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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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羈押率的中國式困境與反思
寧佳
(中南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我國在未成年人司法中一直秉承著“教育、感化、挽救”的原則,這種原則貫穿于我國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近年來,我國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羈押率呈現(xiàn)出下降的趨勢,未成年人羈押率也遠低于成年人羈押率。然而,盲目地降低未成年嫌疑人的羈押率會引發(fā)訴訟保障缺失、被害人對立情緒的激化還有社會效果落空等問題。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應該適當?shù)匮由焖痉ǜ深A的觸角,改變過窄的司法保護,推進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羈押制度的不斷完善。
未成年人;刑事羈押;司法干預
近年來,我國未成犯罪嫌疑人的羈押率不斷降低,明顯低于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羈押率,并衍生出相應的社會問題。文章以H省C市兩級法院2010年至2014年審理的共1519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為藍本進行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存在一些我們想象之外的現(xiàn)象。近五年來,未成年人犯罪人數(shù)一直呈大幅度遞增的趨勢,而被羈押的未成年人數(shù)卻沒有相應的增加。未成年人的羈押率從2010年的64%下降到了2014年的37.8%。五年以來,未成年罪犯與成年人罪犯的羈押率趨勢呈現(xiàn)出不同的態(tài)勢,未成年人的羈押率明顯低于成年人的羈押率。在未成年人羈押率一直下降的同時,成年人羈押率反而輕微上升,二者之間的差距也在逐漸拉大。在隨機抽樣的1500件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案件中可知,外地戶籍的未成年犯罪人的一些特殊性卻被忽視,在適用非羈押性措施上處于明顯的不利地位。我們還發(fā)現(xiàn)審前羈押狀況與刑罰種類的判處呈現(xiàn)出一致性。據(jù)統(tǒng)計,89.2%的未被羈押過的未成年人被告人都被判處緩刑、拘役等相應的非監(jiān)禁刑罰,95.4%的被采取羈押性強制措施的未成年人被告人則被判處相應的監(jiān)禁刑罰。
公檢法干警普遍反映在辦案過程中都出現(xiàn)了因為對未成年嫌疑人適用非羈押性措施而帶來的不同程度的翻供、串供、脫管、被害人或家屬上訪的情況。從調查的結果我們可以知道,被羈押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發(fā)生的串供、翻供、脫管以及被害人上訪的比例遠遠低于未被羈押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而從被害人或其家屬的角度視之,存在有自身權利保護的落空的情況。從對100名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受害者或其家屬的問卷調查之中可以知道,66%的受害人或家屬對于未成年刑事罪犯不予羈押表示不能理解,有30%的被害人或家屬表示出特別激烈的反對情緒,僅有11%的被害人及家屬表示理解與支持。在特別反對的30%的被害人及家屬中,未成年被告人都是犯下了例如故意殺人、故意傷害、強奸罪等相當嚴重的罪行,其犯罪情節(jié)具有相當?shù)膰乐匦裕慌刑庉^重的刑罰。而對于未成年人罪犯,則存在導致無法認識到犯罪的嚴重性的局面。在接受調查的100名未成年人嫌疑人中,發(fā)現(xiàn)不予羈押對于79%的未成年人嫌疑人來說,基本上意味著犯罪較輕且不會判處有期徒刑,甚至還有12%的未被羈押的未成年嫌疑人認為自己將會被無罪釋放。通過對H省C市近五年來的未成年人再犯率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再犯的未成年人中有68%的人未被羈押過,僅有32%的未成年人曾有過被羈押的經(jīng)歷。
“只有在預期的收益超過所需成本時,人類才會犯罪。”[1]這是一種與經(jīng)濟學相同的理論假設—人是理性最大化者,但是未成年嫌疑人的羈押率一路下降,意味著犯罪成本也隨著下降,當刑罰的威懾不再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相關的困境與問題。貝卡利亞認為刑罰的威懾作用是一種能夠被感知的力量,“假設我們所采用的力量并沒有達到影響到我們的感官神經(jīng)的目的,并且沒有在頭腦中經(jīng)常顯現(xiàn),用來抵抗與大眾利益的背道而馳的私欲的話,讓普羅大眾接受穩(wěn)定的品行準則就不存在可能性,也無法背棄物質和精神世界所共同體現(xiàn)的渙散原則”[2]。
(一)“報應主義”VS“預防主義”
對未成年犯罪進行懲罰是國家防止其破壞社會秩序的一環(huán),適當?shù)陌l(fā)揮刑罰能實現(xiàn)刑法責任的目的——報應主義。不過,相較于刑罰手段而言,對未成年采取教育性質的方式,更能防止其再犯。但畢竟任何羈押性措施,如果不考慮社會效果,就將喪失自己在社會中的合理性根據(jù),尤其是我國司法實踐中予以羈押是監(jiān)禁刑的“預演”下,更顯得重要。換言之,對少年的教育、保護優(yōu)先,并不代表不重視維護社會秩序、保障受害人人權等目的。例如,近幾年日本少年刑事立法不斷修正,逐漸朝向嚴厲化。美國也以嚴厲重罰因應少年問題惡化的趨勢,為了防止少年在審判程序進行之前再度犯罪,擴大適用審前羈押程序。而從調查中也發(fā)現(xiàn),不予羈押的未成年被判處緩刑32人,再犯罪率達43%,而予以羈押判處監(jiān)禁刑的18人,再犯罪率達18%。這也印證了日本學者研究本國少年犯罪時所指出的,“予羈押的刑事化取向非但沒有減輕少年犯罪問題或降低再犯率”,反而產(chǎn)生異化少年犯罪的結果,阻礙少年社會化。
同時,我國目前以少年純潔、天真、無辜的形象作為是否羈押的觀念導向,其實在國際社會到了1980年代開始受到挑戰(zhàn)。未成年人越來越早熟,而不再依附成年人,例如在娛樂、飲食習慣等方面,未成年與成年分界越來越模糊,早熟的未成年人不斷增加,“未成年人暴力犯罪現(xiàn)象突出,成人化作案手段明顯”[3]。這也提醒我們,一味不予以羈押并不能更好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也不能實現(xiàn)刑法贖罪的目的,如何科學合理地設置未成年人羈押的機制值得我們深思。
(二)“矯治正義”VS“恢復性正義”
矯治正義著重于對未成年犯罪人本身的矯治與教育,而恢復性正義卻在被害人利益以及社會福利之間進行平衡。在一起犯罪事件中,被害人也需要從心理感情等方面得到“治療”,社會也遭受了道義論理、人際規(guī)則等方面的創(chuàng)傷,同樣需要恢復。這樣更加有助于未成年罪犯順利回歸社會。但同時,未成年人犯罪率居高不下,近年來有大肆上升的趨勢,恢復性司法政策見效慢且衍生出一些副作用,給司法機關在決定是否羈押時,帶來了一定的困惑。
誠如國外學者所言,“恢復性”反應到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就是“要求未成年人在一定程度的共情和換位思考,能夠真正地站在被害人的角度思考問題”[4]。但在和未成年犯罪人交流時,超過半數(shù)認為應該要求被害人為他們做點什么,而并不是他們自己。如前所述,被害人及家屬對于那些犯罪情節(jié)惡劣的未成年人罪犯不被羈押有著強烈的反對情緒,如若這些案件不及時采取司法干預,將會引發(fā)相當數(shù)量的上訪事件,激化社會社會矛盾,以致未成年人沒有機會認識到自己所實施的犯罪行為具有的嚴重性與危害性,進而演變成了累犯。從世界對未成年人的保護來看,《聯(lián)合國少年司法最低標準規(guī)則》第十七條作出關于雙向保護原則的規(guī)定,要求對犯罪未成年人適用刑罰不能對其一味從輕,還要對社會其他利益進行保護。美國的歷史經(jīng)驗也告訴我們,對未成年人要警惕一味從輕處罰的傾向。因此,過度地降低未成年嫌疑人的羈押率,對于那些人生觀、價值觀仍在塑造形成階段的未成年嫌疑人來說,將會掩蓋住犯罪行為所具有的嚴重性。就算未成年人采取公開道歉的方式來換取原諒,也不能在實質意義上對他們起到喚醒的作用,必須要在這個過程之中,照顧到被害人的實質參與。
(三)“以教求刑”VS“以刑求教”
現(xiàn)代國家的少年刑事司法,面臨著“以刑求教”與“以教求刑”之間的理念之爭。“以刑求教”是以保護社會的一般預防為主,摒棄對行為人處罰的特殊預防報應觀念,著重對未成年人犯罪予以羈押,以防再危害社會。隨著刑事司法制度由報應主義發(fā)展至目的刑事主義的潮流,未成年人刑事司法政策采取“以教代罰”為主的立法導向。[5]這在我國的一系列司法政策中得到較好的反映,例如2012年10月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關于進一步加強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的決定》,明確指出了對未成年要以教育感化為標準,慎重決定是否批捕。也就是說,懲罰是“次要”的,教育才是“主要”的。但如前文所述,司法機關在對未成年人采取強制措施中,一味地施以愛的教育,采取不予逮捕的“路徑依賴”,卻面臨著“有相當多的民眾指責這是司法機關對未成年的‘溺愛’與‘縱容’”[6]。這非但無法培養(yǎng)少年的責任感,使其犯罪可能會更加肆無忌憚,更使社會承受安全上的威脅;反之,使少年面對成年人的羈押與相應的刑罰,而未考慮未成年人格特質與成長需求,亦無法實現(xiàn)羈押應有的預防功效。[7]對于未成年羈押是否合適,無論以教育還是以刑罰為目的,都應致力于“以刑求教”與“以教求刑”之間的取長補短,不能各自走向極端,即應使未成年人了解其行為的違法性與所造成的危害,能促使其對受害者道歉并賠償,以實現(xiàn)促進未成年人自我的健康成長。
刑罰的威懾作用就是要使懲罰的值能夠超過犯罪的收益,使?jié)撛诜缸锶耸シ缸锏膭訖C。在未成年人司法之中,我們要貫徹這種威懾作用,不能讓威懾真空。我們還要構建刑罰的階梯,對于不同的犯罪予以不同的懲罰,不能一味地降低未成年人的羈押率。
(一)畏懼還是凌駕:最優(yōu)威懾力是關鍵
美國著名的法經(jīng)濟學家羅伯特·考特、托馬斯·尤倫說過:“我們?nèi)绻苓M一步降低犯罪率的邊際社會成本,在它等于邊際社會收益時,社會最優(yōu)的威懾水平就會出現(xiàn)?!碑斘覀兘档头缸锫实倪呺H社會成本或邊際社會收益發(fā)生變動的時候,將會導致最優(yōu)威懾水平的改變。由此可知,刑罰的最優(yōu)威懾水平是處在一個十分頻繁且動化的狀態(tài),威懾犯罪的邊際社會成本和邊際社會收益將會影響到最優(yōu)威懾水平。因此,顯而易見地,當后者不變時,一旦減少威懾的邊際社會成本,刑罰的威懾水平則會相應地提高,社會福祉也會因為犯罪的減少而提升。在未成年人司法中,必須保持法律對于這些潛在的或者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的犯罪少年的威懾作用,不能讓其無視法律的威嚴,將自己的頑劣意志凌駕于法律之上。換言之,我們必須發(fā)揮好法律預防犯罪的作用,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罪錯行為將要導致什么樣的嚴重后果,真正地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
(二)司法還是福利:犯罪分層理論是標準
檢察官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作為公訴人的同時又承擔著國家監(jiān)護人的職責,司法與福利兩種價值如何融合,在決定是否羈押未成年罪犯時,顯得尤其突出。為此,可以借鑒犯罪分層理論,根據(jù)犯罪嚴重程度將刑罰劃分為不同的層次,對不同嚴重程度的犯罪進行相應的處理。這種分類方式要求我們所構造的犯罪與刑罰系統(tǒng),應該是嚴厲性梯次分明、連續(xù)銜接、滿足邊際威懾原理的犯罪威懾體系。貝卡利亞秉承報應主義的觀點,主張建立與犯罪行為程度相適應的刑罰階梯。犯罪分層理論在未成年人司法上的適用是符合現(xiàn)代少年司法潮流的,要求我們對待不同的犯罪少年給予不同的對待,不能再一概偏袒地適用不予羈押的措施。對于那些社會危害性不是特別嚴重的未成年人,檢察官應該將他們視為具有挽救意義的兒童,履行好教育與愛護的義務;而對于那些真正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檢察官就應該承擔起國家公訴人的職能。
(三)行為人還是行為:理性裁量是根據(jù)
行為刑法學說認為所有人都生活在理性光輝的照耀之下,意思自由且具有平等的理性能力,只強調犯罪行為,不注重犯罪人人身因素在刑罰中的適用意義。隨著龍勃羅梭等、李斯特等學者對于行為人法學學說的推進,行為人個人的因素對于定罪量刑的影響逐漸加大。如前文所及,為了避免未成年人受到監(jiān)獄亞文化的感染,我國司法實踐中決定是否羈押時,以純化轉為少年設計小型刑法的行為人人格特質為判斷依據(jù),盡量避免適用羈押手段。然而,我們卻不能僅僅因為被告人是孩子,而給予無限度的寬恕。如前所述,有些具有成人化犯罪表現(xiàn)的未成年犯,不應該再得到孩子般的特殊優(yōu)待,“當孩子不像孩子的時候,少年司法的確沒有理由還像少年司法”[8]。并且,近年來各地發(fā)生了很多的未成年人惡性犯罪事件,這種罪惡在不斷動搖人們心目中可愛純真的少年形象。判斷是否予以羈押的標準應該兼顧未成年犯罪的“行為”,在兼顧未成年人格和犯罪行為基礎上應予以量化,成為理性判斷的工具,而不能僅憑司法決策者的帶有濃烈感情色彩——行為人刑法主觀裁量,這無疑是更好保護未成年人的司法進程中必經(jīng)的一環(huán)。
降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羈押率是少年司法“輕緩化”處理的一個體現(xiàn)。在這樣的潮流中,我們更要把控好其中的限度,做到“當寬則寬,當嚴則嚴”。公權力的適當介入,有助于我們在維護法律威嚴、顧全受害方權益與保護未成年人權益之間尋求平衡。司法的適當干預,對于打破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羈押率的中國式困境,以及推動該制度的日臻完善將起到不可小覷的作用。
[1]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220.
[2][意]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M].黃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7.
[3]李奮飛,邱江華.寬容的底線:中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理性反思[J].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3,(4).
[4]川出敏裕.少年法における被害者の法的地位[J].法學教室,2009,(341).
[5]苗生明,程曉璐.中國未成年人刑事檢察政策[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4,(6).
[6]羅伯特·考特,托馬斯·尤倫.法和經(jīng)濟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482.
[7]盧建平.犯罪分層及其意義[J].法學研究,2008,(3).
[8]姚建龍.超越刑事司法——美國少年司法史綱[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77.
(責任編校: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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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4-0102-03
2016-10-09
寧佳(1990-),女,湖南長沙人,中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經(jīng)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