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 王海
[摘要]姻親氏族與孿鞮氏構成匈奴社會結(jié)構的主干,其中孿鞮氏處于絕對的核心地位,姻親氏族則是其從屬。但自公元前60年屠耆堂為單于后,姻親氏族在匈奴社會中地位和職掌開始發(fā)生重要的變化。此前單于姻親氏族常留庭輔助單于,處理刑獄事務,但此后姻親氏族開始掌握匈奴的軍權,并駐守地方、直接統(tǒng)領其部眾,捍衛(wèi)單于庭。姻親氏族職掌變化的原因,既以其與單于世代通婚的姻親身份為基礎,又有匈奴內(nèi)部單于位繼承矛盾和外部漢朝某些政策的推動。在匈奴社會結(jié)構中,姻親氏族的存在與其職掌的變化,對于匈奴社會發(fā)展變化起到過重要的歷史作用,值得學術界深入研究。
[關鍵詞]匈奴;姻親氏族;職掌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6)06-0078-07
姻親氏族是匈奴政權統(tǒng)治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史料所限,史學界對于匈奴姻親氏族的研究較少。林斡先生的《匈奴史》中談到了匈奴(姻親)氏族數(shù)量的變化;武沐先生的《匈奴史研究》中肯定了匈奴(姻親)氏族數(shù)量的變化,并且指出了姻親氏族之間的地位的差異:馬長壽先生《北狄與匈奴》中認為(姻親)氏族常與孿鞮氏通婚,并在東漢時期姻親氏族開始以骨都侯的名義職掌軍權。
中國臺灣學者謝劍在《匈奴社會組織的初步研究——氏族、婚姻和家族的分析》一文中論證了親族組織與政治制度的關系和氏族內(nèi)外部結(jié)構,和雙方之間的婚育和婚姻的形式;日本學者澤田勳在《匈奴——古代游牧國家的興亡》一書的第四章第四節(jié)對姻親氏族骨都侯的性質(zhì)、貴種勢力的擴張等內(nèi)容作了一定的介紹。
王慶憲和叢曉明的《姻親氏族與匈奴政權的關系》一文中分三部分介紹匈奴的姻親氏族:(1)閼氏是單于姻親氏族的核心;(2)骨都侯是姻親氏族擔任的主要官職;(3)分析了單于姻親氏族中最貴者呼衍氏的一些問題,但是在具體分析姻親氏族的職掌及其變化上尤其是產(chǎn)生變化的原因上著墨較少。
以上學者的研究成果是值得充分尊重的,對于后學研究的指導作用不言而喻。對于匈奴統(tǒng)治階層而言,姻親氏族是構成匈奴統(tǒng)治集團的一個“半部族”,姻親氏族的存在對于穩(wěn)定匈奴政權有著重要的作用,其行為對匈奴歷史的發(fā)展走向亦起了重要的作用。而對于姻親氏族而言,職掌的變化直接關系到其在匈奴內(nèi)部的地位和利益。然史學界對于姻親氏族的研究尚不完整,筆墨稍顯不足,故筆者將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將匈奴姻親氏族視為一個有機整體(構成匈奴統(tǒng)治集團的半個部族),從宏觀上考察匈奴姻親氏族職掌的變化及其原因,或許會較以往的研究得出相對全面、準確的看法。
一、姻親氏族與匈奴社會結(jié)構
氏族是“出自一個共同的祖先、具有同一個氏族名稱并以血緣關系相結(jié)合的血緣親族的總和”,匈奴中的氏族亦不例外。謝劍認為匈奴統(tǒng)治集團主要由兩個部落——單于族(孿鞮氏)和姻親族一組成。文中的姻親氏族即為與單于族-孿鞮氏世代保持婚姻的異姓大族,不同史籍在記載姻親氏族的數(shù)量和職務方面存在差異,如《史記·匈奴列傳》載:
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其后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
《漢書·匈奴傳上》載:
呼衍氏,蘭氏,其后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
《后漢書·南匈奴傳》載:
異姓有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蘭氏四姓,為國中名族,常與單于婚姻。……南單于既居西河,亦列置諸部王,助為扦戍。使韓氏骨都侯屯北地,右賢王屯朔方,當于骨都侯屯五原,呼衍骨都侯屯云中,郎氏骨都侯屯定襄,左南將軍屯雁門,粟籍骨都侯屯代郡,皆領部眾為郡縣偵羅耳目。
《史記·匈奴列傳》所列的匈奴姻親氏族有呼衍氏、蘭氏、須卜氏,而《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載有韓氏、當于氏、呼衍氏、須卜氏、郎氏、栗籍氏等眾多的“骨都侯”,這其中除呼衍氏、蘭氏、須卜氏為原有的匈奴異姓貴族外,其余均不見于《史記·匈奴列傳》。有學者認為:“這或許表明司馬遷之后,尤其是東漢以來匈奴政權中的異姓貴族大量增加,(如上文所說的韓氏、當于、栗籍氏等)并開始以部落為姓氏,這些貴族雖未躋身匈奴‘四大異姓貴種之列,但也是在匈奴中頗具有影響力的大族。”據(jù)日人澤田勳先生考證“屠各種總計有八氏組成,除了上述五氏(孿鞮氏、呼衍氏、蘭氏,其后有須卜氏、丘林氏)之外,還有當于氏、張氏、路氏,這八氏以孿鞮氏為中心,結(jié)成姻親關系”??傊?,史料中所謂“諸大臣”“貴種”“異姓大臣”“國中名族”等,都說的是和匈奴核心部族孿鞮氏世代通婚的姻親族。
那么,在匈奴的政治體制下,究竟哪些稱號屬于姻親氏族所有呢?史載:
異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當戶諸官號,各以權力優(yōu)劣、部眾多少為高下次第焉。
上述史料表明匈奴不同的姻親氏族憑借權力的高低、部眾的多寡擔任級別不同的職務:如,骨都侯、尸逐骨都侯、大且渠、大當戶等職務。例如,所謂的“呼衍氏為左”,匈奴習俗以左為貴,呼衍氏通常擔任的應為左骨都侯。這可能是上述職務中最為高貴的。
姻親氏族除了在匈奴政權擔任上述職務外,在其部落內(nèi)則以“王”的名義統(tǒng)領其部眾。
例如,呼衍王——匈奴單于姻親氏族之一呼衍氏的部落王,在單于庭通常以骨都侯的名義輔助單于,在氏族內(nèi)部以“王”的名義統(tǒng)領部落。
左伊秩訾王。史載:“始呼韓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初,左伊秩訾為呼韓邪畫計歸漢,竟以安寧。”可知左伊訾王來自姻親氏族中呼衍氏部落,充當了呼韓邪單于的謀臣,其在匈奴內(nèi)部是有一定地位的。
右伊秩訾王。史載:“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盧訾及左賢王樂將兵入云中益壽塞,大殺吏民?!笨芍?,呼盧訾在其部落內(nèi)稱為右伊訾王,在單于庭擔任由姻親氏族擔任的左骨都侯。
丘林王?!妒酚洝泛汀稘h書》中并沒有關于丘林氏的記載。有學者指出,丘林氏“可能是東漢以來后期的貴族,其在‘匈奴四姓地位尚不十分明確?!辈贿^,王宗維認為,“句林王和丘林王音極相近,且與單于關系密切,此句林王或者就是加入匈奴貴族丘林氏”,史載:“乃使句林王將數(shù)千騎迎芳……俱人匈奴?!?
須卜王。史載:“鷹擊司馬破奴再從驃騎將軍斬速濮王”。師古注:“速濮,匈奴部落名也”,《史記索隱》曰:“速濮音速卜”?!八馘А币敉八俨贰保c“須卜”音接近,速濮王抑或是匈奴姻親氏族須卜氏的部落王。
上述“呼衍王”“左右伊秩訾王”“須卜王”“速濮王”“句林王”均是其部落的王,實際上就是部落酋長,雖稱王,其地位、權力和匈奴單于子弟是有明顯差別的,但是其地位穩(wěn)定,不易變更。
綜上所述,就史籍而言,匈奴單于姻親主要以呼衍氏、蘭氏、須卜氏、丘林氏這四大“貴種”為代表,當然,還包括一些沒有躋身“貴種”的其他大族,如韓氏、栗籍氏等。姻親氏族除了在單于庭依據(jù)權力和部眾的多寡分別擔任骨都侯、尸逐骨都侯、大且渠、大當戶等不同級別的職務外,在其部落內(nèi)冠以王的稱號。但在匈奴早期的社會結(jié)構中軍政大權掌握在以單于為代表的孿鞮氏手中,姻親氏族處于從屬的地位(參見圖1)。
可見,孿鞮氏在整個匈奴社會結(jié)構中處于核心地位,出身于孿鞮氏的單于掌握匈奴的最高權力,通過派遣子弟(如: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到地方管理包括其姻親氏族在內(nèi)的匈奴國家的各組成部族,尤其是掌握各部族的軍權,達到對整個匈奴社會的有效控制的目的。與此同時,各姻親氏族中的酋長到單于庭輔政,幫助單于處理刑獄等事務,實際是一種變相的人身控制(可能類似于所謂的“人質(zhì)”)。通過孿鞮氏與姻親氏族之間這“一進一出”,兩者在整個匈奴社會結(jié)構中的地位便可見一斑。
二、匈奴單于姻親氏族的職掌與其變化
匈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職掌各有不同。王子今先生指出:“孿鞮氏單于子弟主兵在外,姻親族主要在內(nèi)政,他們通過等級政治婚姻繼承聯(lián)盟,共同維持特權政治,運轉(zhuǎn)匈奴機器”。姻親氏族作為匈奴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一個“半部族”,在匈奴前期的政權組織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
《史記·匈奴列傳》載:
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笥夜嵌己钶o政。
《后漢書·南匈奴傳》載:
異姓有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蘭氏四姓,為國中名族,常與單于婚姻。呼衍氏為左,蘭氏、須卜氏為右,主斷獄聽訟。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匈奴前期與周邊發(fā)生的有明確匈奴將領領導的戰(zhàn)役共有42次,就將兵之人而言,以匈奴孿鞮氏子弟為主,如單于、左右賢王,總計有40例,而姻親氏族參與將兵的僅有2例。
匈奴前期,作為匈奴統(tǒng)治階級的一個“半部族”,單于姻親氏族在匈奴政權中通常擔任世襲的骨都侯、大當戶、大且渠等職務,留庭輔助單于、主斷刑獄訴訟。澤田勃認為,“匈奴骨都侯這種官職,是位于單于近側(cè)的最高官職,除了經(jīng)常作為單于使節(jié)承擔與中原漢朝政府的交涉外,主要負責監(jiān)察國內(nèi)各個氏族和部族的動靜,參與司法事務?!痹谛倥捌诘膬?nèi)外戰(zhàn)爭中,姻親氏族統(tǒng)兵出擊的情況較為少見。
不過,單于姻親氏族“留庭輔政”的從屬地位并非一成不變。伴隨著匈奴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到了匈奴后期,單于姻親氏族的職掌也發(fā)生了相應的改變。
(一)姻親氏族掌握匈奴的部分軍權
呂思勉先生認為,匈奴為一封建國家,厚于同姓而薄于異姓。以同姓居外,異姓居內(nèi);同姓主兵,異姓主刑。在匈奴前期,確如先生所言。而到了匈奴后期,隨著單于孿鞮氏部族原先的優(yōu)勢地位漸趨衰落,匈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各氏族的職掌發(fā)生了變化。其中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姻親族可以在相當?shù)某潭壬洗硇倥珖医y(tǒng)軍作戰(zhàn)。史載:
遂內(nèi)懷猜懼,庭會稀闊。單于疑之,乃遣兩骨都侯監(jiān)領比所部兵。
月余日,更相攻擊,五骨都侯皆死,左賢王遂自殺,諸骨都侯子各擁兵自守。
二年春,匈奴中郎將趙稠遣從事將南匈奴骨都侯夫沈等,出塞擊鮮卑,破之,斬獲甚眾,詔賜夫沈金印紫綬及縑彩各有差。
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盧訾及左賢王樂將兵入云中益壽塞,大殺吏民。是歲,建國三年也。
秋,雁門烏桓率眾王無何,與鮮卑大人丘倫等,及南匈奴骨都侯,合七千騎寇五原,與太守戰(zhàn)于九原高粱谷。
八年,遣越騎司馬鄭眾北使報命,而南部須卜骨都侯等知漢與北虜交使,懷嫌怨欲畔,密因北使,令遣兵迎之。
竇固破呼衍王于天山,留兵屯伊吾盧城。
固、忠至天山,擊呼衍王,斬首千余級。呼衍王走,追至蒲類海。
其冬、勇發(fā)諸國兵擊匈奴呼衍王,呼衍王亡走。其余二萬人皆降。
順帝永建元年,勇率后王農(nóng)奇子加特奴及八滑等,發(fā)精兵擊北虜呼衍王,破之?!哪甏?,北匈奴呼衍王率兵侵后部,帝以車師六國接近北虜……漢軍不利。秋,呼衍王復將二千人攻后部,破之?;傅墼卧?,呼衍王將三千余騎寇伊吾,……悉為所沒,呼衍王遂攻伊吾屯城。
匈奴后期,單于匈奴姻親氏族的職掌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其領兵作戰(zhàn)的職權得到加強。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匈奴后期,見諸史載的與周邊民族發(fā)生的戰(zhàn)爭約為28次,其中,將領為姻親氏族的上文所列11次,所占比例遠遠超過了匈奴前期。這或許說明領兵作戰(zhàn)的職掌不再由單于子弟所壟斷,姻親氏族亦可為之。對此,東漢政府和北匈奴爭奪西域的戰(zhàn)事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在公元134年之后,呼衍氏取代了孿鞮氏在西域的主導地位,成為和東漢政府軍事對抗的主要力量。此外,馬長壽先生在《北狄與匈奴》一書中認為,“南匈奴時,還有一些比較大的(姻親)氏族,如韓氏、當于氏、郎氏、栗籍氏等,亦皆以骨都侯的名義掌握兵權?!?/p>
(二)姻親氏族可駐守地方并統(tǒng)領部眾
起初,單于姻親氏族基本上在單于庭輔助內(nèi)政,匈奴的地方各部主要以單于子弟領兵統(tǒng)轄。到了匈奴后期,這種統(tǒng)治體制發(fā)生了變化,姻親氏族不僅可以駐守地方,更能夠統(tǒng)領部眾。史載:
南單于既居西河,亦列置諸部王,助為扦戍。使韓氏骨都侯屯北地,右賢王屯朔方,當于骨都侯屯五原,呼衍氏骨都侯屯云中,郎氏骨都侯屯定襄,左南將軍屯雁門,栗籍骨都侯屯代郡,皆領部眾為郡縣偵羅耳目。
按照匈奴的政治傳統(tǒng),身為姻親氏族的韓氏、當于氏、呼衍氏、郎氏、栗籍氏,本應留庭輔助單于。不過,受控于漢帝國的南單于在“列置諸部王”的時候,除了讓“右賢王屯朔方”“左南將軍屯雁門”之外,同時將上述五個姻親氏族布置在單于庭所在地西河郡之外的北地、五原、云中、定襄、代郡地,使其“領部眾為郡縣偵羅耳目”。在南匈奴地方總體力量的對比中,姻親氏族以5:2的優(yōu)勢領先于孿鞮氏。甚至南單于有時候也必須依靠姻親氏族的力量來維護其江河日下的權威。
在駐守地方之后,姻親氏族開始順理成章地直接統(tǒng)領其部眾。史載:
皆領部眾為郡縣偵羅耳目。
北部薁犍骨都侯與右骨都侯率眾三萬余人來歸南單于。
夏,南單于所獲北虜薁鞮左賢王將其部眾及南部五骨都侯合三萬人畔歸。
冬,前畔五骨都侯子復將其眾三千人歸南部,北單于使騎追擊,悉獲其眾。
可見,此時的匈奴姻親氏族不但可以直接統(tǒng)領部眾,充當漢朝的“偵羅耳目”,甚至還能夠根據(jù)形勢的變化“自主地”決定政治陣營的去留問題。關于匈奴的“骨都侯”一職,徐孚遠先生曾注解說:“骨都侯,為單于近臣,不別統(tǒng)部落有分地也?!比欢?,在匈奴分裂、南部附漢之后,所謂“不別統(tǒng)部落”的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三、匈奴姻親氏族職掌變化的原因
關于匈奴姻親氏族職掌變化的原因,是個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問題。謝劍先生曾說:“職掌的轉(zhuǎn)移當然會涉及與政治體制相連的姻親氏族的變化,蓋作為單于族輔弼的姻族,經(jīng)過相當時日的演變后,不僅表面上此半部族所含氏族數(shù)目較多,實際的人口或亦勝于單于所屬的那一半部族。且同列為統(tǒng)治階級,職掌的轉(zhuǎn)移似易于發(fā)生”。實際上,在任何固有的政治體系下,“職掌的轉(zhuǎn)移”都并非是“易于發(fā)生”的,"而是要“經(jīng)過相當時日的演變”才能最終得以完成。致使匈奴單于姻親氏族職掌發(fā)生變化的原因,或許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
(一)姻親身份是姻親氏族職掌變化的基礎
匈奴實行氏族外婚制度,同氏族之間不能通婚。一般而言,孿鞮氏子弟的妻妾通常來自與其世代通婚的姻親氏族。從另一個方面看,姻親氏族與孿鞮氏的通婚也是其鞏固自身權力的一種基本途徑。澤田勳認為:“在殘存著強烈的出身血統(tǒng)觀念的匈奴社會中,這種貴族(姻親)氏族如果想擴張勢力,就只有和單于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才有可能進出于統(tǒng)治權力的中樞”。以姻親氏族中最為尊貴的呼衍氏為例。史載:
始呼韓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長女為顓渠閼氏,生二子,長曰且莫車,次曰囊知牙斯。少女為大閼氏,生四子,長曰雕陶莫皋,……皆長于且莫車,少子成、樂二人,皆小于囊知牙斯。又它閼氏子十余人。顓渠閼氏貴,且莫車愛。呼韓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車,其母顓渠閼氏曰:“匈奴亂十余年,不絕如發(fā),賴蒙漢力,故得復安。今平定未久,人民創(chuàng)艾戰(zhàn)斗,且莫車年少,百姓未附,恐復危國。我與大閼氏一家共子,不如立雕陶莫皋?!贝箝懯显唬骸扒夷囯m少,大臣共持國事,今舍貴立賤,后世必亂?!眴斡谧鋸念吳懯嫌?,立雕陶莫皋,約令傳國與弟。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為復株叅若鞮囅單于。
在單于的眾多妻之中,有貴賤等級之分,最貴者為顓渠閼氏,次為大閼氏,次為眾多的其他閼氏。對于諸姻親氏族來說,閼氏或母閼氏是本氏族在匈奴政權中的地位及利益的代表。來自呼衍氏家族的兩位閼氏在眾多閼氏中最為尊貴,其所代表的姻親氏族——呼衍氏,在匈奴政權中的地位就不言而喻了。
呼韓邪單于死后,在單于位的繼承上,二位閼氏產(chǎn)生了分歧,但她們所討論的兩位繼承人都是對方的兒子,即單于與出生于呼衍氏的兩位閼氏誕下的子嗣。而對單于與其他氏族的閼氏生下的子嗣不加考慮。顓渠閼氏能夠讓雕陶莫皋繼承單于位,一方面在于雕陶莫皋與呼衍氏的血緣關系,其繼位不會危及呼衍氏在匈奴社會中的既有地位與利益,另一方面或許是她吸取了“兒單于”時期“國人多不安”的教訓,力圖從整體上長遠地維護呼衍氏的地位與利益。對于呼衍氏來說,一位與其有著血緣關系且年富力強的單于和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內(nèi)部政治環(huán)境,更有利于本氏族在匈奴政治體系中鞏固職掌,進而為日后職掌的變化甚至是擴大奠定基礎。此種情況應該同樣適用于其他的姻親氏族。
(二)匈奴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有助于姻親氏族職掌的變化
匈奴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基本上是圍繞著單于位的繼承問題展開的。按照《漢書·匈奴傳》中“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和《后漢書·南匈奴列傳》中“左賢王即是單于儲副”的記載,繼承單于位的應該是左賢王。但是,在現(xiàn)實的政治進程中,單于位不一定由左賢王繼承。由誰繼位是由血緣、官職、年齡、品德甚至是母氏出生貴賤等一套復雜因素決定的。
有學者曾做過這樣的統(tǒng)計?!皬墓?09年一公元48年,大致是西漢時期,匈奴共繼承了31位單于(包括一次復位和一次讓位),其中以子左賢王繼位有8次,以弟繼位有9次,沒有直接關系遠親有8次(包括五單于爭立時期)”,這與史書的記載是有很大的差異的。據(jù)研究,在呼韓邪單于之前,單于位主要實行的是長子繼承制,同時以兄終弟及、叔繼侄位、侄繼叔位等方式為補充。馬長壽先生認為:“匈奴繼承事實中的由父傳子和兄終弟及兩種辦法同時并存,正是表明匈奴世襲制度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
現(xiàn)實之中匈奴單于位的繼承之所以如此這般錯綜復雜和不穩(wěn)定,姻親氏族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視,史載:
虛閭權渠單于立九年死。自始立而黜顓渠閼氏,顓渠閼氏即與右賢王私通。右賢王會龍城而去,顓渠閼氏語以單于病甚,且勿遠。后數(shù)日,單于死。郝宿王刑未央使人召諸王,未至,顓渠閼氏與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謀,立右賢王屠耆堂為握衍朐鞮單于。握衍朐鞮單于者,代父為右賢王,烏維單于耳孫也。
單于初立,兇惡,盡殺虛閭權渠時用事貴人刑未央等,而任用顓渠閼氏弟都隆奇,又盡免虛閭權渠子弟近親,而自以其子弟代之。
按照匈奴單于位的繼承傳統(tǒng),虛閭權渠單于死后,應該由其子稽侯或先賢撣繼單于位。但是,在顓渠閼氏和其弟都隆奇的謀劃下,兩者都沒有成為單于,而是立烏維單于之孫右賢王為握衍朐鞮單于。這不僅說明在匈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圍繞著單于位繼承的矛盾十分激烈,同時也說明姻親氏族在單于位的繼承問題上有著很大的影響力。
握衍朐鞮單于繼位后,出于對擁立之功的感謝,而“任用顓渠閼氏弟都隆奇”。都隆奇甚至還獲得了一次領兵出戰(zhàn)的機會。史載:
屠耆單于自將兵東擊車犁單于,使都隆奇擊烏籍。
澤田勳認為:“(匈奴單于)要使自己的政權維持下去,唯有依賴與單于通婚才能獲得經(jīng)濟繁榮的姻親氏族,比起按照出生原則可能成為自己政治競爭對手的孿鞮氏更值得信賴?!睂\鞮氏子弟這樣的利己思想,不僅會加劇匈奴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還會為其他的相關姻親氏族職掌的變化提供機會。
(三)漢朝的某些對匈政策是姻親氏族職掌變化的外部推力
呼韓邪單于入朝覲見的時候,漢廷曾給予其眾多的賞賜。史載:
賜以冠帶衣裳、黃金璽盩綬,玉具劍,佩刀,弓一張……黃金二十斤,錢二十萬……絮六千斤。
匈奴后期,漢帝國對于匈奴的賞賜也時有發(fā)生,但是具體的形式卻有所改變。史載:
賜單于母及諸閼氏、單于子及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骨都侯有功善者,繒彩合萬匹。歲以為常。
又賜獻馬左骨都侯、右谷蠡王雜繒各四百匹,斬馬劍各一。
……又賜繒彩四千匹,令賞諸王、骨都侯以下。
匈奴前期,漢帝國的賞賜只是針對單于一人而已。至于單于獲得賞賜之后,在匈奴社會內(nèi)部如何進行分配,漢帝國并不過問。匈奴后期,受賞賜的匈奴客體發(fā)生了變化,不僅有單于及其同族親屬,以姻親氏族出任的骨都侯也赫然在列。在與漢朝日益頻繁的交往中,姻親氏族不僅獲得了與孿鞮氏“相提并論”的政治禮遇,同時還得到了更為實惠的經(jīng)濟利益。漢帝國此舉無疑會進一步加強單于姻親氏族的“獨立性”。史載:
二年春,匈奴中郎將趙稠遣從事將南匈奴骨都侯夫沈等,出塞擊鮮卑,破之,斬獲甚眾……
“南匈奴骨都侯夫沈”所部受命于漢朝將領“出塞擊鮮卑”的事件,不僅代表著姻親氏族獲得了軍事職掌,同時也說明其在匈奴單于之外的“獨立性”。
自西漢末年起,以呼衍氏為代表的單于匈奴姻親氏族的地位在不斷提升。且日后東漢政府的政治性賞賜、經(jīng)濟拉攏、軍事征調(diào)等行為,對于姻親氏族在匈奴社會內(nèi)部職掌的變化和地位的進一步提升,起到了不容小覷的外部推動作用。以此為基礎,我們是否可以大膽推測如下:東漢初年南匈奴附漢,單于“列置諸部王”(包括五骨都侯)于緣邊諸郡。這是不是漢朝授意為之的呢?
四、結(jié)語
匈奴立國前期,政治組織和姻親組織相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組織嚴密的族長統(tǒng)治。孿鞮氏子弟將兵于外、掌握軍事大權,是匈奴統(tǒng)治階層的核心力量。以呼衍氏、蘭氏、須卜氏、丘林氏為代表的單于姻親氏族則留在單于庭,擔任骨都侯、尸逐骨都侯、日逐、大且渠、大當戶等不同級別的職務,輔助單于并且掌握匈奴的刑獄職權,但在總體上處于被支配的地位。這種政治體系在匈奴前期有力地維持了匈奴社會結(jié)構的穩(wěn)定。
不過,上述政治組織和姻親組織的結(jié)合體也存在著不穩(wěn)定性。從公元前60年顓渠閼氏與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陰謀立為屠耆堂單于時期起,這種不穩(wěn)定性開始顯露端倪。其中以呼衍氏為代表的姻親氏族不僅獲得了長期穩(wěn)固的職掌,更是在日后利用匈奴內(nèi)部圍繞單于位繼承問題所進行的政治斗爭,并且在漢朝某些政策的外部推動下,逐漸促成了職掌的改變。不僅掌握了軍事指揮權,還能夠駐守地方、統(tǒng)領部眾,各方面的“獨立性”愈加明顯,孿鞮氏曾賴以維持匈奴社會結(jié)構穩(wěn)定的體系日漸瓦解。
總之,單于姻親氏族的存在與其職掌的變化,對于匈奴社會發(fā)展起到過十分重要的歷史作用,理應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關注和研究。
收稿日期:2016-10-20 責任編輯:許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