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紅梅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及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魏紅梅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明末清初的板蕩風云,對諸城十老的精神世界與物質生活都造成了很大影響。他們用詩歌忠實地記錄了自己的人生境遇,訴說著人生的失意和生活的艱辛,融入了自我對明末清初時代變遷的切身體驗,間或流露出對民生疾苦的同情與關注。從其詩歌作品來看,不論是主題的選擇,還是詩風的形成,都明顯受到各自人生境遇的影響和制約。
諸城十老;人生境遇;詩歌創(chuàng)作
所謂“諸城十老”,是指生活于明末清初的山東諸城籍著名詩人丁耀亢、王乘箓、劉翼明、李澄中、張衍、張侗、丘元武、徐田、趙清、隋平等組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群體。十人之中除王承箓卒于明崇禎六年、隋平生于清順治三年外,大都經(jīng)歷了明崇禎、清順治和康熙三朝。若以丁耀亢生于萬歷二十七年、張侗卒于康熙五十二年來算,其活動時間跨度長達114年。百余年間,他們聲氣相投,面對明清易代之際的風云變幻,用詩歌記錄了自己的人生境遇,敘寫著自我對時代變遷的切身體驗與人生感悟。作為當時諸城詩壇的中堅力量,他們不僅推動了諸城詩壇的空前繁榮*按乾隆《諸城縣志·藝文考》云:“我朝文運丕興,文教彌隆,經(jīng)學不少而詩集尤富,丁野鶴開于前,李漁村繼于后,劉鏡庵、徐栩野、丘氏父子、張氏兄弟,皆分道揚鑣,鼓吹休明而后起者,且步武接武為斯文之藪矣?!币娎钤銎?、鄒金祥主編:乾隆《諸城縣志》,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26-227頁。,還對當時的山左詩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爸T城十老”這一大致相同的生存背景和不盡相同的人生境遇,既與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內(nèi)容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又影響到他們對詩歌的認識和創(chuàng)作實踐。因此,通過對“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及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的個案分析,既有助于人們了解明清易代之際下層文人的真實生存狀況,又有助于人們了解明清之際諸城詩壇與山左詩壇的創(chuàng)作情景。
明清易代之際是中國歷史上變革較為激烈的時代。身處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是為反清復明而斗爭,還是順從接納新朝,就成為了每個人繞不開的人生選擇。那么,面對這樣的生存處境,名聞鄉(xiāng)里的“諸城十老”又會做出什么樣的人生選擇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要了解“諸城十老”各自的生存境遇和人生經(jīng)歷。
客觀地講,“諸城十老”所處的社會背景雖然大致相同,然因其各自家庭出身、經(jīng)濟條件、個人學養(yǎng)及自我追求目標的差異,他們的生存境遇和人生經(jīng)歷并不完全相同。若以有無仕清經(jīng)歷為依據(jù),“諸城十老”中除崇禎六年過世的王承箓外,余者可以分為兩類:丁耀亢、丘元武、李澄中、劉翼明四人,皆有出仕清廷的為官經(jīng)歷;而張衍、張侗、徐田、趙清、隋平五人,則終生未曾出仕,皆為布衣。為方便敘述,本文以此為標準并結合相關史料,將“諸城十老”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分述如下。
作為“諸城十老”中影響最大的人物,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丁耀亢一生命運多舛、波折不斷。入清前,他一心致力于科舉功名,雖七次入闈皆無所獲,但生活至少是富足平靜的。然而崇禎十五年十二月清兵攻陷諸城的“壬午之亂”,不但其弟侄皆因率眾護城而殉難,即時年已44歲的丁耀亢自身的人生歷程也陡然轉折,由耕讀兩不誤、生活無虞的富貴鄉(xiāng)紳,一下子變成了衣食無著、居無定所的逃難者。飽嘗亂離之苦的丁耀亢,主動加入了南明將領劉澤清的幕府,積極為之陳述方略,意欲反清復明,然因劉澤清的解甲而作罷;丁耀亢拒絕了故友王遵坦“入淮往見豫王,期敘功別用”(《從軍錄》)的邀請而歸家。為“升斗計”,50歲的丁耀亢選擇出仕新朝,并于順治五年進京謀官,不惜改籍做了旗下教習。居京五年,他與劉正宗、龔鼎孳、王鐸、傅維鱗、張縉彥等名公大臣相交甚歡而詩名大噪,然因官運不濟而不時流露出“邱陵既換,陽侯不波;滄海既田,魚龍泥曝”(《陸舫游記》)的易代感慨。順治八年,他第八次參加科舉,仍不中。直至順治十一年,他才謀得容城教諭一職。五年后遷惠安知縣,他赴而不就,辭官歸家。康熙三年,因其小說《續(xù)金瓶梅》有違礙語而被人告發(fā),66歲的丁耀亢無奈出逃河南嵩山。次年,他自首后被押解進京入獄120天,后經(jīng)龔鼎孳、傅維鱗等人大力營救才得以出獄,但其小說《續(xù)金瓶梅》被下令焚毀。順治十八年,目盲體衰的丁耀亢回到諸城,自此萬念俱灰、一心向禪??滴醢四?,他口占永訣詩,合掌說偈而歿,享年71歲。
與丁耀亢一樣,出生于官宦之家的丘元武一生也充滿了波折。他少有俊才,生活優(yōu)渥且仕途順利,26歲(順治十六年)及進士第,隨即被授予江西撫州推官,后又奉裁補貴州施秉知縣。四年后更因政績卓越,擢升工部都水司主事。然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亂”的爆發(fā),使得他不僅失去了擢升機會,還徹底終止了他的仕途生涯,被迫成為亂離人。直到康熙二十年冬天,他才得以回到諸城。因“生平壯氣略盡”,自此過上了“閉門涓上讀書耕稼”的鄉(xiāng)居生活*鄧漢儀:《丘柯村先生詩序》,見丘元武:《柯村遺稿》卷首,康熙諸城丘元履刻本。。居家期間,他不僅與劉翼明、張衍、張侗、趙清、徐田、隋平等人多有交游唱和,還于康熙二十四年攜帶自己的詩集《煙鬟草亭詩集》南下訪舊交,“稍發(fā)舒其郁塞無聊之氣”,然“終無所遇”*黎士弘:《丘慎清手卷跋》,《托素齋文集》卷五,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747頁。。后因幼子夭折,丘元武悲傷過度,于康熙二十七年去世,終年55歲。
作為“諸城十老”中家境較為貧寒又努力改善自身生存處境的代表人物,李澄中本出身于書香之家,然14歲時即遭逢“壬午之亂”而四處逃難,加上父母早亡而家道中落,不得不由其兄李述中“收而教之”(《先仲兄彭仲公行狀》),生活一直處于“經(jīng)年傭耕一石無,經(jīng)年奔走多迷途”(《客寒吟》)的窘困狀態(tài)。為改善生存處境,他一直勤奮讀書,執(zhí)著于科考。順治三年,18歲的李澄中得補諸生,然除在生員各級考察中“必冠諸生”外,其它并無所獲??滴醵?,27歲的李澄中得周亮工提攜,詩名大增,生活水平卻無甚改觀。直至康熙十八年,50歲的李澄中因中試博學鴻儒科而供職翰林院。此時,正是康熙朝人文大盛之際,居京為官的李澄中,不但交游圈子得以擴大、眼界得以開闊,而且學問大增、詩文創(chuàng)作豐盛??滴醵拍?,61歲的李澄中典試云南。次年回京后,他因升職之事為嫉妒者中傷,憤而辭官??滴跞?,他回歸故里,隨即過起了南游、覽勝、訪友的生活??滴跞拍?,他編輯刊刻了丁耀亢、劉翼明、王承箓、丘石常的詩集,同年六月去世。
與李澄中相交三十年的劉翼明年輕時“慷慨有經(jīng)世才,喜交游,讀書任俠”;因曾耗時三年為摯友王無竟伸冤得雪,贏得義士之美名。事畢,他退居家鄉(xiāng),然“久不遇,蹉跎以老,貧益甚。乃諱言俠,專其力于詩,積五十年存四千余首”*李澄中:《鏡庵詩選序》,劉翼明:《鏡庵詩稿》,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三輯第29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窮苦的人生境遇,使得他壯氣盡失,其關注點也從“志不在衣食”,轉到“漸喜親耕織”(《刈稻》)??滴醢四辏?2歲的劉翼明入選歲貢士,但依舊過著“窮年矻矻,官情久絕”*蘇筆山:《鏡庵詩稿前集敘》,劉翼明:《鏡庵詩稿》,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三輯第29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的貧困生活。直到康熙二十四年,78歲的劉翼明才謀得利津廣文一職,因俸祿微薄于生活未有大的改善。四年后,他辭官歸里,年末去世。
與以上四人不同,張衍、張侗、徐田、隋平、趙清和王承箓六人,均有諸生身份卻不曾出仕,一生布衣,故科考功名對其生活影響甚微,人生經(jīng)歷也相對簡單。
張衍有恒產(chǎn)又有善行,惠及族人鄰里。因生母徐氏于“壬午之亂”被清兵殺害,遂決意仕進,一生以山水友朋為樂。他出資擴建的放鶴園、開辟的臥象山,不但成為“諸城十老”文學活動的主要場所,還吸引了大批縣內(nèi)外文士相聚于此。
張侗是張衍的族弟,自幼家貧,為人至孝,其父過世后,他“竭力事老母,身雖困,怨尤不形于色”*李澄中:《張石民詩序》,張侗:《其樓文集》卷首,民國七年石印本。。亦因其伯母遇難之故而不求仕,轉而“意在林壑”,一生與張衍相伴,同修放鶴園,共建臥象山,屬于“靖節(jié)、和靖一流”*李煥章:《瑯琊放鶴村詩集敘》,張侗:《瑯琊放鶴村詩集》,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二輯第30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頁。的人物。
徐田自幼工詩,“好遠游,足跡所歷,句滿奚囊”*盧見曾:《國朝山左詩鈔》卷三十四,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一輯第41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62頁。,但不善治生,家貧到了“鄰里誰與言,親戚相避行”(《貧士行》)的地步。臨終之日,家無余粟,還是張侗等人共同出資埋葬了他。
趙清一生以孝子和嗜酒聞名,嘗學詩于李澄中,是一位“嗜酒工詩”,“狂不可求”的“荒村貧士”*徐田:《渠丘懷趙壺石》,《栩野詩存》,見《山東文獻集成》第四輯第27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頁。。
隋平生活富裕,亦學詩于李澄中,平生最“喜交游”“賦詩酬贈盡國士”;晚年“好讀《易》”,以三十六宮俯仰指數(shù)為樂*張侗:《昆鐵小傳》,見《其樓文集》卷一,民國七年石印本。。他不僅搜集整理徐田的遺詩并刊刻為《徐栩野遺詩》,還為當時諸城詩人編輯詩集《瑯琊詩略》。
王承箓是“諸城十老”中的最年長者,其生年不詳,只知崇禎六年三月其母親、妻子相繼去世后,僅隔二日,作《臨終》詩自挽,一慟而絕。他一生貧寒,然不甚介意,“能詩而豪”*丁耀亢:《山鬼談》,見《丁耀亢全集》,李增坡、張清吉校點,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頁。,與丁耀亢、孫江符最為友善。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當王承箓和丁耀亢相繼過世后,李澄中、劉翼明、丘元武等人多處于仕途的空窗期,故能與張衍、張侗、徐田、趙清、隋平等人“日放浪山海間,醉歌淋漓”*李增坡、鄒金祥主編:乾隆《諸城縣志》,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756頁。,“亟呼同志,共游息,閱數(shù)年”*李澄中:《臥象山志序》,《臥象山文集》卷一,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一輯第35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頁。。他們在一起詩酒聚會,或游山賦詩、或結社縱談,不僅吸引來王咸炤、陳獻真、馬持、王翰、丘帶湄、樊德施等本地文士,還吸引了大批縣外人士紛紛慕名前來。張侗的《瑯琊放鶴村蓬海先生小傳》一文,就描述了當時諸城文人薈萃的盛況:“先生既以山水朋友為性命,于是乘州織水(李煥章)、萊子國山公(趙濤)、云門笠者峭(楊涵)、故王孫適庵(嵩山高僧)、愚公谷儀甫(薛鳳祚)、薊門東航子習仲(馬魯)、渠丘昆右(劉源祿),與同鄉(xiāng)髯叟子羽(劉翼明)、漁村(李澄中)、栩野(徐田)諸君子,德業(yè)文章超絕一世,戴笠乘車爛盈門,徑草不生,曾無轉瞬……有洪源去蕪(洪名),高臥邗江上,宛若梁燕,自來自去而已。隴西李澹庵(李之藻)者,渤海有心人,羊裘后來續(xù)舊游……”*張侗:《瑯琊放鶴村蓬海先生小傳》,《其樓文集》卷一,民國七年石印本。
通過以上對“諸城十老”各自人生歷程的爬梳,不難發(fā)現(xiàn),明末清初的板蕩風云對“諸城十老”的精神世界與物質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然而,面對易代的政治風云,除丁耀亢有些許反清的行動外,他們既沒有像顧炎武、黃宗羲、閻爾梅等人那樣為圖謀恢復明朝而競相奔走,亦沒有像傅山、李煥章等人那樣堅守氣節(jié)、寧做遺民也絕不仕清。他們面對清朝定鼎、復明無望的人生境遇,選擇了當時大多數(shù)下層文人通常選擇的人生之路:或繼續(xù)通過科舉在新朝重謀發(fā)展;或絕意仕進而放情山水、以友朋詩酒為伴。
面對易代,“諸城十老”之所以做出了如此的選擇,形成了如此的人生格局,概言之,主要出于以下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與傳統(tǒng)文人固有的家族觀念有關。蕭一山先生有云:“中國為家族宗族之社會,對于國家觀念,民族意識,比較淡薄,所以異代興替,朝統(tǒng)變更,無論帝王誰屬,大多以順民自居?!?蕭一山:《清代通史》(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梢哉f在各種社會關系中,家族關系始終處于主導和關鍵地位,當家族利益與國家利益發(fā)生沖突時,他們大多首選家而放棄國,往往會做出更有利于家族利益、生計需求以及自我發(fā)展的選擇。而“諸城十老”于明清易代之際做出這樣的人生選擇,無疑更多的是出于對家庭利益與個人發(fā)展的考慮。
二是與他們當時所處的山東特殊環(huán)境有關。從有關史料所記來看,明末自崇禎十二年山東各地頻繁遭遇清兵肆虐,而崇禎十五年“壬午之亂”尤為慘烈,諸城幾乎被屠城。在幾番殊死抗爭、氣力耗盡之后,山東民眾率先歸順清廷。當清兵大舉南下、江南民眾如火如荼抗清之時,山東已經(jīng)逐漸穩(wěn)定下來,士人學子也大都逐步接受了復明無望的事實,開始考慮如何在新朝立足并實現(xiàn)個人的人生價值問題?!爸T城十老”亦是如此,他們在清朝定鼎之后,面對有限的生存環(huán)境,或繼續(xù)孜孜科舉以求仕進、或四處奔走廣交友朋、或安居田園終身不仕……各盡所能地拓展著自己的生存空間,尋求“謀道”與“謀食”的自我發(fā)展途徑。然受時代的局限,終生并無大的建樹。
“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雖不盡相同,但畢生都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他們用詩歌忠實地記錄了自己的人生境遇,敘寫了自我對明末清初時代變遷和社會生活的切身體驗,皆有詩集或詩歌存世??梢哉f,詩歌既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又是他們一生的精神慰藉。綜觀“諸城十老”之現(xiàn)存詩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不論是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與詩歌創(chuàng)作內(nèi)容,還是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與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都明顯地受到了各自不同人生境遇的影響。
(一)“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對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的影響
詩歌是現(xiàn)實生活的形象再現(xiàn)。不同的人生境遇自然會影響到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爸T城十老”亦是如此。不同的人生境遇,不但使得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即僅就每位詩人個體而言,他們各自不同人生階段的不同生存處境,亦使得自我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多有變化。
丁耀亢一生以詩為命,自言“官可棄,請室可下,目亦可以盲,而獨不能一日去諸懷者,詩也”*李澄中:《江干草序》,見丁耀亢:《丁耀亢全集》,李增坡,張清吉校點,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頁。,留下了3000多首詩歌。這些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期的詩歌,與其一生坎坷的命運緊密相連,史詩般地述說著其不同境遇下的人生感受,呈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題。入清前的丁耀亢,生活較為富足平靜,從其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的詩歌(多結集于《問天亭放言》)來看,大多以描寫田園生活為主題,通過“陽春無事得相宜,大道無心靜者知”(《春日山中獨坐》)之類的詩句,表達了山居生活的愜意;唯有科舉的屢試不第,使其間或流露出“夢里問天空有路,愁來渡海苦無航”(《下第途間題壁》)的煩惱。“壬午之亂”的爆發(fā),打破了他原本安逸的生活,被迫四處逃難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其這一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多以描寫戰(zhàn)亂和逃難經(jīng)歷為主(多結集于《逍遙游》),表現(xiàn)了“骨肉喪離淚滿眼”“欲歸謀食百無計”(《覆舟行》)流離失所的痛苦和“亂土無安民”“白骨路縱橫”(《冬夜聞亂入盧山》)悲時憫俗的情緒。入清之后進京謀生、外地為官又辭官的經(jīng)歷,又使得這一時期的詩歌多為題贈送別和羈旅行役之作(多結集中于《陸舫詩草》《椒丘詩》和《江干草》中),既抒寫“人生貴知己,所感非壺饗”(《晚過劉學士對酌》)、“爨桐羞負知音賞,海內(nèi)空傳識蔡邕”(《薛夫子歲終饋草堂資》)的珍貴友情,又感慨“古來多少賢達人,遭逢世事無等倫”(《月夜王學士覺斯枉過同宋玉叔李參玄飲嘯至曙》)的不遇苦悶;既流露出“思歸憂亂土,久客惜殘年”(《入都辭官不果》)的歸隱心思,又夾雜著“衣冠從北制,心事近南華”(《劉憲石學士春夜招飲次除夕前韻四首》)的易代感慨。晚年遭遇“文字獄”四處逃難、后經(jīng)友人相救而得以歸家的經(jīng)歷,被寫入詩集《歸山草》和《聽山亭草》中。這些詩歌以寫焚書之痛、逃隱經(jīng)歷為主,表達了“文字獄”所造成的“國門一炬墨煙青,海內(nèi)焚書禁識丁”(《廣文康孝廉代淄川高少宰索詩刻》)的精神壓抑和歸禪之后“漸覺人間天地窄,愿同彌勒一龕居”(《歸禪后次渭清原韻四首》)獲得的心靈平靜。
丘元武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與其得官又失官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關聯(lián)。得官時,他忙于政務,作詩只是閑暇時偶爾為之,亦多以唱和送別之作為主,表現(xiàn)與同僚朋友之間的情誼。而“三藩之亂”的遭遇,使得他由“自喜神仙成脈望,誰能鐘鼓化爰居”(《再赴貴陽》)的擢升之喜,陷入了“長夜難揮戎馬淚,殊方仍作亂離人”(《避亂九龍山中》)的凄苦之中。自此,感慨仕途失意就成為了他后半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即使是描寫山水田園的詩歌,其中所流露出的亦是濃烈而無法排解的仕途失意的痛苦。康熙二十年歸家之后邊耕稼邊工詩的生活,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雖多了些對農(nóng)事的關注,但更多的仍是對人生失意的嘆息與傷感:“何物丹砂留白發(fā),曾誰青眼哭黃泉。生平搔首崎嶇路,五十三冬雨雪天。”(《生日》)
李澄中的詩歌以其50歲中式博學鴻儒科為界限,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題。50歲之前,備嘗生活艱辛、一心渴望通過仕途來擺脫生存困境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其詩歌多以抒發(fā)懷才不遇為主題。如其兩首《細草谷》詩,既言“不見飯牛人,細草滿空谷”,又云“飯牛人未達,商調(diào)那堪吟”,都用“寧戚飯牛”的典故,抒發(fā)了自己懷才不遇的郁悶情緒。仕進之路的遙遙無期,使得他不得不直面現(xiàn)實,因此關注稼穡也是其這一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如“貧來更作繁華想,老去惟耽種植書”(《己酉元日》),“學稼機心減,衰年世態(tài)增”(《冬日濰陽別業(yè)》)等詩句。而50歲入京為官后,他生活的主場由家鄉(xiāng)轉到京城,其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亦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一是題贈酬唱和山水記游之作頻現(xiàn),且作品中的交游對象由本地詩友而換為名公大臣、登臨之地由故鄉(xiāng)山水而轉為京城勝境,如《與陳其年、陸義山、范秋濤、龍石樓自黑龍?zhí)队巫@》《九日游萬柳堂》等;二是因遠離家鄉(xiāng),倍添鄉(xiāng)愁,故諸如《懷山中諸友十三首》《送臺雪音東歸兼示山中諸友》等思鄉(xiāng)念友之作增多,訴說著“鄉(xiāng)夢何時斷,君恩未敢忘”(《初秋感懷》)、“不堪歸思切,鄰笛更相催”(《中秋示從弟二首》)的隱隱鄉(xiāng)愁。
劉翼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與其一生困頓和科場蹉跎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年輕時,家貧卻有壯氣的劉翼明,其詩歌創(chuàng)作多有“桃花柳絮春開甕,細雨斜風客到門”(《自渠丘同馬三如宿王申甫峒峪別業(yè)》)這樣深得王士禛喜愛的清新之句*王士禛:《漁洋詩話》,見丁福保:《清詩話》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69頁。,洋溢著對自然和生活的熱愛之情。然而科場蹉跎、前途無望的生存處境,不但使其壯氣頓失,而且其詩歌作品也大多充滿了抱怨與愁苦。在他詩歌中,我們常??吹降模词菍ε笥岩娯毑痪鹊谋г梗骸柏M無親和友、有門無可扣”(《苦雨》),“求人救饑如求天,天不見答何怪焉?”(《有求行》);要么“我昔曾飯牛,牛亦不努力”(《細草谷》),亦用“寧戚飯牛”之事來抱怨自己的懷才不遇。在利津廣文任上,他仍用詩歌訴說自己得官后又想辭官歸隱田園、為生計不得不繼續(xù)留任的痛苦與矛盾:“發(fā)憤明年辭官去”(《寒夜不寐口占》)、“急欲問淵明,南村在何處?”(《甲子除夜枕上》)、“索俸常求米”(《思親友》)、“辭官非易事”(《對影》)。其詩歌所流露的這些傷感抱怨的情緒,雖很容易引起有同樣境遇讀書人的共鳴,然久而久之也會令人生厭。故張謙宜稱“劉先生只為義氣上留心,便落世法;貧窮未免芥蒂,已落俗情,此詩品所以不高”*張謙宜:《絸齋詩談》,見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77,889頁。。
相較于丁耀亢、丘元武、李澄中、劉翼明等人坎坷的經(jīng)歷,張衍、張侗、徐田、趙清、隋平和王承箓的生活經(jīng)歷就簡單得多。他們一生布衣、未有仕途的紛擾,故而心境平和,其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亦多以描寫交游唱和和山水田園為題材,大都通過諸如“塌虛云漸近,白山在眼垂”(張衍《雨中》)、“買雞買黍買魚蝦,尚有余錢付酒家”(張侗《山居雜詠》其八)、“老宜稱漫叟,贏得一身閑”(徐田《家園漫興》)、“爾來同夢無拘束,處處煙霞任往還”(趙清《與張石民宿分青閣》)、“閱世思浮海,觀濤羨折蘆”(隋平《之萊海上同呂涓洲看芙蓉島》)、“往來漁樵間,不見葛天民”(王承箓《山謠》)等這樣的詩句,抒發(fā)著歸隱山林的閑情逸致,流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從容與愜意,身心合一地享受著田園之樂。即使面對生活的貧窮,他們亦大都不甚介意,盡情享受著“聊拖一杖隨青草,花暖蝶閑任所之”(張侗《山居雜詠》)的山居生活,始終堅持著窮不失節(jié)的操守,以“人生禍福是機緣,理也無憑數(shù)也偏”(王承箓《臨終》)的達觀態(tài)度而坦然處之。
此外,通過對“諸城十老”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的爬梳,筆者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詩歌作品中,很難見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人寰尚有遺民在,大節(jié)難隨九鼎淪”“死將為厲鬼,生且為頑民”“無情今夜貪除酒,有約明朝不拜年”“志不二朝惟織齋……甘做大明老秀才”等這種讓人蕩氣回腸的詩句。在他們的筆下,人們更多看到的是他們對自我家庭與自身命運的關注、更多流露出的是身處不同境遇之下的自我人生煩惱與感慨。唯讓人感到可貴的是,“諸城十老”在感嘆自我命運的同時,亦能由己及彼,關注到百姓生活的艱辛,寫下了諸多關心民生疾苦的詩篇。如丁耀亢的《良農(nóng)苦》,既敘寫了良農(nóng)“終歲無暇日”的辛苦,又譴責了“縣尹催春糧,正月逼完稅。斗粟錢數(shù)文,揭債利十倍”的殘酷;《官軍行》一詩,更是痛斥了官軍“持刀嚇民一何勇,赴陣殺賊一何悚!留賊還作劫民資,馬后斜駝雙女兒”的恃強凌弱、欺侮百姓的行徑。丘元武的《飯牛行》,以“不收群力收一犉,一犉終難任斥鹵”之語,感嘆農(nóng)家稼穡之艱辛。李澄中的《悲灶民》,對煮鹽之灶民“鬻子剜肉敢言苦,胥徒作勢顏色嗔”的生活,表達了深深的同情。徐田的《催科行》,則對“長吏奉行不待夜,伍伯叩門帶怒聲”這一強行征稅行為,表達出強烈的憤怒。
(二)“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對創(chuàng)作傾向與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
“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不僅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多有影響,而且也影響了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與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
一方面,“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多有影響。
清人為詩,或宗唐、或學宋。而“諸城十老”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明顯的宗唐傾向,李澄中《鐘承家詩序》言:“自唐宋分鑣,學人各騖,競相短長,勢同敵國。嗟乎,何所見之不廣也。大抵擬唐者失之嚴,擬宋元者失之縱。夫嚴則拘,拘則蹊徑托焉;縱則兼收兼收則泛濫而美惡雜焉。誠能汰擬唐之膚近,新宋元之雜糅,天地元音固日在人性情間。未聞三百篇,何代之尋也?!?李澄中:《鐘承家詩序》,《臥象山房文集》,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一輯第35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0頁。然因其各自人生境遇的不同,在學詩宗唐的大旗之下,他們具體學習的對象并不完全相同。
杜甫身經(jīng)喪亂、懷才不遇的人生經(jīng)歷和憂國憂民的情懷,使得同樣經(jīng)歷戰(zhàn)亂、家國之變、仕途失意的丁耀亢、李澄中、丘元武在心靈上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故其三人學習杜甫用力最深。丁耀亢對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和易代的變遷體驗最為深刻,故其詩歌創(chuàng)作多從思想上追步杜甫,既感嘆自我命運之多舛,又關心百姓生活之多艱,“以杜陵之聲律,寫園吏之襟情,無響不堅,有愁必老,至其蒼古真樸,比肩靖節(jié),唐以下未易幾也?!斊湟馑加坪?,耿耿難名,實有屈子之哀,江淹之恨,步兵之失路無聊,與夫《彭衙》《石壕》《無家》《垂老》之憂傷憔悴,而特托于擊千摶萬,巢林飲河,一切詼奇激宕之言,怨也,可群正焉”*丁耀亢:《丁耀亢全集》,李增坡,張清吉校點,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32頁。。李澄中親歷明末清初戰(zhàn)亂的殘酷又蹉跎半生才有功名的人生境遇,使得他既對杜甫的苦難人生有戚戚之感,又深得杜詩體格之精髓。他20歲學詩,撿拾徐渭、鐘惺、譚元春等多家詩集讀之又棄之;25歲時,“得《文選》及李杜,始歸于正”,自此“專力少陵者三十年,放之諸家,參伍之以辨其體格,窮其變化”(《漢魏李杜詩選序》),即使居京時也是學杜不輟,與好友龐塏“日取少陵詩,研索其法”(《龐雪崖〈叢碧山堂詩〉序》)。而丘元武因“三藩之亂”而徹底失官的經(jīng)歷,與杜甫“安史之亂”失官的經(jīng)歷類似,故其詩能“得騷杜之深”“皆以發(fā)抒其胸中抑塞無聊之氣”*鄧漢儀:《丘柯村先生詩序》,丘元武:《柯村遺稿》卷首,康熙諸城丘元履刻本。。
劉翼明一生沉淪下僚,為詩好苦吟,這種經(jīng)歷與唐代賈島、姚合相類,使得他很容易在賈島、姚合的詩作里找到了共鳴。所以王翰臣說:“吾子羽之言詩也,不必不漢魏而不馳騖于漢魏,不必不初盛而不汩沒于初盛,懷之所感辭或縝密不以齊梁為嫌也”,其詩“志之所讬音或凄婉,不以中晚為諱也”*王翰臣:《鏡庵詩稿前集敘》,劉翼明:《鏡庵詩稿》,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三輯第29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張衍、張侗、徐田、趙清、隋平和王承箓,一生以山水友朋為志,既未有不遇之憂,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波折,故他們的詩作多模山范水,抒發(fā)其隱居山野之情趣,其精神世界自覺或不自覺地向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唐代山水田園詩人靠攏。
另一方面,“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還對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諸城十老”中,丁耀亢的經(jīng)歷最坎坷,其詩風的變化也最為明顯。早年生活安逸,其詩風明快;然自遭遇“壬午之亂”之后,其詩風則轉為亢厲,正如四庫館臣所言:“耀亢少負雋才,中更變亂,棲遲羈旅,時多激楚之音?!?永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冢汉D铣霭嫔?999年版,第987頁。
丘元武被迫失官的人生經(jīng)歷,使其終生難以釋懷,故其詩歌多有悲涼沉郁之感,“以自老所為詩,悲歌慷慨沉郁頓挫,聽者如聞伍員之簫、雍門之琴、高漸離之筑,為之徘徊感嘆而不能已”*鄧漢儀:《丘柯村先生詩序》,丘元武:《柯村遺稿》卷首,康熙諸城丘元履刻本。。
劉翼明一生不得志,“當其感憤慷慨牢愁侘傺真有天地不容,其悲鬼神不能明其怨,而一讬之比興風雅之言以寄懷于海上青霞、瑯琊明月者”*李澄中:《鏡庵詩稿近集敘》,劉翼明:《鏡庵詩稿》,見《山東文獻集成》第三輯第29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頁。,故其詩歌多有凄婉之音。
李澄中蹉跎半生、科名晚達,故其詩“自成凄壯之音。老放悲涼,洗絕浮艷,確乎為唐賢之遺響,而非復今人之詩也”*安致遠:《翰林院侍讀李公墓志銘》,龐塏:《玉硙集》,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15頁。。
而未曾出仕的張衍、張侗、徐田、趙清、隋平、王承箓等六人,一生追求山水之樂、隱逸之趣,潛心為詩,其詩歌創(chuàng)作亦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色,如張衍詩歌“多東籬風致”、張侗詩歌“別標象外之趣”、徐田詩歌“樸勁清茂”、王承箓詩歌“清健”。
總之,“諸城十老”的詩歌作品,大都真實而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自我生活的困境,直觀而強烈地抒發(fā)了自我對生活的感受和對百姓疾苦的關心。他們不盡相同的生存境遇和人生經(jīng)歷,不但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主題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而且對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責任編輯:林漫宙]
Life Circumstances of “Ten Writers in Zhucheng City” and Their Influence on Poetry Creation
WEI Hong-mei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The turbulence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caused a great deal of influence on the spiritual world and material life of ten writers in Zhucheng City. The poems were used to faithfully record their personal life circumstances and tell their frustrations and hardships in life, which are integrated with their personal feelings about the changes of the times in the later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and occasionally show their sympathy and concern for the sufferings of the people’s livelihood. In terms of their poems, both the choices of themes and formation of poetic styles are significantly influenced and restricted by their respective life circumstances.
ten writers in Zhucheng City; life circumstance; poetry creation
2016-12-31
山東省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11BWXJ05)
魏紅梅(1971-)女,山東諸城人,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2012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及文獻。
I207.22
A
1004-1710(2017)04-01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