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心靈的共鳴

章思楠

摘要：《金黃的稻束》作為鄭敏的代表作，很好地表現(xiàn)了鄭敏雕像式沉思默想的詩歌特征，鄭敏作為九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這首詩也出色地表現(xiàn)出了九葉詩派提出的現(xiàn)代主義詩學(xué)主張。正如袁可嘉所說的“現(xiàn)代詩歌是現(xiàn)實，象征，玄學(xué)的新的綜合傳統(tǒng)”，《金黃的稻束》，是九葉詩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這一特征的很好體現(xiàn)。九葉詩派既繼承了聞一多的愛國主義，也繼承了馮至細膩的哲思、卞之琳的沉思和沉潛。本文就從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論，西方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和詩人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以及哲思情懷這三個具體角度來闡釋一下這首詩的現(xiàn)代意義和價值。

關(guān)鍵詞：《金黃的稻束》；靈感；原型意象；哲思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獲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里，遠山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鄭敏《金黃的稻束》

一

初讀《金黃的稻束》，是一個深秋，窗外銀杏樹的葉子，似精靈般片片飄落，溫暖明媚的樣子晃動窗欞。鄭先生詩里的黃昏，我已然去過，童年的日落里總是洋溢著母親般慈愛的目光，滿眼望去那整片整片金黃的稻田在黃昏里，獨自美麗安詳，我懷揣著豐收的喜悅，一路小跑回家，這是鄭先生這首詩當(dāng)初帶給我的驚喜，有家鄉(xiāng)，有童年，有回憶，有溫情。正如魯迅先生所言：“由純文學(xué)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shù)之本質(zhì)，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盵1]

筆者不禁想象先生在作這首詩是怎樣的情景，晚年鄭敏在創(chuàng)作談中這樣回憶：“一個昆明常有的金色的黃昏，我從郊外往小西門里小街旁的女生宿舍走去，在沿著一條流水和樹叢走著時，忽然右手閃進我的視野是一片開闊的稻田，一束束收割后的稻束，散開，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在夕陽中如同鍍金似的金黃，但它們都微垂著稻穗，顯得有些兒疲倦，有些兒寧靜，又有些兒寂寞，讓我想起安于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2]這是詩人靈感的來源，也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動因。

這首《金黃的稻束》，如“出水芙蓉”一般的佳作，正是先生靈感涌現(xiàn)時即目所見的結(jié)果。陸機最早在《文賦》里對靈感作了具體形象的描繪：“若夫應(yīng)感之會，通塞之紀(jì)，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盵3]由此說明了創(chuàng)作中靈感現(xiàn)象的不可捉摸，來去無蹤的性質(zhì)。先生漫步中，金色的黃昏，站立的稻束，腳下的流水，在這開闊的天地間并列存在著，一幅黃昏秋收圖，就這樣映入作者的眼簾，整個畫面，情感靜謐，色彩柔和，那些微垂的稻穗，隨風(fēng)搖曳，作者在一瞬間目睹了金黃的黃昏里那些訴不盡的柔情與向往，于是詩思也隨之襲來，這也奠定了這首詩的基調(diào)，溫情般的哲思，如黃昏中的頌歌般莊嚴(yán)肅穆，又似晚風(fēng)中的牧笛般撫慰人心。就像魯迅評價雪萊那般“雖然，其獨蔚詩人之心者，則尚有天然在焉。人生不可知，社會不可恃，則對天然之不偽，遂寄之無限之溫情。” 我國古代之所以把靈感稱之為“感興”，正是說明它是人心有所感的結(jié)果。而人心之感，物之使然也。人心受到外物的觸動，而這種觸動是自然和社會兩方面的。如詩里金色黃昏里站立的稻束，和給予作者生命安于奉獻的母親，都是觸發(fā)作者靈感的來源。我國古代講詩人興會無窮，佳作豐碩往往是“江山之助”的結(jié)果，都是強調(diào)自然景物對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靈感的誘發(fā)作用。陸機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以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與芳春?！闭玖⒃邳S昏里的秋天的稻束，讓詩人想起疲倦?yún)s又美麗的母親，也許之于我們普通人，每個人都會在生命里迎接黃昏的到來，雖沒有詩人般睿智的哲思和詩性的語言，但一樣為之觸動，就如當(dāng)時觸動詩人靈感爆發(fā)一般，我們也會在細微的生命體驗里與金色的黃昏相逢。

二

在西方，柏拉圖的“迷狂說”和“靈感說”也許也能為先生在回憶中所談的：“忽然右手閃進我的視野的是一片開闊的稻田?！弊髁硪环⒔?。柏拉圖把詩人的靈感比做某種神力的附著，這一點在榮格看來也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當(dāng)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時，表面看來，他似乎是服從于自己的目的和意圖，但實際卻仍然受無意識的操縱，仍然是一種自發(fā)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像詩人鄭敏看到“那一束束收割后的稻束”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也隨之而來。榮格認(rèn)為在分析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動因時，指出不應(yīng)只聽取作者本人的一面之辭，還應(yīng)從心理學(xué)角度去考察。為了從心理學(xué)角度論證作品的創(chuàng)作動因時，榮格特地提出“自主情緒”這一概念。依他的說法，自主情緒根植于無意識原型，它是心理分裂的一部分，在意識的統(tǒng)治之外獨立存在。而這種“自主情緒”的主宰，正是人類靈魂深處的基因--集體無意識原型。[4]

而在這首詩里，重所周知的原型意象便是“母親”這一原始母題了，從“女媧造人”到中國原始母系社會的形成，“母愛”這一永恒主題在中國有著其豐富的原始經(jīng)驗，也無不充斥在古今中外千萬種文藝作品里。“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黃昏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母親溫柔慈祥，默默無言，詩人用“疲倦”一詞，為母親安于奉獻辛勤勞作的形象加入了更多的情感色彩，包含著作者的關(guān)愛與懷念，“無數(shù)個”母親，使這一形象往更深的歷史空間延伸和更廣的社會空間擴展。黃昏路上，母親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思念，那皺了的美麗的臉，這一組具有矛盾的意象組合，使詩句間充滿張力，“皺了”每條皺紋都寫滿蒼老和隱忍，“美麗”母愛是人類心底最柔軟的港灣，母親永遠光彩熠熠，“美麗”飽含著作者贊美與憐惜的柔情?！敖瘘S的稻束”喚起了我們遠古的初民情結(jié)，對土地的膜拜，對收獲的憧憬，對五谷的珍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何嘗不是農(nóng)耕文明給我們帶來的?！笆斋@日的滿月/在高聳的樹巔上/暮色里，遠山/圍著我們的心邊”，月亮這一古老意象在詩句中跳躍感極強卻又有跡可循。月光由高處的樹巔，彌漫到無邊的暮色里，灑落到遠處的山峰，最后充斥到我們每個人的心里，從近到遠再到近，由高到低再到高，這一空間的變化既契合了作者感情的變化，又與滿月的形象不謀而合，最終一切都會回到我們心邊。畫面的色彩由點染到潑墨，一層層深入，金黃的稻束最終在我們心里定格成一座靜默的雕像。月亮的貞潔美好為整個畫面添了靜謐和安寧，為母親的形象增添了“但愿人長久”的溫馨，為“雕像”營造了充滿玄學(xué)意味的審美意境。詩句下文寫到“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小河的意象，對應(yīng)“流水”這一原始意象，不管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都喚起我們對于時間這一概念的重視，于是“金黃的稻束”在時間這一維度里有了參照。“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金黃的稻束”在“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和“人類的一個思想”之間架起了一座同質(zhì)的橋，思想在這里有了形而上的思考，無論是人類奉獻，生命存在，抑或是時間改變，都讓我們?yōu)橹В钗覀冞M行著無限的探索。作者正是通過母親，稻束，月亮，小河，這些帶有集體無意識的意象，喚起了我們共有的感受和體驗。因此，我們可以如此說：集體無意識原型既是詩人鄭敏創(chuàng)作這首詩的動力，也是《金黃的稻束》這部作品充滿綿長生命力的原因。

三

這首詩的強大生命力，在于其時代意義在當(dāng)今的文化語境下有著獨特的內(nèi)涵。這首詩最為人之稱道的莫過于它集抒情和知性為一體，這也是九葉派詩歌的特點，它深入淺出地道出了人類最普世的價值，這種極具特色的哲思不能不說在很大程度受了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的影響。由卞之琳翻譯的艾略特的論文《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提到“一個藝術(shù)家的前進是不斷地犧牲自己，不斷消滅自己的個性……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盵5]這是非個性論的主要內(nèi)容，強調(diào)詩人的責(zé)任意識與歷史使命。鄭敏的這首詩在抒情的同時，也更好的融入了對人生價值和生命存在的思考。先生在接受采訪時說“卞之琳的新詩我從大一就開始讀，在馮至先生家也見過他。”學(xué)界普遍認(rèn)為《金黃的稻束》是受里爾克《豹》的那種對于靜物客觀描摹的影響，但在筆者看來這首詩的哲思意味卻也可從卞之琳《斷章》的含蓄雋永的意境里可見一斑，都是在自然之景中輕松窺見哲理。袁可嘉在《論新詩現(xiàn)代化》里評價馮至的《十四行集》說到：“馮至作為一個優(yōu)越的詩人，主要并不得力于觀念本身，而在抽象觀念能融入想象，透過感覺，感情而得著詩的表現(xiàn)……葉芝在論詩的象征中曾經(jīng)說過‘詩人應(yīng)有哲學(xué)，但不應(yīng)表現(xiàn)哲學(xué)?！盵6]作為馮至的學(xué)生鄭敏很好繼承了這一表現(xiàn)方法，采用間接熏陶多于直接灌輸，讓讀者在感動中不自覺對詩中所表達的觀念進行沉思，進入詩人與哲人的境界。因此《金黃的稻束》這首詩在愜意溫情的情境里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人類思想者的形象，符合了當(dāng)下的審美習(xí)慣，輕描淡寫的詩句，卻充滿玄機。也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這首詩近些年既被選進了高考題目又吸引了越來越多研究者的原因。

詩人鄭敏在談到中國新詩應(yīng)該往何處去的方向上，指出從新詩的藝術(shù)和審美層面來說，新詩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尋找具有自己漢語語言特性的當(dāng)代詩歌藝術(shù)。我想先生所說的“具有漢語語言特性的當(dāng)代詩歌藝術(shù)”更多是希望從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中汲取民族的營養(yǎng)。正如這首《金黃的稻束》，老莊哲學(xué)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從容大氣，魏晉玄學(xué)的飄逸灑脫，儒家思想的溫柔敦厚，在這首詩里似乎都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先生曾說：“詩歌需要詩人對生命真誠的揭示。真誠是詩人的第一美德，而任何油滑的玩鬧都是對詩的褻瀆?！痹娙肃嵜麸柡嬲\所作的《金黃的稻束》，在時代的洗禮里越發(fā)顯示出其迷人的光彩，偉大的作品總是有著超越個體生命的藝術(shù)情感，伴隨著時間的變遷和歲月的流逝，邁著堅定的步伐走進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

參考文獻：

[1]陳漱渝主編.《魯迅文選》第四卷[M].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9.

[2]鄭敏.〈金黃的稻束〉和它的誕生[J].名作欣賞，2004（4）.

[3]張少康.中國古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論[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3：31.

[4]常言松.人類心靈的神話：榮格的分析心理學(xué)[M].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281.

[5]托·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論文[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11.

[6]袁可嘉.論新詩現(xiàn)代化[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