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聞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論薩特戲劇中“自我”與“他人”的關系
——以《禁閉》與《蒼蠅》為中心
王欣聞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薩特在其文學中對其存在主義哲學進行了形象化解說,其中心即“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在其戲劇作品中,“他人即地獄”首先表現(xiàn)為他人對個體認知的介入與對個體自欺的侵犯,與個體圍繞注視展開超越與被超越的斗爭。另一方面,個體依賴他人達成對自我的認知,通過自由選擇并承擔責任追求自我的絕對自由?!白晕摇迸c“他人”在人的存在層面達成同一。
自我;他人;自由選擇;存在;責任
薩特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也是存在主義文學的發(fā)起者與倡導者,薩特文學是其存在主義哲學形象化的解說。一些評論家提出,相較于薩特其他的創(chuàng)作,《蒼蠅》與《禁閉》這兩部作品更能體現(xiàn)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理念?!督]》中“他人即地獄”的提出不僅從人際關系層面探討了人的存在問題,更是從其存在主義思想中的個體對存在的探求與他人對個體的認識的深刻矛盾出發(fā),闡述了個體在自我價值認識與追求過程中的錯雜關系,引發(fā)了人的價值的思考。研究者?;凇白栽凇迸c“自為”的哲學理論展開作品討論,但在此之外,我們?nèi)阅馨l(fā)現(xiàn)隱現(xiàn)于作品主題下的對于個體存在中“自我”的構建,其揭示了人自我的“自由選擇”的存在與現(xiàn)實生活中“他人”的多維關系。這兩部文學作品在揭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基礎上,表達了歸一于“存在”問題的以“他人為地獄”為特點的“他人”與表現(xiàn)為“自由選擇”的“自我”的同一。本文旨在通過對《蒼蠅》與《禁閉》兩部戲劇中的關于“他人”與“自我”的文學闡述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探索,最終指出作者如何通過文學呈現(xiàn)來達到其哲學理念表達的需求。
1.矛盾的表現(xiàn)方式——他人即地獄
“他人即地獄”是薩特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母題,這一句話出自其戲劇《禁閉》男主角加爾森之口:“你們的印象中,地獄里該有硫磺,有熊熊的火堆,有用來烙人的鐵條?。≌媸翘齑蟮男υ?!用不著火堆、鐵條,他人即是地獄!”①這一主題貫穿著《禁閉》全局,在薩特其他戲劇中也有著重要的體現(xiàn),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文學表述,是對其哲學理論的文學補充。這一母題有以下兩層含義。
《禁閉》講述的是三個人在沒有火焰、鐵條的燈火通明的地獄中互相認識、互相折磨的故事:加爾森是一個生活放蕩的專欄編輯,卻希望隱藏起自己是逃兵的事實;伊奈斯是一個同性戀者,因自己自私的戀情致使表哥表嫂相繼死亡;埃斯泰勒殺死了與情人的孩子,使得情人自殺,自己最終也死于肺炎。這三人來到地獄,而地獄中沒有他們所想象的酷刑、火焰,卻因自己完全被暴露在另外兩人的注視中而深受折磨。伊奈斯挑撥著加爾森與埃斯泰勒的關系,而三人卻又處于車輪式的利益關系中,他們相互需要卻又互相排斥,在這一封閉的環(huán)境中相互折磨,他人的在場成為了“地獄”,這一精神的折磨遠遠大于傳統(tǒng)地獄中的肉體酷刑。這是“他人即地獄”的第一層含義。
更為重要的第二層含義在于“他人”在對自我認識的過程中的影響作用。“他人即地獄”不是簡單地將“他人”放在了消極的對立面,追求病態(tài)的個人主義或唯我論,而是在“他人”的痛苦介入中印證自我存在。《禁閉》中進入地獄的每一個人都試圖掩藏起在人間的自我形象,他們對自身有其自己的理解,以加爾森為例,他不斷試圖擺脫其逃兵形象,認為并試圖將自己塑造為正直、勇敢的形象,這一“自欺”的進程是薩特哲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不同于撒謊,“自欺”的是向內(nèi)的,是出自于對自我的認識而對自身的否定,可謂是放棄了自由選擇,降格為“自在”,將虛假的“我”代替了真實的“我”,從而尋求逃避的快感。在劇中主角不斷尋找“鏡子”,“鏡子”的缺失意味著人的自我認知的缺失,人無法直觀地認識自我,于是選擇“自欺”,但是“他人”通過對“我”的客觀化認識介入這一進程,“我”不得不通過他人來認識自己。 “我”的存在與“他人”的存在都被視為主體,因而兩個主體之間存在沖突。接受“他人”對我的看法意味著我成為了他人的客體,放棄了自身的主體地位而被物化,完成了他人的自由卻缺失了自己的自由。而即使不接受他人對我的認識,我所選擇的自欺與他人的認識之間仍存在著矛盾, “我”選擇的自欺與“他人”的介入始終相沖突,故稱“他人即地獄”。但從另一角度來看,“他人”也不是純粹的自我認識的對立面,而是其過程中的重要部分,在下文中會進一步進行闡述。
2.矛盾的實質(zhì)——自在存在與自為存在的矛盾
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他人即地獄”在薩特的文學作品中首先表現(xiàn)為認識層面,即自我認識中他人的在場,而他人與自我的矛盾在薩特哲學中有更為詳盡的闡述。由此可以進一步得出他人所引發(fā)的自為與自在存在、我(I)與我(me)的矛盾。在《存在與虛無》一書中,薩特關于存在提出了自在的存在與自為的存在兩個概念。自在的存在是是其所是的存在,是純粹的、絕對的,既不與其他事物發(fā)生關系,也不與自身發(fā)生關系,永恒靜止;而自為的存在則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的存在,它們通過意識而成為現(xiàn)象,但它永恒變化著。人所追求的是自為的存在,而存在對自為來說,就是將其所是虛無化,正是虛無使人能夠脫離其所是,并走向其所不是。這就意味著它在本質(zhì)上具有否定性與超越性,以至于自由與虛無化幾乎是等同的。存在便是自由,人不能時而自由時而受奴役,人或完全并永遠自由,或完全不存在。
在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自我觀中,“我”包括了作為主體的“我”(I)和心理—物理的“我”(me)。②“我”(I)是各種行為統(tǒng)一性的自我,而“我”(me)是狀態(tài)和性質(zhì)的統(tǒng)一的自我。但自我絕非是“我”(I)與“我”(me)的簡單相加,“實際上,自我是我們的狀態(tài)和我們的行為之自發(fā)的、超越的統(tǒng)一”,②而 “他人”的認識介入了“自我”的“我”(I)與“我”(me)這一超越與統(tǒng)一。這一介入在一開始表現(xiàn)為消極矛盾的,如加爾森本為膽小的逃兵,而進入地獄之后,他試圖通過“自欺”的方式塑造自己正義、勇敢的形象,但他人的對他的認識的介入使得他不得不面對他人的介入與自我的真實狀態(tài)與性質(zhì),戲劇告訴我們,自己否定與超越的行動決定了“其所不是”的自為的存在,主人公生前所為決定其進入地獄,在地獄的行為又決定了其受到來自“他人”的折磨,人需要通過行動來決定其自為的存在,而全劇至此戛然而止,這是《禁閉》中所展現(xiàn)出的“他人”與“自我”的在認識方面的矛盾沖突。而在《蒼蠅》中,這一矛盾沖突延伸至了薩特所強調(diào)的行動。戲劇之初仍表現(xiàn)為“他人”與“自我”在對“自我”存在的認識的矛盾:姐姐厄勒克特拉認識中的志于復仇、勇武的“俄瑞斯忒斯”與俄瑞斯忒斯自身表現(xiàn)出來的不參與、不關心、不復仇的俄瑞斯忒斯的矛盾,但這里的地獄般的“他人”進一步成為了完成自我認識并選擇行動與承擔責任來達成其自為存在的推手,這便是下文所提及的“自我”對于“他人”的“依賴”。
正因為人無法通過自身完成對自我的認識,而鏡子或他人的媒介又存在著片面或不準確的缺陷,因此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是無法把握的,因為在存在之外的獨立的“自我”是不存在的?!督]》中三個主角都以自己所臆想的正面形象來粉飾自己,將被自身認同的虛假“自我”接受為“自我”,他人的存在卻又一次影響了這一過程,三個主角真實的形象最終都暴露在了另兩人眼中,因此強求一個“自我”是薩特所批判的。薩特所主張的并非消極的虛無主義,而是夸父逐日般不斷追尋、不斷行動以證明其存在的俄瑞斯忒斯式的形象。
3.矛盾產(chǎn)生的焦點——注視
他人與自我的矛盾圍繞著對自我的認識展開,而在其中,“注視”其產(chǎn)生的焦點,也是《禁閉》中引發(fā)加爾森喊出“他人即地獄”的導火索。當我們看到一件事物,我們便與之有了聯(lián)系,這一聯(lián)系存在的前提是我們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事物圍繞我們而存在。而他人的出現(xiàn)將這一切都改變了,他人不是一個單純的物件,而是另一個中心,各類事物不再只向我聚合,也向著他聚合。而我又如何確證他人是一個人,而不是人的假象或其他物件?薩特的回答是我的被注視,準確地說是我的被注視的體驗?!拔冶凰丝匆姟笔俏遗c他人之間的原始關系,我們通過意識到自己被注視來把握一個注視。
此外,由于我脫離了自我,這一個“我”是純粹地作為對他人的反應而為我地存在的,所以自我和我之間隔著虛無,因為自我在原則上是為他人而存在的。③我成為了“物”,這意味著我喪失我的自由而成為一個被限定的物?!督]》中三個主人公自欺地將在人間的形象保留起來而表現(xiàn)出自己所認為的正直、勇敢等形象,但是戲劇場景地獄在作品中被反復強調(diào)是“燈火通明”的,這意味著每個人都被直接地暴露在他人的注視下。這是一種精神的折磨,在他人的判斷中,我成了物,這個為他人存在的自我與我的差異是其痛苦與羞恥的本源。同時,我與他人的關系也處在一個被他人注視的狀況下。當加爾森與埃斯戴爾調(diào)情時,伊奈斯則強調(diào)他們的調(diào)情在她的注視之下?!拔摇辈粌H暴露在了他人的注視下,我與他人的聯(lián)系也暴露在了他人的注視下,故說我與他人的聯(lián)系是多維的。“我”不僅需要應對我與他人之間的“羞恥”,還需面對不斷出現(xiàn)的“另一個”他人,故“注視”是不同的自為之間的斗爭,注視是對自由的異化。人與人之間沒有永恒的和諧,只有超越與被超越的斗爭。
1.薩特戲劇中自我意識的體現(xiàn)
在薩特戲劇中,自我是缺失的,在《禁閉》中反復強調(diào)的鏡子,暗示著人對于自身的認識需要借助外在——他人來達成。在《蒼蠅》中,人有了初步的自我意識,但仍是片面的。劇中人物的“自我”往往是缺失的,當人無法完成對自身的認識且外在的自我認識的工具缺失時,“他人”在認識“自我”過程中的作用便開始顯現(xiàn)。這在《蒼蠅》中的俄瑞斯忒斯身上得以體現(xiàn)。《蒼蠅》以著名的古希臘神話故事為創(chuàng)作基礎,講述阿伽門農(nóng)之子俄瑞斯忒斯在保傅的保護下逃離政變,十年后后歸鄉(xiāng),發(fā)現(xiàn)阿耳戈斯的城民都背負著由朱庇特降下的所謂的“不作為”的罪惡,蒼蠅籠罩著城邦,臭氣沖天。在與自己的姐姐厄勒克特拉相認之后決定執(zhí)行復仇的計劃并在計劃完成后背負著城邦居民與自己的責任(蒼蠅)離開了城邦。在戲劇之初,俄瑞斯忒斯被塑造為一個 “自為”缺失的角色——儀表堂堂,家財萬貫,深思熟慮宛如一位長者,不受奴役和信仰的羈絆,沒有家庭,沒有宗教,沒有祖國,不受誓約約束并能自由承擔各種義務,他可謂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是虛假的,他所表現(xiàn)出的只是一個心理——物理的“我”,這是作者在作品中所設定的自我認識中的“我”的缺席,突出了“他人”對于自我認識的決定性作用。在劇中,俄瑞斯忒斯逐漸認識到自己應采取的作為從而改變意志,而其中最為首要的就是其姐姐厄勒克特拉。
俄瑞斯忒斯一開始無意于復仇,將自己視為一個城邦的外來者、過路人,他一開始所秉持的信條也是來自于家庭教師這樣一個“他人”的“永不介入才是一個上等人”的教誨。而在與姐姐相認之后,厄勒克特拉的反應對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厄勒克特拉認為俄瑞斯忒斯不是自己的弟弟,她的弟弟應是勇猛果敢、志于復仇的。這樣一個弟弟的形象顯然是她對于俄瑞斯忒斯先驗的想象,是“他人”厄勒克特拉以俄瑞斯忒斯為認識客體所生出的認識,但在劇中這一認識并沒有表現(xiàn)為他人即地獄式的矛盾,反而促使了俄瑞斯忒斯采取行動而尋求其存在,主要原因有二:首先俄瑞斯忒斯的“自我”是缺失的,他的“自我”認識完全依靠他人建立;更為重要的是,即使他人與自我之間存在著他人即地獄式的矛盾,這矛盾也是自我不斷行動而達到存在這一動態(tài)狀態(tài)的動力。在《禁閉》中三位主角互相之間揭露本質(zhì)的行為產(chǎn)生了互相之間的精神折磨,但這些認識相較于他們在世時的所作所為是中肯的,劇中雖未有后續(xù),但這一矛盾能夠促使主角進一步采取行動而非自欺以證其存在。對于俄瑞斯忒斯來說,殺母弒君的勇猛的復仇者這一形象的背后是“行動即存在”的宗旨,于是俄瑞斯忒斯放棄了自己的自由而接受他人對自己的認識,但這一認識最終也指向了他自己的自由。
自我對他人的這一依賴主要來源于自身的缺陷。薩特認為,“自我”問題是面對反省時討論的問題,人們認識自我的方式分為兩種,自我反省與借助媒介進行反省。由于人的先天不足使得自我反省時人無法像他人那樣把自我視為一個完整的認識客體擺在面前,《禁閉》中埃斯泰勒“當我不照鏡子時,我摸自己也沒有用,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存在。”在薩特看來,“摸自己”實質(zhì)上是先驗意識對于自我存在的反省,如上所言,反思要求反思者是被反思者,即反思者必須是被反思者,同時又不是被反思者。所以通過自我反省無法達成對自我的完全認識,故需要外在媒介。在《禁閉》中這一媒介表現(xiàn)為鏡子,而鏡子所反映的“我的身體”不能完全等同于自我,如伊奈斯所言:“要是鏡子也騙人呢?或者,要是我閉上眼睛,要是我不肯看你,你長得這么美又有什么用呢?”所以當鏡子表現(xiàn)為片面或缺席時,這一媒介便成為“他人”,自我依賴他人來達到對我的認識。
2.他人對自我選擇與行動的影響
自我認識中另一重要的部分是對他人對我的“自在的認識”的超越。這一超越可分為兩部分,一是自我認識中“他人”對“他人”的超越。俄瑞斯忒斯自我的缺失使得家庭教師“不介入才是一個上等人”的訓誡成為其信條,這一信條也象征著對于行動的“自為”的放棄,而厄勒克特拉的介入使其轉(zhuǎn)向行動的“自為”,選擇承擔起應有的復仇的命運。另一種超越則是“自我”對“他人”的排斥。這一排斥已經(jīng)不再是認識層面上簡單的“他人即地獄”式的排斥,而是堅持其自身的絕對自由。劇中另一重要的“他人”角色是朱庇特,扮演著行動阻撓者的角色。劇中朱庇特仍以神的身份出現(xiàn),而更多的時候則是化身一個路人,勸誡俄瑞斯忒斯選擇接受原罪無所作為,離開城邦。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提出:“人性是沒有的,因為沒有上帝提供一個人的概念。人就是人。這不僅說他是自己認為的那樣,而且也是他愿意成為的那樣?!雹軇≈械闹毂犹仉m然神通廣大,但是無力改變俄瑞斯忒斯行動的決定,他的出現(xiàn)也伴隨著惡臭的蒼蠅,令人不悅,暗示能夠決定自我的沒有神祇,只有他人。
境遇劇是薩特戲劇創(chuàng)作的重要手法,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特殊載體。這一手法注重對戲劇中境遇的刻畫,將哲學概念轉(zhuǎn)換為感性的顯現(xiàn)。這里的境遇(或譯境況)不再是現(xiàn)實主義中“典型環(huán)境”的再塑造,而是將人與周遭環(huán)境的關系突出,戲劇的重點不再是表達角色的情感性格,而是展現(xiàn)其在境遇中的選擇體現(xiàn)出的人物性格與所決定的未來發(fā)展。⑤“他人”組成的多元人際關系構成了境遇的主體。在《蒼蠅》中,俄瑞斯忒斯面對的是自愿接受原罪的城邦居民、希望其實施復仇的姐姐、復仇的對象與朱庇特,以及與之相關的復仇與離開、承擔責任與接收懲罰、堅持與放棄的選擇,這種境遇塑造了劇中的人物形象,其實質(zhì)是多重的“他人”的合力。在“他人”構成的境遇中,人做出選擇并承擔相應責任,這一過程塑造了人的性格等多方面因素,從而突出人的自由選擇。薩特甚至消解了道德中的善與惡(如《蒼蠅》中殺死國王的同態(tài)復仇),而是將角色置于一個境遇之中,通過自由選擇決定其存在方式?!渡n蠅》中并未就這類同態(tài)復仇的道德性與正義性展開論述,劇中所關注的只有關乎存在的選擇與行動。
“自我”與“他人”是薩特存在主義文學的重要組成,無論是矛盾還是同一,這兩者是圍繞著薩特哲學中的存在問題展開的。我追尋“自我”因為我需要存在,而在這一過程中他人的介入又形成了矛盾,這一系列的過程均是為“存在”所服務的。人的行動決定了其存在,而這一切又都基于人的自由選擇。
1.絕對自由與自由選擇
薩特強調(diào)人是生而自由的,《存在與虛無》中提出:“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質(zhì)并使人的本質(zhì)成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質(zhì)懸置在人的自由之中。因此我們稱為自由的東西是不可能區(qū)別于‘人的實在’之存在的。”⑥在《蒼蠅》的第二幕中,朱庇特對俄瑞斯忒斯說:“一個人的靈魂中,一旦自由爆發(fā)出來,眾神就對他毫無辦法了?!雹咭虼诉@種自由是絕對的。
這一絕對的自由首先便表現(xiàn)為自由選擇,即人的選擇決定了其所是,人先做出選擇,然后印證其存在。正如前文所提及的,境況給人提供了多種選擇,而人又有著選擇的自由。這在《禁閉》中得到了很好的說明:三位主人公在人間選擇作奸犯科,就等于選擇了入地獄;在地獄中扭曲與他人的關系,就等于選擇了他人即地獄的苦痛;他們選擇依賴他人的判斷而非自己的行動來確證自己的本質(zhì),便是選擇了承擔這種精神的痛苦。他人的影響無法取代自我,一切都是人自取的結果。加爾森的英雄形象被伊奈斯所戳破,“拿出證據(jù)來。證明你過去并非夢想。只有行動才能斷定人的愿望?!?深刻地指出人生真正的本質(zhì)意義在于行動,除此以外的其他借口都是毫無價值的。在戲劇尾聲處,地獄的大門打開了,而三位主人公卻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繼續(xù)承受地獄之苦。人的選擇決定了人的存在,并不得不面對選擇所帶來的后果與責任。
2.行動即存在與承擔責任
戲劇《蒼蠅》所闡述的就是自由選擇與敢于承擔相應責任的的問題,俄瑞斯忒斯在初時可謂是自由的,但是這種自由是虛假的,因為這是脫離了行動而存在的虛假的自由。自由選擇的本質(zhì)是行動,行動即存在。人超越自然限制的能力來自于人的意識。而意識是虛無的,意識中的存在是一種無的影像,俄瑞斯忒斯在接受“他人”姐姐的影響之后選擇殺母報仇,受到復仇女神的憎恨并帶著蒼蠅離開了阿耳戈斯,是因為從姐姐的認識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影像”的存在,而行動是將這一“影像”實體化的唯一途徑。俄瑞斯忒斯殺母弒君并不是出于為父報仇的情感因素,而是對于真實自由的追求,盡管俄瑞斯忒斯在采取行動后反遭阿耳戈斯人敵視,但這并不在于他憑借自己的行動譴責了后者曾有過的任由神祇擺布、無所作為的過失,而在于他打破了他們對這一過失的懺悔,否定了他們所信奉的追悔的規(guī)律。這一朱庇特賦予的規(guī)律在他們看來似乎是被迫承擔著這一罪惡,實則是對其“不行動”的懲罰,而在面對這一懲罰時,他們也選擇了“不行動”,這便造成了戲劇開始時的蒼蠅籠罩的阿耳戈斯城的慘景。同時,劇中姐姐厄勒克特拉是作為俄瑞斯忒斯的陪襯人物出現(xiàn)的。她常年以來忍受著恥辱,憤恨地看著國王和王后霸占了父親的家業(yè)又難以有所作為,阿耳戈斯的群眾們盲目地承擔著所謂的原罪。她盼望著有朝一日她的兄弟能夠回到家鄉(xiāng),殺死兇手、報仇血恨。但是她從未考慮過要自己把目標付諸行動。弟弟的到來促使她行動起來,在她的影響下,俄瑞斯忒斯認識到自己的任務并選擇復仇這一行動追求其存在,在做出選擇并完成行動之后,她卻怯于承擔相應的責任,這是她不自由的根源。同時,薩特也認為,承擔責任的行動對自我本質(zhì)的塑造起著關鍵作用。劇中俄瑞斯忒斯在復仇之后沒有選擇接受朱庇特所賦予的王位,因為不承擔自己行為的責任意味著對自己行為的懺悔,最后他選擇承擔自己行為的責任,同時也承擔著城邦居民的責任,受復仇女神的憎恨。
薩特在這兩部戲劇中展現(xiàn)的,是他人在存在中獨特作用:在某種程度上他人的存在是對個體的折磨,而個體又依靠他人來完成對自我的認識并印證其存在。與“行動即自由”的存在主義哲學相聯(lián)系,表達出個體要為自己的一切選擇與行動負責,也要為所有的人負責。這一系列理論在其哲學論著中有系統(tǒng)性論述,而戲劇這種文學性表達的出現(xiàn)又有著重要意義。聯(lián)系其《蒼蠅》的寫作背景,不難發(fā)現(xiàn)其現(xiàn)實的鼓動意味。《蒼蠅》寫于1943年,正值法西斯魔爪侵襲歐洲,在《蒼蠅》中,薩特他曾經(jīng)公開發(fā)表過這樣一段話:“1940 年我們失敗以后,太多的法國人灰心喪氣,悔恨交加。我創(chuàng)作了《蒼蠅》,我試圖表明悔恨不是法國人在我國軍事失敗之后所應選擇的態(tài)度……但未來卻是嶄新的,盡管敵軍依然占領著法國。我們有辦法掌握未來,我們在自由地創(chuàng)造一個失敗者的未來,或反之,自由人的未來,因為自由的人不會相信一次失敗就標志著激起人生活愿望的一切美好事物的終結。”⑧俄瑞斯忒斯與朱庇特之間的對弈就像是人類博取自由的斗爭,朱庇特降下痛苦悔恨(蒼蠅),阿耳戈斯人不得不生活在悔恨中。而俄瑞斯忒斯則要承擔自己行動的責任,將痛苦帶走(蒼蠅),讓阿耳戈斯人從痛苦中獲得解救。這一情景與二戰(zhàn)陰影下的法國人極其相似,他們抗擊法西斯,卻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價,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的不同選擇,就如同當時彌漫于法國的兩種心態(tài),如俄瑞斯忒斯般選擇戰(zhàn)斗是他們理性的現(xiàn)象的心理,而厄勒克特拉式的選擇是每一個愛好和平的人的潛在心理。因此,《蒼蠅》之所以借用俄瑞斯忒斯歸國復仇這一故事就是要使法國民眾意識到“祖國已被侵占”(蒼蠅已籠罩了阿耳戈斯)的現(xiàn)實,作者借用古代神話悲劇,傳遞出人能戰(zhàn)勝“上帝”從而自由選擇生活道路的現(xiàn)代意識,人應為自己未來的道路做出選擇并付諸行動。其創(chuàng)作意圖不僅在于其存在主義哲學的文學禪師,更有其鼓舞人民為反抗入侵和爭取自由而斗爭的現(xiàn)實社會意義。
注釋
① 讓 - 保羅·薩特:《薩特文集·戲劇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149頁。
②肖瓊:《論薩特存在主義的自我觀》,《嘉興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第86頁。
③朱剛:《“他人”在“注視"中的到場——薩特“他人”觀述評》,《沙洋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2年第2期,第11頁。
④ 讓 - 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8頁。
⑤錢奇佳:《薩特的“境遇觀”和“境遇劇”》,《國外文學》,1996年第3期,第111頁。
⑥ 讓 - 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46頁。
⑦讓 - 保羅·薩特:《薩特文集·戲劇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67頁。
⑧ 讓 - 保羅·薩特:《薩特哲學論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4頁。
[1]讓 - 保羅·薩特.薩特文集·戲劇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讓 - 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3]讓 - 保羅·薩特.薩特哲學論文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4]讓 - 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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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No.:I106.3DocumentMark:A
OnRelationshipBetween"Self"and"Others"inSartre'sDrama
Wang Xinwe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China)
Tak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elf" and "others" as the main theme, Sartre gave visualized explanation to his existentialism philosophy in his literature works. In his dramatic work, "Others are Hell" he manifested the involvement of others in individual cognition and the violation of the individual's self-deception, and the struggle against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individual. On the other hand, individuals rely on others to achieve self-awareness, freedom of choice and responsibility . "Self" and "others" share the same goal in existence.
self;others;free choice;existence;responsibility
王欣聞,在讀碩士,上海師范大學。
2096-3874(2017)10-0131-07
I106.3
A
(責任編輯:蔡雪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