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杰, 曹 帥
(1.遼寧大學 文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36;2.營口理工學院 經(jīng)濟管理系, 遼寧 營口 115014)
新時期滿族作家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死亡情結
吳玉杰1, 曹 帥2
(1.遼寧大學 文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36;2.營口理工學院 經(jīng)濟管理系, 遼寧 營口 115014)
死亡作為個體生命的最終歸宿,與悲劇有著天然的因緣。新時期滿族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多種死亡敘述,這是滿族作家死亡情結的自然表征。通過觀照新時期滿族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歸納死亡的書寫模式,分析作家死亡情結的成因,探討死亡情結的審美意蘊,以此對滿族文學進行整體性的審視。
新時期;滿族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死亡情結;悲劇意識
“死亡促使人沉思,為他的一切思考提供了一個原生點,這就有了哲學。死亡促使人超越生命的邊界,臻求趨向無限的精神價值,這就有了倫理學。當人揭開了死亡的奧秘,洞燭了它的幽微,人類波瀾壯闊的歷史和理想便平添上了一種崇高的美,這也就有了死亡的審美意義。”*陸揚.死亡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4.“死亡”作為每一個生命個體的終極歸宿,千百年來一直是人類無可規(guī)避的命題。在文學領域,死亡更是與愛情、戰(zhàn)爭并稱為永恒的母題活躍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
哈姆萊特關于“生存還是毀滅”的追問;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慨嘆;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悲壯;魯迅先生面對死亡的“大歡喜”匯成充滿禪意的死亡美學。素樸平實的情感、天地渾融的思想、溫柔敦厚的姿態(tài)以及民族發(fā)展的矚望一直是滿族文學中自然流淌的元素,滿族作家們接受中西方文學的啟發(fā),繼承本民族文明的精華,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進行了合理的融匯,薈萃出獨特的死亡敘述。對“死亡”這一特殊的言說對象,在滿族作家的長篇小說中占有很大比重,而中短篇小說對“死亡”依然“情有獨鐘”,更顯示出滿族作家深沉的“死亡情結”。我們聚焦新時期滿族作家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死亡情結,歸納死亡書寫模式,追問死亡情結的歷史生成,開掘內在的審美意蘊,從而觀照滿族文學成為中國文學史中炫目的一瞥的意義與價值。
死亡作為悲劇的重要內核,在現(xiàn)代文學階段就有著關注的基因。深受“五四”新文化洗禮的現(xiàn)代滿族作家,將西方藝術中古希臘悲劇因素熔鑄到中國古典悲劇之中,形成獨特的審美范式。這一階段的滿族作家,運用自身的族性堅守和悲劇精神對死亡這一世界性母題進行了淋漓的呈現(xiàn)。
滿族作家老舍是長于繪制死亡母題的作家,他的很多作品都涉及“死亡”,例如《老張的哲學》《離婚》《趙子曰》《二馬》《火葬》《月牙兒》等。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對死亡的表述尤其深沉。在編織主人公祥子一生的苦難掙扎時,與他息息相關的生命的隕滅成為這苦難的必然鏈條。改變祥子命運,給他些許亮色的虎妞難產而死,給他帶來未來憧憬的小福子為生活所迫上吊自殺,懂事的小馬悲慘死去……在老舍的筆下,死亡正是主人公命運的轉折,是祥子精神覆滅的誘因,它拋給祥子虛幻的希望,又把他推向無底的深淵。另如《四世同堂》,殘酷的戰(zhàn)爭吞噬著善良的生命,這里的死亡是老舍對戰(zhàn)爭的控訴?!段疫@一輩子》中老舍借福海的死,傳達了對底層人民的同情……可見,老舍透過死亡情結來傳達深邃的主題思想和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同為滿族作家的端木蕻良也有著對“死亡”的偏愛,他的代表作《科爾沁旗草原》的主人公丁寧,作為科爾沁旗草原這片沃土上最富足的地主家的少爺,看盡了豪門望族由盛而衰的落寞和東北農村的災難與厄運。受《紅樓夢》的影響,端木蕻良在作品中構置了一個女兒悲劇的王國,女兒們美好的生命是這場悲劇盛宴中最為觸目的祭品。充滿才智和理想的春兄被父親蘇黑子騙回家去,送給土匪抵賬,不久便死了;細心服侍丁寧和母親的靈子,因為被母親發(fā)現(xiàn)懷了身孕被迫喝下碗里的黑漿;有著“天真未鑿的活力”的水水也難以逃脫悲劇的宿命,被強盜玷污,香消玉殞……
現(xiàn)代滿族作家通過對死亡的書寫強化了作品的悲劇性和思想性,“死亡”散發(fā)著精神和理想壓抑的微光,投射出作家的生命觀念和人格理想。現(xiàn)代滿族作家的死亡情結,給新時期的滿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以無限的啟示,賦予新時期滿族文學超越死亡的生的活力。
新時期的滿族作家對于現(xiàn)代作家的死亡情結有著血緣似的繼承,中短篇小說呈現(xiàn)出多種死亡敘事模式,他們或因為人類對自然的過度攫取而成為自我埋葬的先驅,或因為戰(zhàn)爭的硝煙、歷史的裹挾成為戰(zhàn)亂中無辜的生靈,或是悲劇命運無可擺脫的宿命;或是當代社會都市男女的情感欲望糾纏的殉葬品。
(一)對自然過度攫取的罪惡懲罰
“生態(tài)美學”逐漸成為世界性焦點的當代社會,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了人類的過度攫取給地球生態(tài)造成的巨大影響,作家們在作品中痛斥人類的貪婪,表達保護環(huán)境的希冀。對于敬畏自然、信奉萬物有靈、尊崇天地渾融的滿族作家而言,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是他們的使命和責任。
筆涉自然的滿族中短篇小說非常豐富,其中寫到人類破壞性的罪惡攫取,致使鮮血作為懲罰的篇目數(shù)量可觀。周建新的《分裂的村莊》中霍林村的村長老霍為了讓霍家人過上富裕的生活,把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文物點將臺扒掉,取土方修建高速路,張大能把挖點將臺留下的大坑租給環(huán)衛(wèi)處,每天大車的城市垃圾堆放在原本山清水秀的霍家村。修建高速路讓村里人賺個盆滿缽滿,讓老霍在村里立住了權威,可富裕的霍家人卻因水質污染陸續(xù)出現(xiàn)死亡病例。為了獲得干凈的水源,大飽橫穿高速公路取水,結果被車軋成“人片兒”,二光發(fā)現(xiàn)水質污染上訪無果出家了。當老霍身體也開始出現(xiàn)病痛,他才意識到是水質污染讓霍家走向了絕路,最后在遺囑中捐出所有存款修建跨越高速路的棧橋,通向有干凈水質的林家。以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代價的利益換取給霍家人帶來滅頂?shù)臑碾y,大自然對人類貪婪的懲罰正是死亡。另如袁瑋冰的《紅毛》以一只通體紅色皮毛的黃鼬為敘述主體,講述它的父親因為中了獵人的踩夾折了一節(jié)前腿,后又死在獵人的槍下,紅毛母子目睹了獵人扒掉父親毛皮的過程,見證了人類的殘忍,長大的紅毛和母親因為山火遷徙到人類的農莊,在一次捕食田鼠時,作者借老田鼠的口痛斥人類對生態(tài)的破壞行徑,表達了作家對自然生態(tài)的隱憂,“因為人類聰明,所以人類遲早會被自己毀滅??吹教锏乩锬切┧廊サ臒o辜的生靈了吧?人類只許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任意妄為,砍伐森林、破壞草原、荼毒生靈、污染環(huán)境,制造大量炸藥。人類在干嗎?他們把我們的地球破壞得亂七八糟,又想入非非準備遷徙到別的星球去搞破壞!人類患了瘋病,同類也互相歧視……”*周建新.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滿族卷: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528.。
自然,是人類的家園,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才能使人類獲得永恒的棲居之地。但是,在當代中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在相當程度上存在對抗性關系,當代小說對此都有所關注。比如反思小說中關于1958年大躍進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所標示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知青小說關于“文革”期間,知識青年在盲目的激情之下勇闖“大林莽”被吞噬生命的描寫;生態(tài)小說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復雜性與豐富性表現(xiàn)等等。新時期滿族作家在他們的中短篇小說中,更加自覺地觀照人與自然對抗中個體生命的死亡命運,從而發(fā)出對人類未來家園的慨嘆與憂思,顯示出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
(二)時代變遷與戰(zhàn)爭硝煙中的無辜祭品
相對于廣袤的時空,人的生命太過短暫;相對于大時代的劇變,人的命運又非常渺小。新時期的滿族作家很喜歡涉獵歷史題材,寫時代的更迭中人物命運的浮沉、戰(zhàn)火中人命的卑微和苦難。
葉廣苓的《豆汁記》中,清末壽康宮,專職打點靜懿太妃用膳的宮女莫姜,被太妃許給了御膳房的廚子劉成貴,并送莫姜一個翡翠偏方?!疤熨n良緣”卻給莫姜帶來無盡的災難,劉成貴好賭成性,將家里東西變賣,索要偏方不成惱羞成怒地砍了莫姜一刀,正砍在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痕,莫姜從此便破了相。溥儀在長春建立偽滿洲國缺少得力的廚子,劉成貴典當了妻子莫姜,帶著花枝胡同的衛(wèi)玉鳳投奔溥儀?!拔摇钡母赣H同情莫姜的遭遇將莫姜帶回家中,莫姜懂禮數(shù)、性情溫和,更因為她的好手藝,在四爺府中做個廚子,正在莫姜生活安定下來,偽滿皇帝成了階下囚,劉成貴又回來投奔莫姜。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糧食緊張,莫姜和母親為全家的生計奔忙。1968年69歲的莫姜辭工在家照顧癱瘓的劉成貴,“文革”開始了,衛(wèi)玉鳳的兒子衛(wèi)東彪成為造反派的頭目,帶人到家中稱“我們家”窩藏了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要批斗父親,莫姜去阻攔卻被衛(wèi)東彪毆打。因為對給四爺一家?guī)淼穆闊┠獰o限的愧疚,回到家里把蜂窩煤爐子擱在屋里,窗戶緊閉和劉成貴死在了一起。在時代的變遷、朝代的更替中,莫姜的“生”半點不由自己,任人擺布,只有“死”才是終結一切變故的方法,善良、樸素的美好生命最終淹沒在浩瀚的歷史巨浪中。
和葉廣芩的《豆汁記》有著同樣的時代考量,周建新的《收獲》寫土改時期、饑荒年代中老地主一家的生存掙扎,孫書記的媳婦餓死在勞作的麥地上。朱秀梅的《出征夜》中,“我”在出征夜里沒有機會到戰(zhàn)場上沖鋒殺敵,上級分配的任務是和章干事一起帶領民工在天亮前挖掘1 200個墓坑,戰(zhàn)爭的結果必然包含死亡,小說結尾那山野上響起的戰(zhàn)爭的炮聲正是死亡的隱喻。
(三)希望之路戛然中斷的悲劇宿命
死亡是所有生命的歸宿,從這個角度而言,悲劇似乎是每個個體的宿命,在掙扎求生的生命旅途上,有些獲得了短暫的希望,然而卻被命運無情地拿走,留下更多的無奈,更長的嘆惜。
張國增《老鼠是怎樣吃掉貓的》講述了一段幸福邊緣的悲劇,在山芍藥的介紹下,孤身一人的貓王收了孤兒志文做徒弟跟他學習滅鼠,貓王帶志文到雇主家捕鼠,在實踐中教授志文捕鼠的手藝,完工后又和雇主拼酒量,志文看到師傅每次出行都要步行很遠,把房子賣了,買了一輛摩托車載著師傅出門。志文的捕鼠技能提高得很快,能夠獨當一面,師徒二人感情也愈加深厚,貓王以為可以享享福了,卻在一次捕鼠返程的路上發(fā)生車禍,貓王在車禍中喪生,臨終的貓王把一生的積蓄給了志文,讓他繼續(xù)讀書。于德才的《焦大輪子》焦炳和在外拼搏多年,埋沒了良心地通過各種手段周旋于工商局、稅務局、交通局之間,終于熬成了聲名赫赫的汽車王,在他想結束一切回鄉(xiāng)與妻兒團聚的前夜卻死于煤氣中毒,正是焦炳和準備迎來新的生活的時刻,死亡卻截斷了他的幸福,仿佛是他疲憊與掙扎的宿命,無奈而又絕望。周建新的《烏黑的黃金》中的卷毛,卷毛的爭奪和抗爭更多的是對自我存在價值的追尋。卷毛為了取代專橫的杜魯門成為有所作為的村長,與曹有人、裴工尋找金礦,合理開采,用獲得的財富為村里修路辦學,卷毛在掙扎中實現(xiàn)了自我存在的價值,本來可以享有勝利果實之際,卻遭遇車禍失去了生命。
滿族作家似乎在平穩(wěn)地敘述故事,但是他們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打碎人物的希望與夢幻,更似乎在驗證死亡偶然性當中的必然性,帶有一種宿命的味道。誠如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說:“一切故事,講到相當長度,都是以死結束的;誰要是不讓你聽到那里,他就算不上一個真正講故事的人。”善講故事的滿族作家以死亡結束小說,含蘊著希望之路戛然而止的悲劇宿命。
(四)都市男女情感欲望的糾纏與受難
在文學作品中,死亡常與愛情相關,《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殉難,《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而生。新時期滿族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回顧民族歷史,舔舐時代傷口,也同樣追趕時代節(jié)奏,述說都市男女的情感糾葛。
于曉威的小說《L形轉彎》講述的是防暴隊的隊長杜堅和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喬閃婚外戀的故事。杜堅的妻子切除了子宮又患有心肌梗死,因為想和喬閃生活在一起,杜堅打算和妻子離婚又擔心妻子的生計于是向喬閃借了30萬元作為補償,可一宗綁架案改變了他們情感的發(fā)展。杜堅沒有一槍擊中匪徒致使人質死亡,而這個人質正是喬閃的丈夫。本以為喬閃和杜堅的愛情已經(jīng)沒有什么阻礙,喬閃卻無意間得知杜堅射擊的失準是故意為之,于是喬閃在酒中放入麻醉片,擰開煤氣與昏迷的杜堅一起迎接死亡。主人公面對情感與道德的兩難困境,選擇了決絕的方式結束怨恨和痛苦。王多圣的《等待冬季》,“我”大學畢業(yè)后在死去的戀人杰的父親良的企業(yè)里工作,瓊是這座城市著名的主持人,“我”的好友夕是她曾經(jīng)的情人,也是由于這層關系,“我”認識并愛上了瓊,當“我”當面戳穿瓊與良的曖昧關系離開瓊的寓所后,不久便傳出瓊在公寓自殺的消息,而“我”被警察多次詢問的原因是瓊的房子是良以“我”的名義登記的,房子本來是“我”和杰的結婚禮物。劉榮書的《遙遠的親人》等作家對于情感的歧路均是以決絕的死亡作為結局,觸目驚心。都市男女為情所困,在情感與欲望、情感與理智、情感與道德、情感與利益之間糾纏、猶疑與徘徊,他們深陷其中而難以自拔,這也預示著現(xiàn)代性的生存困境難以突破、難以超越,因而告別世界、選擇死亡成為他們唯一的選擇。
滿族文學中悲傷的死亡書寫背后隱藏了無數(shù)歷史的更迭變遷、坎坷多舛的命運、不為人知的心酸,透過“死亡”滿族作家展現(xiàn)了透徹的人生體驗和深刻的生命感悟,死亡這個歷久彌新的困惑在滿族作家的筆端散發(fā)著永恒的美感。
(一)滿族作家的悲劇意識
小說呈現(xiàn)的多種死亡敘述,是滿族作家心中悲劇意識的自然流露。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悲劇進行明確的定義,“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亞里士多德.詩學[M]∥胡經(jīng)之,王岳川,李衍柱.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51.。在人類的生命階段中,死亡是最能引起憐憫和恐懼的,從悲劇的結構布局角度分析,死亡也是眾多悲劇的必然結局,由此觀之,死亡成為悲劇無以回避的藝術手段。
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你想活著,就得準備去死”,作為向死而生的生命,一出生即面臨終將死亡的宿命,因而天然地帶有悲劇的意識。而滿族作家的悲劇意識有著多方面的淵源,繁華若夢,盛景不再,無可挽回的末世情懷與挽歌情調是較為突出的方面。
滿族先祖入主中原后為京旗提供了豐厚的保障,讓他們衣食無虞,使得八旗子弟逐漸生疏了耕織漁獵等勞動技能。辛亥革命的到來不僅推翻了封建帝制,也顛覆了滿族八旗子弟的貴族身份,身為滿族后裔的作家們懷著民族的哀怨與愁思將末世情懷付諸筆端,呈送世人。“正因作者曾從屬于那個社會群體,文學寫作什么都能作假,唯感情作不得假,于是她在批判、否定那些過時、陳腐、消失了的一切時,字里行間又剪不斷理還亂地流露出認同、懷戀的情結。”*葉廣苓.采桑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4.鄧友梅在品讀出身于葉赫那拉舊族的滿族作家葉廣苓的小說時如是說,肯定了作家的末世情懷、悲劇意識在作品中的滲透。
葉廣苓生于滿族貴族的書香世家,家族以出皇后而著名,族中有很多身份顯赫的皇親國戚,按照清朝“東貴西富南窮北雜”區(qū)域典制,葉赫那拉氏一族一直安置在北京東城。在葉廣苓的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滿族貴族家族敘事可以說是源于作家自身家族的史料原型;小說中慣常使用的詩詞開篇正是作家世代書香的熏陶熔鑄;作品字里行間的不瘟不火便是作家骨子里的貴族氣質。然而,“繁華盡,風云歇,往事都已升華散盡,撲朔迷離、五彩紛呈變得純凈而平淡,幻化作綿遠悠長的滋味”*葉廣苓.采桑子[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1.。葉廣苓將這種綿遠悠長的情緒化在筆端,流淌出一段段凄楚動人的文字。正如伽達默爾闡釋得那樣:“一切經(jīng)歷物不是很快就被忘卻的,對它的吸收是一個長久的過程,而且它的真正存在以及意義,就恰恰存在于這個過程中,而不只是存在于這樣的原初經(jīng)驗到的內容中?!?伽默達爾.真理與方法[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95.
(二)人類發(fā)展中的生態(tài)憂悒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歷來就有著“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滿族獨特的民俗信仰、生存環(huán)境使得滿族后裔更加推崇天地渾融的和諧意識。滿族當代小說中尊重生命、敬畏自然的表現(xiàn)恰與現(xiàn)代生態(tài)美學觀念相謀和,對于破壞環(huán)境、蔑視生命的死亡敘事,流露了滿族作家的責任意識與生態(tài)憂悒?!叭祟愡t早會被自己毀滅”,“人類強大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憑他們的力量和智慧想毀滅任何一種動、植物都是輕而易舉的事,這是人類的榮耀和偉大!人類干嗎不利用其特有的優(yōu)勢去與其他生靈和睦相處、共享其樂呢?尤其是那些對人類沒有任何危害的生靈!”*周建新.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滿族卷: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533.滿族作家袁瑋冰在《紅毛》中借動物之口道出自己生態(tài)隱憂和自然和諧的希冀。滿族思想中的自然和諧的觀念最早起源于滿族的薩滿文化。滿族信奉薩滿教,相信薩滿可以溝通天地神靈,可以治病驅邪,薩滿教認為萬物有靈,自然界的一切都有生命、有靈魂,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飛禽走獸等都可以成為神祇。
滿族的自然崇拜還與滿族早期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有關,滿族早期以漁獵為生,狩獵、捕魚、采參、跑馬,充滿危險,獵狗、海東青等動物是他們狩獵的伙伴,人們的生存依托自然的恩賜,與大自然的這種血親聯(lián)系,形成了滿族的自然崇拜、保護生態(tài)的意識。對自然的崇拜和敬畏約束了滿族人民對自然的肆意破壞,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自覺的行為演化為具有時代性的環(huán)境保護與生態(tài)美學觀念。面對工業(yè)化步伐下自然的損毀、生態(tài)的破壞,渴望天地渾融、生態(tài)和諧的滿族作家們透過小說創(chuàng)作,喚醒世人愛護生態(tài)的道德,用“死亡”的懲罰警醒人類肆虐自然的罪愆。
(三)人性的反思與道德的規(guī)約
“死亡的審美價值可見于兩個契機。其一是通過死亡可以充分展示某種較之生命更可貴的真與善的價值,其二是藝術?!?陸揚.死亡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45.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滿族文學也觸及了大量描寫都市流光溢彩、無限風華富有時代性的作品,可無論題材選擇如何變化,在滿族文化內涵中的區(qū)分善惡、褒貶時弊、規(guī)約靈魂的道德標準不會傾斜,追求真善美的傳統(tǒng)人倫訓誡始終是滿族文學的精神理想。在追求民族個性的同時,滿族文學同樣關注人類具有普世意義的話題——人性與道德。于德才在評論小說人物“焦大輪子”時指出,“‘焦大輪子’們的自我伸展必然帶有極大的反傳統(tǒng)性,極大的不合理性不合法性,極大的盲目性,也就是極大的不合理性”*路地,關紀新.當代滿族作家論[M]∥關紀新.多元背景下的一種閱讀:滿族文學與文化論稿.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3:280.。作家對焦炳和運用狡黠的手段,偏離傳統(tǒng)道德的軌道走向成功的行為與他道德空間的生長、內心良知的呼喚之間形成的矛盾掙扎,進行細致完整的表現(xiàn),最終以死亡的命運歸宿結束了自我人性掙扎的困境?!暗浆F(xiàn)在沒有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到現(xiàn)在沒見過莫姜那樣的女人”,葉廣苓在小說結尾處的感慨是對猶如豆汁般純正素樸的女子莫姜的懷念,更是對莫姜善良、仁愛的品德的認同和追尋。
滿族文學具有不斷更新自我的前沿意識,都市男女的情感糾葛是滿族文學中數(shù)量可觀的一個題材。在愛情的表述中,懲惡揚善、教化世風、敦厚人倫的寫作意圖清晰可見,劉榮書的《遙遠的親人》、于曉威的《L形轉彎》、孫春平的《怕羞的木頭》、王多圣的《等待冬季》等小說中那些婚姻家庭的破壞者大多慘淡收場,甚至付出生命與血的代價,在這些鮮活的、美好的生命的覆滅背后,隱藏著作者的道德審判,人性反思。
(四)民族文學的族性堅守
面對漢族文化的強大氣勢,滿族文學的式微現(xiàn)象愈加明顯,滿族作家寫民族戰(zhàn)爭、寫時代宿命、寫生死浮沉既是對滿族歷史的追憶,也是對滿族文化的堅守?!都t樓夢》的創(chuàng)作不僅代表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也標志著滿族文學的鼎盛。隨著滿清王朝的覆滅,滿族文學也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低谷時期,那時的滿族作家往往不敢輕易吐露族籍,滿族文學不僅數(shù)量銳減,作品中也大多鮮有滿族的痕跡。
隨著民族環(huán)境的寬松,滿族文學迅速的發(fā)展,滿族作家在作品中大量融入滿族元素,周建新《阿門,1900年》中象征祖宗榮耀的辮子、周建新《陽關三疊》里蕓兒的大腳、龐天舒《藍旗兵巴圖魯》中努爾哈赤麾下孔武善戰(zhàn)的軍士,葉廣芩《豆汁記》里的清宮御膳、珍饈美味,等等。
“滿族,在眾多滿族出身的作家心里,永遠是自己的?!?關紀新.多元背景下的一種閱讀:滿族文學與文化論稿[M].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3:252.滿族作家們對滿族風土文化、對失去母語,逐漸漢化的滿族文學仍然愁緒滿懷,“作為不再有母語的滿族作家,對自身民族特色的獨特探索是一個艱難的話題……在中華民族文化的發(fā)展歷史中,漢民族文化始終居于主導地位,這使得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常常有意識地學習漢民族文化,或者說是依附于漢民族文化。即使是在政治上擁有強勢,統(tǒng)治中國近三百年的滿清王朝,也未能改變其面對漢民族文化強勢的示弱”*周建新.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滿族卷:前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1.。滿族作家們對滿族文化的發(fā)展有著強烈的矚望。身為少數(shù)民族作家,他們期望與漢民族文化的交融互動的同時,也希冀滿族文學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能夠保留本民族獨特的審美意識。
滿族小說中的“死亡”并不都是恐怖的預言、悲觀的絕響,作為生命完成的重要一節(jié),“死亡”常常是對生命的超越,對個體生命的張揚、給生命以積極的精神啟示,正是滿族作家對死亡美學的詩意表達。
在燦若繁星的新時期文壇中,滿族作家作為堅守的一群,他們秉承著民族的信仰,擔負著歷史的責任,承載著傳承的使命,以昂揚的書寫姿態(tài)和強勁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融入中華文化之中。隨著世界民族文化的對話與交融,各民族的差異逐漸被削弱,如何保持民族文化的相對獨立性,促進世界文學多樣化發(fā)展,在拓寬和豐富中國文化版圖的同時逐漸成為中世界文壇一道絢麗的風景是新時期滿族文學的又一課題。
〔責任編輯:都 媛〕
The death complex of manchu writers’ short stories in the new period
Wu Yujie1, Cao Shuai2
(CollegeofLiterature,LiaoningUniversity,Shenyang110036,China;DepartmentofEconomicManagement,YingkouInstituteofTechnology,Yingkou115014,China)
The final home of death as an individual life, has a natural affinity with tragedy. Manchu writers’ short stories in the new period present a variety of death narrative, which is the natural representation of manchu writers’ death complex. Through the reflection on the manchu writers’ creation in the new period, 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writing pattern of death, analyses the cause of death complex and explores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death complex to review the integrity of the manchu literature.
the new period; manchu writers; novels creation; death complex; tragic consciousness
10.16216/j.cnki.lsxbwk.201701029
2016-11-05
吳玉杰(1969-),女,遼寧大連人,遼寧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與文藝美學研究;曹 帥(1984-),女,遼寧鞍山人,營口理工學院講師,遼寧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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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1751(2017)01-002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