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欽
●中國史研究
宋代隱士的身份認同與形象塑造
——以《宋史·種放傳》為中心的考察
毛 欽
種放是宋初的四大隱士之一,他屢次接受朝廷的征召,卻又屢屢辭歸山林。以種放作為考察對象,對探究宋代隱士形象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具有重要意義。種放隱士身份的確立是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相結合的結果?!端问贰る[逸傳》對種放形象的塑造既有刻意的拔高,也有秉筆直書之處,其對種放形象的塑造經過了精心的安排和處理,給世人展示了一個世外高人與治國能臣相結合的形象,展示了一個“隱”與“仕”相結合的形象,而這種形象的形成是政治與理學相結合的產物。
宋代;隱士;身份;形象;種放
隱士是中國古代社會中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或者擁有高潔的品德,或者擁有特殊的才藝,為世人所推崇。宋代隱士眾多,《宋史·隱逸傳》載有隱士43人,張海鷗教授又從多種方志中檢索得到378人,①張海鷗:《宋代隱士隱居原因初探》,《求索》1999年第4期,第85頁。但這仍非宋代隱士的全部。學界對宋代隱士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既有個案研究,也有群體研究,既有文學上的研究,也有史學上的研究,②例如李瑞玲、毛安?!墩撍未[士》(《鄭州大學學報》1996年第5期)、張海鷗《宋代隱士隱居原因初探》(《求索》1999年第4期)、朱戰(zhàn)威《宋代隱士群體研究》(西北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陳瑤《宋代隱士研究——以〈宋史·隱逸傳〉為中心的考察》(安徽大學2104年碩士學位論文)、王杏根《半隱半仕的宋詩人種放》(《語文學刊》1992年第4期)、馬斗成《走“終南捷徑”的名隱士種放》(《文史知識》1995年第8期)、馬茂軍《種放:宋代古文運動的重要一環(huán)》(《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王洪芳《種放與宋代隱士文化》(《內蒙古農業(yè)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栗艷《儒、道之隱逸觀研究——以種放為例》(《科學經濟社會》2015年第1期)。多從隱士歸隱的原因、隱士的德行和心態(tài)、隱士與文化等角度進行研究,對隱士的身份認同與形象塑造問題關注較少。論及隱士的身份問題大多只停留在“真隱士”與“假隱士”的爭論之上。就史傳記載來看,“隱士”并非只“隱”不“仕”,他們也有出仕做官的,種放便是其中之一。種放與陳摶、魏收、林逋并稱“宋初四大隱士”,可謂宋代隱士的代表人物。本文從隱士這一身份的建構與認同出發(fā),以《宋史·種放傳》為中心,考察史傳對其形象的塑造,并揭示種放形象的形成原因,以期對宋代隱士的特征作出更豐富的認識。
五代時期,因社會動亂,部分士人隱居不仕,而到了宋初則接受皇帝的征召而出仕為官,種放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種放(955-1015),字明逸,號云溪醉侯,河南洛陽人,一生曾五次出仕,五次歸隱。對于這樣一位仕隱交錯的人物,《宋史》仍視其為隱士,元修《宋史》將種放列入《隱逸傳》表明了官方對其隱士身份的認可,那么種放的隱士身份是如何得到認同的呢?
胡翼鵬教授把馬克斯·韋伯關于身份的論述做
第一,種放隱士身份的認同首先表現(xiàn)在自我認同?!半[”是隱士群體表現(xiàn)出來的首要特征,除此之外,他們還具有獨特的行為習慣、生活方式、穿著打扮,并具備德行或才藝上的突出表現(xiàn),這些要素構成了隱士這一群體區(qū)別于其他社會群體的特征。所謂自我認同,即隱士在行為上自覺遵循這一群體的規(guī)范。從《宋史·隱逸傳》來看,宋代隱士在行為習慣上有其獨特之處,如陳摶“服氣辟谷歷二十余年”,“每寢處,多百余日不起”;②脫脫等:《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陳摶》,中華書局,1977年,第13420頁。楊璞“嘗仗策入嵩山窮絕處”;③《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楊璞》,第13428頁。徐中行“攻苦食淡,夏不扇,冬不爐”;④《宋史》卷四五九《隱逸下·徐中行》,第13457頁。種放亦是“得辟谷術,別為堂于峰頂,盡日望云危坐”。⑤《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頁,第13423頁,第13423頁,第13422頁。在生活方式上,隱士多嗜酒,如刑敦“頗嗜酒”,⑥《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刑敦》,第13431頁。吳瑛“賓客至必飲,飲必醉”,⑦《宋史》卷四五八《隱逸中·吳瑛》,第13451頁。種放亦是“性嗜酒,嘗種秫自釀”。⑧《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頁,第13423頁,第13423頁,第13422頁。在穿著打扮上,隱士們大都衣著樸素,甚至是粗布麻衣,如代淵“巾褐山水間”,⑨《宋史》卷四五八《隱逸中·代淵》,第13442頁,第13442頁。蘇云卿“布褐草履,終歲不易”,⑩《宋史》卷四五九《隱逸下·蘇云卿》,第13459頁。種放亦是“幅巾短褐”。?《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頁,第13423頁,第13423頁,第13422頁。對于這些構成隱士形象的外在表征,種放是無一不符合的。隱士群體之所以形成這樣的外在表征,是受儒家文化的影響。隱士們穿著粗布麻衣雖然與經濟狀況有一定的關系,但在儒家看來卻也是樸實品格的體現(xiàn),如《論語》中顏回安貧樂道的形象得到孔子的高度贊揚。至于嗜酒,這大概是魏晉以來盛行于隱士之間的一種風尚,隱士們嗜酒不一定是逞口腹之欲,而是為了抒發(fā)隱逸之志,表達曠達灑脫的情懷,所以,縱情飲酒成為隱士彰顯性情的身份標識。
除了這些外在表征,隱士們更注重內在品質的自我塑造,體現(xiàn)在忠、孝、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品行上。如戚同文“純質尚信義,人有喪者力拯濟之,宗族閭里貧乏者周給之”,?《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戚同文》,第13416頁。代淵“性簡潔,事親以孝聞”,?《宋史》卷四五八《隱逸中·代淵》,第13442頁,第13442頁。種放也是“得束脩以養(yǎng)母”。?《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頁,第13423頁,第13423頁,第13422頁。忠、孝、仁、義、禮、智、信既是儒家精神所要求的道德品質,同時又是社會規(guī)范的外在要求,隱士群體的外在精神面貌通過這些品質特質得以展現(xiàn)。有宋一朝,統(tǒng)治者推行“重文抑武”的政策,士大夫階層備受禮遇,隱士群體作為士大夫群體的一個亞群體,同樣受到統(tǒng)治者的禮遇,一些在道德品行方面有突出表現(xiàn)的隱士,往往會受到朝廷的表彰。種放就因孝道而受到政府的表彰,史稱“咸平元年母卒,水漿不入口三日,廬于墓側。翰林學士宋湜、集賢院學士錢若水、知制誥王禹偁言其貧不克葬,詔賜錢三萬、帛三十匹、米三十斛以助其喪”。?《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3頁。又,司馬光《涑水記聞》卷六作“賜錢二十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4頁。宋代自理學興起之后,理學家提倡儒家倫理道德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隱士的道德品行,使隱士們自覺地在道德上向儒家所標榜的圣賢形象靠攏。
第二,種放隱士身份的認同還表現(xiàn)在社會認同。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事情不會是單方面引起的,隱士的身份認同不是隱士一個人的事情,那些意欲成為隱士的人,無論在自我認同的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得多么完美,最終能否取得公認的隱士身份,還必須得到社會的認同。世人心目中總有一個隱士的完美形象,或者是《史記》中的伯夷、叔齊,或者是《宋書》《晉書》《南史》中的陶淵明,但無論是伯夷、叔齊還是陶淵明,他們都不是不為人知的山野村夫。隱士需要走出山林,需要與人交際,他們在社會交往中接受著世人的檢驗。只有當他們的行為表現(xiàn)符合世人心目中的隱士形象時,他們的隱士身份才會得到社會的認同?!端问贰る[逸傳》所載的隱士除了在行為習慣、生活方式、穿著打扮等方面具有相似的外在表征,還在儒家提倡的忠、孝、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品行的一個或幾個方面上有突出表現(xiàn)。由此可以概括出世人心目中隱士形象的兩大要素:一是生活樸素,二是道德高尚。世人在檢驗某人是否可以稱為隱士時,往往參照以上標準。
隱士身份的社會認同,通過社會輿論的形式來展現(xiàn)。韓愈在《伯夷頌》稱:“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余;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雹夙n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伯夷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6頁??梢娚鐣浾搶﹄[士身份認同的影響是何等深刻。種放一生曾五次出仕,五次歸隱,王夫之對此表示批判,“若種放,則風斯下矣。東封西祀,躡履以隨車塵,獻笑益工,靦顏益厚;則其始授徒山中高談名理者,其懷來固可知已。世為邊將,不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封疆,而托術于斯,以招名譽;起家閥閱,抑不患名不聞于黼座,詬誶交加,植根自固,惡足比數(shù)于士林邪!”②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宋論》卷三,中華書局,1964年,第68頁。然而,以做官與否來評判隱士之優(yōu)劣似乎并不足取,歷史上本就有許多隱士是棄官歸隱的,著名者如東晉之陶淵明。宋人程俱曾記載:“吳郡有二老焉,或仕,或隱,皆隱者也。”③程俱:《北山小集》卷三三《承奉郎致仕楊君墓志銘》,四部叢刊續(xù)編本。時人將做官與不做官的二位老者都稱為隱士,摒棄了絕對的“隱”的特征,說明社會輿論在一定程度上對隱士的身份認同起了決定作用。孟德斯鳩說:“把一切當代的觀念用到遼遠的古代去,這是產生無窮錯誤的根源?!雹苊系滤锅F:《論法的精神》下冊,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322頁。故而,站在今天的立場上來爭論正史中已經承認的隱士是否是真的隱士,似乎并不恰當。隱士身份的鑒別,不應以今天的眼光來評價,而應從歷史主義角度出發(fā),以當時人的評價為依據?!缎绿茣けR藏用傳》載:“(盧藏用)始隱山中時,有意當世,人目為‘隨駕隱士’。晚乃循權利,務為驕縱,素節(jié)盡矣。司馬承禎常招至闕中,將還山,藏用指終南曰:‘此中大有嘉處。’承禎徐曰:‘以仆視之,仕宦之捷徑耳?!赜脩M?!雹輾W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二三《盧藏用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375頁。盧藏用早年考中了進士,卻故意隱居在終南山,裝作隱士的樣子,當時人只是譏諷他為“隨駕隱士”,司馬承禎也諷刺他這是做官的捷徑,可見當時輿論并不認為盧藏用是隱士,因此《舊唐書》《新唐書》均未將盧藏用收入隱逸傳中,而是另外作傳。
種放的隱士形象正是通過社會輿論表現(xiàn)出來的。據《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豹林谷隱士種放母死,貧不克葬,遣僮奴告于翰林學士宋湜等,湜與錢若水、王禹偁同上言:‘放先帝嘗加召命,今無以葬母,欲行私覿,是掠朝廷之美也。’壬申,優(yōu)詔賜放粟帛、緡錢?!雹蘩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三,咸平元年九月己未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916頁。種放在終南山豹林谷隱居,安貧樂道,母親去世之后,竟貧窮得無錢替母親下葬,以致于派遣僮仆向好友宋湜求救,但是宋湜等人卻認為私自借錢給種放是掠了朝廷的美德,于是把種放的情況上報給朝廷,結果種放獲得了朝廷的恩賞?!堕L編》這段記載透露出三點信息:其一,種放雖然隱居,但與士大夫亦有交往,如翰林學士宋湜等人就是他的至交好友;其二,種放安貧樂道的形象已被士大夫所認同;其三,種放的事跡經由士大夫傳遞到皇帝。《長編》又載:“兵部尚書張齊賢上言:‘終南山處士種放守道遺榮,孝行純至,棲遲衡泌,歷二十年,愿以備賢良方正之舉。’乃賜放詔及裝錢五萬,令京兆府遣官詣山,備禮發(fā)遣。放辭疾不至?!雹呃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咸平四年三月辛巳條,第1053頁。種放被兵部尚書張齊賢評價為“守道遺榮,孝行純至”,因而以賢良方正科向皇帝舉薦。從種放多次被士大夫所稱贊,并上達天聽,可見種放的隱士身份已為當時主流社會所認可。
隱士身份的最終確立取決于一代史家的歷史書寫,史家通過社會輿論對隱士的評價來甄別篩選,列入正史的《隱逸傳》,對隱士的身份做出蓋棺定論??傊N放的隱士身份是由其言其行所構建的自我認同與社會輿論和史家做出的社會認同相結合的產物。
《宋史·隱逸傳》對種放形象的塑造既有刻意的拔高,也有秉筆直書之處。出于政治宣揚的目的,《宋史·隱逸傳》中的種放在入仕前具備世外高人、安平樂道、尊養(yǎng)慈母的隱士形象;在種放受到征召而出仕時,又突出其治國經世之才;對種放晚年的奢侈作風秉筆直書,并未刻意隱瞞。
第一,“盡日望云危坐”:賦予種放世外高人形象。
《宋史·隱逸傳》載:“放得辟谷術,別為堂于峰頂,盡日望云危坐。每山水暴漲,道路阻隔,糧糗乏絕,止食芋栗。性嗜酒,嘗種秫自釀,每曰空山清寂,聊以養(yǎng)和,因號云溪醉侯。幅巾短褐,負琴攜壺,溯長溪,坐磐石,采山藥以助飲,往往終日。值月夕或至宵分,自豹林抵州郭七十里,徒步與樵人往返。”①《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4頁,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7頁。這段關于種放隱居時日常生活的記載,刻意將種放塑造成了一位超然的世外高人形象。種放曾受學于著名的道家學者陳摶,并著有《太一祠錄》,受到道家思想的深刻影響。“得辟谷術”“望云危坐”等語一般用來形容道士、方士之流,《宋史·隱逸傳》以此來描述種放,既體現(xiàn)了他與道家的淵源,又體現(xiàn)了種放仙風道骨的氣質?!翱丈角寮?,聊以養(yǎng)和”“負琴攜壺”“采山藥以助飲”等語則將種放與平常的山野村夫相區(qū)別,表現(xiàn)了種放的雅趣。
第二,“結草為廬,僅庇風雨”:賦予種放安貧樂道的形象。
《宋史·隱逸傳》描述種放年輕時“每往來嵩、華間,慨然有山林意”,表明種放歸隱的志向。“未幾父卒,數(shù)兄皆干進,獨放與母俱隱終南豹林谷之東明峰,結草為廬,僅庇風雨”,種放的幾位兄長都入世謀求仕途上的發(fā)展,唯獨種放與母親一起隱居,且住在僅能遮擋風雨的草廬中,這段描寫將隱居不仕的種放與追求仕途的“數(shù)兄”形成鮮明的對比,“結草為廬,僅庇風雨”“啖野蔬蕎麥”等語又表現(xiàn)了種放生活上安于貧窮的態(tài)度。種放受到召見來朝,不久又稱病求歸,宋真宗稱贊他:“聞其歸,私居終日,默坐一室。山水之樂,亦天性也?!雹凇端问贰肪硭奈迤摺峨[逸上·種放》,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4頁,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7頁。通過宋真宗的稱贊,側面烘托了種放安貧樂道的形象。
第三,“水漿不入口三日”:賦予種放孝子形象。
《宋史·隱逸傳》中的隱士通常在儒家所宣揚的某項傳統(tǒng)品德上具有突出表現(xiàn),種放就被描繪成一個孝子的形象。關于種放孝子形象的記載有三處:其一,“從學者眾,得束脩以養(yǎng)母,母亦樂道,薄滋味”,種放通過講學收取“束脩”,作為學費來贍養(yǎng)母親;其二,“淳化三年,陜西轉運宋惟干言其行,詔使召之。其母恚曰:‘常勸汝勿聚徒講學。身既隱矣,何用文為?果為人知而不得安處,我將棄汝深入窮山矣。’放稱疾不起。其母盡取其筆硯焚之,與放轉居窮僻,人跡罕至。太宗嘉其節(jié),詔京兆賜以緡錢使養(yǎng)母,不奪其志,有司歲時存問?!狈N放為了贍養(yǎng)母親,不接受朝廷的征召,反而聽從母親之言,遷到更為偏僻的地方;其三,“咸平元年母卒,水漿不入口三日,廬于墓側。翰林學士宋湜、集賢院學士錢若水、知制誥王禹偁言其貧不克葬,詔賜錢三萬、帛三十匹、米三十斛以助其喪”。③《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4頁,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7頁。種放在母去世后三日不食,在墓旁守孝,最后得到朝廷的資助,安葬其母。《宋史·隱逸傳》通過這三件事將種放塑造成一個尊養(yǎng)慈母的孝子形象。
第四,“每所詢問,頗有可采”:突出種放治國經世之才。
經過皇帝三次征召,種放才入朝覲見,《宋史·隱逸傳》多次描述宋真宗與種放問對時的情景,并采用正面描寫與側面烘托相結合的方法塑造種放治國經世之才的形象?!胺胖粒瑢Τ缯?,以幅巾見,命坐與語,詢以民政邊事。放曰:‘明王之治,愛民而已,惟徐而化之?!嘟灾t讓不對”?!吧现^宰相曰:放比來高尚其事,每所詢問,頗有可采”?!敖裼衷L以禮樂之制,詢其刑政之方”。這些記載通過正面描寫宋真宗與種放問對時的情景,描寫種放對答如流,并能提出可行政策,表現(xiàn)種放的治國才干?!端问贰る[逸傳》還采用側面烘托的手法突出種放?!皣L曲宴令群臣賦詩,杜鎬以素不屬辭,誦《北山移文》以譏之。上嘗語近臣曰:‘放為朕言事甚眾,但外廷無知者。’因出所上《時議》十三篇,其目曰:《議道》、《議德》、《議刑》、《議器》、《議文武》、《議制度》、《議教化》、《議賞罰》、《議官司》、《議軍政》、《議獄訟》、《議征賦》、《議邪正》”。④《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4頁,第13422-13423頁,第13422-13427頁。杜鎬在宴會上吟誦《北山移文》諷刺種放,但宋真宗卻告訴近臣,種放上書言事很多,并拿出種放所上《時議》13篇,通過杜鎬對種放的諷刺和宋真宗為其辯白,側面烘托了種放治國經世之才。
第五,“時議浸薄之”:直書種放晚節(jié)有虧。
從正史《隱逸傳》體例來看,大多通過褒揚隱士以將其偶像化;從取材來看,一般選取有利的史料對傳主從頭到尾加以贊美,而對傳主不利的史料則刻意回避。《宋史·種放傳》則稍有不同,并沒有從頭至尾地對他加以贊美和褒揚。盡管《宋史·隱逸傳》刻畫了種放諸多正面形象,但出于史官秉筆直書的精神,對他晚節(jié)有虧也是直言不諱的?!叭坏撡n既優(yōu),晚節(jié)頗飾輿服。于長安廣置良田,歲利甚博”?!叭华q往來終南,按視田畝。每行必給驛乘,在道或親詬驛吏,規(guī)算糧具之直”。直書種放晚年生活奢侈;“亦有強市者,遂致爭訟,門人族屬依倚恣橫。王嗣宗守京兆,放嘗乘醉慢罵之。嗣宗屢遣人責放不法,仍條上其事。詔工部郎中施護推究,會赦恩而止”。①《宋史》卷四五七《隱逸上·種放》,第13426-13427頁,第13417頁。直書種放及其門人族屬驕橫不法的行為。
王夫之在《宋論》稱:“宋之以隱士徵者四:陳摶、種放、魏野、林逋?!狈N放是宋初的名隱士,以種放作為考察對象,對研究《宋史·隱逸傳》隱士形象的塑造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然而種放又與陳摶、魏野、林逋不同,他屢次接受朝廷的征召,卻又屢屢請求辭歸山林,一生仕隱交錯。王夫之對種放評價不高,“若種放,則風斯下矣”,而陳摶、魏野、林逋雖然屢次受到朝廷征召,卻終不出仕,因此,“(陳摶)閑心云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魏野、林逋之視此,則超然矣”。②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宋論》卷三,第67-68頁。種放的人生境遇與其余三位受征召的隱士截然不同,因而《宋史·隱逸傳》對種放的形象塑造又有其特殊性。與王夫之的評價不同,脫脫等史官則在《宋史·隱逸傳》開篇序言中為種放正名:“種放之徒,召對大廷,亹亹獻替,使其人出處,果有合于《艮》之君子時止時行,人何譏焉?!雹邸端问贰肪硭奈迤摺峨[逸上·種放》,第13426-13427頁,第13417頁。在脫脫看來,種放的行為符合《周易·艮卦》所說的“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因而《宋史》對種放形象的塑造經過精心的安排和處理,給世人展示了一個世外高人(隱)與治國能臣(仕)相結合的形象,而這種形象的形成則具有深層的原因。
一是出于政治導向目的。自古隱士就與政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孔子曾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wèi)靈公》)“有道”或“無道”之下隱士對現(xiàn)實政治的反應不同,換個角度來講,隱士的精神面貌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當時的政治是否清平。《宋史·隱逸傳》耗費大量筆墨刻畫種放世外高人、安平樂道、尊養(yǎng)慈母、治國之才的形象,實際上是出于官修正史《隱逸傳》的政治導向目的。按照“無道則隱,有道則仕”的標準來看,種放在五代亂世之季隱居不出,到了宋朝卻接受征召而出仕,宣揚宋朝終結了五代割據紛爭的政局,是“有道”之國。眾所周知,趙宋王朝是建立在中原長期分裂割據之后。北宋建立以后,宋太祖和宋太宗深刻認識到加強中央集權的重要性,因而吸取五代分裂割據的教訓,采取收兵權、改官制等措施,恢復了國家的安定。但是士大夫因“五季之亂,避世宜多”,針對這一批隱士,趙宋王朝采取了相對寬松的政策,嘉獎和征召有聲望的隱士,對不愿出仕為官的隱士也予以優(yōu)待。種放老母在世時,盡管因聲名顯著而受到朝廷征召,但他并未接受,對此朝廷依然賜予其錢糧,給予優(yōu)渥的待遇。種放經過三次征召,入朝為官后,又多次升遷官職,體現(xiàn)了朝廷對他的優(yōu)待。其實種放只是宋代眾多隱士的一個縮影,宋廷給以種放為代表的隱士以優(yōu)渥的待遇和較高的社會地位,是出于政治導向目的,既樹立了朝廷“有道”形象,又起到籠絡人心的作用。
二是襯托皇帝形象。梁啟超曾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雹芰簡⒊骸缎率穼W·中國之舊史》,《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3頁。官修正史記載的是帝王將相的發(fā)家史,為何卻會耗費大量筆墨記載一群游離于政治邊緣的隱士呢?筆者認為,史官撰寫《隱逸傳》并沒有脫離為帝王將相作家譜這一藩籬。從《宋史·種放傳》來看,刻畫種放形象的同時也襯托了皇帝的形象。種放雖是傳主,但沒有忽略皇帝形象,反而處處突顯皇帝。首先,種放多次受到宋太宗、宋真宗的嘉獎和征召,突顯了皇帝尊賢的形象。例如淳化三年(992),陜西轉運使宋惟干向宋太宗言其才行,太宗派遣使者來征召他。但是其母恚曰:“常勸汝勿聚徒講學。身既隱矣,何用文為?果為人知而不得安處,我將棄汝深入窮山矣。”種放稱病不去,并且隱居到更為偏僻的地方,宋太宗嘉獎他的節(jié)操,詔京兆府賜緡錢給他供養(yǎng)老母,并讓有司歲時存問。咸平元年(998),種放母親去世,宋真宗“詔賜錢三萬、帛三十匹、米三十斛以助其喪”;其次,通過皇帝征詢種放治國方略,突顯皇帝虛懷若谷、兼聽納諫的形象。種放第一次接受征召時,宋真宗就在崇政殿接見他,“命坐與語,詢以民政邊事”。其后又多次與種放對話,并詢問其治國之策。宋真宗曾詔諭說:“每所諮詢,備詳理道,載觀敷納,蔚有材謀,深簡朕懷,頗思大用。然以群情未悉,成命是稽。今四隩來同,萬區(qū)思乂,方崇政本,庶厚時風。卿必能酌斟化源,丹青王度,恢富國強兵之術,陳制禮作樂之規(guī)?!彼握孀谶€曾感慨:“每所詢問,皆據經以對,頗多裨益。朕優(yōu)待之,蓋以激浮競也。”最后,通過宋真宗為種放辯白,突顯皇帝知人善任的形象?!皣L曲宴令群臣賦詩,杜鎬以素不屬辭,誦《北山移文》以譏之。上嘗語近臣曰:‘放為朕言事甚眾,但外廷無知者?!虺鏊稀稌r議》十三篇?!雹佟端问贰肪硭奈迤摺峨[逸上·種放》,第13423-13427頁,第13424頁。這一段記載并不直書種放上《時議》十三篇以表現(xiàn)他的治國才干,卻轉換敘述主體,通過宋真宗為其辯護,正面描寫宋真宗的英明睿智、知人善任。
三是宣揚儒家教化。隱士是游離于政治邊緣的一個特殊群體,“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士人盡管歸隱江湖依然心憂百姓,與政治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同時作為隱士,“隱”的一面則通過道德實踐來體現(xiàn)。如前文所述,種放在歸隱期間安平樂道,固守自己的精神家園,表現(xiàn)了一種高潔的品質,同時他還尊養(yǎng)慈母,重視孝道,這些都是儒家所倡導的修身準則。宋真宗曾說:“放體格高古,聞其歸,私居終日,默坐一室。山水之樂,亦天性也?!迌?yōu)待之,蓋以激浮競也?!雹凇端问贰肪硭奈迤摺峨[逸上·種放》,第13423-13427頁,第13424頁。“蓋以激浮競也”一句,表明用尊崇隱士來抑制官場的浮華和爭名奪利的意圖。種放是一位“居廟堂”與“處江湖”相結合,“仕”與“隱”相交錯的人物,他“隱”的一面體現(xiàn)了儒家在道德層面的修身準則,而他“仕”的一面則反映了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念。所以《宋史·種放傳》“隱”與“仕”的形象都是出于宣揚儒家教化的需要。歷來統(tǒng)治者都注重德教,宋代理學興起后更是如此,隱士固窮守節(jié)、安貧樂道的節(jié)操起到教化百姓的作用。以種放為典型,《宋史·隱逸傳》將隱士的品格進行儒家式的強化,從而起到了儒家教化的作用,這是官修《隱逸傳》塑造隱士形象的一個重要目的。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隱士之所以取得隱士這一身份,是由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的雙重評價標準所確立的?!端问贰る[逸傳》所塑造的種放形象與后世文人筆下的種放形象有較大差異,明代文學評論家單宇認為種放“本無操守”,③單宇:《菊坡叢話》卷六,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影印明刻本,第274頁。跟走終南捷徑的盧藏用一樣是沒有操守的人。明清之際著名學者王夫之批判種放“若種放,則風斯下矣”。④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宋論》卷三,第68頁。然而從歷史主義的角度考量,正史《隱逸傳》的修撰有其特殊的政治意圖,《宋史》雖為種放立傳,卻實為襯托皇帝尊賢尚士的形象。種放的歸隱符合儒家在道德層面的修身準則,他的出仕則反襯出宋朝的“有道”,也符合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政治理念,故而《宋史》塑造種放的“隱”與“仕”都是出于宣揚儒家教化的需要。
(責任編輯:李孝遷)
毛欽,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郵編430072)。了一個概括,認為身份是指社會對一些人或職位賦予的肯定性或否定性的評價,身份群體的形成,一方面來自群體本身表現(xiàn)的共同生活方式和行為模式,另一方面則來自社會對其生活方式和行為模式的評價。并認為隱士的身份是一個動態(tài)的建構生成過程,是由隱士個人和尊仰隱士的社會群體共同建構的。①胡翼鵬:《“隱”的生成邏輯與隱士身份的建構機制——一項關于中國隱士的社會史研究》,《開放時代》2012年第2期,第47頁。胡翼鵬教授從社會學的角度研究隱士,為我們打開了一個新思路,由此可以認為隱士之所以取得隱士這一身份,是由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的雙重價值評價標準所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