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芳生母考
——兼析宋朝官史失載趙德芳生母之原因

顧宏義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062)

宋史研究?教育部名欄?

趙德芳生母考
——兼析宋朝官史失載趙德芳生母之原因

顧宏義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062)

宋太祖趙匡胤有四子，其第四子即德芳。德芳之生母為誰，宋朝官修史書中皆未記載。本文即據(jù)相關(guān)史料，以考證德芳之生母實(shí)為王皇后，并據(jù)此辨析宋朝官史中失載德芳生母之原因乃宋太祖、太宗之皇位授受相關(guān)。

趙德芳；生母；王皇后；宋朝官史

宋太祖趙匡胤有四子，其長子與第三子早亡，第二子為德昭，第四子即德芳。德昭母為賀皇后，而德芳之生母為誰，宋朝官修史書中皆未記載。本文即據(jù)宋人偶為一記之史料，以考證德芳之生母，并據(jù)此辨析宋朝官史中失載德芳生母之原因。

一、趙德芳生母考

宋朝官修史書，主要指“國史”“實(shí)錄”以及“日歷”“會要”等。除“會要”現(xiàn)有清人自《永樂大典》輯錄、“實(shí)錄”僅存《宋太宗實(shí)錄》殘本二十卷外，其余“國史”“實(shí)錄”等今皆亡佚。但元人修撰《宋史》時，乃“以宋人國史為稿本”[1]卷四六《宋史》，413，故清代學(xué)者趙翼《廿二史札記》即指出：“宋代國史，國亡時皆入于元。元人修史時，大概只就宋舊本稍為排次?！盵2]卷二三《宋史多國史原本》，498而南宋史學(xué)家李燾在編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3]時，以北宋諸朝《實(shí)錄》《國史》為主要根據(jù)，“旁采異聞”作為注文考異，以“補(bǔ)實(shí)錄、正史之闕略，參求真是，破巧說偽辨之紛紜”[4]。然因其編年史體例，可知《長編》之文字主要采錄自北宋諸朝《實(shí)錄》。因此，宋朝“國史”“實(shí)錄”等官修史籍雖大部已佚，但今日仍大體可以通過《宋史》《長編》等探知其內(nèi)容。

與宋朝官修史書明載太祖子德昭之母為賀皇后不同，《宋史·宗室傳》全然未記載德芳之生母為誰。而與官史關(guān)系密切的其他宋朝史書，如《東都事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太平治跡統(tǒng)類》《宋朝事實(shí)》，乃至《宋會要輯稿》等，也全未記載德芳之生母名姓。故李燾《長編》中有云：“按，開寶皇后(宋皇后)以開寶元年二月入宮，德芳以開寶八年七月娶焦繼勛女，出閣時年十七歲，《德芳傳》不載母為開寶皇后，《后傳》亦不言有子，疑德芳非宋出也，當(dāng)考。”[3]卷一七開寶九年十月癸丑條約，381此《德芳傳》《后傳》即指《三朝國史》之《德芳傳》與《后妃傳》。因宋朝官史中未予記載，故以研究當(dāng)朝(宋朝)史學(xué)著名于世的南宋史學(xué)家李燾也無法知曉德芳生母為誰。然《文獻(xiàn)通考·帝系考八》卻如此記載云：

宋太祖皇帝四子：賀皇后生留哥、魏王德昭、顯哥，王皇后生岐王德芳。[4]卷二五七《帝系考八》2038

據(jù)《宋史·后妃傳》，宋太祖先后冊立有三位皇后：賀皇后(卒于后周顯德五年，宋建隆三年追冊為皇后，謚孝惠)、王皇后(宋建隆元年冊為皇后，乾德元年卒，謚孝明)、宋皇后(開寶元年冊為皇后，太宗至道元年卒，謚孝章)[5]卷二四二《后妃傳上》，8607-8609；而《宗室傳》載，宋太祖四子依次為長子德秀、次子德昭、三子德林和幼子德芳(謚康惠)[5]卷二四四《宗室傳一》，8676。故由上推知留哥當(dāng)為德秀之乳名、顯哥為德林之乳名。檢《文獻(xiàn)通考》所云，不但王皇后生德芳為《宋史》所未載，即是賀皇后嘗生育三子，亦與《宋史·后妃傳》稱賀皇后“生秦國晉國二公主、魏王德昭”[5]卷二四二《后妃傳上》，8607者不同，然則《文獻(xiàn)通考》所云是否可征信？

史載賀氏為右千牛衛(wèi)率府率賀景思之長女，五代后晉開運(yùn)初(944年)嫁與趙匡胤，至后周顯德五年(958年)病卒，年僅三十歲。史稱德昭于乾德二年(964年)“出閣”，“時年十七”[3]卷五乾德二年六月庚戌條，127，則推知其生于后漢乾祐元年(948年)，上距賀氏出嫁有四年，下至賀氏病卒有十年，故德秀、德林為賀氏所生，就年歲而言并無不妥。又據(jù)《宋史·宗室傳》，“德秀、德林皆早亡，徽宗時，追賜名及王封”[5]卷二四四《宗室傳一》，8676。而《文獻(xiàn)通考》稱其名曰留哥、顯哥，顯然其所據(jù)者當(dāng)為徽宗朝以前之史料。又《宋史·后妃傳》未載賀皇后嘗生育留哥、顯哥二子，或當(dāng)與此二人皆夭折相關(guān)。

至于王皇后，《宋史·后妃傳》稱其于后周顯德五年(958年)為趙匡胤“繼室”，“子女三人，皆夭”[5]卷二四二《后妃傳上》，8608。據(jù)檢宋人文獻(xiàn)，僅韓維《榮王從式墓志》所載同于《文獻(xiàn)通考》，稱：“王諱從式……太祖孝明皇后生楚康惠王德芳，康惠王生昭信軍節(jié)度使兼侍中、英國公惟憲，王即英國公之第二子也?！盵6]卷二九《榮王從式墓志》而德芳卒于太平興國六年(981年)，年二十三歲，則推知其當(dāng)生于后周顯德六年(959年)，正在王皇后嫁趙匡胤之后一年，年歲正合。

又韓維為北宋中期名臣，其父韓億，仁宗時參知政事；其兄弟八人，韓絳、韓縝官拜宰相，韓維自己亦嘗拜門下侍郎，熟知朝廷故事，其所撰《榮王從式墓志》稱王皇后生德芳，當(dāng)有其所據(jù)。由此可證德芳之生母當(dāng)為王皇后，而《宋史·后妃傳》稱王皇后“生子女三人，皆夭”者實(shí)誤。至于宋朝官史對有關(guān)王皇后、德芳之母子關(guān)系的記載刻意諱避，實(shí)有其隱秘之政治原因。

二、與趙德芳有關(guān)的人物之史料記載辨析

檢《宋史》等史籍，不僅德芳之生母以及王皇后之子女情況等記載付之闕如，即如與德芳身世相關(guān)者的記載也多有缺誤。

如王皇后，《宋史·后妃傳》除記載其子女有誤外，又稱“孝惠(賀皇后)崩，周顯德五年，太祖(趙匡胤)為殿前都點(diǎn)檢，聘后為繼室”[5]卷二四二《后妃傳上》，8608。然史稱王皇后之父王饒卒于后周顯德五年十月癸巳*(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卷一一八《周書九·世宗紀(jì)五》(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575頁)載顯德五年九月“癸巳，前相州節(jié)度使王饒卒”。案：是年九月朔為己酉日，是月內(nèi)無癸巳日，而十月十六日為癸巳，則知王饒當(dāng)卒于十月癸巳日。又《舊五代史》卷一二五《周書十六·王饒傳》(第2649頁)稱王饒“顯德四年冬，以疾卒于京東之私第，年五十九”，其“四年”當(dāng)為“五年”之訛。，因禮制父喪中不能嫁娶，則趙匡胤娶王氏當(dāng)在此前。又趙匡胤升拜殿前都指揮使在后周顯德三年十月，而拜殿前都點(diǎn)檢在顯德六年六月[7]卷二九三后周世宗顯德三年，9560；卷二九四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601，故趙匡胤娶王氏時，實(shí)官殿前都指揮使，云殿前都點(diǎn)檢者不確。

宋皇后，《宋史·后妃傳》稱宋氏“幼時隨母入見，周太祖賜冠帔。乾德五年，太祖召見，復(fù)賜冠帔。時偓任華州節(jié)度，后隨母歸鎮(zhèn)。孝明后(王皇后)崩，復(fù)隨母來賀長春節(jié)。開寶元年二月，遂納入宮為皇后，年十七”[5]卷二四二《后妃傳上》，8608。與上述王皇后情況相似，《后妃傳》此段文字也頗有訛誤。首先，孝明王皇后死于乾德元年，至宋太祖納宋氏，時已相隔數(shù)年。其次，宋氏之父乃左衛(wèi)上將軍宋偓、母為后漢永寧公主。史載宋偓于宋初從征揚(yáng)州，“以功改保信軍節(jié)度，來朝，徙鎮(zhèn)華州。會鑿池都城南，命偓率舟師數(shù)千以習(xí)水戰(zhàn)，車駕數(shù)臨觀焉。五年，改忠武軍節(jié)度。開寶初，太祖納偓長女為后”[5]卷二五五《宋偓傳》，8907。而據(jù)《宋史·太祖紀(jì)》，乾徳元年四月庚寅，“出內(nèi)錢募諸軍子弟鑿習(xí)戰(zhàn)池”；六月己酉，“命習(xí)水戰(zhàn)于新池”；七月丁卯，“幸新池觀習(xí)水戰(zhàn)”；二年三月辛巳，“幸敎船池，賜水軍將士衣有差”；七月辛巳，“幸新池觀習(xí)水戰(zhàn)”。又史載乾德五年“十一月，許州開元觀老君像自動，知州宋偓以聞”[5]卷六七《五行志五》，1483。許州即忠武軍。如此則《后妃傳》“乾德五年，太祖召見”之“五年”，當(dāng)為“元年”之訛。而宋以宋太祖生日二月十六日為長春節(jié)[5]卷一《太祖紀(jì)一》，5。則可知乾德元年(963年)初，保信軍節(jié)度使宋偓自廬州(今安徽合肥)入京朝覲，宋氏隨父母一起來朝，被賜“冠帔”。時年十二歲。隨即宋偓移鎮(zhèn)華州(今陜西華縣)，宋氏隨父母一起離京赴任。其時太祖在京城南開挖“習(xí)戰(zhàn)池”，宋偓受命入京操練水師。時正逢孝明王皇后病死。約在次年初，宋氏又隨其母入京來賀長春節(jié)。乾德五年，宋偓改任忠武軍節(jié)度使，鎮(zhèn)許州?！端问贰せ抡邆饕弧贩Q殿頭高品李神祐，“太祖將納孝章皇后，命神祐奉聘禮于華州”[5]卷二二五《宦者傳一》，13606。則知宋氏受聘禮時尚在華州。次年開寶元年(968年)二月，宋太祖納宋氏入宮，冊為皇后。此外，據(jù)李燾所云，雖然太祖納宋氏為皇后為當(dāng)時朝廷“大禮也”，但《太祖舊錄》《新錄》及《國史·太祖紀(jì)》中“皆不書”[3]卷九開寶元年二月條，200，顯屬刻意諱避。

焦繼勛，德芳岳父。《長編》稱開寶九年(976年)三月，太祖出巡西京，“見洛陽宮室壯麗，甚悅，召知河南府、右武衛(wèi)上將軍焦繼勛面獎之，加彰德節(jié)度使。繼勛女為皇子德芳夫人，再授旄鉞，亦以德芳故也。而繼勛性吝嗇，公府用度多所減削，時論非之”[3]卷一七開寶九年三月辛巳條，367。李燾對焦繼勛頗具貶義的評價當(dāng)源自宋“國史”?！端问贰そ估^勛傳》云：

時向拱為西京留守，多飲燕，不省府事，群盜白日入都市劫財(cái)，拱被酒，不出捕逐。太祖選繼勛代之，月余，京城肅然。太祖將幸洛，遣莊宅使王仁珪、內(nèi)供奉官李仁祚部修洛陽宮，命繼勛董其役。車駕還，嘉其干力，召見褒賞，以為彰德軍節(jié)度，仍知留府事?！^勛以太平興國三年卒，年七十八，贈太尉。繼勛獵涉史傳，頗達(dá)治道，所至有善政。然性吝嗇，多省公府用度，時論少之。[5]卷二六一《焦繼勛傳》，9043

據(jù)《宋史·向拱傳》，焦繼勛代向拱為河南知府，時“(向)拱尹河南十余年，專治園林第舍，好聲妓，縱酒為樂，府政廢弛，群盜晝劫。太祖聞之怒，移鎮(zhèn)安州，命左武衛(wèi)上將軍焦繼勛代之，謂繼勛曰：‘洛久不治，選卿代之，無復(fù)效拱為也?！盵5]卷二五五《向拱傳》，8910據(jù)《長編》卷十，時在開寶二年九月丁未。說明焦繼勛乃一強(qiáng)干之吏，然“多省公府用度”卻被譏為“性吝嗇”，而遭“時論非之”，實(shí)非公允之論。

至于德芳之兄德昭，《長編》記載其死亡經(jīng)過云：

初，武功郡王德昭從征幽州，軍中嘗夜驚，不知上(太宗)所在，或有謀立王者，會知上處，乃止。上微聞其事，不悅。及歸，以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之賞，議者皆謂不可，于是德昭乘間入言，上大怒曰：“待汝自為之，賞未晚也?！钡抡鸦炭郑€宮……因入茶酒閣，拒戶，取割果刀自刎。(原注：此據(jù)司馬光《記聞》。本傳云德昭好啖肥豬肉，因而遇疾不起。今不取)。[3]卷二〇太平興國四年八月甲戌條，460

周必大《李文簡公神道碑》嘗載，當(dāng)時有官員向孝宗告發(fā)“《長編》記魏王食肥彘，語涉誣謗”，但孝宗表態(tài)道：“此載皇宋事實(shí)，何害？”[8]第232冊，卷五一八三周必大《敷文閣學(xué)士李文簡公(燾)神道碑》，400據(jù)《長編》李燾注文，此處所謂“魏王食肥彘”，乃出自“本傳”即《三朝國史·德昭傳》所載，而從孝宗表態(tài)“此載皇宋事實(shí)”一語來看，可知《長編》所記德昭之死因雖與《國史》不同，卻是事實(shí)。

可知出于不便明言的原因，宋朝官修史書對與德芳關(guān)系密切之?dāng)?shù)人的記載皆存在有諱避、歪曲現(xiàn)象，而此當(dāng)與宋初太祖、太宗皇位授受之事密切相關(guān)。

三、宋朝官史失載德芳生母之原因試探

所謂宋初皇位授受，其主要乃指“金匱之盟”“斧聲燭影”等事件。對于“金匱之盟”之真?zhèn)我约捌鋫魇谥涡虻?，后世頗有爭議，但宋人野史筆記如司馬光《涑水記聞》稱太祖母杜太后于建隆二年(961年)中“疾篤”時告誡太祖云：“汝萬歲后，當(dāng)次傳之二弟，則并汝之子亦獲安矣?！逼湓蚰耸怯需b于后周以“幼兒主天下”而失國，故欲為宋朝立“長君”。對此所云“二弟”，李燾認(rèn)為僅指二弟趙光義(太宗)，而非如世人所一般認(rèn)為的是指光義、廷美二位弟弟*(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10頁；《長編》卷二建隆二年六月甲午條并注，第46-47頁。。而王禹偁《建隆遺事》則云其盟約之授受次序?yàn)椤俺?太祖)百年后傳位于晉王(太宗)，令晉王百年后傳位于秦王(廷美)”，而廷美“百年后……立南陽王德昭”，由此皇位又傳回到太祖之子*《長編》卷二二太平興國六年九月辛亥條注，第501頁。參見顧宏義《宋初政治研究——以皇位授受為中心》，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39-148頁。。由此“金匱之盟”有“獨(dú)傳約”與“三傳約”之別，但皆未及德芳，此似當(dāng)于此時德芳僅為三歲幼孩有關(guān)。

但在“斧聲燭影”這一事件中，史載宋皇后于太祖死后，實(shí)遣人夜召德芳入宮繼位：

(開寶九年十月)癸丑，上崩于萬歲殿。時夜已四鼓，宋皇后使王繼恩出，召貴州防御使德芳。繼恩以太祖?zhèn)鲊鴷x王之意素定，乃不詣德芳，徑趨開封府召晉王……王大驚，猶豫不行，曰：“吾與家人議之。”入久不出，繼恩促之曰：“事久，將為它人有矣。”時大雪，遂與王于雪中步至宮?！舐劺^恩至，問曰：“德芳來耶？”繼恩曰：“晉王至矣?！焙笠娡?，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蓖跗唬骸肮脖８毁F，勿憂耶?！?原注：此據(jù)司馬光《記聞》，誤王繼恩為繼隆……今依《國史》改定)。[3]卷一七開寶九年十月癸丑條，380-381

據(jù)《宋史·后妃傳》，宋皇后于十七歲時“納入宮為皇后。……性柔順好禮，每帝視朝退，常具冠帔候接，佐御饌”[5]卷二四二《后妃傳上》，8608。因此，當(dāng)太祖猝死，而“性柔順好禮”的宋皇后卻遣宦官王繼恩出召皇子德芳入宮，可推知此應(yīng)非是宋皇后一時之想，而可能出于太祖平日之安排。

史載德昭于乾德二年(964年)十七歲時出閣，“前代皇子出閣即封王，上以德昭未冠，特殺其禮”，“欲其由漸而進(jìn)”，故授貴州防御使。此后雖于開寶六年(973年)九月授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然“終太祖之世，竟不封以王爵”*《長編》卷五乾德二年六月庚戌條，第127頁；《宋史》卷二四四《宗室傳一》，第8676頁。。而德芳也在開寶八年(975年)七月其十七歲時出閣，九年三月授貴州防御使*《長編》卷一六開寶八年七月癸巳條，第343頁；卷一七開寶九年三月癸酉條，第367頁。案：《宋史·宗室傳一》稱德芳“開寶九年出閣”，誤。。據(jù)《宋會要輯稿》，德芳于“(開寶)八年七月二十日，納右武衛(wèi)上將軍焦繼勛女為德芳婦，出閣就第”[9]《帝系》二之一。此時焦繼勛正知河南府。次年三月太祖巡視西京，加焦繼勛彰德軍節(jié)度使。據(jù)《舊五代史》記載，焦繼勛實(shí)乃一名宿將，資歷甚老，然李燾《長編》稱其“再授節(jié)鉞，亦以德芳故也”，似別有居心。結(jié)合當(dāng)時太祖有欲將國都自趙光義為府尹的東京開封府遷至焦繼勛為知府的西京河南府的企圖，似有欲遠(yuǎn)離趙光義勢力所在的東京城，而于西京培植德芳之勢力的用意*參見顧宏義《宋初政治研究——以皇位授受為中心》，第213-217頁。又參見張其凡《宋太宗論》，載《歷史研究》1897年第2期，又收入氏著《宋太宗》為“代前言”，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頁。。

雖說太祖晚年有傳子之意，但為何要棄德昭而選擇德芳？此當(dāng)與德昭生母賀皇后、德芳生母王皇后的地位差等有關(guān)。

《宋史·后妃傳》載太祖之賀、王、宋三位皇后以先后之序排列，但其中賀、王兩位，因王皇后是太祖稱帝以后于建隆元年八月冊封為皇后，而賀皇后乃屬死后于建隆三年四月追冊為皇后，故兩人之地位頗有差等：賀氏被追冊為皇后，又“詔止就陵所置祠殿奉安神主，不行四時薦饗之禮，不設(shè)牙盤祭器，惟常食祭奠”。至乾德元年十一月王皇后崩，“始詔有司(儀)[議]置后廟，詳定殿室之制，及孝惠、孝明二后先后之次。太常博士和峴議曰：‘按唐睿宗追謚劉氏為肅明皇后，竇氏為昭成皇后，同于親仁里立廟，名曰儀坤，四時饗祀，皆準(zhǔn)太廟之禮。伏請孝惠、孝明共殿別室。恭惟孝明皇后早正位于內(nèi)朝，實(shí)母儀于天下，伏請居于上室。孝惠皇后緣是追尊，元敕止就陵置祠殿，今祔別廟，宜居次室。仍依太廟例，以西為上?！瘡闹?。即“以孝明在孝惠之上”。至太祖崩，“太宗亦以孝明皇后配太祖室，孝惠、孝章皇后祀于別廟”*《宋會要輯稿·禮》一○之一、之四。又，《宋會要輯稿·禮》一五之二三亦載：“太宗太平興國元年十二月十四日，太常禮院上言：‘大行皇帝山陵禮畢，神主祔廟，孝明、孝惠二后合奉一后配食。謹(jǐn)按：唐睿宗肅明、昭成二后并饗于儀坤廟，至睿宗崩，獨(dú)昭成以帝母之重升配太廟，肅明止饗于儀坤。近代周世宗正惠、宣懿二后先崩，正惠元無位號，宣懿居長秋之位，其后禮官集議，以宣懿配食。今孝明、孝惠二后，伏望將來以孝明皇后配享于別廟?！瘡闹！薄?/p>

由上可知，就禮制而言，德芳乃屬王朝“承統(tǒng)”之“嗣子”，其繼位之序反在德昭之前。而為與傳“二弟”之“金匱之盟”相抗，太祖欲據(jù)傳統(tǒng)禮制而強(qiáng)化“承統(tǒng)”之“嗣子”的地位，確為一頗為有效且可宣告四海之手段。此當(dāng)是開寶末太祖著意培植德芳之勢力、宋皇后于太祖猝死之際遣人召德芳入宮繼位的根本原因所在。又史載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七月，“左屯衛(wèi)大將軍從式上其祖德芳所藏玉寶，篆文曰‘皇帝信寶’，蓋太宗所賜也”*《長編》卷一八○至和二年七月辛酉條，第4356頁。案：《玉?！肪戆怂摹吨梁陀駥殹贰ⅰ端问贰肪硪晃逅摹遁浄玖?、《文獻(xiàn)通考》卷一一五《王禮考十》等也載錄此事。。按，“皇帝信寶”實(shí)非尋常臣下乃至重臣顯貴所可以擁有之物品，因此，太宗賜德芳“皇帝信寶”，當(dāng)含有安撫德芳之意，或直接存在有相關(guān)之承諾。

據(jù)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所載，“英宗于仁宗為侄，宣仁后于光獻(xiàn)為甥，自幼同養(yǎng)禁中。溫成張妃有寵，英宗還本宮，宣仁還本宅。溫成薨而[帝]竟無子。一日，帝謂光獻(xiàn)曰：‘吾夫婦老無子，舊養(yǎng)十三(原注：英宗行第)、滔滔(原注：宣仁小字)各已長立。朕為十三、后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瘯r宮中謂天子娶婦、皇后嫁女云。蓋仁宗、光獻(xiàn)以英宗為子，圣意素定矣”[10]卷三，20。按《宋史·神宗紀(jì)》載英宗長子神宗生于慶歷八年(1048年)[5]卷一四《神宗紀(jì)一》，263，而張貴妃(死后追封曰皇后，謚溫成)死于至和元年(1054年)正月[9]《禮》三三之一，可證邵氏所云張貴妃死后仁宗為英宗主婚之事實(shí)屬訛傳。但頗可注意者為邵氏所云“溫成薨而[帝]竟無子”之語，即仁宗至此始有養(yǎng)子為嗣之意。而次年德芳之孫從式即上進(jìn)太宗賜予其祖之“皇帝信寶”，也似有提示當(dāng)年太宗嘗有所承諾之用意在。

太宗以弟繼位，太祖子孫雖“失位”，但是有關(guān)“太祖之后，當(dāng)再有天下”之讖言一直在北宋社會上傳播：

(太祖)永昌陵卜吉，命司天監(jiān)苗昌裔往相地西洛。既覆土，昌裔引董役內(nèi)侍王繼恩登山巔，周覽形勢，謂繼恩云：“太祖之后，當(dāng)再有天下?！崩^恩默識之。太宗大漸，繼恩乃與參知政事李昌齡、樞密趙镕、知制誥胡旦、布衣潘閬謀立太祖之孫惟吉，適泄其機(jī)，呂正惠(呂端)時為上宰，鎖繼恩，而迎真宗于南衙，即帝位。繼恩等尋悉誅竄。前人已嘗記之。熙寧中，昌齡之孫逢登進(jìn)士第，以能賦擅名一時?！晁芈勂浼艺Z，與方士李士寧、醫(yī)官劉育熒惑宗室世居，共謀不軌，旋皆敗死。詳見《國史》。靖康末，趙子崧守陳州。子崧先在邸中剽竊此說，至是適天下大亂，二圣北狩，與門人傅亮等歃血為盟，以幸非常，傳檄有云：“藝祖造邦千齡，而符景運(yùn)，皇天佑宋六葉，而生眇躬。”繼知高宗已濟(jì)大河，皇懼歸命，遣其妻弟陳良翰奉表勸進(jìn)?！璠11]卷一，第1頁上

按王繼恩、李昌齡等所謀立者乃太宗長子元佐，非太祖之孫惟吉，《揮麈錄·余話》所云有誤。雖說“太祖之后，當(dāng)再有天下”之讖語是否確出自苗昌裔之預(yù)言，實(shí)存有疑問。但身為太祖后裔的趙世居、趙子崧的上述作為，確與此一傳說而因此心懷野心有關(guān)。其中世居即為德芳之曾孫[12]349-353。南宋初高宗選擇太祖后裔為嗣子，最終冊立孝宗，也與“太祖之后，當(dāng)再有天下”之傳說直接關(guān)聯(lián)。

南宋建炎末，高宗因其子卒，且“未有后”，故接受臣下建議，命“選藝祖后得三四人……再選宗子得伯琮、伯浩養(yǎng)宮中，后選得伯玖，性亦聰惠”[5]卷二四四《宗室卷一》，8682。其中伯琮為德芳六世孫，后賜名趙瑗繼位，是為孝宗；伯玖后賜名璩，封信王，為太祖七世孫，據(jù)《宋史·宗室世系表》，德芳生南康郡公惟能，惟能生河間侯從古，從古生吳興侯世經(jīng)，世經(jīng)生贈和州防御使令責(zé)力，令責(zé)力生贈果州團(tuán)練使子彥，子彥生伯玖?！端问贰ぷ谑沂老当怼酚涊d宗室名伯浩者四人，嘗“養(yǎng)宮中”之伯浩疑為忠翊郎子王綦之子，乃德芳子惟敘之五世孫。高宗令選太祖之后有“賢德者”“育于禁中”，但所選中者卻皆為德芳之后，而非德昭后裔，應(yīng)非偶然。

因此，與《三朝國史·德昭傳》誣稱“德昭好啖肥豬肉，因而遇疾不起”的情況相似，《宋史·宗室傳》也稱德芳“寢疾甍，年二十三”[5]卷二四四《宗室傳》，8685。然寢疾者，臥病也。但宋時諸史書筆記全無德芳臥病及其死因之記載。且此時德芳年僅二十三歲而猝死，自然啟人疑竇。故李燾據(jù)司馬光《涑水記聞》而將德昭被逼“自刎”之事記載于《長編》，然對于德芳卻僅記載其死亡之月日、年壽，而未取宋“國史”所稱之“寢疾甍”[3]卷二二太平興國六年三月己酉條，490，似亦可見其中微意。結(jié)合太祖駕崩之際，宋皇后嘗遣人去召德芳進(jìn)宮以及太宗嘗“以玉寶二鈕賜太祖之子德芳，其文曰‘皇帝信寶’”[5]卷一五四《典服志六》，3583，再及“德昭不得其死，德芳相繼夭絕，廷美始不自安”[5]卷二四四《宗室傳》，8669的記載，似也可推知對太宗皇位有著相當(dāng)威脅的德芳之死，太宗頗難脫干系*案：(元)蘇天爵：《滋溪文稿》卷二五《三史質(zhì)疑》(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26頁)載元人袁桷“嘗言秦王廷美、吳王德昭、秦王德芳皆繇趙普以死”。此說頗誤，此時趙普尚未再相，德昭、德芳先后死去之責(zé)任實(shí)在太宗。又，(元)釋念常：《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八云：“是年(太平興國四年)九月，竄秦王，廷美降涪陵縣公，安置房州。上嘗以傳國意訪之趙普，普曰：‘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耶？’廷美所以得罪，則普為之也。盧多遜在朝握權(quán)，常短趙普，普惡之，遂入覲觀變，奏：‘多遜謂陛下萬年之后，當(dāng)以天下與魏王，魏王當(dāng)還秦王，陛下不當(dāng)立太子?！阕竽婷馑溃艢w田里。咸以為冤。秦王即太祖少子德芳也。上遂南遷二王，尋殺之。忽一日，趙普見空有火一團(tuán)，一羔羊轉(zhuǎn)運(yùn)其上，拜曰：‘普之罪也。’須臾光滅，遂得疾。命方士禱疾，見煙焰中有朱牌金字，書云‘魏王廷美’，士謝曰：‘普言非其罪也?！写鹬唬骸盘筮z言，丞相寫誓書，藏之金柜石室，而首發(fā)多遜之獄，致主上殺一弟一侄，安可謂之無罪！’俄而普薨。”此說亦誤，然頗可見元人記載宋初皇位之爭，已無宋人之忌憚，但也多雜傳聞之言而失實(shí)。。由此，采用非常手段奪得皇位的宋太宗通過干預(yù)“國史”編修[12]29，而著意泯滅與德芳相關(guān)之史料，也就不難理解了。

[1] 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中華書局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65.

[2] 趙翼.廿二史札記校證[M].王樹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3]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中華書局點(diǎn)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

[4]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 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 韓維.南陽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7] 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8] 曾棗莊，劉琳.全宋文[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9] 徐松.宋會要輯稿[M].中華書局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

[10] 邵伯溫.邵氏聞見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1] 王明清.揮麈錄·余話[M].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上海：上海商務(wù)印書館，2015.

[12] 顧宏義.宋初政治研究——以皇位授受為中心[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

【責(zé)任編輯盧春艷】

ResearchonZhaoDefang’sBiologicalMother——With an Analysis of the Reason Why SongOfficial Documents Failed to Record It

GU Hong-yi

(Institute of Ancient Books Stud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Zhao Kuangyin, Song Taizu, had four sons, and his fourth son was Zhao Defang. There was no record about who was Zhao Defang’s biological mother among Song official documents. But according to the relevant historical records, this passage tries to verify Zhao Defang’s biological mother was Empress Wang, and at the same time tries to analyze the reason why there was no record about this was mainly related to the fight for the throne between Song Taizu and Song Taizong.

Zhao Defang; biological mother; Empress Wang; Song official documents

K207

A

1005-6378(2017)05-0001-06

10.3969/j.issn.1005-6378.2017.05.001

2017-03-20

顧宏義(1959—)，男，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古典文獻(xiàn)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宋史、古典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