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對話

唐晉：為什么會有這一組詩？

郭新瑞：首先感謝唐晉老師多年來對我的支持和幫助，特別是在文學(xué)方面。源于對詩歌的熱愛，斷斷續(xù)續(xù)也寫了十幾年，漸漸地在操作詩歌的路上有了自己的詩歌語法、規(guī)則，有了自己的詩歌習(xí)慣和詩歌價值，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便有了這組詩。這組詩是近兩年來所寫的一部分，介于真實和虛幻之間，它是我的氣息和自由，是我的憧憬和信仰。

唐晉：你的詩需要反復(fù)閱讀，即使這樣，我相信仍然很難捕捉你真實的用意。不過并不要緊，有氣息就夠了。我在閱讀和感受中發(fā)現(xiàn)，你的寫作“在場感”極強，細膩，敏感，想象汪洋恣肆，等等。方便介紹一下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嗎？

郭新瑞：首先我要給這組詩歌貼一個標簽，這樣就會使它能歸類到一個相對狹小的范圍。有人思考人類的命運和終極價值，有人為民族和自由艱辛地吟唱，有人受到詩歌的誘惑，等等。這些標簽在詩歌的宮殿里雖然顯得繁冗，也只能為讀者提供多種視角的一種，甚至不能涵蓋一首神秘詩歌的寬度和深度，但我依舊要讓它們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個歸屬于“愛情”的架子里，雖然常有例外的情況，并且這種情況使整個過程失去意義，但我懶得重新定義。

事實是我在這世上努力尋找著美好，極力回避著惱人的紛爭，這是危險的區(qū)域，這里不需要回憶先輩所受的迫害，大家可以蔑視我的回避，我們先“活著”。

我經(jīng)常在一些不穩(wěn)定的睡夢中產(chǎn)生模糊的幻覺，縹緲的殘夢之網(wǎng)賦予我歡喜、憂愁、哀傷、疼痛，她從一個黑暗古老、飄著迷霧的森林里走來，手持著昏黃的蠟燭，用大病初愈的蒼白對應(yīng)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前身——博爾赫斯曾說每一個作家都是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前身——我的詩歌僥幸逃脫了現(xiàn)實，卻又不幸地陷入了神秘的虛無，我像一個迷路的向?qū)ВD難地指引著讀者一次次步入歧路，為此，我極度焦慮又深感無奈。

唐晉：“場”這種東西確實有種神秘主義色彩，當然，勢必與創(chuàng)作者的專注力有關(guān)。我讀你的《當你老了》，這首與葉芝同題或同感的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卻光怪斑斕，文字的鋪排有著漢字組合奇異的美。這個倒也符合一種發(fā)展著的時代性，那種純粹的、充滿神學(xué)光芒的詩時代，與這種紛繁復(fù)雜、泥沙俱下、無處無物不指喻的詩時代，恰好給我們看到詩語境的某種不相容的魅力。

郭新瑞：喜歡葉芝的詩，但《當你老了》這首詩本體太過平面化，在同題這首詩的時候我特意地處理了一下，把現(xiàn)實、幻想和時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網(wǎng)格狀的排列，這使詩歌在閱讀的過程中帶上一絲危險的意味，至少旁人看來是對前輩的顛覆，而我更多的是致敬。

唐晉：這些詩作基本符合冥想的結(jié)果。固然，你在其中充滿激情，但依舊與冥想的持久力相關(guān)?；蛘哒f，你習(xí)慣于當下的語境，樂于也善于營造這種語境，而我也將之視為你的詩風。接下來作為讀者，我想指出的是，一旦冥想出現(xiàn)停頓甚至終止，就像客人的到訪終止了一首詩在夢中的誕生，你的作品將如何延續(xù)、如何完成？

郭新瑞：確實如您所說，近幾年來，我在寫作過程中過分地沉溺于冥想，并且漸漸地習(xí)慣，或者說是我的偏見。

我用偏見創(chuàng)造的詩歌之形成不是因為構(gòu)成它的一首首詩的選擇，而是由于讀者的反應(yīng)。激情澎湃的表象和暗影并非我生活的軸心，冥想也不是如影隨形，而這恰恰是我的詩歌的唯一特征，盡管這些詩歌偶爾也會涵蓋生活的美滿、對藝術(shù)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歷史的重新審判——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是我的——一旦被這些特征限定，詩歌就會受到奚落，甚至在詩壇的一些區(qū)域被驅(qū)逐……我漸漸地明白石頭兄焚燒自己的詩歌時淚水婆娑的意外含義。

說遠了。我的寫作習(xí)慣和偏見對我的詩歌聲音有一種古怪的效用，它曾帶給我力量與混沌、激情與創(chuàng)意，如果有一天停頓甚至終止，我只能目送我的客人離開我的夢境，琴聲再悠揚，也有曲終人散的一刻，未來的那個暮春黃昏，落英委頓，面對中年的虛無與困惑，我不是我。

唐晉：你是一位喜歡運用意象的人。在相對較長的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中，你積累了屬于自我的意象倉庫。我想請你談一談你對意象的理解，請你具體到某一句詩或某一段詩，表述一下你對意象的選擇、使用；例如《當你老了》中前后都出現(xiàn)過的“斜坡”。

郭新瑞：說到《當你老了》中“斜坡”這一意象，我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場景。我們幾個人在你家吃飯，那個表達欲過剩的我一再挑戰(zhàn)別人對時間的看法，在酒精的推波助瀾下爭論得面紅耳赤。我的觀點是時間分兩種，自然時間像一條河流不管不顧地向前勻速流動，而每個人內(nèi)心的時間則是變速逆流，時快時慢。這里的“斜坡”就是每個人內(nèi)心的時間。

隨著寫作的不斷延續(xù)，我儲備了一些自我的意象，同時也拋棄了一些傳統(tǒng)意象，我的選擇和拋棄都是圍繞著“時間是宇宙中唯一的度量衡”這一原則，時間為現(xiàn)實的存在提供了依據(jù)，我的意象則是為時間的存在提供證明。

唐晉：有時候我們說，一首詩充滿意象，比如艾略特的，即使在同時期也會充斥著反對者的意見，比如說他晦澀、混亂，甚至過于學(xué)院等等。談得稍微深入一些，對于一個酷愛意象的詩人，闡釋無疑是重要的。關(guān)鍵在于意象本身在你頭腦中、在你內(nèi)心究竟有多明晰？而某個意象在詩句中以及全詩中的影響力、繁殖力，或者就算它是漣漪，你的掌控力又如何？

郭新瑞：我的矛盾和癥結(jié)就在于此，多重意象就是沒有意象，主意象還沒有闡釋完成，派生出來的意象就又開始滋生，有時真是把一首詩寫成一團亂麻，真渴望一把快刀；偶爾也有這種情況：首先我把意象對詩歌的影響說成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被表達充分，表達的同時它又召喚其他感覺——不可能只是一種，有時召喚盡可能的多種——這時生成的詩歌具有相似感覺的組織存在，這些感覺互相呼應(yīng)，多像微弱暗流中舞動的海藻。

唐晉：說說《上邪》。長期相處，知道你骨子里有著深深的古典情結(jié)，這首詩算作旁證。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甚至到九十年代，借古典發(fā)意的詩人詩作層出不窮，特別是臺灣詩界。你的做法和那些完全不一樣，你用的是古典符號，行的卻是自己的天馬，而閱讀起來并沒有什么割裂的不適，反而形成了很大的內(nèi)部空間，韻味很足。

郭新瑞： 感謝老師盛譽！我常把自己自詡為反傳統(tǒng)寫作者，其實內(nèi)心則是暗示自己通過反傳統(tǒng)而被納入正統(tǒng)。當心智想要理解這種渴望時，渴望便消失了。

隨著文學(xué)的發(fā)展，古典文學(xué)越來越無法承擔文學(xué)的意義，但依然傳遞給我一些驚人、獨特，甚至勇敢的東西。比如《上邪》。我把“枕前愿”絕對化處理，并用現(xiàn)代詩歌重構(gòu)，力圖把它們并置于同一世界，也許是污濁，也許會神圣，至少是我希望有一天死去以后，有個孩子不小心翻閱到，他說：“這是一首古典之美投射的不完美陰影?！?/p>

唐晉：對于以創(chuàng)造為畢生創(chuàng)作宗旨的詩人，他的每一次創(chuàng)新和突破總會并生出一些不堪，正如從困斗中突圍的猛士，勢必遍體鱗傷、滿臉血污。你的詩作顯然不可避免存在著艱澀、生硬、語焉不詳?shù)葐栴}，每個人都會有各自的問題，相信你會慢慢解決好的。

郭新瑞：金汝平常說一個詩人的敵人太多，既有死去的又有活著的，既有古代的又有現(xiàn)代的。詩人們以參差不一的天賦企圖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一筆，許多人失敗了，但沒有天賦不是罪過，在他的一次次創(chuàng)新和突破時，總會留下一群糟糕的詩句，它考驗著我們的仁慈之心。

原諒我吧！在令人迷惑的意象與艱涉、生硬的詞語面前發(fā)動一場詩歌戰(zhàn)爭，跋涉在各種主義和愛情的虛無邊緣，帶著語焉不詳、詞不達意的柔軟武器，埋伏在一些抽象生硬的概念叢林里，利用貧乏、自以為理性的文字宣泄危險殺意，如果這樣依舊能夠存活將是一個怎樣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