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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零四十分鐘,像個刻度印在了筱唯近八年的生活軌跡之上。在每一個周末,與幾張熟悉或陌生的臉龐相伴,隨著汽車從黃昏駛向夜色,在顛簸、車鳴的掩護下得以小心地梳理那漫天際的思緒,這個過程,對于筱唯是私密的、享受的。
那輛黑色的速騰如約停在了樓下。司機叫林,平素他是以一串號碼的形式在筱唯的手機里沉默著,像一張永不過期的車票,從容不迫地顯身于每個周末。比起客車,這種被官方嚴令打擊的非法運營“黑車”其實更人性,時間、地點可商量,舒適、快捷。筱唯固定地、頻繁地往返于兩地,在駕照還未考取之前,司機林和他的速騰就是最好的選擇。
車在山路間盤旋,把眼閉上,感覺像在云間,心變得異常自由。母親錢碧云永遠不會想到當年是筱唯自己把工作定在了鄰縣,有意地制造了這段距離。那張工作分配意向表上,筱唯小心而欣然地把揣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公布,她想要跟母親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像幼時未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仍是多么渴望有一個僅屬于自己的小房間。這種感覺像是淋浴,要想有一個溫暖而舒適的溫度和近于按摩的力量,就得有一個緩沖的距離。
兩小時零四十分鐘后,車停在了路邊一座三層小樓旁。等在路邊的錢碧云走了過來,接過筱唯的包,很熟絡地跟林打著招呼。筱唯把車門關上,跟林揮了揮手,沒有停頓,拉著錢碧云轉(zhuǎn)身上了二樓。
你干嗎呢,急火火的,多大了都不懂事,不曉得叫林下車來家里吃飯,你這兩地跑不知還要幾年;你跟人貼點心,一路上也有點照顧嘛。錢碧云顯然有些不滿,作為單親媽媽在意識里她從沒忘記身兼嚴父,用語言來武裝自己的強悍。筱唯也不應聲,要想過清凈日子,在錢碧云面前首先就得學會不申辯,但之前的只是熱身,精神上的侵略才剛剛開始。
“筱唯,去找校長了沒,把你的課集中安排在三天,你是有家的人,長期這樣,年齡、婚姻、孩子可容不了你了啊?!?/p>
筱唯含糊地應著,她急需某種屏障隱去錢碧云的聲音,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把洗臉池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她不愿跟母親聊這些,在所有的人際關系里,錢碧云習慣站在主動的位置,而且這種主動是單純的,是一廂情愿的。每次錢碧云說起這些,筱唯就想冷笑,一張笑臉、打個招呼,或者一頓飯,以為就可以貼心了,這是錢碧云的邏輯,人際關系靠啥最能維系,不是你的人品,不是你的能力,也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跟清遠打電話了嗎,他來不來吃飯?錢碧云的聲音從廚房里傳出來,連滾帶爬的,到最后仿佛失去了承載,有些虛空。
他有事,不來。筱唯有些懊惱,低頭專注地盯著桌上的魚缸?!昂诿廊恕睅е然笤隰~缸里搖曳生姿,魚的美是需要獨立自由的,哪怕身陷囹圄,它也需要一層透明而堅硬的距離。
一缽茶樹菇燉排骨,一盤芹菜炒豆干,一碟涼拌黃瓜,幾乎是帶著怒氣從天而降。筱唯連忙起身去盛飯。
好幾周清遠都沒來吃飯了,你倆是咋的了?錢碧云從筱唯手里奪過勺子,狠狠地插進電飯煲。
晚餐吃得很難受,筱唯即便是低著頭,仍然能感受到母親身體里隨時可能溢出的嘲笑、不滿。她是有理由的,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一事無成,婚姻也危在旦夕——還需要其他理由嗎?難道筱唯在她眼里不是個笑話?
2
從錢碧云的家到筱唯家只隔了兩條馬路,不遠。筱唯意識里把那幢三層小樓視為錢碧云的家,對,是她的家。她的氣場是強大的,她的一廂情愿、她的自以為是、她的盛氣凌人在那個空間無處不在。
回到自己的家。整個人癱軟在床上。被子是疊好的,枕頭也很規(guī)矩,整潔得讓人覺得可疑。周五回家,這是不容改變的規(guī)律,清遠是知道的。最初他在周四就按捺不住打電話跟她討論回家的細節(jié),時間估算到分,那時候這段距離產(chǎn)生的力量和時間的周期,讓清遠受壓抑的愛戀似乎恰好達到極限,達到巔峰。周五中午,仍是電話,聲音像發(fā)酵過頭的米酒,甜蜜,又還有點辣。他掐時間掐得很準,在筱唯出發(fā)時,他腦子里GPS就開始啟動,途經(jīng)幾個小鎮(zhèn),剛好能收到他的短信:“唯,按下車窗,深呼吸,永和的橘香你聞到了嗎?”“唯,昌林的夜色很美,別忽略了哦?!钡搅俗詈蟮男℃?zhèn)壩源,手機上提示有新的信息,按下,“唯,下一站‘清遠,請做好下車準備,想念可以表白,愛意可以流淌?!边€在回味,車子就停下來了,清遠站在路邊,傻傻地笑。手臂纏過來,一點點地縮緊,下巴微微冒出的胡須在筱唯的發(fā)間不斷磨蹭。走上樓,樓道是寂靜的,手可以再放肆一點,從肩往下伸,飽滿的溫軟承接著掌間的想念。樓道里偶爾傳來的聲響,會成為驚擾,于是快速地,半抱著把筱唯帶進屋里,把門關上,整個世界一下子就變得異常簡單,簡單到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和心跳。
每一刻精力和感情都在消耗和更新,在距離和時間面前人其實是軟弱的。周四的電話漸被取消,周五的短信也被精簡,路邊那個傻笑的人常常缺席,六年的婚姻,從具象上來看已所剩無幾。
筱唯翻了個身,沒打算打清遠的電話。抬頭看看時鐘,周五的夜顯然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分針不斷地強調(diào)著自己的存在,周六的凌晨早已靜候,等著交接,等著將疲憊換成明媚。
清遠似乎跟司機林一樣,也變成筱唯手機里的一串號碼,在固定的時間段里默契地等在某個空間,等著被她呼喚、被她需要。而這個時間段開始被單方面地延長,這個空間,也是筱唯所不能看到的。想到這里,筱唯覺得很泄氣。
電話是調(diào)在振動上的,整個床好像都在抖。是錢碧云,意料之中的錢碧云,精神上的侵略還未結(jié)束。
清遠沒在家吧?聲音里夾著一點點得意,她是料到的。
沒呢,打了電話,說是單位里有點事,一會就回來。筱唯不想給母親聯(lián)想的空間。
你就傻吧,你大姨過生日他沒來,表姐結(jié)婚也沒來,連續(xù)幾周的周末沒人影,沒能力把你調(diào)回來,是想著要撤了不是?錢碧云一肚子的火往外噴。不留情面地把筱唯與清遠之間仿佛最后的一道有勝于無的簾子徹底掀開了,撕破了。
我也覺得他是想撤了,如果你不反對,在他還未開口之前我可以先撤。筱唯的聲音是冷的,她確定這樣的反擊才最致命。你錢碧云這樣步步相逼,不就是想證實一點,筱唯,你是個失敗者,徹頭徹尾的,工作了八年,別說調(diào)回來,連調(diào)整一下課也無能為力?再說,一個女人連家里的男人也調(diào)教不好,心都飛野了,你還在護著,像話嗎?好吧,在無路可退時,我們索性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勇敢就好。是,生活的確是布滿瘡痍,我的確是一無是處,但與其被人以關愛的名義圍追堵截,我寧愿自生自滅。
3
早上醒來,看見清遠在廚房里做早餐。T恤、短褲,個頭不高,但肩很闊,身材依舊健挺。
快去洗洗,準備吃早餐了。清遠回頭,神情是淡然的,沒有火焰。
筱唯不記得清遠什么時候回的家,或者根本就是徹夜未歸。但她不會問,也不去猜測,寧愿這樣平靜地保持婚姻的形態(tài),直到證實她這枚婚姻的果子確已由內(nèi)而外腐爛;而這種證實她也希望是平靜的,沒有爭吵、沒有算計,如同當初走在一起時的干凈。
餐桌上的臊子面香得滿屋子竄,這是清遠的絕活,臊子是現(xiàn)制的,秘制的醬料,每次筱唯能吃上一大碗。
筱唯默然地接過清遠遞過來的筷子,把面條慢慢地拌起來,她在等待一個好的解釋來打開胃口。
你約天葵逛街了嗎?清遠避重就輕。
沒有。
我一會兒要出去,回來的可能晚。清遠頭是低著的,甚至都沒有看過筱唯。
面條越拌越坨,連著清遠送過來的話,細長的柔軟的曖昧的糾纏不清的,筱唯連倒掉的心都有了。
我給你做了辣子雞,中午你再煮點白菜湯吧。這就是現(xiàn)在的清遠,熱也熱不起來,冷也冷得不夠徹底?;蛘哒f這場婚姻里就剩下這一點點溫度了。每周日返回學校前,清遠會把筱唯換洗的衣服準備好,會變著花樣做各種下飯菜,辣子雞,醬排骨,椒香肉末。
清遠剛走,電話就響了。
叫上清遠過來吃飯,我做了他最喜歡的板栗紅燒肉。錢碧云也是懂得迂回的,布簾撕破了,人就該散場了,這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我約了天葵逛街,就不過來了。
吃了飯再去逛,把清遠叫過來我跟他聊聊。
聊什么呢,聊這場婚姻被距離拉扯得藕斷絲連,聊清遠對家庭起碼的敷衍都不再履行?還是聊筱唯的不懂世故,雞肋一般的工作與生活?這些怎能讓錢碧云一件一件擺在臺面上如數(shù)家珍?筱唯搖了搖頭,快速地對著電話說:媽,你省點心哈,天葵都到樓下了,我逛街去了。不等回音,把結(jié)束鍵按下,如釋重負。
4
六年前第一次見清遠時,筱唯只是不反感。她沒正經(jīng)談過戀愛,典型的完美主義者,會從某個細節(jié)上徹底推翻對一個人原本的認知,所以那時在筱唯身邊明明覺得前景明朗的男青年總被莫名其妙地PASS掉。錢碧云有時也一頭霧水,但自己的閨女,她心疼,她甚至刻意地回避可以輕易改變筱唯前途的權貴之家,怕勢頭上太強,讓筱唯委屈。清遠第一次到家里來時,話不多,帶的禮品也不輕不重,這一點讓錢碧云覺得這孩子有分寸。在廚房里準備晚餐時,清遠很自然地進去搭把手,他是能見到事、找到事、會做事的人,比筱唯強,一個家里總得有一個人被廚房招安。
也許愛情,本身就是一種苛求。筱唯的心壓根沒被人帶走過,心是放下的,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隨時即可。
而且這樣的婚姻似乎還有一個好處,你所抱的期望值不高,過好過壞都能坦然處之;真正考驗人心的還是那種有時間跨度的、挑戰(zhàn)世俗的,總之來之不易的婚姻,彼此容易計較之前所付出的種種是否值得,直至對離婚率的提高也不惜做出犧牲。
所以這兩小時零四十分鐘,還是這六年,是距離還是這時間,把婚姻變成了一種漠視的習慣?筱唯沒因此驚恐,只是覺得自己像是連軸旋轉(zhuǎn)的車輪,生命成了無休止的重復。
天葵倒是貼心的閨蜜,每個周末一起逛逛街,聊聊天,算是最好的慰藉。把電話按過去,一天的時間就算交出來了。
天葵個高,筱唯稍矮一些。走在街頭,天葵習慣拉著筱唯往她肩上靠,作小鳥依人狀,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嗲。
唯,我有呢。天葵在筱唯耳邊悄聲低語,按捺不住的喜悅直抵眉梢。
你不能落后哈,抓緊把肚子填起來,咱以后就能一起去做產(chǎn)檢,一起健身了。
你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我這樣兩地跑,哪敢有這個計劃。筱唯不得不承認距離給生活帶來的影響。
你就努力往回調(diào)嘛,你領導不是男的嗎,使使美人計,雖然你條件是差了點,但聊勝于無。天葵掐了一下筱唯的臉,壞壞地笑。
筱唯也懶于爭辯,天葵是有一整套理論的:在熟男那兒女人就只分兩種,無關漂亮,只取決于年輕、媚態(tài)。唯有媚才會讓人覺得有機可乘,筱唯不行,一副規(guī)矩認真的樣子,讓人哪敢造次。
這是天葵取笑筱唯的地方,什么年代了,你沒有點艷遇、沒有個曖昧的對象都不好意思跟姐妹們聊天,比起辱沒貞潔更讓人懼怕的是你作為女人的魅力不再被男人肯定,你,已經(jīng)老了。
天葵,你有夫之婦,美人計都往哪使的,如實招來。筱唯佯裝嚴詞拷問。
回娘娘,小的不用調(diào)動、不用升遷,我不用觍著臉去求好,我的美人計只隨我的心意就好。
筱唯忍住笑,繼續(xù)問道:你,心向何人,意在哪里?
回娘娘,解我心憂者,慰我心樂者,填我心空者,我心向之;不困于己、不困于人、不求未來、活在當下,我意僅此,請娘娘明察。天葵一副柔筋媚骨、楚楚可憐的樣,惹得筱唯不禁狂笑。
這一笑,筱唯被錢碧云和清遠逼到塵埃里去的心又活回來了。
5
周日吃過晚飯,林已經(jīng)到了樓下,清遠如往常一樣送筱唯上車,默契的、沉默的。
林從后車廂里拿出的小豬靠背明艷了許多,展開來搭在身上還能嗅到股洗衣液的味道,這讓筱唯很安心。
車內(nèi)是一貫的沉默,筱唯和林各自固守陣地,對彼此關系未抱有絲毫發(fā)展的態(tài)度,八年的VIP,沒有附贈與回饋,沒有交談,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
到學校的時候,室友慧晴已經(jīng)到了。八年前筱唯要是知道還得與一個室友來共享一個空間,她是更樂意活在錢碧云眼皮底下的。八年里室友已換了三個,她們前赴后繼,尋找合適的土壤將自己移植,現(xiàn)身說法地將鄉(xiāng)鎮(zhèn)老師可以發(fā)展的各種可能、途徑甚至手段無私地擺在筱唯面前,這些筱唯只是冷眼旁觀,習慣是對人最大的束縛,羊圈里的羊明知圈外的草地豐美,但令它緊緊抓住的卻是俯身能就的幾根僅免于饑餓的枯草。
慧晴手里握著電話,跟筱唯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去了陽臺,她沒有忘記把推拉門給拉上。透明的玻璃外,慧晴的臉是泛著光的,笑意漾在嘴角,聽不見聲音,但筱唯知道慧晴在電話那一頭撒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
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天葵的電話就來了。
到了吧。
到了。
跟你說,我現(xiàn)在緊張得很,上下樓都得扶樓梯,我就擔心肚里的娃會與我不辭而別。你說,他會一直安心地等到九個月以后嗎?
哎喲,你說我肚里的孩子會不會長得不健全哦,我懷孕前都沒吃葉酸呢。天葵在電話里一驚一乍的。
哪里只是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哦,懷孕的女人智商也不見好。筱唯在這一頭撇了撇嘴。
這結(jié)婚的女人跟沒結(jié)婚的女人聊天,懷孕的女人跟沒懷孕的女人聊天都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駕,女人的友誼更適合建立在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上。
筱唯突然覺得跟天葵聊不下去了,胡亂地應著,耐心等天葵稍作歇息時,很巧妙、很潦草地道了晚安,掛了電話。
慧晴的電話也掛了,從陽臺外進來時,臉上仍是紅撲撲的,看筱唯時眼里含笑。
唯姐,你真喜歡當老師啊,我聽學校的老師們說這里就只有你從未提過想改行呢?;矍缱搅梭阄ǖ恼龑γ妫苷J真求解的樣子。
筱唯笑而不語。
當老師,如果能在城里也不錯,可你這每個周末都跑著,也還是很麻煩。慧晴小心試探。
筱唯從包里掏出包話梅遞到慧晴手里,臉上仍是笑,她知道她只要再沉默,慧晴就會主動繳械,會按捺不住把自己暗地里的所有動向都傾其而訴——剛畢業(yè)一年的小女生,沉不住氣,沒到手的東西是敢拿出來炫耀的。
慧晴丟了顆話梅在嘴里,酸得倒吸了口氣。唯姐,老師調(diào)動很麻煩哦,改行也得等機會。陳默說他要調(diào)了,往局里走,還升職了,估計這兩天就能下文。她說的是陳默而不是陳校長,羞澀的、親昵的,明顯帶著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是凌駕于筱唯的年齡和婚姻之上,她手里仿佛握住了一張代金劵,這就是年輕的好處,未婚的資本。筱唯有些不屑,但又不忍把這種不屑表露。
你也別太急,你年輕,機會多著呢。筱唯拍了拍慧晴的手背,女人若是想用姿色去換取某種價值,你也就沒什么價值了。當然這種想法筱唯是放在心里的,說出來得比那話梅還酸。
6
早上沒課,校長的辦公室是開著的。筱唯硬著頭皮往里走,她想按錢碧云的思路去給自己病入膏肓的婚姻爭取一段治療的時間,也不是非要這段婚姻不可,她舍得,只是她不愿意讓錢碧云覺得自己窩囊到只能接受不滿的現(xiàn)狀,她得盡力去跟清遠多點時間相守,她得辨明她婚姻里的礁石;如果能排清障礙,最好還能像天葵那樣要個小孩,年過三十的女人,只想要安穩(wěn)。
辦公室其實不小,但筱唯的出現(xiàn)讓校長陳默覺得整個空間都縮小了,這個一直讓人覺得清高的女人怎會屈尊現(xiàn)身呢。陳默起身給筱唯倒了杯茶,拉了把椅子請筱唯就坐。
筱唯在醞釀。八年前,她來報到時,陳默就已經(jīng)是校長了,那時也是在這間辦公室,兩人坐的位置也沒變。他看她的簡歷表,大約看到住址欄上寫的是鄰縣時,抬頭看了看她,隨即起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哦,不是本縣的哦,一個姑娘家在外工作,可得好好照顧照顧。他臉上的笑,意味深長,他的手沒有離開,帶著一點微微的力量在向四周延伸,筱唯覺得整個肩頭潮濕得快要發(fā)出綠芽。厭惡地將手一抬,陳默蓄意抒情的手像一只受傷的燕子從筱唯的肩頭上跌落下來。
之后的陳默也還努力想討好筱唯,二十出頭,似懂非懂的小姑娘,稍耍手段讓她在寂寞孤獨面前,以愛情的名義束手就擒,不會很難。他給她外出學習的機會,給她評先進,給她發(fā)甜得發(fā)膩的短信。一個在自己面前現(xiàn)過老底的男人,什么言行都顯得有點裝腔作勢。筱唯逆著來,她換手機號碼,開會請假,但凡覺得不該得的榮譽她拒絕。陳默的熱情沒得到回應,索性就把筱唯晾在一邊。
筱唯的聲音是軟的,她甚至在想若是那只手故地重游,她應該能稍微忍耐一下。但陳默甚至都沒再看她,眼睛盯著手里的一份文件。
陳校長,我家離得遠,課是不是能調(diào)整一下,周四和周五我就四節(jié)課,能不把這四節(jié)加在周一和周二,這兩天我是有空檔的。筱唯心里其實是虛的,她努力使自己做到不卑不亢。她想,若是陳默跟她講理由、講困難、講高度,她轉(zhuǎn)身就走。
陳默的眼睛從文件上移開,看了看筱唯,嘴角泛起笑意,那笑仍然是意味深長的。
兩頭跑是挺累的,調(diào)整課也不是辦法呀,你還是得爭取調(diào)回去。這個我一直都愿意幫你,只是你得給我機會。陳默揚了揚手中的文件,我調(diào)到局里了,下周就去報到,不出半年把你調(diào)回去易如反掌??諝馐酋r活的,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報到的那天,只是陳默的曖昧不想再掩飾了,他覺得他的籌碼增加了,而筱唯,女人的身價是隨著年齡在下跌,再過幾年,這臉蛋這身姿再沒有任何價值。
筱唯愣在了那里,陳默在等待她某種暗示的回應,他是吃定她的,就好像清遠,從不跟她爭吵,但似乎卻掌握著婚姻的主動權,就好像錢碧云,肯定是關愛她,但卻從未給過她喘息的機會。他們,無論以什么名義,那無形的束縛就擺在那里,你明明是想掙脫,卻越勒越緊。
筱唯起身離開,神情淡然。
7
周一至周五,每天都能接到錢碧云的電話,她像個小說家,每一次都能把筱唯的生活臆想出一個新的情境。她今天說婚姻出問題了不要緊,趁著沒小孩,離了,省事。明天她又說離婚女人再年輕也只能陪半老頭子了,能湊合就湊合吧。她把她自己繞進一團亂麻里,比筱唯還緊張這場被距離撕扯得快要碎掉的婚姻。清遠,一個電話也沒打來,天葵在電話里莫名其妙地曬著準媽媽的幸福。到了周五,筱唯覺得坐車回家是個很困難的決定。
林已經(jīng)等在樓下了。下樓時,陳默跟新來的校長做完交接,剛好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兩人沒有對視,各自的腳步?jīng)]有遲疑、沒有停頓。從樓道走下去時,慧晴早已等在那里,很自然地用手挽住陳默。她的笑容里盛滿了她想要看到的未來。
副駕永遠是留給她的,小豬靠背剛從后車廂里拿出來,后座沒有客人。筱唯啥也懶得想,閉上眼睛,整個人像掉進深淵,緩慢地持續(xù)地墜落,四周沒有任何依附,但不恐懼,也不想掙扎,她覺得她整個人很沉,地心引力不可抗拒,而這個墜落的進程是漆黑的、漫長的。
人還是在往下墜,眼睛閉著,安然地享受著脫離現(xiàn)實的虛幻感。手機鈴聲猛然響起,像如來輕易地就將孫悟空握在手心里,電話里的錢碧云仍是充滿嘲弄和不滿的:到我這下車吧,我要請你和清遠這兩尊菩薩來拜拜,不然這日子還怎么過?
神經(jīng)繃緊,下車時,整個人處于警備狀態(tài),筱唯當然知道錢碧云的用意,可如果任何問題都能像解幾何題一樣,用已知求未知,而且還是唯一的未知,該多好。
錢碧云的眉毛是擰在一起的,眼睛落在地上。清遠手里拿著報紙,在時事要聞后像隔了一個世界??諝夥路鹩辛诵螒B(tài),塊狀的,慢慢地往下沉。
筱唯,你課調(diào)了嗎?兩孩子吵架,做父母的總是先從自家孩子下手,這是風度。
沒呢。手上的包跟嘴上的話一樣讓人泄氣,啪地丟在地上,不管不顧的樣。
清遠每天回家冷火閉爐的,像家嗎?都三十出頭的人了,總得要個孩子吧。錢碧云的聲音略微軟了下來,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哪會把兩地分居當回事,克服困難、自我犧牲,在還是精神主導的年代,婚姻關系更簡單化,孩子便能將一切矛盾化為烏有。
筱唯這樣兩地跑,要啥孩子,這事以后再說吧。清遠有些不耐煩,報紙在手里揉成了一團。
筱唯啥也不想說,本該兩夫妻來商量的事突然成了母親要傳達的旨意,心里迫緊得很。
筱唯,你就這樣讓人晾著吧,女人的好年紀一晃就過,過幾年再要孩子身體恢復可就難了,再說,沒人去給你跑調(diào)動的事,這以后得有多長,你就等著吧。 錢碧云恨鐵不成鋼,沒哪個女人像筱唯這樣傻的了,男人才不怕你拖呢,拖到最后,人老珠黃,一拍兩散,還能障人耳目把最后的罪過都歸于你沒給他生個孩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那時對于這段婚姻,喚起人們同情的更可能是清遠。
媽,你別想多了,我和清遠再商量商量。
你,還商量商量。錢碧云冷笑兩聲。
清遠一言不發(fā),起身就走。門砰的一聲,那仿佛成塊的空氣就震落下來了。
筱唯被壓得快要窒息,在這場家庭矛盾中她其實沒有陣地,沒有被肯定的戰(zhàn)斗力,真正的較量者更加鮮明的態(tài)度像兩股力量在對她進行撕扯。
什么態(tài)度?就走了。筱唯,你苦日子還在后頭。錢碧云終于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才剛剛擂響戰(zhàn)鼓,對方根本不屑戀戰(zhàn),你扛大炮,他一小槍,你還在擺架勢,對方一槍致命,勝利收兵。
兩母女窩在沙發(fā)里,各自沉默著,成塊的空氣終于掉在地上,成了碎片,片片鋒利。
8
筱唯不知道是怎么出的門,街道上是熱鬧的,雙腿卻像是行走在一片沙漠。
回到家,一個人躺在床上,方覺錢碧云用的“晾”字的準確。破抹布也還是有存在感的,哪怕是被糟踐,而她對于清遠也許更像是掛在衣柜里的一件曾經(jīng)被珍愛過的大衣,質(zhì)地精良、款式簡潔,但還是敵不過服裝店里的推陳出新,不舍丟棄卻也沒有再穿著的念頭。筱唯想得全身發(fā)抖,手機也抖了起來,還是錢碧云。
你要是覺得委屈,就離了吧。聲音拖泥帶水,無可奈何。
這場婚姻里最熱切的關注者徹底放棄了從中調(diào)和的野心。比其承認這段婚姻的失敗,錢碧云覺得承認自己的失敗更為艱難。
有眼淚朝外涌,筱唯輕輕應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是不是人與人的關系在時間和距離里只有兩種狀態(tài),走失和相遇。筱唯給天葵發(fā)了條短信,仰望著天花板,像困在沙漠里的旅人,手里僅有的半壺水難以承擔繼續(xù)往前走的信念。
親愛的人啊,我忘了我所失去的,我只知道我在迎接一個與我骨肉相連的新生命。天葵的短信帶著準媽媽的幸福感,溫潤得像一杯剛剛沖好的牛奶。
筱唯整個人一下子輕松了,伸手把枕頭抱在懷里,使勁的,像那無數(shù)個兩小時零四十分一樣,摟住車上的永遠只屬于她的小豬靠背,孤單的旅程就變得特別安心踏實。也許,也許有些失去早已注定,有些相遇早就開始。
崔曉琳,1979年出生,2014年開始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