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沖
1
包廂里的燈光是暖色的,但并不昏暗,明亮地照在暗紅色的家具上,顯出柔韌的質(zhì)地,猶如臉上搽了恰到好處的粉底,又借了光,使得主人年輕了幾歲似的。紅曲柳木的中國風(fēng)大圓桌擺在中間,向外張開的桌腿猶如蟹爪牢牢抓進地毯,透著一股霸道的敦實。椅子上的鏤空雕花走的明清風(fēng)格,椅背和椅面均加了真皮,一副歐美做派,顯得有些不搭,不過坐上去倒舒服得很。此外,還有一方配套的茶幾,裊裊熱氣從釉色粗陶茶杯中不疾不徐地升騰,杯下的黑檀木茶盤刻著雙龍戲珠的圖案,更為這間屋子平添幾分古色古香。
前同事于占東坐在上位,瞇瞇眼自帶笑意,看似在招呼大家,其實目光始終落在雙胞胎兒子身上,看別人只是不經(jīng)意地一掃,像車燈掠過路邊。他的臉比照幾年前有些發(fā)福了,但因為本來腦袋就小,并不顯得胖,唯一出賣了他的是腆起來的啤酒肚,把掖在西褲里的襯衫下擺撐得鼓脹如球,仿佛稍有不慎就會爆破。盡管因為站起來時,肚皮頂?shù)搅俗雷舆吘壎黄渌松埔馊⌒Γ屗⒁馍眢w,該減肥了,但他一點兒都不窘迫,一副把控全局的氣定神閑,在菜還沒上來前,就熟絡(luò)地說服各位男士,先陪他喝了半杯啤酒。
背門而坐的白啟書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從落座開始,他一句話都沒說,臉上偶爾浮現(xiàn)出僵硬而敷衍的笑。他不喜歡這種場合,雖說在座的除了前同事就是同學(xué),可他仍覺得不自在。談?wù)摰脑掝}他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無非是經(jīng)濟、股票和樓市,女眷們則關(guān)注小孩教育和美容服飾,他這個單身漢插不上話也不想插,顯得格格不入。他有點兒后悔來參加這場聚會了,可于占東在電話里邀請他時特別誠懇,說好幾年沒見了,來敘敘舊而已,他說得極其煽情,仿佛白啟書不來就等于捅了在座的每人一刀。大家都住在北京,分散在東南西北各個角落,平時很難聚到一起,如此一想,機會確實難得??砂讍⒉挥X得有這個必要,因為他不關(guān)心別人的生活,而別人對他的噓寒問暖在他看來就是對私生活的干擾。
如果沒記錯的話,于占東的雙胞胎兒子大概三歲了,他們是通過體外受精和胚胎移植技術(shù)才來到世上的,也就是試管嬰兒。這兩個小孩長得和于占東挺像,尤其是那雙單眼皮的小眼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們比較安靜,還有些眼生,就像學(xué)生時代的于占東,不言不語。白啟書不明白于占東這次請客的目的和緣由,既不是孩子滿月,也不是生日,在他的印象中,于占東極少做東,即使夫妻倆在這一桌人里混得最好。也不知他今天抽了什么風(fēng),居然如此大方,來了逼格這么高的地方,這頓飯往少說也得一千出頭。
先上了幾樣涼碟,少而精,轉(zhuǎn)兩圈,每人夾上兩筷子就空了,算是開胃。接著才正式上菜,也看不出是哪里的菜系,有海鮮有河鮮,也不缺紅燒肉燉豬手這種硬菜,還有幾樣廣式點心,甚為豐富。另外兩個前同事都是夫妻倆一起來的,他們多年前同屬一家公司,后來陸續(xù)離開,只有于占東一直沒跳槽。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向了人事變遷,得知自己最討厭的那個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離職,白啟書稍微好受了一點兒。包括于占東在內(nèi),那個公司里的人在白啟書看來幾乎全是蠅營狗茍之徒,尤其是那個來自國企的領(lǐng)導(dǎo),不僅作風(fēng)老化,毫無人性,而且心黑得不行,就像公司的一條走狗,殫精竭慮榨取員工的剩余價值。雖說并非針對白啟書,可他眼里容不下這種人,于是趁早離開。還記得他準(zhǔn)備離職時,于占東曾勸他說,哪里都有這種人,不礙著你就別想那么多,公司幾年以后還可能上市,到時候還會分給咱們期權(quán)哪。
期權(quán)不過是騙人的幌子,為了籠絡(luò)人心開的空頭支票而已,即使是真的,白啟書也不想為了錢在這里耗費青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他瞧不起于占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仿佛活著只為了賺錢,只要有錢,盡可以放低姿態(tài),甚至出賣靈魂。但是后來他才明白,于占東骨子里根本就是那一類人,像大多人蕓蕓眾生一樣,生活只是眼前的茍且,不像他還有精神追求,還有浪漫的想法,還有遠(yuǎn)方、夢想和小說。所以于占東這種說辭對白啟書而言倒起了反作用,更堅定了白啟書辭職的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腹黑,在使用激將法逼白啟書走呢。老同學(xué)確實有才華,于占東也知道,可他明白才華在現(xiàn)實社會里根本換不來錢,要想過好日子,還是得踏踏實實地給別人打工,走好每一步,太自命不凡了可不好。
酒過三巡,除了白啟書,其他人的窺私欲全在酒精的刺激下逐漸打開。初始,話題如涓涓細(xì)流,小心翼翼地爬向很久不曾涉足的地界,就像灌溉時先要把龜裂的縫隙洇濕,然后才能蓄水,往前流;一切鋪墊到位后便如小溪般歡快地奔騰,注入生活腹地,直指彼此幽深的心田。一個前同事握住酒杯輕輕磕著桌邊,就像上學(xué)時轉(zhuǎn)著手中的筆一樣無聊,卻是放松的狀態(tài)。他大著舌頭問,于占東,老實交代,你究竟為什么請我們吃飯?
于占東笑而不語,像沒聽見似的,轉(zhuǎn)而看著白啟書,問道,大作家,你寫幾本書了?
像是冷不防被人拍了后背,幾秒鐘后他才回過神兒來,不好意思地笑道,五本。
向來,白啟書就不愿意和別人提及自己寫小說,除非對方同為作家或是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這些人多少還能理解他的行為。但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寫書的最終目的無非是成名和賺錢,以他們的智力和情操,根本無法企及白啟書的境界,他能說出一百個寫作的理由,但沒有一條是為了世俗意義上的功成名就。他不屑于跟他們談及視如珍寶的理想,以免被俗人蠢言玷污。
哇,寫了這么多,賺了不少錢吧?果然,于占東的老婆馬上說了白啟書最不喜歡聽的話。
多寫點兒,以后拍成電影電視劇你就火了。另一個女人啃著糖醋小排道,你看韓寒跟郭敬明都在拍電影了,等你什么時候拍了,讓我客串一個角色吧。
白啟書哭笑不得,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鄙視,無力地解釋道,我的小說火不了,是純文學(xué)。
純文學(xué)又怎么樣?莫言不是得了諾貝爾獎嗎?于占東道,你也可以的。
這話雖是鼓勵,可在白啟書聽來卻像侮辱,讓他自卑感陡升,他寫小說難道是為了得獎?像秀才遇到兵,道理說不清,他只客套而見外地笑道,那得看運氣,我這輩子不可能了。
喂,別光說白啟書,我剛才問你的,你還沒回答呢?“大舌頭”又追問了一遍。
對啊,快說?!按笊囝^”的老婆附和道,肯定有什么好事吧?你以為能瞞得住嗎?
仿佛為的就是這種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效果,于占東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樣道,也沒什么,公司上市了,期權(quán)兌現(xiàn)了點兒錢,想起咱們有日子沒聚了,和老婆一商量,就叫了你們。
真不容易,終于等到了?!按笊囝^”道,還是你有毅力,得有八九年了吧?
再過兩個月,正好十年。于占東憶往昔崢嶸道,我不像你們能耐,有別的選擇,只能老老實實窩在那兒,混到現(xiàn)在還是個部門經(jīng)理,你們當(dāng)作家的當(dāng)作家,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
分了多少錢?創(chuàng)業(yè)的那位前同事的老婆問,快說,這才是關(guān)鍵。
沒多少。于占東的老婆一副得了便宜賣乖的口吻道,平均算下來,每年也才七萬多。
不少了啊,七十多萬哪!除了白啟書,其他人齊呼,艷羨于占東交了好運。于占東臉上樂開了花,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笑著訴苦道,我可是熬了十年呢,不給這么多對得起我嗎?
你別這么說,就算我們撐到現(xiàn)在,也沒我們什么事兒,還不是管理層的福利?!按笊囝^”道,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對白啟書說,你當(dāng)時也是管理層吧,要是堅持到現(xiàn)在,也不比于占東拿得少哈!其他人紛紛露出同情的目光,惋惜道,對呀,白啟書失策啦。
你們不懂,白啟書寫小說,成名了能賺大錢。于占東的老婆道,他看不上這點兒小錢。
與其說是安慰,在白啟書聽來倒像是奚落,他道,我在那地方待不下去,不喜歡那領(lǐng)導(dǎo)。
對,錢多錢少不重要,開心才好。“大舌頭”道,不過我要是管理層,打死也得堅持下去,等分了錢再走。
分了錢你也不會走。于占東道,相信我,能忍到現(xiàn)在,就習(xí)慣了,去別的地方還得重新開始,年紀(jì)越來越大,現(xiàn)在的職場是“90后”的天下,咱們“80后”還能折騰多久?
說的也是?!按笊囝^”的老婆道,你就干好現(xiàn)在的事兒吧,明年兒子上小學(xué),一下子就得拿好幾萬贊助費,每個月還得還貸款,哪兒不用錢?可不能隨便辭職。
我知道!“大舌頭”不耐煩地說,我做做夢還不行嗎?
喝過茶,聚會接近尾聲。眾人雖然還在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其中不乏語重心長,卻如桌上的剩飯剩菜,氣氛慢慢冷卻,有人干脆刷起了朋友圈。于占東買過單后,一行人下了樓。除了白啟書,其他人都是開車來的,回去便讓沒喝酒的老婆開。于占東問白啟書住哪兒,要不要送他回去,其他兩個人也貌似好意地詢問。白啟書委婉地謝絕,心想還是一個人坐地鐵好,沒必要和他們同處一個逼仄的空間,沒話找話聊多尷尬??!
三輛車停在路邊,于占東之前的科魯茲給了他弟弟,新入手了奧迪Q5。他正想炫耀新坐騎,卻發(fā)現(xiàn)被貼了條,接著,另外兩家人也揭下了罰單。幾個人罵罵咧咧,“大舌頭”自嘲道,于占東,我們都沒白吃你的飯,花了兩百多塊錢呢。于占東的興致顯然受到了影響,全然忘記介紹愛車,悻悻然的,互道了再見,三家人便上了各自的車。剩下白啟書往地鐵站走去,今天這頓飯讓他的心情幾乎跌到了低谷,可想起剛才的罰單,他情不自禁笑出了聲,就像在一場賭局的最后意外扳回了一局。然而很快,這短暫的快意便被貫穿全身的挫敗感湮沒了,冷風(fēng)吹在臉上,他不由得裹緊大衣,感覺自己像是一包被抽成真空的冷凍熟食。
2
甲方新上任了一個負(fù)責(zé)人,是個事兒特多的接近中年的女人,估計這兩天正來大姨媽,對白啟書寫的文案挑肥揀瘦,不是不滿意用詞,就是覺得風(fēng)格不符合調(diào)性,害他改來改去,叫他直想罵娘。不過他明白,折騰乙方的文案和設(shè)計似乎是甲方的嗜好,站在付款那一方,定然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不是傻逼也會變傻逼,就像不貪的人一旦上了位就難以清白。生氣歸生氣,還是得改,況且和甲方交涉的是客戶經(jīng)理,就算他想發(fā)泄,連對象都找不到。
從最討厭的公司辭職后,白啟書先是當(dāng)了兩年多的自由職業(yè)者,說白了就是寫小說,吃老本。積蓄很快花光,小說發(fā)表了幾篇,可稿費相對如今的消費水平來說連塞牙縫都不夠。單靠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連吃飽飯都成問題,更不用談買房購車這種世俗需求。他只能另謀出路,先后換了幾個工作,目前是廣告文案。不喜歡也得做,畢竟基本生活有了保障才能搞創(chuàng)作。
坐在他右手邊的“90后”同事是一位網(wǎng)紅,或稱段子手,微博昵稱是櫻桃仔,她的微博有二十多萬粉絲,不算很大的號,但她的個人微信公眾號非?;鸨恳粭l的平均閱讀量為兩萬多,歷史記錄最高的那一條已經(jīng)超過了十萬。她寬慰白啟書道,別生氣啦,我?guī)湍阕鰲l軟廣,把你推出去,等你火了就專門寫小說,不用再受這份氣,圖書大賣別忘給我提成喲!
櫻桃仔和白啟書的關(guān)系還不錯,盡管她并不看他的小說,他也不欣賞她推送的那些文章——不過是雞湯文而已。但網(wǎng)民喜歡這種輕松的不需要動腦的小情小愛小感動,對沉重、嚴(yán)肅和深刻的東西不感興趣。白啟書知道她是說笑,她推送一條軟廣的費用已經(jīng)接近五位數(shù)了,找她做廣告的品牌都排到了一個月之后,怎么可能幫他白白做宣傳呢?
再說,她的粉絲不可能喜歡他的小說。讓一些根本不識貨的人看他的書,罵他寫得爛抑或不懂裝懂只說好,那對他而言就等于褻瀆。他微微一笑,沒說話。這讓他看起來顯得清高而不識抬舉,不過櫻桃仔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并不介意,況且她也只是說說而已。
手機響了,看屏幕是家里打來的。白啟書往陽臺走去,同時按了接聽。爸媽知道他的下班時間,一般都是周末或晚上才打,工作時間內(nèi)很少打來,除非有什么要緊事兒。
陽光白得耀眼,緩解了初冬的小風(fēng)帶來的寒意。對面會所的鋼化玻璃屋頂上站著一個保潔人員,正用拖把擦掉污跡。白啟書接了電話后喂了一聲,陷入短暫的失語。
上班呢吧?父親的聲音里有一絲抱歉,似乎知道攪擾兒子了。
他嗯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父親又問,小山?jīng)]聯(lián)系你吧?
沒有。白啟書依然興致不高。小山是他的堂弟,父親總是先問結(jié)果,再道原委。
那就好,他要打電話跟你借錢,你就說沒有。父親囑咐。
白啟書哦了一聲,終于發(fā)問,他借錢干嗎?他開洗車店不是挺賺錢的嗎?
才開張兩年,本錢也就剛賺回來。父親道,他想在縣城買樓,聽說還差七八萬首付,剛才你二叔來問我了,我說你早就買樓了,現(xiàn)在還著月供呢,沒錢往外借。
您還真是揀大的吹,說我在哪里買樓了?北京嗎?白啟書禁不住好奇。
對啊,我說你在郊區(qū)買的,通州大興啥的,那地方不是便宜嗎?從父親的語調(diào)里可以聽出幾分得意,不知是因為編了這么圓的瞎話,還是以為白啟書真有能力在這些地方買上一套房。父親以前不止一次跟他暗示過,希望白啟書盡快買房,哪怕是通州或者燕郊都可以,然后把父母接過去同住,再找個媳婦,等生了孩子,他們幫忙看孫子,盡享天倫之樂。但白啟書一直假裝聽不懂,不去直面這個問題。
便宜?白啟書呵呵笑兩聲道,再便宜我也買不起,我可不想一輩子都搭在一套房上。
話不是這么說。父親道,有了房,找對象就容易得多,小山為啥要買房?就是想結(jié)婚,聽你二叔說,只要小山買了房,那姑娘立馬就跟小山領(lǐng)證。
那是嫁給人還是嫁給房子啊?白啟書嗤之以鼻。
咳!父親嘆氣道,現(xiàn)在不都這樣嗎?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打算啥時候買房?啥時候結(jié)婚?
我也不知道,我還沒想過。白啟書其實想過,他對結(jié)婚和買房沒任何想法,這些人人都想要的東西他不僅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甚至反感至極,他就想一直租房,有錢寧可花在旅行上,也不想買房,不想談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既浪費時間又花錢,還非常無聊。
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二啦!小山都要結(jié)婚了,你妹家的孩子明年就上一年級了,你咋一點兒都不為將來考慮呢?難道就這樣混下去?那你老了呢?誰管你?父親的這套話就像歌手在演唱代表作,張口就來,熟練得仿佛早已深深刻在了大腦中。
猶如一波兇猛的浪潮襲來,差點兒把白啟書卷倒,他看了一眼對面的屋頂,保潔人員已經(jīng)不在了。樹梢上有兩片縮水的黃葉,干巴巴地蜷縮著,讓他想起父母滿布皺紋的老臉。
見他沒反應(yīng),父親又道,你也該為我們想想了,我和你媽都六十多了,多說也就再活二十幾年,我也知道你不容易,退一步說,我們可以不和你一塊兒住,只要你結(jié)婚買房過正常的日子,總不能讓我們臨死都看不著孫子吧?我跟你說,那我們死都不能瞑目!
父親的話太狠了,每一句都像針扎著白啟書,叫他體驗到了“心痛得無法呼吸”是怎樣的感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無能為力的意思。你好好想想吧。父親丟下這句話便掛了。
這大概是父親第一次先于他掛斷電話,可見父親傷透了心??墒?,白啟書無法給他任何承諾,父親想要的那種生活不是他向往的。即便戀愛,也是為了積累經(jīng)驗、素材和感受,以便寫到感情時不會失真,別的男人搞藝術(shù)是為了搞姑娘,他是因為寫小說才去搞姑娘。在陽臺上放空片刻,依舊思緒煩亂,于是他回到了辦公室。
櫻桃仔和旁邊的兩個同事聊得正熱鬧,在看一條朋友圈。櫻桃仔說,她本人又不高,在水下拍出照片來怎么身材這么好?。靠隙ㄐ迗D了!同事道,沒有,應(yīng)該是角度問題,還有陽光的折射,顯得她修長。櫻桃仔把手機屏幕在白啟書面前晃著,不停切換照片道,快看,鑒定一下,爽爺比她本人美吧?
爽爺是前同事的微信昵稱,才辭職不久,喜歡大海,是個資深潛水愛好者,已經(jīng)可以給初學(xué)者當(dāng)教練了。她身著比基尼,像魚一樣自由地在海中搔首弄姿,的確比本人更有風(fēng)情。陽光融進了碧藍(lán)的海水中,閃耀的光斑落在她身上,讓她的皮膚看上去光潔如初。白啟書不禁愣住了,櫻桃仔問他,你想什么呢?不會是意淫爽爺吧?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
瞧你說的,我要是看上她,她在的時候我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看照片。白啟書道,我在看這海水,想不到真有這么漂亮的地方,這是哪里?
蘇梅島,泰國的。櫻桃仔道,你想去就去唄。
太貴了。白啟書道,沒錢。
得了吧,一個月工資就夠了,要想住得好吃得好,兩個月工資頂天了。櫻桃仔道,你個單身漢,又沒那么多花錢的地方,快去吧,不然以后有了女朋友再去就得花兩個人的錢,你這種摳門的金牛座得多心疼??!
麻煩,還得辦簽證,我英語又那么爛,真怕丟了回不來。白啟書開始找借口,但他不自覺地在網(wǎng)頁上輸入了蘇梅島三個字,于是看到了更多的熱帶美景:椰林、長長的白沙灘、清可見底的海水等。他有些心動了,聯(lián)想到這幾日來自工作和生活上的各種煩惱,特別是父親的一通電話,更像一座無形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極度渴望潛入深深的海里,掙脫一切羈絆和苦悶,好好給自己放個假,休整一下身心。
簽證很好辦,在淘寶上,一周時間就能下來。櫻桃仔道,你要真想去,什么都阻擋不了。
已是11月底,年假再不休可能就要作廢了,白啟書想,倒不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3
在此之前,白啟書只有過兩次出境游,一次濟州島,一次斯里蘭卡,泰國還沒去過。辦下簽證,訂機票,換了泰銖,又安排好行程,做好攻略,距他心血來潮決定旅行之日已是半個月以后了,而要休的年假正好和元旦三天假期連在一起,除了蘇梅島,曼谷也是要去逛逛的,反正去蘇梅島也要從曼谷轉(zhuǎn)機。
從曼谷到蘇梅島有兩種方式,直飛當(dāng)然貴,但省時,一個鐘頭就能到達(dá)目的地;車船聯(lián)運則比較折騰,要十個小時才能抵達(dá)。白啟書選了前者,如果從島上回曼谷時間充裕,他會嘗試泰國的火車和輪船。酒店訂的五星級,倒是很便宜,每晚不過五百多人民幣。
飛機爬升完畢,他凝視窗外的層層白云,綿延無邊,似棉花,又像積雪覆蓋著山巒。陽光像從《圣經(jīng)》上灑下來一樣普照,讓他內(nèi)心祥和。如果就這樣在云端無休無止地循環(huán)飛行該多好,瑣事和責(zé)任全拋到九霄云外,和地面上的一切失去聯(lián)系,周邊全是陌生人,和沒有人差不多。連日來緊繃的神經(jīng)和身體這才得以放松,白啟書拉下遮光板,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北京直飛曼谷要五個小時多一點兒,降落素萬那普機場時,是當(dāng)?shù)貢r間下午三點多。一出艙門,熱帶獨有的氣浪撲面而來,瞬間置身盛夏。辦過入境手續(xù),他趕緊到更衣室換上短褲和T恤。打車到酒店,在舒服的大床上躺了一會兒,滿血復(fù)活,出門覓食。
來到鬧市,他還是給家里打了電話報平安,雖然他不太想聯(lián)系,但如果等父親打來,那可能會影響游玩的好心情。父母照例囑咐他一番,讓他注意安全,在他們眼里,除了中國,其他國家每天都有爆炸或者槍戰(zhàn)發(fā)生。白啟書謊稱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讓他們放心。
吃過飯,又在商業(yè)街逛了逛。站在霓虹閃爍的街頭,他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于是回了酒店。頂層的無邊泳池不錯,白啟書下水的時候,沒幾個人,游起來既暢快又寂寥,往返幾次后便趴在池邊欣賞曼谷夜景。湄南河上游船來往,岸邊的燈火談不上輝煌,甚至比不上外灘,也許因為酒店太高,距離有些遠(yuǎn)吧。河面在夜色中顯得幽深莫測,偶有波光亦是倏忽即逝,猶如人生中那些微不足道卻不得不為之溜號的小片段。
他幾乎把重量完全交給浮力,身體水草般輕輕擺蕩,仿佛處于傳說中的失重狀態(tài)。水的溫柔并沒有讓他的心靈得到撫慰,反而居安思危,憂慮起未來了。在做攻略參考別人的游記時,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來泰國玩就像他從老家到北京一樣簡單容易,而他這一輩子像這樣的享受,只能是有限的幾次,那幾乎是可以預(yù)見的。而他的父母呢,到過最遠(yuǎn)的地方只是北京,從家鄉(xiāng)坐火車才一個多小時,再遠(yuǎn)的地方再好的大城市再奢侈的享受,如果他不具備帶他們見識的實力,那也就止步于此了??赡切┤丝偸峭霞?guī)Э冢院韧鏄?,盡情揮霍。一想到此,他便悲從中來,同樣是人,差距為何如此之大?難道僅僅因為有錢和沒錢嗎?
萬念俱灰之下,他情不自禁閉上雙眼,仿佛不敢直面那慘淡的末日景象。如果他是孤兒,不用對任何人負(fù)責(zé)該多好,那就可以隨心所欲,把一生都過成普通人賺夠錢以后的退休時光,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有多少錢就吃多少飯,沒錢就餓著,餓死也不可惜。并非生無可戀,只是他的物欲太少,就連生命他覺得也是身外之物,終究要被上帝收回,人生沒有任何意義,終屬一場徒勞。還不如任性地做喜歡的事,至少能得到片刻歡愉。
但現(xiàn)在不管是囿于道義還是現(xiàn)實,都不允許他放浪形骸,不能像個壞孩子。就算父母不管他,放棄他,可他們畢竟還是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還活于世上。哪怕是還債,他也得贍養(yǎng)。他不能自私地追逐夢想,除了寫小說什么都不干,寫小說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又怎么能讓父母安享晚年?他得讓自己勇敢起來,去承擔(dān)責(zé)任,去做不愿做的事——賺錢,賺大錢。相對父母的愿景而言,他太窮了,他還不算老,現(xiàn)在努力為時不晚。等到父母百年之后,他再開始真正的生活吧。晚點兒寫小說沒什么,閱歷更豐富,寫出東西來會更有味道。
兩天后,飛到了蘇梅島。
蘇梅島的美令人窒息,從飛機上往下看,靜謐的海面猶如中了魔咒而沉睡的往事,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驚擾這一抹幽藍(lán)的酣夢。及至踩在溫?zé)峒?xì)軟的沙灘上,白啟書閉上眼,深深深呼吸,好像如果不加以克制,心臟就會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海浪輕撫沙灘,漫過腳面,又退卻,好似情人的手。腳下的水和沙子是他迄今為止見過最潔凈的。畢竟此島被世人發(fā)現(xiàn)也才二十多年,尚未過度開發(fā),沒有被太多人涉足。遠(yuǎn)處的海藍(lán)得好像硫酸銅溶液,灘淺的地方則像被稀釋過,呈現(xiàn)出一種湛藍(lán)向碧綠過渡的中間色。
酒店是獨門獨院的別墅,私密幽靜,推開門則有一方泳池。前兩天,白啟書除了睡覺、吃飯和游泳在酒店外,其余時間便在海灘閑逛,什么也不想,走累了就坐下來或者干脆躺著休息,瞇一會兒。睜開眼時身上沾滿沙子,到海里洗一洗,再沿著海岸線溜達(dá)。等到天色漸晚,晚霞絢麗如畫似錦,他再往回走,到酒店吃飯,電視不開,網(wǎng)不上,只看看書,然后入睡。好像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代,和外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紛紛擾擾全與己無關(guān)。
第三天,他去了南園島。南園島距離蘇梅島不遠(yuǎn),分為南北兩個部分,由一人字形沙灘連接,漲潮時,沙灘會被淹沒。相對蘇梅島而言,南園島更加原始,猶如世外桃源。白啟書剛一上岸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里,本來沒有安排在這里過夜,他臨時決定住一晚。事實證明,此舉明智得很。夜幕降臨后,躺在沙灘,左右兩邊是海,眼前漫天繁星,耳邊是海浪的呢喃。整個人仿佛融進了自然之境,回歸本初,他甚至覺得此時停止呼吸也會無憾。
離開南園島,回到私人別墅。再過一晚,他就得回到曼谷,飛北京的機票日期是后天中午。假期臨近尾聲,他實在舍不得離開,一想到霧霾重重的北京,那了無生趣的日子正等著他,便愈發(fā)犯怵,像一個慣于逃避的孩童,悶悶不樂地坐在海灘上,靜靜感受著時光一分一秒地流逝。景色依舊那么美,可憂心忡忡之下,根本無閑情欣賞,只顧無動于衷地發(fā)呆。
他的小說是好的,并非他一個人這么覺得,有些編輯曾肯定過,也有極少數(shù)純文學(xué)的讀者非常欣賞。這是他能堅持下來的一部分動力,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在于對小說本身的迷戀,那是他表達(dá)感受和觀點的唯一方式,如果就此擱置,若干年后能否重拾倒不太擔(dān)心,他害怕的是不出一年就會憋出病來。從骨子里熱愛寫作的人多數(shù)會寫到寫不動為止,那種熱愛早已融進血液,像染上了毒癮,一個星期不面對電腦寫點什么就渾身不自在。電腦他帶來了,不過真要寫小說也不急于一時。本以為能用這個假期給未來定出嶄新的規(guī)劃,可現(xiàn)在看來,和以前并無多大區(qū)別,依舊掙扎在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別人是入世的猛虎雄獅,游刃有余不亦樂乎,而他是一只總想出世的有精神潔癖的鹿,在物欲橫流的公路中間張皇失措。
黃昏悄然降臨,卷積云猶如一只鳥的巨大尾巴在高空舒展,由于夕照的臨幸而不斷變幻色彩,雖然在5500多米的高空,但看起來伸手可觸。景色的變化稍微引起了白啟書的注意,他暫時停止思考,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走在水邊。海浪平緩,大海像一個瀕臨入睡的巨人,閉著眼睛撫摸沙灘,像是邀請它和自己一起入眠,回到無憂的彼岸。
夕陽落入海中,前一秒還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黯淡,海天渾然一體,分不出界限,只有浪花還像夜色中魔鬼的白爪,一遍又一遍,企圖從沙灘上抓取什么似的。海邊本來人也不多,而白啟書因為走得太遠(yuǎn),這一片更是不見人影。水依然是溫?zé)岬?,他慢慢朝著海里走去,一步一步,海水沒過了膝蓋,水溫也在悄然降低,但并不至于冷。海水達(dá)到腰部時,他順勢向前一撲,游進了海中。沒有戴泳鏡,起初不敢睜開眼,逐漸適應(yīng)后,才敢睜開,不過卻看不見什么,只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但需要不斷仰頭露出水面來換氣。
游得累了,他試圖站起來,發(fā)現(xiàn)水深已然超過了身高,便逆著海浪的方向仰泳,看天空中次第現(xiàn)身的星辰。耳邊仿佛傳來熟悉的旋律,是日本歌姬中島美雪的音樂劇《海嘯》中最具張力和感染力的一節(jié),歌詞大意是:
夢想毀滅了,人還繼續(xù)活著
就算失去明天、力量和愛
到頭來只被人說成是騙子
藍(lán)藍(lán)的天,藍(lán)藍(lán)的海,你愿意擁抱我嗎?
就算是夢想毀滅而消失的我?
慈愛的天空,慈愛的海洋,你愿意擁抱我嗎?
女主角唱完最后一句便朝著怒吼的海洋狂奔而去,白啟書一想到這兒,猶如充滿了電,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迅速翻身,用盡力氣向著大海深處游去,游去。
他想做一條真正的魚。
4
元旦假期過后,第一天上班,快11點了白啟書還沒來,櫻桃仔問身邊的同事,他還在島上?同事也不知情,含糊地說,該回了吧。她照例刷微博,有幾條評論和@她,一一點開,卻看見白啟書發(fā)的一條長微博,并且@了她,心想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難道想讓她轉(zhuǎn)發(fā)他旅行的感悟嗎?微博正文里什么都沒說,除了@櫻桃仔之外,還有一些她并不認(rèn)識的人,估計是白啟書的微博好友吧。她好奇地點開長微博,只見上面寫道:
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這是川端康成的觀點,一個暮春的夜晚,在公寓里,他含煤氣管自殺身亡。我不是他,我沒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我默默無聞地來,默默無名地茍活,走也要走得悄無聲息。我不是三島由紀(jì)夫,不想用暴烈的死亡方式(只為世人永遠(yuǎn)記住他),也不想像川端康成那樣不留只言片語。我只是個普通人,畢竟有些身后事,還是需要和朋友交代一下,我的家人都不上網(wǎng),還請你們幫我最后一個忙。
首先,我選擇從這個世上離開,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不客氣地說,我早已洞徹生死,看透了世間,不再有任何留戀,所以請你們尊重我,不要妄加揣測。我不是感情出了問題,也不是抑郁癥,我很清醒,很理智地面對這件事,請別為我感到悲傷和可惜,更不應(yīng)該掉眼淚。死亡對我來說是解脫,因為我自己不想活了。我不喜歡和這個世界相處。我生不逢時。
也許你們知道,我是個寫小說的,寫一些沒人愿意看的小說,可我卻把它們當(dāng)成寶貝。這是我無比珍視的財富,對別人來說,可能一文不值。2月份,應(yīng)該會有個長篇發(fā)表(稿費請櫻桃仔幫忙轉(zhuǎn)給我的妹妹或父母),除此以外,就剩下一些在電腦里賣不出去的小說了。出國之前,十幾萬存款(我的所有積蓄)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到了工資卡里,卡的密碼是我妹妹的生日,請櫻桃仔幫我聯(lián)系到我的家人,我已經(jīng)發(fā)了郵件給你,讓他們來北京到我的出租屋整理遺物。這些事我會在郵件里和你詳說,拜托了!
還想對一直喜歡我作品的讀者(盡管少得可憐),還有對我的創(chuàng)作寄予厚望的編輯老師們,特別真誠地說一聲抱歉,我辜負(fù)了你們。當(dāng)然,最最對不起的人是父母,我很想在有生之年給你們一個類似普通孩子都能給的那種生活,可是請原諒我,我真的做不到。我曾經(jīng)努力地試過,但那樣生不如死。不過這不是我選擇死去的原因,如上文所說,我只是不想活了。
另外,請不要試圖尋找我的尸首,我喜歡大海,就讓我葬身于此吧。如果你們不聽我的話,一定死要見尸,那如果找到了,請給我一些尊重,立馬火化,骨灰撒進大海,非常感謝!
永別了!我愛你們。
再見了!我在天堂等你們,不要著急,過夠了再來!
2014年12月27日
白啟書于蘇梅島
櫻桃仔起初以為是鬧著玩,但看下面一些編輯和認(rèn)識白啟書的作家的留言,開始相信他動了真格的,趕緊打開郵箱,果然有一封發(fā)給她的郵件。大概內(nèi)容即是白啟書妹妹白小南的手機號、住址以及白啟書自己出租房的詳細(xì)住址,言辭懇切,再三拜托她要幫他完成遺愿,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她早日找到一個器大活好長得帥的男友??吹竭@兒,她啞然失笑,白啟書知道她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趕緊結(jié)束單身??墒撬R上又停止了笑,死亡難道不該是一件悲傷和嚴(yán)肅的事嗎?為什么被白啟書這么一說,卻覺得好玩呢?莫不是浸淫新媒體這一行太久,凡事都能笑看,習(xí)慣于娛樂至死?
她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于是撥打白啟書的手機,提示已關(guān)機。再看白啟書的朋友圈,最后一條還是他出國前發(fā)的,調(diào)侃一個女人胸小還要穿低胸裝,一點兒都不性感。這個家伙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寡言少語,一到了社交平臺就變得刻薄和毒舌,可不管哪一個,現(xiàn)在想來都覺得很可愛。公司的同事很快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家紛紛轉(zhuǎn)發(fā)白啟書的“遺書”,櫻桃仔也轉(zhuǎn)了,但是她還抱有幻想,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他跟大家惡作劇,又或者他是真的想死,卻被漁人游客或者隨便什么人救了上來,總之命不該絕。
最近微博沒什么熱點,白啟書失蹤這一條經(jīng)過櫻桃仔和一些編輯、作家轉(zhuǎn)發(fā)后,很快被諸多段子手、營銷號以及公知大V們轉(zhuǎn)發(fā),更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都來發(fā)表評論。有人希望馬上和泰國警方聯(lián)系并尋人;有人發(fā)現(xiàn)“遺書”是用定時器發(fā)出來的,也就是說白啟書尋死的行為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現(xiàn)在找也許為時已晚;有人分析白啟書自殺的原因,企圖挖掘出更深層的意義,呼吁社會各界關(guān)注作家這一群體;更多不明真相者干脆點起蠟燭來。
在沒有確定事實的情況下,櫻桃仔暫時不想和白小南聯(lián)系,更沒想好如何把這一噩耗告知白啟書的父母,她擔(dān)心這兩個步入老年的人是否能承受兒子的生死未卜。和同事們商量之后,先聯(lián)系了國內(nèi)警方,他們答應(yīng)會和泰國警方聯(lián)系,卻不能保證何時有結(jié)果。也不可能馬上飛去泰國調(diào)查,便從網(wǎng)上翻出白啟書住的酒店名稱,又找到一位會點兒泰語的同事,打過電話去問。酒店稱,28日白啟書便退了房,至于去了哪里并不知情。
與此同時,白啟書失蹤事件上了熱門和頭條,很多文化性質(zhì)的官微相繼轉(zhuǎn)發(fā),并加以分析。一時間,他成了名人。很快,便有出版商私信櫻桃仔,問她是否能授權(quán)白啟書的作品,他們想出書。這種事櫻桃仔不能做主,她再也不能不聯(lián)系白小南,于是打了電話。據(jù)白啟書在郵件里介紹,他的妹妹一直在鄉(xiāng)下的服裝廠打工,沒有微信和微博。櫻桃仔先問最近白啟書有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答案自然是沒有,接著她自我介紹,又簡短說明為何給對方打電話。
白小南的普通話帶著一股唐山口音,稍微有點兒侉。聽完櫻桃仔的敘述,她沉默良久,櫻桃仔料到了這種反應(yīng),想必沒有誰一下子就可以接受。剛才還聽見縫紉機工作的機械聲,接著便只有白小南低低的啜泣。過了一會兒,白小南才止住啜泣,哽咽道,謝謝你,我這幾天打我哥的手機好多次,一直說關(guān)機,還以為……沒想到……他太自私了,怎么能這樣?櫻桃仔不知道怎么安慰別人,只道,現(xiàn)在下定論還早,警方有什么線索我會即使跟你聯(lián)系,另外,有出版社想出你哥的書,你覺得可以嗎?白小南毫無主見道,他既然托付你了,你看著辦吧,我也不太懂,現(xiàn)在也顧不上,這讓我怎么跟我爸媽說???他們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萬一受不了,有什么好歹,可咋辦?櫻桃仔寬慰道,先別說那么肯定,慢慢來,或者就讓他們猜,至于出書的事兒,我先談著,到時候肯定需要你簽字,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哥這事兒是真的,那他的財產(chǎn)繼承人應(yīng)該是你,他遺書里是這么寫的,所以版稅肯定都?xì)w你。見白小南不吭聲,櫻桃仔意識到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便住了口。
兩天后,櫻桃仔收到一份國際快遞,拆開一看,卻是白啟書去泰國時帶的行李,包括衣物、電腦和手機等。同時,泰國警方傳來消息,已經(jīng)派人搜救過,但截至目前尚無任何收獲,既沒見到人也沒見到尸,估計兇多吉少,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生命真的很脆弱,櫻桃仔在微博上感慨道。這幾天,她的微博和朋友圈說的幾乎都是白啟書自殺事件的最新進展,他的自殺和失蹤像馬航失蹤一樣,成了懸案和網(wǎng)民討論的熱點。
也不知白小南是怎么告知父母的,幾天后,這兩位老人被女兒帶到了北京。在櫻桃仔的帶領(lǐng)下,去了白啟書的出租屋收拾東西。房間里最多的就是書,茶幾上、書架上、沙發(fā)上、床上、甚至鞋架上,幾乎隨處可見,隨手都可以拿到一本。這些書大部分都是小說,還有一些是各種文學(xué)期刊。呼天搶地的階段似乎過去了,也可能是這兩個老人也像白啟書一樣習(xí)慣將感情內(nèi)斂,不肯在外人面前顯露傷悲,私下里不定多么痛苦,只要看他們呆滯的眼神,以及撫摸白啟書遺物時才會稍微靈動的目光,就知道曾經(jīng)多么心痛過。盡管如此,可這種時刻無法避免要談到白啟書,櫻桃仔把記憶中的一些趣事講了幾件,希望兩位老人能看得開一些。生活還是要向前看的,哪怕他們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
白啟書在的時候,櫻桃仔從來沒關(guān)心過他的書,也不知道他究竟寫些什么?,F(xiàn)在,來洽談的書商和出版社太多,她不得不像經(jīng)紀(jì)人一樣整理白啟書的作品,不由得對這位故友欽佩起來。從最早的記錄算起,白啟書寫作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從他發(fā)表第一部作品開始算,累計有三百多萬相對成熟的文字。其中包括已發(fā)表但并未出版的六部長篇,未發(fā)表的四部長篇,還有一部寫到一半的長篇,剩下的便是中短篇各二十多篇,其次還有散文和隨筆。
除了那部未完成的長篇,其余作品都被櫻桃仔和白小南簽了出去。櫻桃仔給白小南分析過,白啟書不在了,他不可能永遠(yuǎn)是熱點,如果想完成他未盡的遺愿,把他推出去,就得趁熱打鐵。白小南暫時住到了北京,跟著櫻桃仔四處去簽合同。對于這些事,她沒有主意,全聽櫻桃仔的。版稅和印數(shù)都比櫻桃仔想象中要高得多,而且書很快就上市了,賣得也不錯。還有一些雜志表示要刊登白啟書的小說,有個不知什么文學(xué)獎的組委會竟把獎項給了白啟書,要白小南去上海領(lǐng)獎。幾部長篇出版以后,立刻就有影視公司找到櫻桃仔,想購買改編權(quán)。櫻桃仔完全沒想到白啟書死了以后會這么火,那些微博草根號幾乎都在從他的書本里摘抄名言警句,甚至有很多根本不是白啟書寫的,也被冠以他的名字。其實這些人真的能看懂嗎?不過是跟風(fēng)罷了。白啟書的小說雖然寫得不錯,但如此追捧還是有些過了??墒且膊荒苓@么說,櫻桃仔想,很多迎合市場的書跟白啟書的小說根本無法相提并論,讓庸眾花錢讀一讀嚴(yán)肅文學(xué)也沒什么不好,這是在提高他們的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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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仔后來辭了職,開了工作室,專心經(jīng)營公眾號,以期能連續(xù)不斷地接廣告,同時也和出版社合作,出一些青春讀物或雞湯文等。白啟書依舊沒有任何消息,有時她想估計應(yīng)該喂魚了?!暗负W詺ⅰ钡臒岢敝饾u冷卻,很少有人再提起。
白小南接管了哥哥的微博,開始只發(fā)白啟書自殺事件的進展,偶爾回憶白啟書以前的點滴小事兒。后來,她開始寫自己的生活感悟,在服裝廠工作的農(nóng)村婦女開微博的,她是蝎子拉屎獨(毒)一份,言論和文化人兒截然不同,并漸漸樹立了簡單、粗暴,卻不失女性細(xì)膩的鄉(xiāng)土草根風(fēng)格,給微博吹來一股新鮮而強勁的風(fēng)。關(guān)注這個賬號的人不僅沒有因為白啟書事過境遷減少,反而越來越多,她居然受到了追捧,幾乎成為當(dāng)下農(nóng)村新農(nóng)民的網(wǎng)絡(luò)代表。
距離白啟書失蹤已經(jīng)一年多了,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劇開始在賀歲檔上映。櫻桃仔看完電影后,想起了昔日的同事,也想起了白小南。她和這個女孩后來聯(lián)系得比較少了,只偶爾在微博上聊幾句,也不再提白啟書。當(dāng)她在微博上看到白小南開始寫小說并且發(fā)表了一個短篇后,櫻桃仔還是有些震驚的,于是跟她私信,并說改天去看看她。
抽出時間去看白小南已是三月份了。從北京走高速,不出一個半小時就到了薊縣。白小南在電話里告訴櫻桃仔,現(xiàn)在她開了兩個服裝廠,已不住村里了,在縣城買了房,她的父母和她的家人住在一起。如果不是她說,櫻桃仔不會想到她早就結(jié)了婚,并且孩子都兩個了。大的已經(jīng)上了二年級。不過想起白小南粗糙的皮膚和顯老的面相,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農(nóng)村人結(jié)婚普遍要早。
薊縣隸屬于天津直轄市,發(fā)展得要比一般縣城好,擴張得很厲害,在縣城里轉(zhuǎn)了二十多分鐘,櫻桃仔才找到白小南說的小區(qū)。本來她沒打算去人家里,想在外面喝杯咖啡聊一聊就好,但白小南說她媽在家,很想見她,還想讓她吃完飯再走。我可不是為了吃飯來的,櫻桃仔想,白啟書家并不欠她什么。雖說這件事上她幫了大忙,卻也沒有白搭功夫,白小南死活都要把哥哥的稿費版稅等收入分給她一部分,盡管她不缺錢,但還是收下了,為的是讓白小南和她的父母心安。也包括已不在的白啟書,她相信他活著也會這樣做。
房子很大,三室兩廳,得有100多平,這讓櫻桃仔不禁想起白啟書當(dāng)年在北京租的蝸居。白小南明顯比以前的氣色好多了,臉色不再蠟黃,痘印也不見了,皮膚也嫩了許多,看來做了老板就是不一樣。她給櫻桃仔倒了一杯茶,然后帶著她在各個房間里參觀。白啟書的媽媽洗了很多水果,臉上也有了笑模樣,他爸爸不在家,說是去公園遛彎了。櫻桃仔想,生活就是這樣,少了誰還是得一樣過下去,還得往好過。白啟書死了以后賺的錢比他活著的時候賺得多得多,多到足夠買兩三套這樣的房子了。櫻桃仔看到客廳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都是白啟書以前看的那些,當(dāng)然也有他出版的幾部。她便問,你現(xiàn)在也寫小說了?
寫得不好。白小南道,就當(dāng)對我哥的一個念想吧。
我倒覺得不錯,很有你哥的遺風(fēng)。櫻桃仔確實看了白小南發(fā)表的那個短篇。
就是認(rèn)真看了他寫的書,才有了試試的想法。她有些不好意思。
挺好。櫻桃仔道,對你哥也是個安慰。
白小南點點頭,她的目光有些閃躲,好像不太想談?wù)撨@件事。櫻桃仔這才意識到老人還在身旁,于是沒再繼續(xù),轉(zhuǎn)而笑著接過白啟書媽媽遞過來的草莓。
喝完杯中的茶,櫻桃仔就走了,她謊稱還有事情要辦,說什么也不在這里吃飯。白小南和她的媽媽便沒再虛留,前者送櫻桃仔下樓,看她上了車,叮囑她有空再來玩,下次時間充??梢詭ニ畮?、盤山,還能爬爬黃崖關(guān)長城。
送走櫻桃仔,白小南上樓,剛出電梯門,就看到白啟書一臉凝重地站在門口。她埋怨道,你出來干嗎?快進去。白啟書無動于衷道,沒事兒,她不是走了嗎?
她拽起哥哥的手臂,朝家門口走,一邊道,萬一回來呢?
白啟書不在乎道,回就回,我又不怕,怕的人是她,還以為見了鬼呢!
我也是這個意思,把她嚇出病來可不好。白小南把哥哥推搡進屋,關(guān)上了門。
放心吧,她很聰明,要是見到我,肯定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白啟書坐下來,拈起一顆草莓送進嘴里道,她都說什么了?
她說那個小說有你的遺風(fēng)。白小南回答。
不簡單。他道,我猜她就會那么說,要寫出其他風(fēng)格還是挺難的。
那以后就別寫了吧?白小南用商量的口吻說,反正咱們也不缺那點兒稿費。
他不屑道,你以為我寫小說是為了賺錢?
好好好!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白小南馬上道歉,可署名又不是你,到底圖什么?
你們這些人,永遠(yuǎn)不會懂。白啟書沉吟良久,才悵然地說出這句話。
你要是悶了就出去玩玩。白小南道。
去哪兒?白啟書道,再去蘇梅島?要還去的話,我就真死在大海里。
啪唧——突然從書架上掉下來一本書,把兩個人嚇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