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胡同里居住著膚色黝黑的朱姓村民。
四月胡同西院的槐花香飄到胡同東邊院里,胡同里小媳婦們呼喊著吃槐花了,綁了鐮刀喊西院的男人勾槐花,女人搬了板凳拿了菜籃坐在胡同里摘槐花,南風吹來,清新的芬芳在胡同里飄。
朱姓村民居住在胡同里,從出生到死亡,長命或短命,從胡同里開始,在胡同里結(jié)束。狹窄、擁擠、憂傷的胡同像村莊的盤扣,用粗線縫制的盤扣,密實地盤在村莊的胸襟上,結(jié)實耐看又充滿神秘的古老意味。
冬天的雪落在胡同里,大雪下了兩天一夜。胡同兩邊的土墻高出二尺,屋頂?shù)难┪孀∶┎?,茅草屋里的人兩天不出門,在屋里烤火,打牌,吃燒紅薯。
洪德爺爺在這個下雪的冬天死了。
我們在積雪沒有化完的胡同里跪地叩拜,送走洪德爺爺。出胡同西去是一條通往田野的大路,洪德爺爺埋在村子西邊的田地里。我們一直送洪德爺爺?shù)教锏剡吷希@時主事人擺手喊:
“女人們不要進地了,在這里停住?!?/p>
女人停下,男人繼續(xù)前進。
村里有規(guī)定:凡是新埋的墳頭,不允許女人靠近墳地,甚至地邊都不能靠近。女人有何魔力,能破新墳的風水?村里媳婦有不入家譜的規(guī)定,但沒有不入墳地一說。村里習俗千年流傳,新挖的墳前,女人止步于地邊。
某些事情女人無權(quán)干涉,而在家庭構(gòu)造上,沒有女人不是一個家。
朱圣蠡快三十了還沒有媳婦。朱圣蠡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母親年老,神智不太正常,父親年老力弱,走路顫巍巍,每日早上牽羊出去,回來時羊牽著他回家。圣蠡大哥當兵,在外地娶妻生子,不回家。二哥生三子一女,二嫂患病離世,二哥丟棄四個孩子外出,杳無音訊。三哥也當兵,婚后搬離胡同,生三個孩子,一家五口人居住在村子西邊田地里,不再回胡同。
圣蠡和父母親住在老房子里。精神不正常的母親和體弱的父親也蓋起了四間平房起級屋。圣蠡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大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周正。唯獨他的膚色,是黑色的,黑種人那樣的黑。他家的四間大瓦房和有點積蓄的爹娘在那時候不是窮困人家,若不是圣蠡的膚色比正常人黑一些,他二十二三歲應該娶媳婦了。母親的不正常也給他帶來了負面影響,時間一年年過去,他超齡了。
胡同人家有一項用以維持生計的獨門手藝:吹糖人。老輩人吹糖人精通,從孫悟空七十二變到水滸人物肖像到小動物,吹得惟妙惟肖。朱圣蠡這輩人大多不太會吹糖人,他們會熬糖稀,賣喧糖。每年秋后,村子里飄溢出熬糖稀的氣息,甜膩的味道在胡同里在每一縷風里飄,張嘴呼吸,都是糖稀的甜味。把一桶桶粘膠一樣的液體糖熬制成塊狀的硬糖,鍋蓋一樣,用布片包了,背走他鄉(xiāng),一起背走的還有鍋、鏟子、切刀、鋪蓋等。
走出胡同,他們?nèi)|北。出去兩三個月,背上的糖稀賣完,兩千多元便賺到手。在1990年,兩千元是可以蓋起三間瓦房。那年我家積攢了一千五百元,一頭豬賣三百元,外加出去一年賣糖的錢,蓋了四間出廈平房起級屋。話說這年圣蠡賣完糖,在車站買票準備回家,他餓了,在路邊買面包吃。
賣糖人有一個規(guī)律:在外賣糖兩三個月,不洗澡不理發(fā)不刮胡子,甚至衣服都不換洗,每一個賣糖回來的人都像在煤窯里蹲了三個月的黑鬼。他們回到家,把錢交了,另外領取其中的十元二十元,到街上理發(fā)洗澡,改頭換面整理一下。圣蠡皮膚黑,又賣了三個月的糖,看上去更黑,胡須頭發(fā)飛舞,野人一樣。就這樣的形象,身后跟上了一個女子,女子一路跟著他,不離開。圣蠡問他:你跟我干啥?她看著他手里的面包,不說話。圣蠡想她可能餓了,想吃面包,圣蠡把手里的面包遞給她。她沒有猶豫,接過去,怯怯地看他一眼,他黑膚色下的眼睛很亮很善,她大膽吃起來。圣蠡并無要帶她回來的意愿,他給她面包,出于同情,出于人性的善意。他走,她還是跟著。他說:你回家吧,我要上車了。她說:我跟你上車。圣蠡說:我上車回家,我家在江蘇,離這里幾千里路,你不能跟著了。她拉住他的衣服,一臉祈求。
女子叫邊小敏,十九歲。家在哪里?為什么一個人游蕩?邊小敏不說,沒有人知道原因。
邊小敏跟圣蠡來到了胡同。胡同里一時沸騰了。都說圣蠡領媳婦回來了。小媳婦們都歡歡喜喜地去看,看到邊小敏不免有點失望,怎么能做媳婦呢?分明是一個小孩,邊小敏瘦瘦的,矮矮的,尖嘴巴,噘嘴唇,眼睛不大,看人帶著疑惑和畏懼。細長的脖子上一層不易覺察的灰塵。衣服瘦小,勉強包裹住她瘦小的身體。邊小敏瘦黃的臉色明顯營養(yǎng)不良,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圣蠡比她大。這樣的一個女子來到這樣的一個男人身邊,怎么能做媳婦呢?胡同里女人不太贊成,都說先留下當孩子養(yǎng)著吧。
圣蠡的母親沒有相中邊小敏,老人眼睛里帶著不滿意,一臉的皺紋都沒有舒展開,她還是接納了這個女子,晚上燒了雞蛋面水,燉了豬肉豆芽細粉。邊小敏吃得很香,吃肉對她來說是上天最高的恩賜。圣蠡和父親都很疼這個千里之外帶來的女子,老人把肉夾給邊小敏:吃吧,孩子,多吃點。邊小敏看看老人,老人說:你吃吧,我們吃不動肉,吃點菜就行。圣蠡也給她夾肉,圣蠡看她饞,想讓她吃夠,吃到滿意。
邊小敏留下了,居住在胡同里。和胡同里的媳婦們一樣,學居家過日子。邊小敏年齡小,還不知道日子要細水長流,她有時會到代銷店里買零嘴吃,圣蠡母親說她饞嘴,不會過日子。她不喜歡這個老婆婆,有時會吵一兩句。圣蠡護著她,給她零錢花,哄著她高興。帶她去縣城,買衣服,買雪花膏,買蝴蝶結(jié),邊小敏打扮起來,有幾分美麗。
老婆婆挑剔,也疼愛孩子。她會做飯,又做得精細。邊小敏吃得熱熱乎乎,湯水飯菜均勻,一年后她出落得白里透紅,身材高了,也結(jié)實了,有了女性的氣息。她開始知道女人的事情,懂了男女之間的事,再聽到人們玩笑話時就露出羞澀的神色。這時婆婆正式給他們圓房,她并不推辭,大方地同意,她喜歡這個疼她的黑大哥。
邊小敏學做胡同里的女人。她學會洗衣服做飯喂豬放羊,學會下地干活,學會做鞋子編織帽子。那時候我們以種棉花賣錢花,邊小敏和圣蠡一起去打營養(yǎng)缽,邊小敏學得快,打營養(yǎng)缽像變魔術,他們倆一個打一個擺,配合默契,形態(tài)自然。三月的麥苗青若明鏡,映照著兩個人,遠處的梨花雪白,油菜花的香氣在空氣里流動。時間在這里不緊不慢地走去,一切都是原始的,自然的,純凈的。人和人是自然的結(jié)合,人和自然的形態(tài)是原始的結(jié)構(gòu),這里大地仁厚,風平云息,春天是最真實的春天,空氣清新,天空蔚藍,青草是十三歲少年清純的眼,河水是蝴蝶蘭翅膀上的云。人在天幕下,緩慢地行動,像蟲子在土地上緩慢地爬行,沒有危機也沒有侵害,沒有烏煙瘴氣也沒有虛情假意。只是在落日緩慢的下落中人老了,而時間永恒存在。
邊小敏懷孕了。她是個健康的女人,懷孕對于她來說就像在西邊田地里種了一粒南瓜種子,春天一場雨,種子發(fā)芽,夏天一場雨,秧蔓滿處開花。秋天到了,一只只大南瓜,金黃翠綠的花紋在秋天的田地像水墨畫。邊小敏不嘔吐,不嫌飯,老婆婆做什么吃什么,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沒事的時候玩起來和沒有懷孕時一樣蹦跳。這是純凈的空氣里純凈的孕育,河流是清澈的,空氣是沒有霧霾的,那時候沒有誰在懷孕的時候需要保胎,需要到醫(yī)院做一次次檢查。沒有做B超,有也沒有孕檢,不知道有預產(chǎn)期,看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估計時候差不多了,還是要干活,小心著干活,直到肚子疼了,該生了,女人躺在床上喊叫,男人騎一自行車急匆匆到鄰村請來拾娃娃的接生婆,在家生,胡同里的小孩一個個像雞蛋破殼一樣順利生出來。
邊小敏生一個男孩,男孩不隨圣蠡的膚色,他不黑,和邊小敏的膚色一樣紅撲撲的白,是一個粉嫩的小男孩,除了膚色不隨圣蠡,輪廓眼睛鼻子嘴巴都隨圣蠡,是一個集父母雙方優(yōu)點的小家伙。一家人看著喜歡,給小男孩起了一個文藝的名字:文俊。
邊小敏奶水充足,一對小乳房充滿濃稠的奶水。女人喂孩子時姿勢優(yōu)美,攬孩子在懷,是攬?zhí)斓卦趹?,是攬一生的幸福在懷。母親是圣母,是世上最偉大的女人。她眼睛里放射著母性的溫柔,眼光都是輕柔的,不能觸疼孩子鮮嫩的皮膚。無論什么年齡的女子,做了母親都會有天性中的溫和柔軟。她的幼稚不再有,她的鋒芒不再有,她的對世界的怨、責、怒都不再有。她有的是愛,是溫情,是對完美生活的無限向往。
邊小敏對孩子細致有加,很會養(yǎng)小孩。養(yǎng)孩子不是教的,她無師自通。這是人的天性,每一個女人都具備,是動物性的,母雞都會的本性。她把孩子養(yǎng)得白胖,憑她足夠多的奶水。那時候,錢不是很多,糧食勉強夠一年吃的,有土地,第二年會有新的糧食,小麥,玉米,紅薯,黃豆,芝麻豌豆,地里種得全乎著呢。蔬菜也是自己地里種的,很干凈,開春韭菜齊刷刷地綠,是最早的蔬菜,邊小敏做韭菜雞蛋烙餅,一頓吃三合。雞蛋是葷,營養(yǎng)高又廉價。春天,胡同口有賣小雞的,賒賬,秋后來收賬,村里家家都養(yǎng)小雞,隔兩三天喝一頓雞蛋湯,腸胃滋潤奶水也充足。小孩吃奶吃到七八個月,開始跟著大人吃飯,面條、疙瘩湯、燉個雞蛋膏子,滴一滴香油,放幾粒鹽,小孩稀里嘩啦吞咽。邊小敏給孩子穿得干干凈凈,每天洗衣服,沒有自來水,在壓水井邊洗孩子的外罩、褲子,也刷鞋。冬天給孩子編織帽子,我們都會,她也學,那種辣椒帽,男孩戴黃色的,頂上綴著紅色的絨球,帽檐是參差的花邊,脖子里有一圈帶褶皺的寬沿,護著脖子。文俊也戴那樣的帽子,洋娃娃一樣瞪著和圣蠡一樣大的眼睛。
邊小敏學做平原上人穿的棉鞋,摸袼褙,剪鞋樣兒,踩縫紉機,她都學會。兒子穿上她做的棉鞋,和胡同的孩子一起奔跑。邊小敏在胡同里喊兒子回家吃飯,孩子跑著喊著媽媽撲到她懷里。風在胡同里吹,南風吹暖,北風吹冷,時間在胡同里遠去,孩子在母親懷里長大,老人一個個從胡同里離去。
冬天,大雪封門。圣蠡的母親死了。雪后村莊冷清的風吹來吹去,村里人陸續(xù)到圣蠡家去幫忙。男人抄著手,縮著頭迎風走來。女人裹著厚圍脖,穿著棉襖,一手拿尺子一手拿剪子,去縫孝褂子。在胡同里,圣蠡和邊小敏穿著重孝跪在地下給母親送終。胡同里雪堆積到路邊,無數(shù)的腳踏在雪上,雪變成泥水,被人們帶走。孝子的身上是泥水和雪水,他們跪在地下,向人們致謝,痛哭離世的人。在執(zhí)事人大聲地吆喝“前后起——”的聲音中,又一個老人從胡同里抬出去。
春節(jié)到了,邊小敏學習做過年的食品,炸丸子、蒸饃、包餃子。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做過年的食品。公公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指點小敏剁餡子,和發(fā)面,他沒有力氣,他有經(jīng)驗,老人的人生經(jīng)驗是用來傳播的。邊小敏在老人的指點下,蒸了菜饃、團子和發(fā)膜。圣蠡燒火,大哥家的兒媳婦寶華也來幫忙。按輩分,寶華是邊小敏的侄媳婦,比邊小敏大,有兩個孩子。胡同里過年的時候忌諱多,老人剛離世,三年不能貼對聯(lián),不能放鞭炮。寶華小敏蒸饃,菜饃是扭著花邊的,團子金黃,發(fā)饃雪白的,是圓的,喻示圓圓滿滿。過年時候這些都是吉利的食物,要做好看,討個吉利,不然一年都會有陰影。炸丸子也是一件大事,寶華小心地教邊小敏,公公跟著看著,指點著。丸子炸得焦酥嫩黃,帶著油光光的亮堂。屋子里爐火正旺,小孩在胡同里跑著,一會兒回家拿丸子,一會兒拿焦葉子,拿了跑胡同里去吃,迎面的風吹得他一臉通紅。
春天來了,胡同里墻根下長出草芽,薺菜,掃帚菜,苗條棵,小媳婦出來摘菜,邊小敏也學習吃野菜,蒸窩窩,煎菜餅,邊小敏做得和胡同里的女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日子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一個人原來的生活習慣,她和胡同里的女人一樣會做飯,臉色吃得紅潤,身材高了,也胖了,脖子不那么細長,下巴處有了積蓄的脂肪,高顴骨變得平平的,眼睛似乎比原來小了,噘著的嘴也小了,牙齒潔白。邊小敏變得和我們本地人一樣勤勞、節(jié)儉、懂事,疼愛孩子和家人。也和胡同的女人一樣追逐生活的潮流。穿腳踩褲的時候,胡同里的女人沒有一個不穿的,燙頭的時候,長頭發(fā)短頭發(fā)都燙,買羽絨服的時候,見一個買都去買。
胡同里的女人追趕潮流,也過著幾千年來留下的生活習慣。女人洗衣做飯,喂養(yǎng)小孩和牲畜,田地忙的時候,下地干活,不忙的時候做鞋子、縫衣服、編織毛衣,也串門、打牌、聊天。忽然有一天傳來女人也能出去打工掙錢的消息,這對于胡同里的女人來說簡直是一件震驚的事情。先是剛剛初中畢業(yè)的女孩被鄰村廠子里請去做工,女孩有天然的優(yōu)惠,工作好找,老板賞識。有孩子有老公的女人們就不那么容易找到活。年輕是一個女人的資本。做工的女人們因年齡被劃分為一個個檔次,超過四十歲,打工沒有人要。女人們隱瞞著年齡,表現(xiàn)出年輕的模樣。這樣也不好找活。大多是年輕的打工者回來暗暗透露消息,哪家廠子要人了,去試試吧。女人們相互聯(lián)合,也相互拆臺,有了猜疑和爭斗,也有了勾心斗角和相互欺騙。為了自己能找到活干就必須擠對別人,特別是年老的和手腳不利索的。那時候就是這樣,原本單純的女人們卷入了生存的競爭漩渦,彼此靠手段、智謀和人際關系爭出一條自己的出路。
西蔣集在我們村子西邊,最先興起家庭手工業(yè):做鏡框條,他們招收女孩做工,隨著業(yè)務的擴大,也開始招收二三十歲的已婚婦女,一天六塊錢,后來八塊。我們村女孩多在蔣集做工,有女孩和蔣集的男孩談戀愛,成為蔣集的媳婦。
邊小敏也去蔣集打工。精力旺盛的邊小敏和所有二十多歲的小媳婦一樣充滿對新生活的向往,脫離家庭脫離土地到另外一種環(huán)境里去做工,新鮮、充滿誘惑。七十多歲的公公持疑惑和不安的態(tài)度,不支持她去,公公知道攔不住,他沉默不語,心里不悅。圣蠡對邊小敏好,只要她喜歡的,他支持她,他從來不阻攔她做任何事。這個柔軟的男人太會縱容女人,也太會順著她。邊小敏像小鹿一樣歡快地去上班,圣蠡給她做飯,給她洗衣服,孩子也自己帶。那時候男人沒活做,田地里沒有事的時候在家閑著,打牌,閑逛。只有到冬天才能出去賣糖。
走出家門走出胡同,邊小敏看到外面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沒有出過家門的人永遠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大,不知道外面的風景有多精彩,也不知道外面的虛幻的魅力有多深的誘惑。邊小敏這個從東北來的女子看上去有了社會經(jīng)驗,雖然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事實上她年齡不大,人也單純,并沒有多少變通的心眼,也不知道人會有誘拐和欺騙。邊小敏打工后變了,她開始不回家,圣蠡找不到她。后來又回來,回來又走,她變得無法安定,在家住不下去,說走便走。圣蠡不攔她,攔也攔不住。公公眼睛里是氣憤,看不慣,和她吵,她瞪著眼和公公吵:你管我?你憑什么管我?
公公說:一個人到處亂跑,你看你成什么了!人家背后說你!
誰愛說什么說什么,關我什么事!邊小敏不畏懼。
一個我行我素的邊小敏和原來安分守己的邊小敏完全不一樣了。在又一次外出一段時間回來后,侄媳婦寶華在她的行李里翻出她和一個男人的照片,寶華拉住圣蠡氣惱地說:你看看這是什么!你真沒用,就依著她,她想上天你搬梯子,你不能揍她一頓,看她再跑!
圣蠡說:揍她管啥用,她想走,就走。
寶華氣得要打圣蠡。但她不能打小叔。
邊小敏出現(xiàn)的時候,寶華對著她的臉要打,邊小敏拉起架勢:你干什么!你為什么打我?!是的,一個侄媳婦憑什么打嬸子?況且是這樣一個不受法律保護的嬸子。寶華放下手。
邊小敏最后一次走我們都勸她,我們知道她心意已決,還是勸她,讓她看看孩子,文俊多好的一個孩子,你怎么能舍得不管?邊小敏哭了,她不說話,只是哭。
圣蠡也知道留不住邊小敏,圣蠡不攔他,隨便她,要走要留,她自己決定。唯獨寶華不服氣:怎么能讓她走,捆也得捆住她!打斷她的腿養(yǎng)著她,孩子還有個娘??!
圣蠡說:話是這樣說,誰打她?人家也是爹娘生的人,她想走就走,只要不把孩子帶走,讓她走吧。
邊小敏走了。我們都覺著這一家三個光棍日子沒法過。寶華的氣憤也是來自這里,沒有女人的家不是家,何況三個男人沒有一個女人!
男人沒有女人遠不如孩子沒有媽媽更苦,幾個月后白胖的文俊小臉變得干巴,有一段時間說話口吃,胡同里的女人聽見打他的屁股,他驚惶地改過來。胡同里孩子多,小文俊跟著大孩子跑,忘記了媽媽?;氐郊遥雼寢?,看不到媽媽,臉上是一種難言的苦澀,孩子似乎預感到某種不幸,也知道這種不幸是無法啟齒的,他順應這種不幸,在人們對媽媽的詆毀中知道媽媽做了錯事,但他不說話,把想念埋在心底。一個孩子不能說的委屈是怎樣的委屈?他和圣蠡一樣是一個良善又軟弱的人,被黃沙掩埋,再掩埋,沒有人看到他們內(nèi)心深處怎樣的低落、苦悶和失望。
那年冬天,文俊的爺爺死了。大雪落滿胡同,村子里看不到路,看不到溝渠和草垛。大雪把一切都覆蓋了,破舊的草房,掉著土的泥墻,腐爛的樹疙瘩,村莊成為白色的城堡,所有有棱角的,變形的,不方不圓的,扁瘦的,都變得圓潤,飽滿,充滿靈性和潔凈之美。人們在胡同里送老人離開村莊,雪花還在飄,沒有女人大聲悲切的哭,送葬的隊伍一片冷清。圣蠡的大哥入贅后再不回來,二哥杳無音訊,三哥在北京隔離。有點瘋癲的姐姐已經(jīng)不知道哭。這樣的葬禮顯得那樣凄涼。沒有人顧及這些,亡人入土為安最重要。圣蠡在前面磕頭,文俊緊隨其后,侄媳婦和三嫂在棺材后嚶嚶地哭。
日子照舊繼續(xù),小文俊長高了,長成一根蒿竿一樣高瘦的個子。說話時快時慢,表達總是不那么完整,圣蠡督促他上學,沒有媽媽的孩子,學習不是那么用功,成績平平,初中沒有讀完便下學了。
文俊十幾歲便跟村里在外的老板打工,一月八百元,算是學徒工。文俊學會了抽煙,學會了玩電腦手機。再回家,抽煙,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不回家。圣蠡為了留住文俊在家,給他買了電腦。
村里人幾乎忘記邊小敏,不再提起。胡同里人偶爾想起來,說起邊小敏,看到文俊這樣,想到邊小敏如果在會比這要好的。文俊似乎不記得媽媽,他沉浸在網(wǎng)絡中。
十幾年過去,忠厚老實的圣蠡自己領著孩子過得也有來有去,過年蒸饃炸丸子包餃子,春天種南瓜和冬瓜,秋天播種麥子和收獲玉米他獨自完成。他是女人也是男人,歲月照亮胡同里的新修的水泥路,集資修路的時候,圣蠡和別人一樣拿錢,一分不少。
忽然有一天,邊小敏來了。胡同里的人都去看邊小敏。邊小敏又恢復到她東北人的膚色,粗糙,像有一粒粒沙子印在臉上。她瘦了,不再年輕。她的模樣變得和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粗獷的輪廓,尖銳的棱角都顯露出來,額頭、顴骨和下巴突兀,在這里養(yǎng)出的圓潤飽滿和水靈一點沒有了。我們都問她過得怎么樣,她笑說還可以,男人是一個木匠,他們生了一個兒子。我們都勸她留下,留下看著文俊娶了媳婦再走。她說她那邊還有一個兒子,這次是去姐姐家,拐這里來看看。
邊小敏坐在圣蠡空蕩蕩的屋子里,還是那張舊床,舊床上的被子薄薄的,蜷縮著歲月中的污垢和一個男人長久不洗澡留下的臟污。邊小敏不嫌棄,她留下,睡在圣蠡的床上,和多年前睡在這里一樣。
邊小敏等了文俊三天。文俊進工廠了,五一放假才能回來,圣蠡讓文俊請了一天假,早一天回來。
母子再見。文俊有些羞怯,邊小敏也羞怯。拉拉手,邊小敏哭了。文俊哭了。
邊小敏走的時候說還會回來。
三年過去了,邊小敏沒有回來。
孫愛雪,1968年出生。作品在《散文選刊》《黃河文學》《山西文學》《山東文學》《廈門文學》《青年文學》《文學界》《雨花》《芙蓉》《紅豆》《太湖》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系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