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君,崔 健
(1.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48;2.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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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與“德治”
——清太宗“中國”認同觀念管窺
李玉君1,2,崔 健2
(1.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48;2.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中國”一詞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里具有多重含義。趙永春先生認為,古代“中國”一詞的含義主要有以下五種:一國的中心,即“中央”“中央之城”“都城”“京師”“國中”“王畿”等;中原,引申為中原王朝,主要是一個地域上的概念;華夏或漢族,引申為華夏、漢族建立的政權,是用民族作為劃分“中國”的標準;在天下中心的基礎上派生出的文化中心的含義;對政權的指稱[1]。相對于地域、民族、政權等層面,其“政治文化中心”的含義更為突出[2],在此基礎上又衍生出“王者無外”“天下一家”等觀念[3]。由于這一觀念被普遍接受,因此,即使改朝換代也未能破壞中華文明在典章文物、禮樂教化、語言風俗等方面的連續(xù)性,且改朝換代的過程又往往伴隨著各民族“中國”認同觀念的深化。由滿族建立的清王朝作為大一統(tǒng)政權能夠享國268年,就與清代統(tǒng)治者的“中國”認同觀念不無關系,而清太宗皇太極正是深化這一觀念的關鍵人物?;侍珮O于天命十一年(明天啟六年,1626)繼承其父努爾哈赤的“恢弘大業(yè)”,并于次年改年號為“天聰”[4]25;十年后(1636)又在盛京(今沈陽)稱帝建立清朝,并改年號為“崇德”;在清軍入關的前一年(崇德八年),皇太極去世。作為“積累者深而貽謀者遠”[4]912的一位君主,清太宗的政治舉措和制度建樹對當時及后世均影響深遠。探究其“中國”認同觀念,對理解太宗朝政治運作的方式和內(nèi)容、甚至清代政治史中的一些問題都至關重要。目前學界的相關研究還略顯不足(如趙永春[1]及孫文良、李治亭[5]等人論著中的相關內(nèi)容),因此本文擬從清太宗的“德治”實踐角度來考察其“中國”認同觀念,以此增進對清代統(tǒng)治者治國理念的了解。
“德”,古義即“得”,指言行適宜,外無愧于人而內(nèi)有得于心,是一種行為規(guī)范。西周初期,周公在“制禮作樂”的同時提出了“以德配天”說——《尚書》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這便是“德治”思想的來源?!暗轮巍睂W說宣稱君主的道德行為是君主獲得天命并進行統(tǒng)治的依據(jù),因此統(tǒng)治者應該“敬德保民”“明德慎罰”?!暗轮巍睂W說本質(zhì)上是商代“天命論”(即“君權神授”)的延續(xù),具有迷信成分;同時“德治”學說也警告統(tǒng)治者,一旦失德,則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將遭到質(zhì)疑,這又有積極的一面。
相映成趣的是,從清太祖到清太宗,其天命觀念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皇天眷佑后金”到“天命靡常,惟德是輔”的轉(zhuǎn)變過程[6]。皇太極“天命靡?!彼枷氲男纬?,是他在后金與明朝對峙的外交、軍事實踐中,理解、探求天與人、天與政治之間關系的結(jié)果,而這種實踐最終促成了他的“天命”觀念與中原王朝政治文化中“德治”思想的接軌。后金天聰元年(明天啟七年,1627)正月,皇太極在致書明朝寧遠巡撫袁崇煥時說:“惟天不論國之大小,止論理之是非?!~赫、哈達、烏喇、輝發(fā)與蒙古無故會兵侵我,爾國并未我援。幸蒙上天以我為是,師行克捷。后哈達復來侵我,爾國又不以一旅相助。己亥年,我出師報哈達,天遂以哈達畀我。爾國乃庇護哈達,逼我釋還其人民。及釋還,哈達人民復為葉赫掠去,爾國則置若罔聞。爾既稱為中國,宜秉公持平?!盵4]31在他向朝鮮國王提及此事時又說:“明既為中國,則當秉公持平。乃他國侵我則置若罔聞,我獲哈達則脅令復還。我既還之哈達,為葉赫所侵掠,則又不出一言。明之偏私?!盵4]235清太宗認為,既然大明王朝號稱是承載了“天命”的“正統(tǒng)”(“爾既稱為中國”),那么就應該以“天子”之德“恩養(yǎng)四夷”,處理事務時要“秉公持平”、不應“偏私”。
既然“天命靡?!保敲丛谇逄诳磥?,作為“天下”文化中心的“中國”當然也是可變的,是“有德者能居之”。崇德四年(明崇禎十二年,1639)七月,皇太極致書明朝崇禎皇帝曰:“自古天下非一姓所常有。天運循環(huán),幾人帝,幾人王,有未成而中廢者,有既成而復敗者,豈有帝之裔常為帝,王之裔常為王者哉?”[4]632他認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居之,亦惟有德者可稱為天子。……倘不行善道,不體天心,天厭朕躬,更擇有德之人君主是國,亦惟天是聽而已。”(蔣良騏《東華錄》,天聰九年五月。按:諸點校本皆未見該條,此處轉(zhuǎn)引自孫文良、李治亭《清太宗全傳》)[5]292故“匹夫有大德,可為天子;天子若無德,可為獨夫”;“以此推之則享有天下惟有德之故,非世為君長之故也。自古邦國豈有常弱常強之理爾?!盵4]371清太宗反復強調(diào),德行才是天子的合法性依據(jù)。
清太宗為了一統(tǒng)“天下”,于是以“天子”之“德”要求自己。在建清稱帝時,定年號為“崇德”,意思就是“崇高的才德”[7]。他曾對文館諸臣說:“見(史籍中)史臣稱其君者,無論有道無道概曰天子,殊不知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必有德者乃克副天子之稱。今朕承天佑,為國之主,豈敢遂以為天之子,為天所親愛乎?儻不行善道,不體天心,則天命靡常,寧足恃耶?”在這樣的天命觀念指導下,為了“克副天子之稱”,皇太極“朝乾夕惕,以仰邀天鑒”[4]303,在個人修養(yǎng)、吏治管理和臣民教化上施行“德治”,體現(xiàn)了其“中國”認同的觀念。
《論語》云:“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笨梢姡y(tǒng)治者要施行“德治”,首先要從自身做起,由修身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清太宗的“德治”實踐,也確實是從“修身”開始的,以為天下臣民做出表率。
《孟子》云:“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被侍珮O自幼母親病故,青年時即追隨父親戎馬疆場,父子感情深厚。他即位后曾“因追憶太祖功德,念諸兄弟勤勞,愴然淚下。代善及諸貝勒群臣無不感泣”[4]29。天聰七年(1633)十月,皇太極諭文館諸臣曰:“朕嗣大位,凡皇考行政用兵之大,不一一詳載,后世子孫何由而知,豈朕所以盡孝道乎?”[8]43-44而“悌”則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兄長代善的關照上。如天聰六年,諸貝勒進茶給皇太極,他則說:“當先奉大貝勒”,代善飲后自己才飲[4]177。除了禮儀方面,在生活上,太宗對代善也關懷備至。崇德四年(1639),代善在射獐時傷了腳,皇太極親自為他包裹傷口,心疼得潸然淚下;為照顧代善,“遂駐營其地,罷獵。還時,上令代善乘輿徐行。日行十五里或二十里?!盵4]654
中原王朝的歷代明君大都以節(jié)儉為美德,清太宗也崇尚節(jié)儉,反對鋪張浪費。他曾告誡群臣說:“國家崇尚節(jié)儉,毋事華靡。凡鞍轡等物不許以金為飾;雖富家不少藏金,止許造盤盂匕箸。蓋此等之類或至匱乏,尚可毀為他用;若以之涂飾,則零星耗折,豈能復取而用之。今后著永行禁止。至于陣獲緞帛,用之亦當節(jié)儉;慎勿以獲取之易,奢費無度,而忘其紡織之勞也?!盵4]397皇太極也反對排場奢華,天聰十年四月,他以“儀仗止美觀瞻,非于國有益,于兵有用”為由[4]369,對自己的儀仗隊進行了裁減?;侍珮O還禁止給自己和后妃們送禮,就連過年節(jié)、生日也不例外:“元旦、萬壽及中宮千秋,內(nèi)外諸王貝勒等一切獻物,俱著停止。”[4]679
進諫與納諫歷來為中原王朝所崇尚,如唐太宗納諫于魏征就被傳為美談?;侍珮O深諳此理,指出:“忠告之言,雖逆于耳,實于治道有裨?!盵4]705他多次鼓勵進諫,曾要求臣下“見朕有過即當極諫,無有所諱”[4]125。他又下令都察院說:“朕或奢侈無度,誤誅功臣;或畋獵逸樂,不理政事;或棄忠任奸,黜陟未當,爾其直陳無隱?!盵8]56天聰八年,針對外廷對禁煙問題的議論,皇太極說:“若不當禁而禁,則彼時即當直諫。不然外廷私議設禁之非,是以臣謗君,以子謗父也。爾等思之,朕曾有因人諫諍而加譴責者乎?汝等如以進言為難,凡有所見,先啟諸貝勒轉(zhuǎn)奏可也?!盵4]283可見皇太極對諫言的重視。他對范文程、寧完我等一批儒臣非常倚重,進諫、納諫的事例更是不勝枚舉。
清太宗雖有帝王之尊,在待人接物上卻也能做到彬彬有禮,謙恭自守。天聰九年正月,幾個蒙古貴族要離開盛京回科爾沁。“上欲親送之。土謝圖濟農(nóng)等辭曰:‘車駕親送,臣等實切不安?!被侍珮O則說:“豈今嗣大位,遂可遽忘舊禮乎?”[4]287堅持送別并餞行。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皇太極也反對阿諛奉承。天聰九年的一次宴席間,傳來了捷報,于是一個蒙古大臣“舉觴跪進”勸酒道:“主上圣明,皇天默佑……敢進一觴,虔申慶賀?!被侍珮O卻說:“何至導以非義相勸以酒?儻朕政治有失,致民疾苦;或忿怒過當,違道而行爾,大臣即當直諫,無有顧忌。忠良之言,朕豈有不聽者乎?”[4]305-306一席話說得勸酒的大臣羞慚不已。此外,皇太極也尊重傳統(tǒng)及成法。當文館史臣庫爾纏針對“所修何書”回答“記注所行政事”時,他便根據(jù)帝王不干預史官修史的傳統(tǒng)表示“朕不宜觀”[4]110。
史家贊譽皇太極“以仁心愛萬民,以仁政治宇內(nèi)”[4]868,雖略嫌溢美,卻也大致允當?;侍珮O對待百姓或士卒常有仁愛寬恕之德。他曾曉諭軍中各級官員說:“勤加管束本旗人員,明白訓飭,愛士卒如子弟。若能曉之以理,愛之如子弟,則旗人視爾等如父母,教訓之言,銘記不忘。”[9]天聰四年十二月,大貝勒代善部下一個蒙古猛克射狍時“誤中御衣”,代善等人堅持要將其射殺以正其罪?;侍珮O則不準,還把那個蒙古猛克保護起來。結(jié)果“諸貝勒皆怒,謂此人并未有功,不過陣獲之人,獲罪重大,豈宜寬宥?”皇太極解釋說:“此人系誤射,故赦之。所謂宥過無大也?!弊詈笾淮蛄似湟话俦拮右允緫土P[4]107。
毋庸諱言,清太宗表現(xiàn)出孝悌、節(jié)儉、納諫、謙恭、仁愛等德行,多是出于政治目的,不乏籠絡人心的動機,此外他還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陷[10]。然而,考慮到他以帝王之尊還能努力“克己復禮”,也算難能可貴。如同后文將要談到的,清太宗能夠做到這些,與他對“中國”的認同、對中原王朝為政經(jīng)驗的學習以及受到儒臣的影響有著緊密聯(lián)系。
官員群體是君主維護其統(tǒng)治所要仰仗的中堅力量。《論語》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比绻苯庸芾戆傩盏墓賳T們道德水平不高,“德治”也就無從談起。清太宗深知“贊襄盛治,惟爾臣工是賴”[4]153,遂以前朝政治經(jīng)驗為鑒,在吏治管理中注重提升官員的道德修養(yǎng)。
清太宗大力反腐倡廉,并設置監(jiān)察機構(gòu)以限制官員的特權[11]。他告誡眾大臣:“應潔己愛民,奉公守法,以副朕意。”[4]153他還要求都察院對大臣們進行嚴格監(jiān)督:“諸貝勒或廢職業(yè),黷貨偷安,爾其指參。六部或斷事偏謬,番讞淹遲,爾其察奏。明國陋習,此衙門亦賄賂之府也,宜相防檢。挾仇劾人,例當加罪。余所言是,即行;所言非,不問?!盵8]56-57清太宗“禁止?jié)h官進獻歲禮”[4]30,也不準官員們向諸王或互相饋贈禮物。天聰七年(1633)十月,皇太極告誡歸降的孔有德、耿仲明說:“卿等以禮物饋送諸貝勒大臣,此乃明人陋習,我國無此例也。此端一開,即成亂階。自今以后,似此饋送,宜永行禁止?!盵4]214清太宗還對狎妓、酗酒、賭博等官場不良風氣進行了大力整頓[12]。
清太宗非常重視官員的儒學修養(yǎng),大量提拔儒士,希望他們能對文化教育有所助益。天聰三年八月,皇太極下求賢詔曰:“自古國家,文武并用,以武功戡禍亂,以文教佐太平。朕今欲振興文治,于生員中,考取其文藝明通者優(yōu)獎之,以昭作人之典?!盵4]73九月,“考試儒生。先是,乙丑年十月太祖令察出明紳衿,盡行處死。謂種種可惡皆在此輩,遂悉誅之。其時諸生隱匿得脫者,約三百人,至是考試分別優(yōu)劣,得二百人。凡在皇上包衣下、八貝勒等包衣下及滿洲蒙古家為奴者,盡皆拔出”[4]73。這二百生員遂從奴隸身份中被解放出來,補充到了教師隊伍中。這樣的考試此后又進行了數(shù)次,應該是對中原王朝科舉制度的仿效。此外,清太宗還厚待、培養(yǎng)降附的漢儒生員。如天聰五年十月,“翟家堡降,獲人百、牲畜五十、守臺百總一員、生員一人。朝見畢,上擢百總為千總,賜狐裘貂帽,賜生員狐裘?!盵4]138“天聰三年,太宗伐明,克遵化,選儒生俊秀者入文館?!盵8]9489他對“通漢書,習典故,為國宣力”的巴克什達?!白⒛畈煌?,于天聰十年二月“召其三子至,賜饌及緞、布、食物,仍諭其次子陳德,勤習漢書”[4]350。
除了文臣的修養(yǎng),清太宗也非常注重軍中將領的品德,多次強調(diào)將帥應當愛護士卒。因為“君享康寧,臣居尊顯,俱兵民是賴”,所以帶兵的將帥應時刻關心“效力死戰(zhàn)之士”[4]395。有一次,當軍隊還遠在外地渡口的時候,將領們已經(jīng)歸家兩天了。于是皇太極責備他們“不思效力死戰(zhàn)之士,而先自還家,漠不相顧,于心奚忍耶?”他還講了一個“忘人之勞者”的寓言來闡述這個道理,大臣們聽后紛紛表示“愿親自往迎”[4]395。
可見,清太宗以身作則踐行“天子”之“德”的同時,又注重提高官員們的文化素質(zhì)和道德水平。雖然其目的是讓“效力死戰(zhàn)之士”助他成就個人功業(yè),但在客觀上也促進了滿族自身的發(fā)展和清朝社會的進步。
“德治”是與“禮治”相關聯(lián)的一個政治概念??鬃又鲝垖γ癖姟暗乐缘? 齊之以禮, 有恥且格”,意即用道德禮儀之教化讓百姓自覺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歷代中原王朝大都奉行這一理念。清太宗對此也非常認同,崇德元年(1636),“始創(chuàng)大業(yè),即崇文重道,建孔子廟于盛京?!盵13]同年八月,太宗遣大學士范文程致祭孔子曰:“惟至圣德配天地,道貫古今。刪述六經(jīng),垂憲萬世,昭宣文治,歷代尊崇?!盵4]387圣人“德配天地”,清太宗改年號為“崇德”,即意在昭告天下要實行“德治”。
“敦孝悌”是“禮治”的重要內(nèi)容,《孝經(jīng)》中有“移孝作忠”的說法。崇德二年三月,皇太極對諸王大臣說:“圣《經(jīng)》有曰:‘欲齊其家,先修其身,身修家齊而后國治?!癄柕热糁敽脨褐瑢徑游镏?,御下以義,交友以信,如此則身修矣。孝其親,悌其長,教訓及其子孫親戚,如此則家齊矣。身修家齊而國不治者,有是理乎?爾等當存忠直之心以為國,慎毋怠忽,有負朝廷?!盵4]455他還曾對臣下說:“乃若雖具才能,而心懷離異,亦復何益?雖甚樸魯,而為國效力,與朕一心,即為賢矣。爾等眾大臣家中,皆各有一二奴仆。其與爾一心,及不與爾一心者,爾等以為何如?此其理一也?!盵4]618可見太宗對“孝悌”之道的重視。
清太宗在與明朝的接觸中體會到了讀書明理的重要性。天聰五年(1631)八月, 皇太極親率大軍包圍大凌河城, 對方“經(jīng)四越月, 人皆相食,猶以死守”,他受到巨大的心理震撼, 認為這乃是讀書明理的結(jié)果?;氐缴蜿柡? 他立即對諸貝勒大臣進行了一番“忠君親上”的訓示:“所以使之習于學問,講明義理,忠君親上,實有賴焉。聞諸貝勒大臣有溺愛子弟不令就學者,得毋謂我國雖不讀書亦未嘗誤事與?獨不思昔我兵之棄灤州,皆由永平駐守貝勒失于救援,遂致永平、遵化、遷安等城相繼而棄,豈非未嘗學問不明理義之故乎?今我兵圍明大凌河城,經(jīng)四越月,人皆相食,猶以死守。雖援兵盡敗,凌河已降,而錦州、松山、杏山猶不忍委棄而去者,豈非讀書明道理,為朝廷盡忠之故乎?自今凡子弟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者,俱令讀書。”[4]146這充分體現(xiàn)了太宗想通過文化教育來提高本民族素質(zhì)的良苦用心。
清太宗也大力倡導“尊長敬老”等道德風尚和倫理觀念。天聰三年二月,皇太極在海州聽說當?shù)匾粚δ赀^百歲的夫妻帶著73歲的兒子和全族一起持齋,于是召見其父子,之后諭令海州官員說:“此老人宜善視之。可令在寺廟中奉香火,以終余年,勿得擾累。”[4]70太宗還將儒家倫理道德融入法令之中。如天聰六年三月,太宗詔諭臣民:“若子告父、妻告夫及同胞兄弟相告,果系反叛逃亡,有異心于上及諸貝勒者,許告,其余不許。若有告者,被告照常審擬,原告罪亦同,不準離主?!倍八試澜撸源四斯攀ネ踔煞?,故今仿而行之耳”[4]156-157,體現(xiàn)出太宗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此外,在太宗的倡導下,大量漢文典籍被翻譯成滿文,促進了中原文化在滿族中的傳播。
清太宗皇太極能夠施行“德治”,與其勤奮好學的性格、重用漢儒的政策以及善于進行實踐總結(jié)是分不開的,而這都加深了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認同感。《清實錄》說他“耳目所經(jīng),一聽不忘,一見即識……性嗜典籍,披覽弗倦”;《清史稿》也說他“性耽典籍,諮覽弗倦”?;侍珮O也注重學習中原王朝的為政經(jīng)驗:“太祖制國書,因心肇造,備列軌范。上(太宗)躬秉圣明之資,復樂觀古來典籍,故分命滿漢儒臣繙譯記注,欲以歷代帝王得失為鑒,并以記己躬之得失焉。”[4]70皇太極觀看巴克什達海所譯《武經(jīng)》,讀到“昔良將之用兵,有饋簞醪者,使投諸河,與士卒同流而飲。夫一簞之醪,不能味一河之水。而三軍之士思為致死者,以滋味之及己”時說:“觀古史所載,將帥必體恤士卒。如我國額駙顧三臺與敵交鋒,士卒有戰(zhàn)死者,嘗以繩系其足曳歸。主將之輕蔑士卒若此,何以得其死力乎?”[4]110
皇太極收納的漢儒為其“德治”的施行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有學者總結(jié)說:“漢人之優(yōu)遇,尤為太宗朝之特色。清國制度之規(guī)定,殆無一不出諸漢人之手……其生平之事功,殆得漢人之力不少?!盵14]為了得到漢臣的效忠,他不惜紆尊降貴:“朕于舊歸新附之人,皆不惜衣服財帛馬匹牲畜以養(yǎng)之,又每日三次賜宴,豈不憚煩?直欲使人心悅服,以圖大事耳。”[4]293皇太極重用范文程、鮑承先、寧完我、石廷柱、馬光遠等漢儒,而對范文程尤其倚重。史載:“文程所典皆機密事,每入對,必漏下數(shù)十刻始出?;蛭醇笆诚?,復召入。上重文程,每議政,必曰:‘范章京知否?’脫有未當,曰:‘何不與范章京議之?’眾曰:‘范亦云爾?!陷m署可。”[8]9351
善于對政治實踐進行總結(jié),是清太宗認同“中國”文化、進而形成“德治”思想的關鍵因素。努爾哈赤曾實行過偏激的民族政策,導致了遼東漢民的激烈反抗。太宗由此認識到“治國之要, 莫先安民”[4]26,即位后調(diào)整了民族政策,使得“漢人安堵,咸頌樂土”[4]27。他震驚于明大凌河城守軍寧死不降的氣節(jié),返京后便訓示子民以“忠君親上”的理論[4]146;他見識到明軍將領張春那有如史書中記載的文天祥般的氣節(jié)后,便開始了對漢族文人的重用和對中原文化的重視[15]。在與明朝在外交、軍事等方面的接觸中,皇太極不斷總結(jié)經(jīng)驗、調(diào)整策略,一步步深化了其“中國”認同理念。
清太宗皇太極不愧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通過勤奮研讀漢文典籍、重用漢儒,以及考量各種現(xiàn)實政治實踐,在對人與天、人與政治的關系的探索中加深了其“中國”認同理念,形成了自己的“德治”思想。稱帝后,為了“克副天子之稱”,皇太極“內(nèi)修政事,外勤討伐”,“朝乾夕惕”;雖然最終“大勛未集”,但其“政治上之設施,亦頗足為清朝二百余年之基礎”[14]。探討清太宗的“中國”認同觀念和“德治”思想實踐,不僅有助于理解清王朝的治國理念,也有助于了解我們今天這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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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昊]
2016-12-0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的‘中國’認同與中華民族形成研究”(15ZDB027);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特別資助項目“儒學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治國理念研究”(2016T90113)
李玉君(1980—),女,吉林梅河口人,副院長,特聘教授,博士后研究人員,歷史學博士,從事遼金史、北方民族史研究;崔健(1991—),男,黑龍江安達人,碩士研究生,從事遼金史、北方民族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