，你住院，我不來招呼咋行？她說，又不是病得不得動了，就是打打針，你真的不用來。

屋里沒發(fā)火，要烤火還要現(xiàn)發(fā)。有電話來，一路回來的伙計(jì)喊他去街上打麻將。晚上喝了點(diǎn)兒酒，也想出去玩玩，他就去街上的麻將館。現(xiàn)在流行打卡五星麻將，三個人玩，只打條餅字三種牌，牌路活，大和多。手中有四六條、四六餅，停牌五條、五餅，贏牌就叫卡五星。最小的和叫“屁和”，不能逮炮，只能自摸，最大的和贏錢是屁和的八倍。別看是小麻將，一場牌打下來，手氣背能輸五六百塊。好在這場牌打完，他倒還贏了兩三百塊。

第二天一早，他就進(jìn)城了。魏明菊說，叫你莫來，你咋還偏偏要來？他說，我來陪你，你不喜歡？她說，就是不喜歡，咋了？他嬉皮笑臉地說，反正這輩子我是賴上你了。她說，你臉皮真厚，既然來了，那你就得聽我的，我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他說，那我就當(dāng)個跟屁蟲。

魏明菊的哥哥住在縣城老城，魏明菊朝新城那邊走。老城新城以河為界，過南大橋，順河堤朝下走一點(diǎn)兒，是新建成不久的公園。河堤邊上賣早點(diǎn)的攤位多，他們吃了早點(diǎn)，去逛公園。他說，這還是我們頭一回一起逛公園。

公園南邊是一片新建成的電梯樓，來到靠近公園的一棟電梯樓樓下，他仰了好幾回頭。他看到，樓上還有好多房子好像都還沒住人。他當(dāng)然曉得，跟大城市一樣，縣城的空房子也比牛毛還多。這一看，他倒還看中了這棟高樓，心想，要是能住這上邊才對頭。他甚至還這樣想過，要是能在這上邊的高層房上跟女人困覺，不曉得又是啥感受，那好像就等于是在天上快活了。他還想，到了熱天，不如干脆就把被子鋪到大陽臺上，一邊快活，一邊還能看樓外的公園。再看一眼最高的陽臺，他感覺自己好像正在那兒跟魏明菊快活。他說，你看，公園就像是給這棟樓修了個大場子。她說，有本事你也買一套。他說，想不想在這樓上睡覺？她說，剛你仰頭看房子，肯定就在想。他說，買不起，空想想還不行？呃，你忘了打針吧？她說，算了，針就不打了。他說，其實(shí)你根本就沒打針，當(dāng)我不曉得？她說，打不打針，跟你沒關(guān)系。他說，早曉得你真沒住院，我就不該來。她說，昨兒晚你在搞啥？他憋了憋才說，沒搞啥。她說，不用說，肯定進(jìn)麻將館賭博。他說，中午我請你下館子。她說，贏了？我看看你贏的錢。他把錢從身上一拿出來，她就一把搶了過去，說，走，拿你贏的錢去買一瓶好酒過年喝，我們進(jìn)超市看看，也去辦辦年貨。

原來，他家要吃三頓團(tuán)年飯，在老屋吃頭一頓，在哥哥家吃第二頓，后一頓在自家吃。今年他們打算就在自家團(tuán)年，不去老屋那邊吃飯。

過年，朱開春當(dāng)魏明菊也再不提說老屋那邊的事，實(shí)際上，從父親過生日那天起，他好像就把她回避嫂子這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盡管有人勸他今年別再出門，可他還是決定出去。正月初六，盡管昨兒晚沒睡啥覺，可他們還是早早就起來了。她用液化氣灶做早飯，煎了六個荷包雞蛋，再朝鍋里擱油鹽，對開水下面條。煎蛋，她給他舀了四個。吃過早飯，她又給他泡茶，拿一次性杯子泡了一杯釅茶。等他把這杯茶喝了兩杯，估摸著車也快來了，她又拿他路上要帶著喝水的杯子泡了一杯釅茶，擰緊杯蓋，放進(jìn)他要帶走的包里。

這時候，天才亮起來。她從屋外進(jìn)來，笑著說，你說怪不怪？你那雙掉了的棉拖鞋又回來了。他有點(diǎn)兒不信，說，真的？她說，你去看，就在大門外。棉拖鞋果真就在大門外，他把右腳的鞋拿起來看。他記得這只鞋的鞋面兒右邊邊邊兒上的絨布面破損了芝麻大一點(diǎn)點(diǎn)兒表皮。他把鞋看了又看，說，這是我的鞋，穿著也怪合腳，才怪，回來時不見了，要走時又回來了。她說，就是，好怪，到底是咋回事？生活中咋會出一些叫人搞不明白的事呢？他好像怪有感受，說，有的事，你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老天爺就是要叫你曉得不了。他們分析這雙失而復(fù)得的棉拖鞋的來龍去脈，分析來分析去，好像越分析就越有勁兒。

魏明菊好像怕這雙棉拖鞋又叫人拿跑了，兩手插進(jìn)拖鞋，拿鞋底拍打鞋底，彈彈鞋上巴著的灰，把鞋拿進(jìn)屋里，擱好。

嫂子忽然給他打電話來，說她在路口。他忘了給魏明菊說，就帶上包，朝路口走去。

嫂子把摩托停在路邊，正在等他。見他走過來，嫂子說，你就不能不出門？他說，守在屋里又掙不到啥錢，哪兒能養(yǎng)家糊口？嫂子說，呃，我給你說個悄悄話，這話你可不能朝外說。我哥當(dāng)項(xiàng)目部經(jīng)理了，縣上進(jìn)山的主路要改線，馬上就開工，我給他說說，你不如就在他手上包點(diǎn)兒工程做。他想了一想，還是說，不，我還是出去。

魏明菊見他帶包走，從他后面攆來，可一看見嫂子，她就臉紅心跳起來，連忙扭身溜了。

嫂子朝四周看看，小聲說，你不是一直想曉得魏明菊到底是咋怕見我嗎？媽過生日那晚，她喝了酒，跟我睡一床，把我當(dāng)成你了，爬到了我身上，我一下子就把她掀了下來。他愣住了，嫂子又說，她是害羞，羞不過，才怕見我。

他跟嫂子正站在路邊說話，來接他的面的車師傅喊他，在路口倒車，把車靠到他身邊，又喊他上車。他好像一點(diǎn)兒都沒聽見，嫂子說，你這個師傅，好不靈活，人家不走還不行嗎？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