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勉勵銘辭中的御、工釋讀補(bǔ)議

龍正海

(貴州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貴州 貴陽 550025)

冊命賞賜銘文中，在命官授職、賞賜完物品后，在“某拜稽首”“對揚(yáng)”前，常有冊命者勉勵受命者需勤于政事、職事的銘辭，我們暫且將此類銘辭稱為勉勵銘辭。鑒于本文的補(bǔ)議涉及勉勵銘辭，在補(bǔ)議之前，首先將其概況簡介于下。

一、勉勵銘辭概況

縱觀西周銘文，“用事”是常見的勉勵銘辭。西周早、中、晚三個時期都見用例。如《靜方鼎》(近357早)*本文引用《近出殷周金文集錄》辭例，簡稱為“近”，其數(shù)字是在“近”中的序列號，下同；引用《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匯編》辭例，簡稱為“新”，其數(shù)字是在“新”中的序列號；引用《殷周金文集成》辭例，徑出鐘鼎號，不注書名；引用《金文通鑒》簡稱“通鑒”，其數(shù)字是在“通鑒”中的序列號；引用《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簡稱“銘圖”，其數(shù)字是在“銘圖”中的序列號；銘文斷代主要根據(jù)吳鎮(zhèn)烽先生《金文通鑒》中的結(jié)論。：“命靜曰：俾汝司在曾鄂師；王曰：靜，賜汝鬯、旂、韨、采；曰：用事。靜揚(yáng)天子休?！薄对撰F簋》(近490中)：“賜汝赤韨、幽亢、攸勒，用事；獸拜稽首，敢對揚(yáng)天子丕顯魯休命。”《虎簋蓋》(近491晚)：“賜汝緇韨、幽衡、玄衣、純、鑾旂五日，用事；虎拜稽首?！?/p>

在銘文中，勉勵銘辭“用事”還有豐富的變式?；蛟谄淝懊婕尤肫渌煞?，如《元年師史簋》(4279晚)：“敬夙夕用事?！被蛟谄浜竺嫣砑悠渌煞?，如《師嫠簋》(4324 晚)：“用事，夙夜勿廢朕命?！被蛟谥虚g插入其他成分，如《盤》(通鑒14504中)：“王賜佩、韨、絲亢、金車、金旂；曰：用夙夕事；拜稽首，對揚(yáng)王休?！被蛟谄淝懊?、后面均加上其他成分，如《大克鼎》(2836中)：“敬夙夜用事，勿廢朕命?！?/p>

常用勉勵銘辭“用事”中的“事”當(dāng)如何解釋呢？張振林先生[1]認(rèn)為“在冊命時說明職司和賞賜物品后”的“用事”是“勉勵受封受賜者勤于政事”。劉翔先生[2]在《曶鼎》(2838中)里將“令汝更乃祖考司卜事，賜汝赤赤雍巿、□，用事”中的“用事”解釋為“奉行職事”。王輝先生[3]在《靜方鼎》(近357早)中將“用事”解釋為“用以履行職事”。雖然三位先生對“用事”的整體理解稍有差異，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將“事”解釋為“政事”或“職事”義。其后，陳英杰先生[4]更將常用勉勵銘辭“用事”的“事”直接解釋為“政事”和“職事”。

為了更加全面地理解勉勵銘辭類語意，現(xiàn)參照《近出》《新出》《集成》《通鑒》，全面統(tǒng)計他們在西周青銅銘文中的使用情況?？v觀西周冊命銘文，勉勵銘辭大體可分為以下幾大類。

1.正面勉勵銘辭

第一類：“曰+用事”類

(1)曰：用事。(《靜方鼎》近357 早)

(2)曰：用事。(《八月衛(wèi)簋》通鑒5219中)

第二類：“用事”類

(3)用事。(《免簋》4240中)

(4)用事。(《利鼎》2804晚)

第三類：“敬朕死事”類

(9)虔夙夕敬朕死事。(《逨盤》新757 晚)

(10)虔夙夕敬厥死事。(《逨鐘》新772晚)

2.反面戒禁銘辭

第四類：“毋敗績”類

(11)敬毋敗績。(《五年師史簋》4216中)

(12)敬乃御，毋敗績。(《引簋》銘圖5299 中)

第五類：“勿廢朕命”類

(5)敬夙夜勿廢朕命。(《元年師酉鼎》4288中)

3.正反面勉勵銘辭

第六類：“用事+勿廢朕命”類

(7)用夙夜事，勿廢朕命。(《伯晨鼎》2816中)

(8)用事，夙夜勿廢朕命。(《師嫠簋》4324 晚)

第七類：“毋敢不善于乃政+用事”類

(9)毋敢不善于乃政，……，用事。(《虎簋蓋》近491晚)

綜合上述分類而言，西周勉勵銘辭內(nèi)涵大多涉及“勤于政事”“謹(jǐn)待職事”“謹(jǐn)待朕命”等語意。通過對銘文的分類研究，我們認(rèn)為，將常用勉勵銘辭“用事”中的“事”釋為“政事”“職事”義應(yīng)無問題。

有鑒于此，在前人的研究基礎(chǔ)上，本文特以勉勵銘辭的“用事”為切入口，對勉勵銘辭“敬乃御毋敗績”中的“御”與“勿并乃工日引”中的“工”的釋讀做點補(bǔ)充論證。

二、“敬乃御毋敗績”中的“御”補(bǔ)議

高青陳莊《引簋》是山東陳莊遺址M35墓地出土的銅簋銘文。銘文記錄了周王任命齊卿“引”繼承祖命管理齊師，對研究周天子的命卿制度具有重要價值。時至今日，《引簋》銘文已有多位學(xué)者進(jìn)行過考釋，但是仍有未盡之處。因此，本部分特就“敬乃御毋敗績”中“御”的釋義略陳管見。為便于說明問題，撮合諸家譯文，茲將有關(guān)銘文迻錄于下。

王若曰：“引，余既命汝更乃祖攝司齊師，余唯中命汝，賜汝彤弓一、彤矢百、馬四匹；敬乃御，毋敗績！”引拜稽手，對揚(yáng)王休。

關(guān)于銘文中的“御”究竟是什么意思，迄今眾說紛紜，尚無定論。陳莊遺址專家組[5]徑將本銘辭譯為“望恪盡職守，不要打敗仗”而無說；方輝先生[6]徑將本銘辭譯為“為的是表彰你恪盡職守，從無敗績”，也無申說；魏成敏先生[7]徑將“敬乃御”譯為“希望用心掌管齊師”，無申說；李學(xué)勤先生[8]引用《呂氏春秋·貴卒》高誘注“御猶使也”后，認(rèn)為“敬乃御”之“御”指“王的使命”；王恩田先生[9]徑將“敬乃御”譯為“仔細(xì)地駕馭”，也無申說。揆“陳莊遺址專家組”與方輝先生的譯文，似都將“御”釋為“職事”義，惜均未展開論證。

銘辭“敬乃御毋敗績”中的“御”受第二人稱代詞“乃”修飾，當(dāng)為名詞，顯然非“使馬”(《說文·彳部》)、“用”(《古文字譜系疏證·魚部》[10])動詞義。從所引銘文的文例看，我們很容易判斷“敬乃御毋敗績”是周王賞賜齊卿引“彤弓一”“彤矢百”“馬四匹”后所說的勉勵言語，屬于本文所言的勉勵銘辭。鑒于西周金文常用勉勵銘辭“用事”中的“事”有“政事”“職事”義，我們認(rèn)為本銘辭中的“御”當(dāng)釋為“政事”“職事”。

先秦典籍有“御”用于“官職”義的用例。如《詩經(jīng)·大雅·崧高》：“王命傅御，遷其私人?！泵珎鳎骸坝?，治事之官也?！薄秶Z·周語上》：“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表f昭注：“御，婦官也?！薄坝敝杂小爸问轮佟薄皨D官”名詞義，必由“御”之“治理”動詞義相轉(zhuǎn)而來。上古動名相轉(zhuǎn)現(xiàn)象多見，似毋用贅舉。據(jù)調(diào)查所及，金文“御”雖未見“官職”“職事”名詞義，但習(xí)見“治理”“管理”“侍奉”諸動詞義。如“旅敢肈帥型皇考威儀，祇御于天子。”(《虢叔鐘》238)“畯正厥民，在于御事?！?《大盂鼎》2837)“王禘，用牡于大室，禘昭，剌御?！?《剌鼎》2776)據(jù)動名相轉(zhuǎn)原則，周代金文“御”當(dāng)有“官職”“職事”“政事”名詞義。

另外，“敬乃御毋敗績”與“敬乃正勿廢朕命”(《大盂鼎》2837)文例相同。其義當(dāng)相同，或相近。白川靜先生[11]的《金文通釋》將“朕命敬乃正勿廢”中的“正”解釋為“正為正事，言其職事”。劉翔先生[2]的《商周古文字讀本》：“正通‘政’，指政事?！司湟鉃椋耗阋е?jǐn)?shù)貙Υ愕穆毷拢豢杀硹壩业拿??！蓖踺x先生[3]的《商周金文》認(rèn)為“正讀為政，政事”。葉正渤先生[12]的《金文標(biāo)準(zhǔn)器綜合研究》認(rèn)為“正，政事”。這可證明“御”當(dāng)有“政事”“職事”義。另外，周代金文中有“御正”“御史”官名。這可為“御”當(dāng)有“官職”義添一旁證。若我們的論證無誤，本勉勵銘辭則可譯為“慎待你的職事，勿要打敗仗”。

綜上，高青陳莊《引簋》勉勵銘辭“敬乃御毋敗績”的“御”當(dāng)訓(xùn)為“政事”“職事”。

三、“勿替乃工日引”中“工”補(bǔ)議

金文、典籍中的“工”多通“功勞”“功績”之“功”，如“魯侯有繇工(功)”(《魯侯簋》4029早)，“昔須眔遣東征，多勛工(功)，俘戈”(《昔須甗》通鑒3345中前)。又如：“凡師不功，則助牽主車?！?《周禮·春官·肆師》)鄭玄《周禮注》云：“工，與功同字。”概因如此，朱鳳翰、董珊(后改持陳劍先生之見)、張光裕三位先生不約而同將“勿替乃工日引”中的“工”釋為“功(功業(yè)、功績、功勞)”。然而，陳劍先生[16]、侯乃峰先生[17]卻有不同見解。陳先生認(rèn)為“‘功’訓(xùn)‘事’，恐非‘功績’”；侯先生將“勿替乃工日引”中的“工”釋為“工作技藝”。結(jié)合銘文文例，筆者認(rèn)為陳說甚是，侯說恐不妥。陳說雖無誤卻未見展開論證，頗為遺憾。今筆者狗尾續(xù)貂于下。為方便說明“勿替乃工日引”是勉勵銘辭，茲撮合諸家譯文，將有關(guān)銘文迻錄如下。

侯曰：叔，若！若！自今往，弜其又達(dá)汝于乃巧，賞汝貝、馬用。自今往，至于億萬年，汝其日尚勿替乃工日引。唯三月，叔賜貝于原，叔對揚(yáng)辟君休，用乍朕剌考寶尊彝。

從所引銘文的文例看，銘辭“勿替乃工日引”是魯侯賞賜作器者“貝”“馬”后所言的勸勉之辭，屬于本文所言的勉勵銘辭。為此，我們結(jié)合金文常用勉勵銘辭“用事”中的“事”是“職事”“政事”義，認(rèn)為本銘辭里的“工”當(dāng)釋為“職事”“政事”。

西周金文中有“工”釋為“職事”“政事”義的用例。如“尹命史獸立工于成周?！?《史獸鼎》2778早)唐蘭先生[18]141認(rèn)為例中“立工”等同于“立政，是建立工作”。又如“余執(zhí)恭王恤工”。(《五祀衛(wèi)鼎》2832中)唐蘭先生[18]463認(rèn)為例中“恤工”通“恤功”，在引用《書·呂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后，將“恤功”釋為“憂勤政事”。除上文西周早中兩例，晚期乃至東周金文也有“工”釋為“職事”“政事”義的用例。如《虢季子白盤》(10173晚)：“壯武于戎工，經(jīng)維四方?！薄冻髱煹晴姟?通鑒15505春早)：“楚大師登辥慎，慎獨、圅龏，武于戎工。”

另外，從“互文”文例也可以找到“工”釋為“職事”“政事”的例證。如“汝肈敏于戎工，賜汝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用從乃事。”(《不期簋》4328晚)從文例看，“汝肈敏于戎工”中的“工”與勉勵銘辭“用從乃事”中的“事”成“互文”關(guān)系，其義應(yīng)相同，或相近。從前文所述可知，“用從乃事”是“用事”的變式。據(jù)此，勉勵銘辭“勿替乃工日引”中的“工”也當(dāng)釋為“職事”“政事”。

先秦傳統(tǒng)典籍也有將“工”釋為“職事”“政事”義的用例?！对娊?jīng)·周頌·臣公》：“嗟嗟臣工，敬爾在公?！泵珎髟疲骸肮ぃ僖??！庇秩纭秲x禮·少牢饋食禮》：“皇尸命工祝，承致多福無疆?！编嵭⒃疲骸肮?，官也。”毛氏、鄭氏所注釋的“官”顯然不是“吏事君”動詞義，而是由動詞義引申而來的“執(zhí)掌之職”名詞義。《易·隨卦》：“初九，官有渝?！笨追f達(dá)疏云：“官，謂執(zhí)掌之職?！比粽撟C無誤，我們認(rèn)為勉勵銘辭“勿替乃工日引”可譯為“勿要停止你的職事，(要)日夜延續(xù)”。

綜合察之，勉勵銘辭“勿替乃工日引”中的“工”當(dāng)訓(xùn)為“政事”“職事”。

四、結(jié)語

冊命賞賜銘文中，在命官授職、賞賜完物品后，“某拜稽首”“對揚(yáng)”前，常有冊命者勉勵受命者需勤于政事、職事的銘辭。如“敬乃御毋敗績”(首見于2010年出土的高青陳莊《引簋》)和“勿替乃工日引”(首見于2011年朱鳳翰先生刊布的《卣》)?！兑酚涗浟酥芡鯇Α耙钡膬悦?，要求其繼承祖命管理齊師，涉及了西周的命卿制度。從銘文的文例看，銘辭“敬乃御毋績敗”是周王重命齊卿“引”掌管“齊師”后所言的勸勉之辭。《卣》涉及了魯國早期歷史。從銘文的文例看，銘辭“勿替乃工日引”是魯侯訓(xùn)示賞賜作器者“貝”“馬”后所言的勸勉之辭。綜上所論，從冊命銘文的文例、例證來看，結(jié)合常用勉勵銘辭“用事”中的“事”釋為“政事”“職事”義，高青陳莊《引簋》勉勵銘辭“敬乃御毋敗績”中的“御”和《卣》中勉勵銘辭“勿替乃工日引”中的“工”都應(yīng)當(dāng)訓(xùn)釋為“政事”“職事”。

拙文曾蒙喻遂生先生、鄧飛先生審閱，并提出修改意見，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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