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陸羽之茶”與道

趙子涵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100872）

試論“陸羽之茶”與道

趙子涵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北京 100872）

陸羽著《茶經(jīng)》，提出了區(qū)別于“槚”“荈”“荼”，以“性儉”“九難”為特征，可使人“有力”“悅志”，與醍醐甘露并稱的“陸羽之茶”。其意義不僅在于客觀上促進了飲茶活動的普及，更在于“茶”與“道”被創(chuàng)造性的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恫杞?jīng)》中貫穿了天生萬物、天人合一的天道觀思想，并且陸羽從“道之用”的角度，把“茶”與“道”在人的身上實現(xiàn)了融合，提出了“精”“儉”“和”“怡”的處世接物原則?！瓣懹鹬琛币欢ǔ潭壬蠈崿F(xiàn)了對物質(zhì)界限的突破，同時陸羽在“茶”中反觀“道”，為現(xiàn)實中的人如何體道、順天道而為提供了一條可能的路徑。

陸羽之茶 ；《茶經(jīng)》；道 ；茶道

八世紀中期，陸羽作《茶經(jīng)》，分別從茶之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等十章詳備茶事，為茶之生長、采摘、制作、煎煮、品飲等各個方面建立了完整的規(guī)范。然而陸羽的創(chuàng)舉不僅僅在于相對完整的茶事標準，更在于陸羽之“茶”區(qū)別于此前作為藥物、食物、飲品的“茶”，因為陸羽注意到并且嘗試挖掘了“茶”于人的口舌之外，帶給人的更深刻、長久的感受、影響。陸羽的這種嘗試，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以往人們對于茶所規(guī)定的藥物、食物、飲品這樣的物質(zhì)界限，而注意到了茶與制茶人、飲茶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而陸羽在解讀、描述這種關(guān)聯(lián)的時候，用到了“精行儉德”“天”“萬物”“至妙”“性”“志”“真”這樣一些概念或詞匯，這些概念在中國古代思想傳統(tǒng)中往往是與“道”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就使得陸羽在《茶經(jīng)》中對于“茶”的解讀，實際上成為他對于茶之道、人之道的一種思考，是他以茶為媒介，尋求、構(gòu)建自己所向往、推崇的處世接物之道的一種嘗試。

陸羽之“茶”因其特殊意向性，不僅促進了唐代“茶道大行”①出自《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俺岁戻櫇u為茶論，說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tǒng)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薄疤迫孙嫴?，窮日盡夜，殆成風(fēng)俗，遂立茶道。自南傳北，由中原流于塞外?！薄斗馐下勔娪洝肥茄芯刻拼鐣顩r文學(xué)思想的重要資料，成書時間不詳。作者封演，生卒年不詳，公元756年登進士第，公元800年尚在世。，而且對后世的茶文化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陸羽以后的茶書以及與陸羽研究相關(guān)的資料中，有得陸羽“山林之樂”②如歐陽修《浮槎山水記》對陸羽《茶經(jīng)》之水論表示了肯定，認為“其言雖簡，而于論水盡矣”。“夫窮天下之物，無不得其欲者，富貴者之樂也。至于蔭長松，藉豐草，聽山溜之潺湲，飲石泉之滴瀝，此山林者之樂也。而山林之士視天下之樂，無一不動其心。或有欲于心，顧力不可得而止者，乃能退而獲樂于斯。彼富貴者之能致物矣，而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樂爾?！币灾熳哉?，沈冬梅，增勤：《中國古代茶書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98頁。者，有從茶中“精行修德”③明屠隆作《茶箋》，對陸羽所謂“茶之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有所論述，更明確地提出飲非其人是“罪莫大焉”。屠隆還將“精行儉德”化用為“精行修德”，“修”之一字要求“不時廢而或興”，要持之以恒，這樣的“修”還有目標和境界的要求，“能熟習(xí)而深味，神融心醉，覺與醍醐、甘露抗衡”，這樣才是善于賞鑒茗飲之人。引文出自（明）屠隆《茶箋·茶效·人品》，引自朱自振，沈冬梅，增勤：《中國古代茶書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235頁。清劉源長《茶史》之序中亦從此“精行修德”之說。者，亦有以“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言“茶道盡矣”者④（明）張源《茶錄》：“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精、燥、潔，茶道盡矣”。引自朱自振，沈冬梅，增勤：《中國古代茶書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246頁。，這些觀點反過來也印證了陸羽之“茶”不僅僅是作為物的茶，更是寄予了陸羽精神追求的意向。而陸羽在“茶”中究竟寄予了何種追求，陸羽所求的是什么樣的茶之道、人之道，這種試圖從茶中追求道的可行性依據(jù)在何處，這是本文試圖解決的問題。

一、陸羽之茶

討論陸羽之茶與“道”的問題，首先要解釋“陸羽之茶”是什么的問題。如前所述，《茶經(jīng)》中的茶，不僅僅是作為物的茶，其中包涵、映射了陸羽的精神追求、價值標準。所以陸羽之茶是什么的問題，不是總結(jié)《茶經(jīng)》中包括哪些品種、哪些產(chǎn)地的茶，而是要描摹陸羽之茶跨越物質(zhì)與精神的“立體”意象。

（一）非“槚”、非“荈”、非“荼”之茶

《一之源》中，陸羽列舉了“茶”之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盵2](p1)“茶”之字，“或從草，或從木，或草木并”，然而陸羽寫作《茶經(jīng)》單用“茶”字，這一點并不是陸羽出于地域或者個人喜好而做的選擇，其原因正是陸羽之“茶”特殊性的一方面。

關(guān)于“茶”與“槚”“荈”的區(qū)別，陸羽在《五之煮》中寫到：“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2]p36在陸羽看來“茶”區(qū)別于“槚”與“荈”之處在于其“啜苦咽干”的特殊滋味。飲品中，味甘者甚多，不甘而苦者，亦不罕見。人享口舌之欲，多贊美其味甘甜，陸羽為什么獨獨強調(diào)“啜苦咽干”呢？明屠本畯《茗笈》一書以《茶經(jīng)》為本，收錄十?dāng)?shù)篇茶書，分十四章，前飲以贊，后述以評，后兩章題為“衡鑒章”與“玄賞章”，《衡鑒章》贊曰：“肉食者鄙，藿食者躁。色味香品，衡鑒三妙?！盵1]p341其內(nèi)容主要是飲茶之感官體驗與享受?！缎p章》贊曰：“談席玄衿，吟壇逸思，品藻風(fēng)流，山家清事。”[1]p342這一章所涉及的內(nèi)容，不再是人從飲茶中直接所得的感官享受，而是在飲茶中生發(fā)的玄思妙理，這一點與陸羽之茶就有所關(guān)聯(lián)了。在“玄賞”這一標題下，屠本畯所引述的《茶經(jīng)》之文為：“其色紺也，其馨備也，其味甘，槚也；啜苦咽干，茶也”，思其意，大抵屠本畯認為茶之啜苦咽干的特性是飲茶之人得以生發(fā)玄思的基礎(chǔ)，茶之為貴并不在于其甘甜，不在于純粹的口舌之享，茶之啜苦咽干的回甘體驗，以及這種回甘給人的心神帶來的清爽才是更值得飲茶之人品鑒的，這一點應(yīng)是合于陸羽之意的。甘者，非茶，不甘而苦者，亦非茶，啜苦咽干，甘與苦之間的轉(zhuǎn)變、交纏，給人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感受和聯(lián)想，這是茶實現(xiàn)從給予感官之享到神思上的玄妙享受這種轉(zhuǎn)變、升華的基礎(chǔ)，故而在陸羽看來，茶之“啜苦咽干”的特殊性質(zhì)是非?？少F且關(guān)鍵的。

有關(guān)陸羽取“茶”字的用意，除去與“槚”“荈”的區(qū)別外，還有“茶”與“荼”的分別?！安琛弊衷陉懹鹬熬鸵呀?jīng)存在，但是并未被廣泛使用，“茶”為“荼”字減筆而來。陸羽在《茶經(jīng)》中，并未像對待“槚”字、“荈”字一樣，注解“茶”與“荼”字的區(qū)別。今人多以“茶”之“人在草木間”的拆分意來解讀陸羽的用意。這一點雖然沒有《茶經(jīng)》中的明言佐證，但是在《茶經(jīng)》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陸羽提倡人要與草木相合的思想。如陸羽所制茶具多以竹木樹枝為之，“彼竹之筱，津潤于火，假其香潔以益茶味?？址橇止乳g莫之致?！盵2]p22取之于林，與茶相合，以借其香潔，增益茶之味。因此，陸羽之“茶”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人、茶、自然的和合。

（二）“性儉”之茶

《五之煮》：“茶性儉，不宜廣，廣則其味黯澹?！盵2]p36“儉”與“廣”相對，陸羽對“茶”的這種描述，決定了茶非泛濫、粗淺之物。茶之滋味不宜海飲，不僅要注意茶與水的比例，飲茶過多也不易品得茶之真味。茶之“性儉”的特征，是陸羽之茶與解渴之茶的區(qū)別之處。為解口渴穿喉而過的海飲，并不是陸羽認為的飲“茶”，陸羽之“茶”有度，“凡煮水一升，酌分五碗，乘熱連飲之，以重濁凝其下，精英浮其上。如冷則精英隨氣而竭，飲啜不消亦然矣?！盵2]p9沖泡得宜、品飲得宜，所品所飲的才能是茶。陸羽對“茶”這一特性的限定，一方面是由茶的本來特性決定，另一方面也是由陸羽對茶的期待決定的。

（三）“九難”之茶

茶有九難，“一曰造，二曰別，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飲。陰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別也，膻鼎腥甌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飛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內(nèi)生非炙也，碧粉縹塵非末也，操艱攪遽非煮也，夏興冬廢非飲也?！盵2]p40-41茶乃“嘉木”，得此嘉木，要有相對應(yīng)的把握方式。采茶要合于天時，“凌露采焉”[2]p17，“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2]p17。造要精，“陰采夜焙，非造也”[2]p40，造茶要擇晴日采摘，然后“蒸之、搗之、焙之、穿之、封之”[2]p17，制作茶葉的過程之中，陸羽規(guī)范了數(shù)十種采茶造茶所用的器具，對于如何具體操作也有詳細的規(guī)范。 “膻鼎腥甌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2]p40，造茶煮茶用的器具薪火要潔凈，不能帶有雜質(zhì)、異味，以免破壞茶葉的純粹。至于烹茶用的水，“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2]p34，“飛湍壅潦”[2]p41或因激流多含雜質(zhì)或因壅滯蓄毒于其中，都不可取。炙烤茶餅要精準的把握手法火候，不能“外熟內(nèi)生”[2]p41，碾磨茶餅要避免磨成“碧粉縹塵”[2]p41，煮茶之時不能“操艱攪遽”[2]p41。與上述兩方面特性相比，茶之“九難”的嚴格規(guī)定更為顯著得體現(xiàn)了陸羽之“茶”不僅僅是物質(zhì)的“茶”這一點，更為明顯得展示了陸羽在“茶”中寄予的精神性。

（四）“有力”“悅志”“與醍醐、甘露抗衡”之茶

《七之事》中有這樣幾條記載：《神農(nóng)食經(jīng)》：“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盵2]p45劉琨《與兄子南兗州刺史演書》云：“前得安州干姜一斤、桂一斤、黃芩一斤，皆所須也，吾體中潰悶，常仰真茶，汝可置之?！盵2]p4華佗《食論》：“苦茶久食益意思。”[2]p47“有力”“悅志”“益意思”去潰悶，這些說法，是陸羽就茶于人的功用而列舉的。與之相近的，還有《六之飲》中：“至若救渴，飲之以漿；蠲憂忿，飲之以酒；蕩昏寐，飲之以茶?！薄坝辛Α薄皭傊尽薄笆幓杳隆钡日f法，既是在說茶之提神醒腦的生理性功用，也是在強調(diào)陸羽之茶的精神性功用。陸羽甚至在《一之源》中言說“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盵2]p2醍醐常與佛性相關(guān)聯(lián)，陸羽將茶與醍醐、甘露并稱，是在說明茶水能作用于人的生理感官之外，突出了茶可以對心緒性情產(chǎn)成影響。

二、《茶經(jīng)》中的“道”

“道”本義指道路，引申為方法、途徑、規(guī)范。在中國哲學(xué)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具體說來“道”有本體之道、本源之道、根本之道的不同含義，從不同角度出發(fā)，有“大道”“天道”“地道”“人道”等的具體所指。從“道之體”來說，陸羽在《茶經(jīng)》中并沒有系統(tǒng)地闡述對“道之體”的理解?！读嫛分杏小疤焐f物，各具其妙”[2]p40一句，“天”之所指就是生成論意義上的本源之“道”，闡明“茶”之所生，是天地孕育的?！兑恢础分杏嘘P(guān)茶之生長的介紹，是茶由天地所生的具體展開。而相對于“道之體”來說，《茶經(jīng)》所涉及的“道”，更多的是“道之用”意義上的“道”。

由上文，可以看到，陸羽之“茶”超越了以往的物質(zhì)之茶，而帶有被陸羽寄寓其中的精神印記。這種精神印記，是陸羽思考、研究茶之本性而來，也是基于陸羽本人的精神背景而來。所謂《茶經(jīng)》中的“道”，確切地說，是陸羽在創(chuàng)造《茶經(jīng)》之“茶”時，對茶之本性的認識，對自然、宇宙的思考以及個人精神價值的根本取向，是陸羽所認識到的茶之道、天之道、人之道，即在茶事所涉及的范圍內(nèi)如何接物處事的根本原則，其內(nèi)容可以作如下概括：精、儉、和、怡。

（一）精

陸羽從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十章構(gòu)建了茶事的完整規(guī)范，內(nèi)容詳實，處處精益求精?！读嫛酚醒浴疤煊f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獵淺易。”[2]p40世間萬物本身的精妙奧義，并不能為人力輕易獲取。在對茶之特性的闡述中，陸羽提出茶有九難，而以“精”作為《茶經(jīng)》之道的重要標準，正是應(yīng)合茶的這一特性而來，“精行”就是試圖最大限度、最大可能的獲得茶事之妙。這里的“精”，不是以金銀財寶、富麗堂皇為最高標準，而是以天道根本規(guī)律為最高標準，應(yīng)合茶之性、茶之妙，要盡量合乎規(guī)范，潔凈、純粹、精準。

（二）儉

陸羽認為“茶性儉”，“儉”不僅是陸羽之茶的重要特征，同時也是《茶經(jīng)》中的核心取向之一。上文所述之“精”，在陸羽所規(guī)定的茶事行動中多有體現(xiàn)，而“儉”則主要指品飲之德。《茶經(jīng)·五之煮》：“茶性儉，不宜廣，廣則其味黯澹?！盵2]p36陸羽用“儉”之一字定茶之“性”，不僅指茶之滋味，也可將其比作茶之德，其含義可概括為兩個層次：一為節(jié)儉；二為約束。

《七之事》中記載了晏子、陸納、桓溫等人與茶有關(guān)的逸事。晏嬰為相，食粗茶淡飯，晉人陸納、桓溫祭奠、待客不重珍饈美酒，惟設(shè)茶果而已。陸羽借這些逸事提倡以茶待客，節(jié)儉純樸，反對奢侈浪費。

“儉”的內(nèi)涵，除去主張節(jié)儉純樸，還有精簡、約束、克制之意。在陸羽作《茶經(jīng)》之前，茶之制作沖泡的程序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規(guī)范，茶或與蔥、姜等物混而煮湯，或被百般研磨煎煮，失其特殊的鮮味。在貴族的廳堂之上，飲茶則往往講究繁復(fù)的禮儀規(guī)制、富麗堂皇的烹煮器具。陸羽擇茶器則重實用、古樸、典雅而不拘泥于金銀寶器，最大限度激發(fā)茶之鮮味即可，同時陸羽并不以繁復(fù)的茶事禮儀來表現(xiàn)茶道精神，而是可以根據(jù)天時與人事而有所精簡、調(diào)整。

（三）和

“和”的茶道精神，雖然沒有明文出現(xiàn)在《茶經(jīng)》之中，但歷代愛茶習(xí)道之人都以此為茶道精神的一條共識，細究陸羽之意，“和”的思想確實蘊含在《茶經(jīng)》之中。其大意可概括為兩個方面：中和與和諧。

陸羽茶事中的中和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不偏不倚，把握分寸之上。制茶時，火要均，不能過急，反復(fù)反正，避免外熟內(nèi)生。研磨茶餅時，要磨成顆粒狀，“碧粉縹塵非末也”[2]p41，研成片狀或者粉末狀都不適宜。煮茶的火候也要把握不偏不倚的尺度，水煮三沸，一沸之水有水膜雜質(zhì)，三沸過后水又過老，所以煮水之時要注意觀察水的沸騰情況，適時調(diào)味添茶。

陸羽茶事之“和”還體現(xiàn)在對和諧的追求上。茶道，涵攝茶、人、以及茶事所涉及的所有器物環(huán)境。陸羽注重這諸種要素之間，即人與人、人與茶、人與器物，茶與環(huán)境器物等相互的圓融和諧。此外陸羽還有意識地追求五行元素的圓融和諧。陸羽設(shè)計的風(fēng)爐下方有三足， 一足是 “坎上巽下離于中”[2]p20，另一足是 “體均五行去百疾”[2]p20，第三足是 “圣唐滅胡明年鑄”[2]p20。所謂“坎上巽下離于中”，對應(yīng)《周易》坎卦、離卦、巽卦， 分別代指水、火、風(fēng)，水在上，火在下，風(fēng)穿行其間，各在其位，相互作用，才能有烹茶的熱湯。至于“體均五行去百疾”一句更是明言了茶事中協(xié)調(diào)五行的觀念。

（四）怡

在對“茶”的闡釋中，陸羽突出了茶之“有力”“悅志”“益意思”等功用，正是基于茶的這種特征，《茶經(jīng)》中蘊含了“怡”的精神追求。所謂“怡”是不僅是茶給予人的感官享受，更是茶之于人怡情悅志的精神性功用。陸羽曾將瓊漿、酒與茶放在一起比較，瓊漿飲之以救渴，解生理口舌之欲；美酒或烈酒，飲之以排解憂憤；至于茶，飲之“蕩昏昧”。頭腦惛惛，思緒不明，可以飲茶自省。茶香馥烈，茶境清幽，茶事行云流水，給人諸感官以美好事物的體驗。陸羽在《茶經(jīng)》中所展現(xiàn)的茶事，沒有后世貴族茶道的嚴肅恭謹，也有別于宋代文人茶道對于雅致意境、斗茶技藝的過分執(zhí)著，他提出了諸多制茶煎茶的規(guī)范，但是也浸透著一種怡然自得的悠閑。

另外，由于茶“啜苦咽干”的特性，陸羽還在茶事之中寄予了“怡”的另一層含義。《五之煮》言：“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盵2]p40甘者，非茶；不甘而苦者，非茶，必要啜苦咽甘，能給人得到有苦有甘的回甘體驗，不僅是得之口舌上的清爽，更是追求能夠不以物喜己悲、笑對人生起伏的豁達。

三、茶與道之間

從上文可以看到，不管是對陸羽之茶的解讀，還是對《茶經(jīng)》之道的分析，陸羽之茶與陸羽對“道”這一概念的理解息息相關(guān)。陸羽將自己對茶之道、人之道、宇宙天地之道的認識貫通在茶中，使得陸羽之“茶”成為了陸羽之“茶”?！瓣懹鹬琛边@一范疇實際是指作為物質(zhì)的茶與加之其上的人力、人心的整體，是在大道的映射下，在茶所營造的特殊情境中，被陸羽創(chuàng)造出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陸羽試圖借以去宣揚道、探索道的修行途徑。

然而，茶本來只是一實物，陸羽對“陸羽之茶”的創(chuàng)造，對茶之道的認識，對茶與形上之道的溝通是否具有可能性，“陸羽之茶”對道的實踐過程如何能實現(xiàn)，其中有無障礙之處，陸羽之茶究竟是陸羽對于何種層面的道的理解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這是本節(jié)內(nèi)容試圖解決的問題。

在陸羽之茶與道的關(guān)聯(lián)中，有三個主體，茶、茶人、道，陸羽之茶與道的關(guān)聯(lián)，是這三者之間兩兩交錯的互動。茶與人之間，人與道之間，茶與道之間是相互發(fā)生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的可能性一方面因為道是人與茶得以生的根本，另一方面道是唯一的、是貫通的，茶之道與人之道本質(zhì)上都是大道，只不過在茶與人身上各自顯現(xiàn)不同，這其實是中國哲學(xué)中天人合一的思維。陸羽在《茶經(jīng)》中提到“天育萬物，皆有至妙”，為論證茶道中的天人合一提供了兩點理由。第一點，萬物由天孕育而生，天道于茶上顯現(xiàn)為“儉”“潔”“至寒”“啜苦咽甘”，認識茶之性，得其妙，也是得道之妙。道生萬物，萬物稟受道的特性，所以萬物與道在節(jié)奏上相合，在根本取向上一致，所以才有人與茶的感通。第二點，在于“皆有至妙”的說法，表明陸羽并不強調(diào)天所育萬物之間的差別，而是尊崇天所賦予萬物的妙處?！疤煊f物”，人與自然萬物都由天道而生，天是包括人在內(nèi)的全體萬物共同的起源、本源，所以人與茶從這一角度來講，是相互平等的，茶與人沒有高低之別，處在對等的位置上。這是陸羽之茶中和諧共生價值取向的依據(jù)，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合一。陸羽進一步從天與人對比的角度反思人力，言說“人之所工，但獵淺易”，人相對于自然、萬物、宇宙而言是渺小的，所以在茶事中更要精行天道，順應(yīng)茶的本性而作為。

茶與人本出同源，茶之性與人之性只是道的不同展開，所以人可以觀察茶的特性，以其“啜苦咽干”“性儉”“九難”等特性映照自己，映照道所含射但是未在人身上顯現(xiàn)的特性，這是人能夠認識自身、認識世界的方式。陸羽認識到天予萬物皆有至妙，同時意識到人力的有限性，而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要達到什么樣的目標雖然沒有明言，但從上文對于陸羽對“精”的解釋即可看出，陸羽的回答就是人盡其才而物盡其用，如何是“盡”，如何能“盡”可以由不同角度的注解。比如道家“法自然”的智慧?！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在茶道思想中，效法自然是其思想誕生的重要原因。茶沐日月精華而生， 生長的環(huán)境不同會對茶的品質(zhì)有不同的影響，所謂環(huán)境，首要的即是土壤與光照，“爛石”最適宜茶生長，“礫壤”次之，“黃土”不能滿足茶之生長所須的水氣條件所以不足取，“陽崖陰林”光照之陰陽有所調(diào)和，故為上，“陰山坡谷”過陰過陽所以不可取，這都是地道所決定的，所以人在采茶之時，要效法道，要遵循天道地道的要求，故取“爛石”“陽崖陰林”所生之茶①出自陸羽《茶經(jīng)·一之源》：“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個，下者生黃土?！薄瓣幧狡鹿日?，不堪采掇，性凝滯，結(jié)瘕疾?！币灾熳哉瘢蚨?，增勤：《中國古代茶書集成》，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5頁。。另外陸羽之茶中天人合一的實現(xiàn)路徑，也可由《中庸》所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4]來注解。茶道的基礎(chǔ)在于茶的特性，茶稟受自天的“儉”“寒”“啜苦咽甘”“潔”等特性，此為茶道的基礎(chǔ)、基調(diào)，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茶事活動各個環(huán)節(jié)中，都要尊重茶這樣的特性，要盡量按照這樣的特性選擇能夠盡量不損害這樣特性的作為，這樣的做法其實就是“率性”，率即循也。天孕育了茶，賦予其“儉”“寒”“啜苦咽甘”“潔”等特性，而人在茶中要做到天人合一，就是要循茶之性，順其性而為。

陸羽之茶不僅是陸羽對茶的超越性認識，同時也是陸羽創(chuàng)建的一種體道方式。陸羽從茶中體察道，又將自己對于茶之道的認識、對于宇宙世界、人生哲學(xué)的認識回放到茶事的一行一動中，但是如何能夠通過具體的茶事使得處于這種環(huán)境、做出這些行為的人能夠有修道的意義呢？陸羽認為是在具體的實踐中，通過對情的感受、對性的體察、對志向的熏陶、對心神的觸動而漸進實現(xiàn)的。

陸羽主張于行求精，人在采茶之時，在取用工具時，在制作、加工、煎煮茶葉時，要怎樣處理外物，秉承什么樣的標準，這是“精”所回答的問題，推而言之，不僅茶事如此，人生處世的待人接物皆應(yīng)如此。于行事上求“精”，“精”的具體標準以對萬物根本規(guī)律的認知了解為基礎(chǔ)，這就需要人自覺的去體察、思考、完善人對天道的認知與順應(yīng)。因茶之滌蕩昏昧、提神醒腦的生理性功能使人得以保持一個清明的精神狀態(tài)，陸羽又以二十四具、完整的程式、不宜喧鬧等規(guī)范為茶事提供了一個安靜的氛圍，在這樣基礎(chǔ)上，陸羽以“精行儉德”樹立了人可以在茶事中精進的方向，陶冶人的性情，引導(dǎo)人的精神自覺所具有的可行性。

四、結(jié)語

茶于人是外物，但陸羽在《茶經(jīng)》中對于“茶”的建構(gòu)與規(guī)定，使得茶與人之精神世界的溝通開始出現(xiàn)。陸羽“究茶之理，契茶之趣”[1]p333，在天人合一、順天而為的天道觀影響下，認為茶、人、道在茶事中存在關(guān)聯(lián)、互通之處，在對茶事的規(guī)范中涉及了許多與道的顯現(xiàn)相關(guān)的問題。

陸羽所謂“啜苦咽干”“性儉”“九難”“有力”“悅志”“與醍醐、甘露抗衡”之茶，以及“精”“儉”“和”“怡”的接物處事之道，是茶與道相接的一次重要嘗試，茶與道在人身上實現(xiàn)了結(jié)合，人是溝通茶與道的媒介。人在茶中可以觀道之所賦，以啟人之妙，促進人向道的復(fù)歸，這是陸羽《茶經(jīng)》的功用性意義，為人如何安生立命的問題提供了一種可能路徑。正是因為這一點，“陸羽之茶”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物質(zhì)性的限制，但是由于陸羽并未在《茶經(jīng)》中明言“道”是什么、對“茶”這一意象也沒有純粹抽象、獨立的思考，故而《茶經(jīng)》中沒有進一步建構(gòu)起系統(tǒng)的“茶道”概念。

[1] 朱自振,沈冬梅,增勤.中國古代茶書集成[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

[2] 沈冬梅.茶經(jīng)校注[M].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2010.

[3] 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4.

[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Discussion on the Tea of Lu Yu and Dao

ZHAO Zi-ha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China)

Lu Yu wrote The Classics of Tea, put forward the tea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Jia”, “Chuan” and “Tu”, characteristic of “Jian”and “Nine Hardnesses”, that can make people strong, compared with “Tihu” and “Ganlu”. The value of The Classics of Tea is more in the creative thinking of Lu Yu’s association between the tea and the Dao. In this book, Lu Yu proposed that tea and people primarily exist because of Dao. According to this reason, tea, people and Dao can communicate with each other in some sense. The nature of Dao, tea and people is the one. At the birth, tea and people get some qualities because of the Dao. People know Dao by tea. Lu Yu said people who is doing the things about tea can realize the connection if he act according to the principles of “Jing”, “Jian”, “He” and “Yi”. “Lu Yu’s tea” broke tea’s boundary as absolute object in some degree. On the other hand, Lu Yu provided a possible path for people in the real world to know the Dao. But, because Lu Yu didn’t proposed what is the Dao and lacking of abstraction in the analysis of the tea, he didn’t built a theory of tea ceremony.

The tea of Lu Yu; The Classics of Tea; Dao; Tea ceremony

B241

A

2095-3763(2017)04-0073-06

10.16729/j.cnki.jhnun.2017.04.011

2017-09-06

趙子涵（1991- ），女，河北保定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茶道哲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石勇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