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編者按:詩歌作為文學的一個重要門類,新時期以來一直都有著強勁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尤其在當下,極具實力的中堅詩人創(chuàng)作越來越成熟,新一代的詩人更是為詩歌創(chuàng)作注入新鮮血液,豐富了我們延續(xù)已久的詩歌傳統(tǒng)?!栋倩ㄖ蕖纷鳛閲鴥?nèi)重要的大型文學刊物,在長期側(cè)重小說與散文文體創(chuàng)作的同時,及時補缺,開辟《詩家》欄目,每期遴選一位具有獨特創(chuàng)作特征且保持一定創(chuàng)作力的詩壇代表人物,關注其詩歌新作,旨在以“詩家”之名打造詩歌璀璨星座,全面展現(xiàn)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景象。
爬山虎入門
散漫在熱烈的草葉
或偏遠的記憶中的
時間的秘密,使它們看上去
一會兒像秋天的禮物,
一會兒像大自然的祭品。
它們的愉悅是季節(jié)性的,
比過時不候,還善于玩味
人的頹敗,或世界的另一面。
盤山路上,被鑿過的巖石
如同被擊打過的面具,
那發(fā)出的邀請也很垂直——
請試用一下燕山。
而它們的響應居然比自由還亢奮。
最突出的,它們的展現(xiàn)
始終多于它們的隱藏;
如果你的天真,曾用于說服
人生如夢,它們近乎一個事實——
比紅色的火焰更接近于
我們曾在陌生中被撫摸過。
野鴨湖入門
從前,這么大的濕地不可能
出自人造。并且白鸛的美麗
也無法分攤到光滑的門票中。
那時,要接近這些秋天的野鴨,
你得準備不少東西,箭頭須磨得很尖,
弓弦得有韌勁,草帽上
還得扎緊一把青黃的草葉;
你得學會利用風向,就好像有只蜥蜴
正從獵槍的睡眠中慢慢爬向
斜暉的腋下。你還得學會
把你的動靜壓低到大地的脈搏中。
并且,運氣也很重要。
瞇起眼時,蘆花的眉梢
哪怕只是輕輕一揚,視力表上
最小的字母都會發(fā)出準確的尖叫。
甚至準新郎的心跳,也沒法和你比。
而現(xiàn)在,兜里揣著門票,
你只需手提一小包喂食袋,
便能在喪失了警惕的秋水中
接近它們,甚至親近它們。
你無需再匍匐潛行。你看上去
上上下下都很干凈。你和它們的距離
也顯得自然得體。而它們也知道
你,不再是可怕的獵人。
它們甚至知道,你比其他人
更仔細地讀過“游客須知”。
醉蝶花入門
秋天已就位。撒開并拋出去的東西
隨你叫它什么,但唯獨不能叫網(wǎng)。
假如它有一個名字
比時間的正確還可愛,
詩人莫非的反應最快。
記住,事情到了這一步,
碰巧很關鍵。通往水邊的坡路
碾磨著綠蔭中的光陰。
山風稀釋著雀叫,涌向
我們不可能比蝴蝶還失敗。
如果你已習慣秘密駕駛,
十月甚至能偏僻到靈活如手閘。
放心吧。這半分鐘的清醒,
絕不會另外造成一道宇宙的劃痕。
即便你誤會了存在的真相,
它依然會徑自開竅于顧名思義——
就好像在世界的這一邊,
唯有成群的燕山能減弱一點人生的深淺。
東坡藍入門
——贈張永偉
北緯33度。大地之歌
跑調(diào)大地如歌。比峭壁還傾斜的,
比普遍的傾斜更加暗示的
中年如季風吹過大陸性;
假如你深諳傾聽不同于諦聽,
汝河附近,漫長的無霜期
近乎有一種磨刀石從不磨刀——
它磨你還愿不愿在可疑的孤獨中
面對天生我材。不同于東坡肉,
或東坡酒,它向人生的顏色開放
我們?nèi)绾卧谧畛醯拿?/p>
經(jīng)歷我們的另一次新生——
譬如,純粹于你和我,
絕對比出于藍,還醒目。
沒聽說過,剛好可用于
耐心如蛙跳。好大的一個洞開,
哪怕是在郟縣,也不止于
既朝向你和我,也朝向陌生的,
足以假設永生的,經(jīng)得起
真實于偶然的,生命之光。
女兒節(jié)
好多細節(jié)還來不及求證;
想象的事實中,男人們
好像剛剛從事過比伐木
更具象征性的工作:比如,
在秦嶺南側(cè),沿偏僻的秋天
樹起一面比節(jié)日還寬大的鏡子,
以便著裝艷麗的女人們表演翻身時,
碧綠的江流總能在你我身上
找到一個比歷史的突破口
更朦朧的舞臺。細雨就很準時,
騎過的毛驢,也已轉(zhuǎn)型為鳳舟,
但尺寸,絕不遜色龍舟。
我注意到一個小小的插曲——
當競技中的鳳舟拼力劃向終點時,
一只白鷺卻在它們上方,
奮力展翅在相反的方向,直到
遠山的輪廓模糊成
一種比憐憫更大的慷慨。
瑯琊學入門
仿舊的長廊偶爾臨水,
浩渺的匱乏因煙波的缺席
而格外突出。但我依然擁有
大量的細節(jié),假如你確定
這世界還值得一個彌補。
紅鯉魚露出脊背,練習仿佛和我們無關的
另一種沉浮。起伏的心聲
則以濃密的柳蔭為五線譜。
諦聽好于傾聽,但前提太微妙。
更隱秘的,剝?nèi)ビ洃浀镊[片,
飛翔比現(xiàn)實還像一個布局。
你見過大雁,所以,同情麻雀
需格外謹慎。永恒的背影令我陌生于我,
起伏的悲傷也起伏蟬鳴忽高忽低。
如此,我承認,時光的流逝
偶爾也會正確于一個恍惚——
比如,千蕨菜比對葉蓮看上去
更像是紫薇的好鄰居。
沂蒙山入門
遲到的晚霞居然不借人生
便提前一個無常。沂蒙山下,
濕地寂靜于蟬鳴斜對心動;
放眼看去,唯有白鷺不替身
我們和天鵝之間有一個純粹的猶豫。
寬闊的倒影,沿雨后的沂河
延伸一個古老的判斷。
我是誰?或者,我不是誰!
居然從未為難過敢不敢
去波浪的睡眠中參加
一次濕身大賽。按沐于沂的尺度,
此地,也曾是一個完美的終點。
如果你就在對面,我還能是誰呢!
深刻于悲劇,按剛燉過老母雞的柴火
留下的線索,多數(shù)情形下,
往往不如深刻于時間。比如,
我渺小于時間,怎可能只是
一個感慨。如果我更擅長陌生于我們,
它其實是一個前提。更真實的情形是,
任何時候,你并不渺小于我。
攀枝花歸來,或飛人入門
設想那只美麗的雀鳥
剛剛飛走,而你悄悄走過去,
駐足在它在剛剛停留過的地方——
就好像那里有一個隱秘的支點,
既能混淆你和龍的界限,
也能區(qū)分我們和大鳥的不同。
四周,盤旋的,全是風的想法。
往下看,深淵猶如祭壇的
側(cè)面因長時間無人打理
而長滿了蔥蘢的草木。
你的腳印覆蓋了鳥的爪痕,
你甚至能感覺到它的體溫
還沒完全散去,還有一絲奇異的
溫暖正從那清晰的腳爪中
慢慢傳遞上來,沿著你的腳踝,
你小腿上跳舞的肌肉,
一直震顫到心跳的加劇里
全是偉大的靈感。比頂峰還巔峰。
那里,完美的寂靜甚至
已取代了自然。而你只需
從我們的思想中輕輕一躍,
就能在真實和虛幻之外,
成就一種絕對的東西。
喜鵲藍入門
你松懈時,它會扇動它的翅膀,
沿著比草葉還枯黃,示范新的軌跡
無論如何也不會短于它的
任意一次飛翔;直到垂直的藍,
像無邊的噴泉倒掛在半空中。
新生的時刻。用于濯洗時,
唯有記憶因碧藍而透明,就好像
你的潮濕比肌膚的接觸
更猛烈于無名的抵達。
你清醒后,它的出現(xiàn)頻率
反而會增多,飛動和停留
從不同側(cè)面強化了微妙的旁觀;
它甚至會煽動它的倩影,
沿著比虛無還后門,引導你
體諒前身比后世更容易
迷失在平凡的角落深處。
母親的金字塔入門
你從畫報上看到
上了年紀印第安女人的面孔
比時間的皺紋更密集于
命運之神從我們身上奪走的
生命的魅影。明亮的背景中,
太陽金字塔像一座孤島
隱喻著它四周看不見的海水。
與你的姐妹相比,你不太熱衷于
從風景中提煉秘密,無論是
生活的秘密,還是存在的秘密;
因為在你看來,太美的風景
都是對人生如夢的刻意的加速,
那近乎一種心靈的失控。
但這一次,情況似乎有點不同;
你明確地說,你很想去看看
桌狀高原上的金字塔。就好像
只有現(xiàn)場才會成就這樣的震撼——
巍峨的呼吸,竟然先于
阿茲特克人的直覺。巨大的靜止
化身為信仰的建筑,從每個角度
看過去,都比遺跡還擅長奇跡。
或許,它的靜止的表演也意在提醒你,
我們并不是宇宙的唯一的觀眾。
有好幾次,我努力避開來自世界
各地的游人,將自己置身于
金字塔那明亮的陰影中:那里,
親愛的母親,我所能看見的一切,
無不來自你無形的高度。
注:太陽金字塔Pirámide del Sol,位于墨西哥的特奧蒂瓦坎古城城北。
清晨的秩序入門
如果涉及純粹的觀感,
宇宙其實比真相還孤獨;但假如
僅限定我們能在可見的事物中
做出怎么的選擇,我們的真相
其實比你的宇宙還孤獨。
高原之上,拉丁美洲的清晨,
正用陌生突破陌生,巨大的玫瑰色
播放地平線上的環(huán)狀呼吸。
傾聽和凝視以拉丁塔尖為暗號,
在人的內(nèi)部已各就各位。
如果你看,美術宮的穹頂
便是翻仰的鯨魚的腹部,
無聲的吶喊沉淀著古老的夜色;
如果你真的想聽到不那么容易
聽到的,詩,其實一直在克服
我們的好奇不是我們的面子。
千屈菜叢書
天殺的,植物的一面
兜底人的另一面。它的,長長的圓花柱
是你的回報。但你其實沒干什么。
任何地方,只要煙雨稍微開闊一點,
它的等待就比你的等待
面積要大,但直到梭羅
在用它作拌料的稀粥里認出了
燙人的戈多,你還是不習慣
它曾委身于江湖深處的馬鞭草。
假如不叫它對葉蓮,愛爾蘭人
會以為它比迷途的孩子
還孤獨。典型的濕地植物,
入藥后,永生的理想
顯形于它精通我們的經(jīng)絡,
且從未出賣我們和自然之間的
任何一個幻象。沒錯。它還會悄悄降壓。
柏林黑莓入門
同行的天使中,至少有兩個人
沒吃過它。第一印象,
它像熟睡中的蜘蛛媽媽,
鼓著黑紫的大肚子。絕對的成熟
即絕對的放松。第二印象,
如果你記得丟勒描繪過的
并攏的雙手,那么,再次攤開時,
漫漫長路已被縮短,它是足以將你的手心
變成一個王國的黑美人。
它的故事比初吻還多,
比黑暗中的大西洋的海浪還嫵媚。
原產(chǎn)加拿大,但墨西哥
似乎有更好的品種。品嘗一個,
熊心會回來兩次。品嘗兩個,
豹子膽會從空氣中掏出
一根發(fā)黏的彈簧。以此類推,
柏林是柏林的插曲。最后一個,
偎依在你舌尖的時間
似乎比其他的,要多三十秒——
它幫你回憶起世界還有另一面。
施普雷河入門
流動的雕像。線條像泡過的
鉛灰色鋼板。仿佛有一個游戲
請求你每天經(jīng)過它但
盡量別去領略它。很多捷徑
都美妙如末路。深耕于狹窄的波浪,
觀光游輪像一只巨手滑向
漂亮的肚皮舞。接近完工時,
那些雕刻過它的刻刀
將繼續(xù)雕刻你我的柏林——
一個比早已關閉的貝恩的診所
還要安靜一百倍的柏林。
注:戈特弗里德·貝恩Gottfried Benn(1886—1956)德國詩人,皮膚病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