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成
一
鄉(xiāng)村公路的盡頭。
我、阿三、曾莎,還有阿三老婆,從公交班車下來,站在盈寸的浮土上,雙手撫摸因長途奔波而酸疼不已的腰臀。舉目四顧,藍天白云下,天地山川空曠的輪廓依舊,記憶中的鄉(xiāng)村景色卻變得虛渺而恍惚。鄉(xiāng)政府門口,人群三五成堆,交頭接耳,飄忽的眼神中閃過絲絲驚懼,透出詭異的氣息。我心里涌起惶恐,好像來到異國他鄉(xiāng),一時間茫然得像手足無措的孩子。
事前與鄉(xiāng)里通過電話,負責接待的鄉(xiāng)長助理背著雙手迎上來。
“你們要去新生村?”年輕的鄉(xiāng)長助理口氣充滿好奇,“那個村子去年就在新農(nóng)村規(guī)劃中歸并廢棄了,去了也見不到人?!?/p>
“好端端的村子廢棄了?”我驚訝地說,“那更得去看看?!?/p>
見不到人也要去,那里是這趟旅行的終極目的地。我們就是沖著新生村來的,只有到了那里,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才有可能串連成形。
阿三還在看聚在一起的人,問助理:“鄉(xiāng)里是不是出了大事?”
“剛埋了一個死人,被黑瞎子糟踐的?!编l(xiāng)長助理說,“一個來這里打工收莊稼的人,進山里撿木耳,撞上了黑瞎子,還沒等他拔腿逃跑,就被那貨一巴掌按到地上。他手推腳蹬,拼命反抗。黑瞎子玩兒似的,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又舔又撓。直到他昏迷不再動彈,黑瞎子才盡興離開。那人的頭皮和臉皮被舔掉大半,還剩一口氣,醒來后躺在地上不停地呼救。一同在林子里撿木耳的人聽到喊聲趕來,將他抬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結(jié)果還是沒有救下來……”
“我們那時候,只聽說有這種事,還真沒見過黑瞎子,怎么就讓他遇上了?!痹哪槤u呈灰白,迷惑地說。
帶崽子的黑瞎子出于護崽本能,會對人進行攻擊。還有受過槍傷的黑瞎子,會記仇,見人就攻擊。當年老白毛就這么說過。他還說,唯一的活路就是裝死,黑瞎子不愿意跟死人玩,會自動離開。我沒有轉(zhuǎn)述這些話,怕曾莎聽了會害怕。
“走吧,十幾里地,當年荒草連天雜樹成林,連路的影子都沒有,也是這么來來回回地走。”阿三說。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卑⑷掀攀紫却蛲颂霉?。她和阿三半路夫妻,年紀相差近二十歲,老是聽阿三說西米干河風景如何精彩,就興致盎然地跟著來了。坐飛機、乘火車、搭公交,隨著交通工具的轉(zhuǎn)換,她的怨言也在步步升級。
“你們先走吧,我安置好她,就跟上來?!卑⑷裏o奈地沖我們眨眨眼。
鄉(xiāng)長助理舉起手,攔住從身邊駛過的一輛膠輪拖拉機。
“去新生村嗎?”他問駕駛員。
“是啊,那里還有些木柈子,丟棄可惜了?!?/p>
“正好,他們?nèi)バ律?,順路給捎上吧?!?/p>
駕駛員依稀有點臉熟。
我猶豫地問:“你是,老白毛的兒子?”
那人一愣,“你們……”隨即,他指著曾莎,“你是那個外衣老是束在褲腰里的誰……”
“老白毛呢?”我順口問道。
“老爺子還在村里呢,一個人住在那里,咋說也不肯下來?!?/p>
時隔三十多年,老白毛居然還活著。這次結(jié)伴來密林深處故地重游,并沒有想到會遇上他。印象里,他大概已年過八旬,應(yīng)該早就不在人世了。當隊長時他就白發(fā)稀疏腰背彎曲,落了個老白毛的別稱,我和曾莎爬進車斗,拋下了阿三和他的老婆。拖拉機一路顛簸,搖搖晃晃,橫穿河谷,沿著山脊,翻過隘口,直奔被撂荒的新生村。一路上,小白毛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我們的問話,口氣冷漠。這也是自然的事。創(chuàng)建新點的時候,他還在縣里上中學,放假的日子偶爾來看看老白毛。一直到我們離去后,他們家才從鄉(xiāng)里搬來。那些年,老白毛就一個人和我們知青混在一起。
遠遠的,看到了原先隊部辦公室。茅草蓋頂?shù)耐僚鞣?,半截埋在土里?/p>
拖拉機在屋子門口停下。
“你們進去吧,他在里面。”小白毛說,“我去拉木柈子,下一趟回來,再拉你們回鄉(xiāng)里?!?/p>
走進洞開的屋門,光線驟然從亮到黑,眼睛幾乎瞎了。適應(yīng)屋內(nèi)的黑暗后,正面對老白毛昏蒙的眼光。他端坐炕上,兩腿交叉盤在屁股下,背依著鋪蓋,就像幾十年前召集大家開會時一樣。
“都什么時候了,出工鐘早就響過,你們才起床?!迸c早年的大嗓門相比,他的聲音明顯低沉嘶啞,像風吹過破裂的窗戶紙。
我和曾莎面面相覷。
“好了,干活去。曾莎,你和李以娜去場院,翻曬草籽。林寂跟我走,去木耳營子。”
曾莎拔腿向門外退去。我跟在她后面出來。
“癡呆了?!彼@魂未定地說。
“可他明明叫出了我們的名字?!蔽疑罡幸苫蟆?/p>
“癡呆的人,時光是顛倒的?!?/p>
“癡呆不會害人吧?”
“不會。要不,你進去和他說說話,我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彼位问种械拈L筒相機。
我回到屋內(nèi),面對著老白毛坐下,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手去。
室內(nèi)光線昏暗,洞穴一般。老白毛呼吸粗重,目光矍鑠。那雙筋骨暴露干瘦如柴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下面便是浮著細土的炕面。手掌微微滑動,傳遞著他的心跳和腦海的波動。
“來了,好?!彼f,意識似乎清醒了。
須臾之間,他在過去和現(xiàn)在間來來去去,不需要任何過渡和觸發(fā)。我長長地松一口氣,心里透出一絲驚喜。老白毛的出現(xiàn)是這趟旅行的一個意外,仿佛是老天對西米干河溯源計劃的額外贈予。如何應(yīng)對這份意外,我還沒有準備。
半晌,老白毛又說一句:“再不來,就見不著這個村子了。”
我還在考慮如何接上他的話茬。
漫長的沉默之后,他又說:“活不了幾天了,瞎折騰嘛?!?/p>
他閉上眼睛,白毛稀疏的腦袋向前戳著,像呆立在山頂老樹上的禿鷹。有那么幾分鐘,他似乎睡著了。眼睛微瞇,身體前傾,口中流出細細長長的涎水,順著下巴滴落下來。他就是有隨時隨地能睡上一覺的本事。當年聽公社來人傳達文件,讀文件的人聲嘶力竭,他坐在邊上進入了夢鄉(xiāng)。聲音一停,他眼睛睜開。來人問:“文件精神領(lǐng)會了沒有?”他答:“割資本主義尾巴唄。”眾人大笑:“計劃生育,割你的雞巴。”
從除去了窗框的窗洞望出去,連綿延伸的山谷靜穆無聲。云朵沉重地停在山頭上,似乎是靜止的,稍不留神卻又換了姿態(tài)。山坡上,成片的白樺和楊樹,在柞樹、槐樹、黑樺樹眾生的雜色間,劃出各自的地盤,白得醒目,藍得靜心。村子后面,荒蕪的田野了無生氣,像彌留之間的動物,讓人心生無奈。
村前河谷里,青草葳蕤,漫無邊際地鋪展。流水奔涌的聲響,從草叢深處升起,若有似無,撞擊著四周沉重的空氣。
那就是西米干河了。
我突然有點興味索然,覺得想象中的計劃有點不著邊際,自欺欺人。這次回鄉(xiāng)是阿三提議和出資的。他設(shè)想承包開發(fā)這片曾未有人涉足的旅游資源,叫上我和曾莎。他說我們?nèi)耸且粋€中學出來的,下鄉(xiāng)時共患難,現(xiàn)在也要有福同享。他真實的盤算是,曾莎會攝影,我能寫點文字,且都熟悉這片土地。
臨行前,擁有上億身價的阿三拿著資料,邊讀邊說:“西米干河順流而下,行十五六公里,便是河口,自此稱為烏云河。那里的景色另有一絕,只是還沒有開發(fā)利用,只有少數(shù)知情者前往探視。這條黑龍江中游南岸的支流,全長一百多公里,身處小興安嶺北坡的深山老林間,時而河谷峻險,亂石嶙峋,水急流湍,時而草甸漫淌,水草豐美,回腸九轉(zhuǎn)。流域內(nèi)還存有豐富的自然人文景觀。岸邊天然山洞里,有五百年以上的船棺和陪葬品。無人知道船棺是如何放上去的……”
曾莎忍不住插嘴:“我猜船棺是在漲水時順水放進山洞的。可以想象,那時有多高的水位啊!”
阿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紙,繼續(xù)說:“這塊旅游資源,還沒有人想到,我們要把它拿下來。你們一起去,見者有份,到時候論人頭算股份?!?/p>
“你這份資料,都是已經(jīng)探查明了的?!蔽也灰詾槿坏卣f,“那年聽老白毛說過,西米干河的源頭那才叫有看頭呢。那里山勢險峻,群峰夾峙,十幾個泉眼在亂石間突涌,石坎高低參差,水勢浩大時,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漫入河谷奔流而下。站在山頂,眺望河谷,群山奔涌森林起伏,遠近景致,一覽無遺,真是神仙境地。”
“老白毛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詩意?”阿三朝我白白眼睛。
我臉皮紅了:“他當然不會這么說,我是根據(jù)他的片語只言,加以綜合想象的。那年代誰有那份閑情詩意,要不然早就找時間去探個究竟了?!?/p>
“這一次去,我們就要探個明白。趁別人還沒有想到,價錢還沒有抬上去,把這個項目拿下來。以后有人再想要,就得從我們手里拿……”
阿三的計劃只能當故事聽,不能當真。這些年間,知青養(yǎng)老院、知青博物館、知青基金會,他說過許多故事,有的還有詳細的策劃書,如何籌資、如何運作、如何分成……結(jié)果都是飯桌上的談資,飯局一散,就沒有了下文。
這幾十年里,大家各忙各的事,臨到退休了,才又聚到一起。做事的激情少了,抱團花錢打發(fā)時光而已。對阿三的商業(yè)打算,我不感興趣,一心只想看看西米干河的源頭。
二
村子太小,只有十幾戶人家,耕地和房屋無法容納幾十號下鄉(xiāng)知青。為了安頓知青,縣里從上海調(diào)劑來了履帶拖拉機和軍用棉帳篷。頭年,大伙就擠在終日昏暗如夜的棉帳篷里,樹桿排成的通鋪排成長列,中間掛一幅印著滿天碎花的床單,隔出男女世界。夏天,一地的爛泥,黑蝮蛇從帳篷底縫里鉆進來,在余溫尚存的被窩上盤成一團。冬天,大雪蓋住了帳篷,鐵筒子煙囪在雪堆上升起搖曳不定的煙柱。盡管整天爐火興旺,早上起來,蓋被上還是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霜。
在帳篷里,一伙人籌劃去西米干河上游開荒建點。新點在村子的西北方向,穿過大草甸翻過山崗,約十來里地。如果沿河上溯,則要多走二三十里地,而且地貌多變溝壑叢生。
近二里地寬的大草甸,是高寒地帶典型的沼澤地,布滿高低不一的草墩子——由一歲一枯榮的茅草糾結(jié)聚成,像無數(shù)頭頂偽裝的士兵,站在或黝黑或銹黃的積水中。當?shù)厝藙t稱之為草塔頭。西米干河隱在沼澤深處,遠望不見蹤影,近看難辨來源和去向。只有終年流淌的水,可以證明河流的存在。搖搖晃晃的草塔頭,深淺莫測的積水和淤泥,令每一個深入其中的人心生恐懼。
冬天,草甸子失去夏日的神秘和陰森,厚厚的冰層將它隔絕成兩個世界:凍成一體的地下和風雪肆虐的地表。拖拉機和馬爬犁壓過以后,形成沒有路基的光滑大道,沼澤變成了通途。但是,春天終究要來的,當務(wù)之急是在西米干河上造一座橋?;瘍鲆院螅@事就干不成了,誰也無法在深不可測的沼澤里施展身手。
坐拖拉機往森林深處走,一棵一棵地找那種胸徑六七十公分以上的黃花松——這種木頭油性大,抗水浸,適合造橋。森林早已被人砍伐過,難見成片的成材林。鋸倒黃花松,去掉枝杈,裝在爬犁上,或者干脆用鋼絲繩捆上,整棵樹段拽在拖拉機后面,拉到冰封的河邊。歸集到河兩邊的松樹,被截裁成整齊的原木段,再用鋸拉使斧砍,挖出卯榫相嵌的缺口,然后橫一層豎一層碼上去。七八個人,沒有機械起重工具,憑借抓鉤、扳鉤和撬棒,調(diào)動成噸重的木頭,上架,移動,定位,就像搭積木一樣,安排妥當后再用騎馬釘固定。木頭橋不需要精確的設(shè)計,上面能過拖拉機便可以……
兩個像拉長的井字橋墩立在冰原上,接下來是鋪橋面和搭引橋。拖拉機每日不停地在冰道上往返,一邊拉人去新點清場開荒,一邊拉大木為建橋供料。
這天,阿三、李以娜、我,還有剛從上海下放來的干部葉懸(我們都叫他老葉),跟著老白毛,去山里拉木頭。老葉在上海算是個副處級干部,這級別是他從北海艦隊轉(zhuǎn)業(yè)時帶來的。剛轉(zhuǎn)業(yè)的他,還沒有正式安排工作,市里要完成下放干部指標,就將他派了下來。說好了,下放期結(jié)束,他在農(nóng)村的家屬一并遷來上海,安排一份好工作。
本來曾莎也要來的,可她要趕寫材料。大家評選她去參加縣里召開的知青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這種會議每個知青都想去,在縣城開會一個星期,不用下地干活,一日三餐好飯好菜伺候,青年男女在一起說笑,每晚還能坐進電影院里看一場電影。可惜只有一個名額,還要有與眾不同的事跡,由縣里來批準。
曾莎的事跡由李以娜提供,我和阿三附議。我們四個人從一個學校出來,理應(yīng)抱團相互幫襯提攜。前些日子,曾莎來了例假,量還特別大,她沒有休工,和大伙一起進林子里拉柴火,回來以后,血從棉褲襠里滲出來。當時,隔著布帳子,聽到李以娜驚訝的叫聲:“血,棉褲上全是血?!彪S后是翻箱倒柜的一片響動,好像在找東西。男知青以為出了大事,撩帳子察看。李以娜在里面尖叫:“男生不要進來,沒有你們的事?!边@件事經(jīng)過一番渲染,打動了審讀材料的人。
春天將臨,地氣回暖,白天出了太陽,雪面上一層亮晶晶水珠,雪道變得泥濘而酥軟。坐在履帶拖拉機拉著的木爬犁上,迎面飛濺而來的不再是細末似的雪粉,而是黑乎乎的雪泥。快到河邊時,爬犁幾乎是在冰雪泥漿中滑行。河道中央,冰面裂隙縱橫交錯,上面泛著冰層融化后形成的溢流水。
“沒事,底下硬著呢。開河還得半個多月?!睅ш牭睦习酌孕诺卣f。
話音剛落,咔咔咔一陣巨響,拖拉機屁股撅起驟然剎車,爬犁上坐著的人差點兒滑下去。站在爬犁上朝前看。拖拉機頭直通通地插進冰窟窿。履帶飛轉(zhuǎn),煙囪突突地冒著黑煙,車身打擺子似的亂顫,拖拉機就是釘在原地不動。開車的人盡管有點忙亂,卻不怎么害怕。這條河最深處才一人多高,淹不死人。陷車對在山里走的駕駛員來說,更是家常便飯。
老白毛有點著急,陷進河里的車不弄出來,萬一半夜來了寒流,再次封住河面,將車凍在里面,困上半月一月是常有的事。到那時,封凍季節(jié)要干的活什么也干不成了。
“下,下,找木頭墊在車頭下面?!崩习酌鸬?。
爬犁上的人看著滿地的泥水,一時沒有動彈。老白毛只得先下去,大家這才跟著踏進泥水里。其實四周都是冰泥水,如果車輛動彈不了,大家都得趟水回家。冰水浸沒腳踝,經(jīng)過棉褲和棉膠鞋內(nèi)留存體溫的中和,那種冰涼還能忍受。四周散堆著造橋用的樹桿,大家撿起來朝車頭底下塞。冰窟窿邊上,一腳踩下去,水沒到了大腿。此時也顧不上冷暖,只想快點完事,然后回家烤火。
機車再次啟動,轟隆隆巨響,黑煙在清冽的寒氣中彌散,畫出變幻詭異的圖案,稍縱即逝。履帶碾壓樹桿,眼看著勝利在望,墊底的樹桿卻紛紛滑開,車頭再次垂了下去。
“林寂,還有阿三,你們到前頭去,頂住樹桿。”老白毛在吼。
“我也去吧?!崩钜阅日f。
我早就看出來了,李以娜和阿三有那么點意思,盡管還不夠上綱上線。干活的時候,兩人總喜歡粘在一起,做事下手一個比一個狠,這就是苗頭。比如,李以娜提議曾莎當知青代表,阿三第一個舉手附議。當時,按我的意思,這個代表應(yīng)該選李以娜??此枪墓牡男乜冢此苫顣r不甘服輸?shù)膭蓬^,曾莎真不算什么。
一番折騰,拖拉機陷得更深了。我們靠近車頭時,水沒到了腰間。這時,肌膚在冰水的作用下,迅速降溫,上衣包裹的暖氣再也無法抵御強大的寒意,牙齒開始上下亂顫。我和阿三將粗大的樹桿壓在肩上,頂住車下墊著的木頭。李以娜像端槍似的舉著一根樹桿,戳進車頭底下。我心里有點害怕,萬一車上來以后,頂杠的人躲閃不及,會被壓進水里。但更為強烈的念頭,就是快,快,人快要凍死了,成敗在此一舉。
機車轟鳴著昂起頭,向前躍起。感到肩頭剛吃上力,我和阿三便推開樹桿,向兩邊閃開。兩個人全都滑倒在水中。從水里鉆出來后,聽見有人在叫:
“李以娜被樹桿壓在水里,快救人?!?/p>
一根碗口粗的樹桿被躥蹦而起的拖拉機從水底翻起,又重重地壓在李以娜的肩頭,將她整個人按進冰水。冰凌浮動的水面上,漂浮著原先戴在她頭上的狗皮帽子。她頭朝下埋在水里,兩條腿伸出水面,青蛙似的不停地亂蹬。漸漸的,兩條腿不再動彈,也沒進了水里。
爬犁上和水里的人撲向水面,棉襖像充了氣似的浮起。大伙從水下移開樹桿,將李以娜撈出水,七手八腳抬上爬犁。她臉色慘白,氣息全無,頭發(fā)凌亂地貼在一起,頭軟沓沓地歪向一側(cè),平靜得如睡著一般。
老白毛在一旁絕望地叫:“點火,撿柴火點火,讓她烤烤,緩緩身子?!?/p>
老葉扒開束手無策的眾人,濕淋淋地跪到李以娜的身邊,動手解開她棉襖上的扣子。雙手毫不猶豫地伸進去,按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用力往下壓。他瞪圓眼,咬緊牙,好像手下不是人而是一團急需揉開的僵面團。身邊的人一時傻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阿三臉色僵硬,捏緊拳頭。還沒等他有所反應(yīng),老葉停止手上的動作,俯下身子,手指上下用力,掰開李以娜的牙齒,臉對臉嘴對嘴吹氣,一只手還捏住她的鼻子。
老葉吹到第三遍,李以娜動了一下,嗆著似的劇烈咳嗽。渾濁的泥水從她口中噴出來,糊了老葉一臉。她睜開眼睛,白眼朝天,像麻醉后蘇醒的病人,渾然不知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老白毛指揮機車調(diào)頭。眼看出了人命,大部分人還濕透了衣服,只有回家?;丶彝局?,我才感到真正的冷,濕的衣服像冰殼子一樣套著,身子不敢動彈,似乎粘哪哪就會撕皮裂肉。衣服不能脫掉,老白毛說,濕衣服也有保暖作用,脫光了,僅靠一層薄薄的皮膚,身上所有的熱氣都會被冷空氣吸走。李以娜趴在爬犁上,時不時地吐上幾口。她的牙齒在打架,發(fā)出咔咔咔的響聲。阿三脫下棉襖蓋在她的身上。
“在哪里學的?!崩习酌珕柪先~。
“我是海軍,緊急搶救溺水者是基本常識。”老葉不停地抹著嘴,好像那里有臟東西。
這樁溺亡未遂事故很快傳到縣里。幾天以后,縣里來了電話,指定換下曾莎,讓李以娜去參加知青代表會。
曾莎接到通知后,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拿出自己寫的材料,一片片撕碎,扔進火勢呼呼作響的爐筒里,好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可我知道,她內(nèi)心很在乎。
就在此前一天,我去鄉(xiāng)里拉麥種,曾莎托我代寄一封家書。在路上閑得無聊,我揭開那封信,抽出里面的信紙。封口是用玉米糊粘的,干了以后,一揭就開。曾莎在信里告訴家人:“我被評上縣知青代表,人生道路上邁出了可喜的一步。聽說縣里特別重視培養(yǎng)女知青,我一定再接再厲,爭取更大成績?!?/p>
三
老白毛和我,在土炕上對坐,相看無語。
說好的,小白毛先拉一車木柈子回鄉(xiāng)里,下一趟再來接我們回去。十幾里地,一個來回也就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快兩個小時了,還沒有聽到機車的轟鳴。
手機鈴響。我看到,老白毛的眼皮抖了一下。
電話是阿三打來的。他還在鄉(xiāng)里。
“林寂,我和鄉(xiāng)長……談得差不離了,他說……”信號時有時無,此時徹底斷了,沒有聽清鄉(xiāng)長到底說了什么。
“接手機得到山頭上去,這里不行?!崩习酌蝗徊逶捳f。
走出屋里,站在下午的陽光里,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沒有想到,時隔三十多年故地重游,會遇到眼前的景象:當年在原始森林里開辟出來的村子,被撂荒廢棄了,只剩下那些搬不走的東西:土屋和院棖子,土路和場院,電線桿和牲口棚。一旦無人居住,不出三五年,這些人造物會在雨水風雪的無情摧殘下,漸次坍塌、腐朽,最后被草木侵蝕覆蓋,融入無聲無邊的山林。
隔了十來分鐘,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阿三老婆打來的。
“你們趕快下來吧,這地方不是人待的,連個像樣的廁所都沒有。蹲在茅樓里,氣味直沖腦門,蒼蠅撲頭蓋臉。晚上過夜,那一泡尿還不得憋到天亮。走吧,回縣里住旅館?!?/p>
“阿三呢?”
“他坐那個車上來接你們了,怎么還沒到,連手機也打不通?!?/p>
“我們也在等拖拉機……”我說。
話沒說完,信號又斷了?;負苓^去,老是無法接通。
收起手機,抬起頭,我看到了曾莎。她端著炮筒似的相機,在幾近荒蕪的村子里轉(zhuǎn)悠,四處按著快門。她撅臀貓腰靜止拍攝的姿態(tài),猶如短跑運動員起跑前的瞬間。光看身材,真不敢相信這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許多年前,這具我曾無時無刻恨不得將之吞食的身體,現(xiàn)在依然充滿活力,并且充滿嘲笑的意味,旁若無人地展示在眼前,我的心頭被電擊似的麻了一下,尷尬、苦澀而又微甜。如果時空倒轉(zhuǎn),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將她攬入懷里。她一定會反抗,也一定會接納??墒?,我這個年紀,對女人身體原始的沖動日益減弱,只有殘存的荷爾蒙和理性的欣賞,對此有著無奈的向往。有機會我真想和曾莎面對面,心平氣和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談?wù)剝尚躁P(guān)系這個話題。
回城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沒有見過面。各自不同的生活和工作圈子,還要忙于生計和家庭。不過,她的信息還是會從不同的渠道,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里。
父親因公殉職,使她先于我們所有人回城,在父親的學校里當了一名職員。她當時說好要給我寫信的,卻始終沒有;或者說她在等我的信,但那時候的我眼前一片灰暗,對不切實際的感情不敢抱有奢望。不久,她和同校的一名老師結(jié)婚,有了女兒。知青大返城,我回到上海,將一切安排停當,想起和她聯(lián)絡(luò)時,她已經(jīng)不甘命運的安排,獨自一人去了深圳。此后關(guān)于她的傳聞?chuàng)渌访噪x。有人說她孤身一人打拼,在結(jié)識一名國企建筑公司的老總后,自己注冊了一家公司,靠挖土方取得第一桶金。丈夫無法忍受分居兩地和她與那個老總的關(guān)系,單方面宣告婚姻破裂,并帶走了女兒。此后,這家國企轉(zhuǎn)戰(zhàn)浦東陸家嘴,她也跟著回到上海。原以為,以她和老總的緊密關(guān)系,締結(jié)良緣只是時間的關(guān)系,可對方根本就不想為了她放棄家庭和前程。她也沒有計較,時斷時續(xù)地保持著這份關(guān)系,一是為了生意,二是存有一絲幻想。直到老總瀆職事發(fā),她的公司也牽連在內(nèi)遭到清算。她這才徹底擺脫了塵世的牽掛,過起無拘無束的女漢子生活。
諸事了斷以后,她給我來過一個電話。那是本世紀初一個春天的深夜,我準備睡覺,正在刷牙,滿嘴泡沫。我?guī)缀趼牪怀鏊目谝袅耍豢诩兇獾木┢印?/p>
“林寂,我是曾莎?!彼_口就說,“你還好嗎?”
“好啊。”我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呢?”
“我剛才跟阿三他們也通了電話,很長時間沒有見面,我們這些人見見面吧?!?/p>
那天,是她訂的飯店,說好了由她請客,到后來她和阿三白酒喝高了,先后滑倒在地板上,分不清東西南北,剩下我這個不能喝酒的買單,還一個個把他們送到家里。
扯斷的線又連上了,中間的斷裂期了無痕跡,就像我現(xiàn)在看著她,猶如昨天我們還在山坡上大豆地里鋤草。
“嗨,你過來,看看這兒?!痹谶h處朝我招手。
她對著一幢茅屋,不停地按下快門。嚓嚓嚓嚓,響聲如清脆的快板。我走近她,順著鏡頭看去,眼前是一幢快要埋進土里的茅屋,墻皮脫落裂紋縱橫。仔細辨認,我一下子愣住。
這不就是當年男生住的房間?
兩人低頭彎腰鉆進屋里,夾雜著煙火味的土腥氣撲面而來。四壁黝黑,仿佛身處山洞里。我在這個屋子里住了八年,記憶中還是冬天的雪墻、春天的泥濘、夏天的涼爽、秋天的忙碌。眼前的現(xiàn)實冷酷地打碎了記憶的幻覺。我內(nèi)心質(zhì)疑自己,在這個空間里度過的那些年頭,有哪些細節(jié)被記憶屏蔽了。
曾莎指著炕尾,長年堆放的箱柜被移去后暴露出來一片墻皮。
“還是那時候的報紙呢。到哪里去找這樣的鏡頭?!彼曇衾锿赋鰤阂植蛔〉呐d奮。相機的閃光燈一亮,閃電般炫目。
我湊近腦袋睜大眼睛去看。殘破不全的報頭上,有著“1971年4月……”的字樣,還有“美國乒乓球隊訪問中國”的標題。
三十多年了,換了幾戶主人,那片墻皮居然還在那里。歲月在此止步。
以男生宿舍為基點,女生宿舍也現(xiàn)身了,還有當年老白毛、老葉辦公的隊部。對了,村邊的木工作坊居然還保留著。作坊被人擴建過,但東邊的偏廈仍是原有的板壁。從板壁縫隙間看進去,無數(shù)道光線糾纏交叉照射在滿地的廢舊農(nóng)機具上,窄小的空間里,那個木工案臺鬼魅似的依然如故地立在原地。案臺上還放了一具白皮棺材,仿佛在等待某人的到來。這一幕讓我內(nèi)心怦然一驚。
我猛地掉頭,收回目光,平靜了一下紛亂的內(nèi)心。
身后,曾莎收起相機:“林寂,走,到河邊看看。”
河水在村前的河谷底部四處漫溢,像受驚后四處逃竄的蛇。無處不在的柳毛子,高過人腰的茅草叢,隱約勾勒出河道的模樣。到處是拖拉機陳舊的輪轍,循著水聲往下,河水在陽光下明滅閃爍,玻璃似的灑了一地。淺灘處清澈見底,水深處渾濁如湯。密密的草墩子下,水流打著漩渦,不動聲色地向下游流去。河道中石坎突起的地方,水流從上往下跌落,發(fā)出低沉的聲響,那聲音聽上去因人而異。歡愛中的人聽上去像高潮時的呻吟,悲傷中的人聽上去像絕望的嗚咽。此時,水聲更像是電影閃回鏡頭的背景音樂。踩著卵石和沙礫,蹲下身子,手伸入水里,渾身一個哆嗦。水冰涼扎手。
面對眼前淺淺的河水,我再一次陷入迷惑:這竟是當年水勢浩大的西米干河嗎?還有那些深不可測的沼澤泥潭呢?多年的墾伐,濕地變干了。只能這么解釋。
曾莎好像并沒有想這么多,只是不停地拍照,貪得無厭地攫取。取鏡框緊貼眼眶,長長的機身伸縮自如,對著眼前的景物,像機槍點射,三百六十度緩慢地移動。窺破俗世的紅塵之后,她迷上了攝影,跟著一個像女人一樣扎著馬尾辮的攝影師,開始周游世界的生涯。幾年前,攝影師在野外攝影時墜崖身亡,自此她開始單獨行動。一個人的旅途,大大小小的鏡頭和各式型號的相機,五花大綁地纏在身上。在來的路上,我問過她,背著這些東西,你不覺得累嗎?她給我的回答令人啞然。她說:被一個你深愛的人擁抱著,你會覺得累嗎?她給我看過她的作品,構(gòu)圖、用光、色彩,都很出彩,但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自己看得更清楚,為此感到苦惱。
“我無法與對象溝通,我無法進入景物的內(nèi)心?!彼@樣對我說過。
我說了一句很外行的話:“你事先多做一點功課,也許會好一點?!?/p>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做功課。關(guān)鍵的問題,看到的資料聽到的傳說,都是別人的。我需要自己的經(jīng)歷?!?/p>
一陣狂掃過后,她放下相機。趁她住手喘息的機會,我要過相機,翻看里面的照片。海量的照片飛快地閃過,因為熟悉所以并不覺得新鮮。有幾張黑乎乎的構(gòu)圖,異常戳目,隱約可見有發(fā)黑的木牌戳立在草叢中。
“這是什么?”我定格細看。
“我也沒有仔細看過。你自己看吧?!闭f著,她調(diào)節(jié)畫面,逐格放大細節(jié)。
一塊墓碑,一圈圍欄。布滿苔蘚的墓碑一點點放大,“李以娜之墓”幾個字鑲嵌在烏黑渾濁的木色中,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不清,可在我的腦海里卻是無比清晰。
四
伐木是建點時的重頭活。蓋房要木頭,燒柴要木頭,做大爬犁要木頭,還要靠伐木掙副業(yè)的錢。這里地處灌叢草甸帶和山地寒溫性針葉林帶,地貌多樣,沼澤、丘陵、灌木叢、雜樹林,并生共存。被砍伐過的原始森林,留下成片“雞肋”似的材積林,正好留給我們手工采伐。
我們在森林里安營扎寨。密林深處,找一處窩風的洼地,就著低處再往下挖一米多深,上面用白樺樹桿搭出斜坡似的屋頂,蓋上苫布和茅草,做成一個能御寒的空間——地窨子。地窨子里,整齊劃一的白樺樹桿,覆上厚厚的茅草,搭成睡鋪。空地中間,放上半人高的空柴油筒,油筒頂上剪出一個圓孔,再插上鐵皮筒子,是為取暖的爐筒子。
天蒙蒙亮,吃過熱乎的大餅子,揉揉迷糊的眼睛,兩人一組,扛著長長的拉鋸和長柄斧子,出去伐木。腳下踩著腐葉枯枝,寂靜的林中響起咔咔咔的回聲。展望樹林,植被凌亂層次豐富,灌木和各式樹種雜處。高大的黃花松遠遠近近點綴其間,樹干筆直,樹葉稀疏。四處可見陳舊的樹墩和倒木,猶如被蹂躪后的女孩,凄美而滄桑。它的原始面貌已無從窺見,僅余眼前的景象讓人浮想聯(lián)翩。目光伸向更遠處,森林漸暗漸黑,直到一片模糊,猶如精怪出沒的洞穴。
我和阿三搭一組。離開上海前,雙方母親囑托我們要相互照顧。
我肩扛一人高的拉鋸,他提著一把長柄斧。
晚上,我們花了很長時間侍候斧子和拉鋸。斧子要銼出刃口,但不能太薄,刃口太薄的斧子,砍樹干時容易被咬住。拉鋸有近兩米長、二十公分寬,韌性極好,可以卷成一個圓圈。端在手里或扛在肩上,鋸子會不由自主地彈跳,發(fā)出鏗鏘的響聲。鋸上有近百個鋸齒,每個齒尖一一用銼刀銼過。鋸齒一左一右成對錯開,校正在一條直線上。有一個齒尖出格,鋸樹時就會跳抖,發(fā)出咣咣的聲響,大大降低工作效率。
做這些活時,曾莎就坐在對面的鋪上,漠然地看著我們。
女生的任務(wù)是伙房和內(nèi)勤。李以娜又出去開會了,這次是全省巡回宣講。我們都明白她因禍得福,但很少在一起時提到她。看得出來,每當李以娜外出的那些天里,阿三的眼皮就會搭拉著,臉拉得像老黃瓜樣長,不想搭理人。等大伙入睡以后,曾莎在鐵皮爐筒子里壓上濕木塊,然后在地鋪的緊里頭躺下。她和男人之間堆著一袋袋的面粉、白菜、蘿卜、西葫蘆,形成一道性別屏障。
這道屏障可以擋住視線,卻隔不斷聲音。早晨起床,有人被發(fā)現(xiàn)在被子上畫了地圖,眾人大肆起哄,聲音響徹窄小空間。她好奇地跑過來問:“地圖,在被子上怎么畫地圖?”我們笑得更歡了。那床被子被推到曾莎面前。看著那奇怪的斑痕,聽著身邊詭異的笑聲,她明白了什么,紅著臉扭身離開。后來再聽到有人畫地圖,她就不再出聲,離得遠遠的。不過,有一次我半途回來換斧子,看到她將大伙的被子拿到地窨子外面曬太陽。這些被子有半年多沒有換洗了,幾乎所有男生的被子上都畫有形狀各異的圖案。
我的出現(xiàn)讓曾莎嚇了一跳,臉頓時一片緋紅,似乎被人窺破了心思。四周除了風掠過樹梢的嘯聲,就我們兩個人。
“你現(xiàn)在知道男人了吧?!蔽掖笾懽訂?,“怕不怕?”
“你們那點事我早就聽說過,只不過缺乏研究罷了?!彼桓适救?,指著一床被里,“你看看,這里都結(jié)起硬痂,喂肥了那些虱子?!?/p>
這下輪到我臉紅了,那條被子正是我的。
“自己蓋的,無所謂。又不礙別人的事。”我無力地自辯。
她脫口而出說:“行了,等回隊里以后,我?guī)湍阆匆幌隆?/p>
她的聲音突然停頓。一時間,兩人都覺得這句話有點怪。一個女生幫男生洗衣服,在當時有“談朋友”的意味。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我也明白想多了。但由此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讓人回味無窮,又莫名地害怕,好像踏入禁區(qū),談話就此中斷。
陽光透過樹隙,像無數(shù)利箭斜插在林間,天老地荒。
我和阿三走近一棵一人抱不過來的黃花松,抬頭仰望樹干。觀察整棵樹的受力方向,枝杈和樹葉多的一邊受力就重,再看樹干的傾斜度和當時的風向。判明倒向后,兩個人分列樹的兩邊,下腰抬臀,各執(zhí)拉鋸的一頭,在樹要倒的方向(下鋸口)下鋸。鋸身繃直,鋸齒咬住樹干,一來一去拉動,慢慢扒開樹皮切進樹干。開始的時候,鋸身缺少依托而不停地晃動,待到切進樹干,整條鋸被夾緊了,只需端平順勢推拉。粗大的樹身擋住了對面的阿三,我只能在一來一回的拉扯鋸子中感受到他的存在。鋸齒一分分深入樹干,淡黃色的木屑從鋸口的兩邊紛紛涌出,亮晶晶地灑在樹根部。鋸出深三分之一的口子后,再到反面去鋸下一個切口。上鋸口要比下鋸口高出兩三寸,如果在同一個平面上,巨大的樹干在倒下前就可能彈跳起來,或者在傾倒的那一刻向后滑出,伐木的人將因來不及躲避而生死無常。
隨著鋸齒的深入,手心能感受到高處的風推動樹梢的力量,樹身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樹干咬住拉鋸似乎在抗爭。它一定說了什么,只是我們聽不懂。我們不得不停下來,環(huán)顧四周,氣氛沉重而嚴峻。危險無時無處不在。有時候,樹身在被鋸切到將倒未倒時,會突然從中間劈開,半爿樹干騰空而起,呼嘯著直竄天空,再重重地砸下。誰也不知道,半空的樹干會砸向哪里……這種情況俗稱“劈柈子”,遇上了,要死要活只能聽憑老天的意愿。
片刻的疑惑后,繼續(xù)彎腰拉鋸……最后的時刻到了。上下鋸口將合未合之際,不經(jīng)意間,樹的末端抬起,緩慢而輕盈地向前一躍。巨大的軀干向預(yù)定的方向傾倒,一路摧枯拉朽,沉悶地砸倒在鋪滿腐葉的地上,還不甘心似的上下彈跳幾下。斷枝橫飛,腐葉騰起。我們懸著的心也同時松開,背靠背坐在圓桌面似的樹墩上喘息,新鮮的松脂香味通過鼻孔直透臟腑。
“阿三,我看見你親了李以娜。”
這幾天,我一直想對他說這句話,忍到此刻才出口。進林子伐木前的一個晚上,我在井臺邊打水,看到他和李以娜在對面小樹林里拉拉扯扯。月光下,兩個人就像跳著皮影戲。為了不驚動他們,我一改以往松開井轱轆任憑水桶一瀉到底的做法,一圈一圈往下放,以免發(fā)出聲響。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現(xiàn)象?!卑⑷龂@口氣,“她沒有讓我親,是我捧住她的臉,硬貼上去的。她的嘴唇生硬緊閉,不躲避也不迎合,碰上去就像親在一扇鐵門上?!?/p>
“你沒有告訴她,老葉已經(jīng)第一個親過她了?!?/p>
“說了,她說那是救命,你是求愛,還得考慮考慮。我當時就覺得她有心思,我們可能長不了。但她一口否認,說不會的,只是讓別人知道了不好?!?/p>
“她說的也有點道理,知青代表表現(xiàn)是要好一點。”我說。
“這個自然不錯,可就我們兩個人相處,你也不能這樣端架子呀?!卑⑷鹌ü?,無精打采地說,“不說她了,干活。早干完早收工?!?/p>
也許這番閑聊擾亂了心緒,伐下一棵樹的時候出了點情況。樹的兩邊鋸?fù)敢院螅尤贿€紋絲不動立著。一般情況下,樹身都倒向低的鋸口那一邊。當然也有例外,如果樹太直,樹枝分布又很均勻,風也不大,樹干也有可能在兩邊都鋸?fù)敢院?,坐在樹墩上,還是不倒。你不知道它朝哪邊倒,什么時候倒。
我和阿三傻眼了。這時候,人是不能逃跑的。將一棵斷了根的大樹留在林間,會給不知情的人留下致命的隱患。更危險的是,在逃離的片刻,很可能這棵樹就起身了,砸向逃命的人。
放倒這種樹的方法五花八門:用斧子在下鋸口砍缺口;在上鋸口間打楔子;齊心合力去推;實在不行就在邊上再放一棵樹去砸……這些辦法如果都不見效,那就只能等,等高處的陣風吹過,樹木自己傾倒……
我們輪流用斧子去砍。我握緊手里的斧子,用力而準確砍向下鋸口。不握緊不用力的話,斧子很可能被硬實的樹干彈出去。隨著斧刃的削啄,淡黃色的碎片四下飛濺,樹身在微微地晃動。輪到阿三去砍,我站在邊上,觀察樹的動靜。高聳的樹梢在藍天下晃動,像一支筆在云里寫字。樹身鋸口處發(fā)出呻吟般的叫聲,似乎不勝疼痛。我緊張得渾身繃緊,隨時準備呼叫阿三撤離。
吱,嘎嘎……樹身扭動了一下,還沒等我叫“快走”,阿三扔下斧子,跳離了樹根。這棵直徑近一米的松樹,并沒有按設(shè)定的方向倒去,在脫離樹墩以后,原地拐了個彎,在空中緩慢地前傾,樹梢居然掛在一棵大槐樹的樹杈上,晃晃悠悠地停住了。
伐木中最危險的狀況讓我們遇上了。這時候,只能再去放倒那棵支撐的樹。這是鬼門關(guān)前的活計:一棵樹在頭上懸著,另一棵樹干在重壓下弓一樣緊繃。稍有風吹草動,懸掛空中的樹就有可能砸下來;被壓的那棵樹隨時會斷裂、劈開、躍起、飛升。伐木人九死一生,命懸一絲??墒怯植荒懿桓桑幸?guī)在這時似乎比道德還管用。
所有的危險和行規(guī),我們已經(jīng)聽老白毛講過,但總覺得,死亡離我們很遠很遠。遇上要命的時刻,雖然感到害怕,卻還是有點懵懂,好像與己無關(guān)。
在倒樹的重壓下,我們怕夾鋸,在下鋸口淺淺地拉了幾下,就拉上鋸口。還沒有拉上幾鋸,老槐樹咯吱吱叫起來。我和阿三扔下鋸子拔腿就逃,按事先設(shè)定的路徑,跑到剛才伐出的大樹墩后面蹲下,雙手下意識地抱住腦袋。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預(yù)想中的驚天動地遲遲不來。抬頭看去,那兩棵樹還在原地立著。阿三率先站起來,罵道:“操,虛驚一場。”話音未落,老槐樹突然裂成兩半,半截樹干騰空躍起。阿三趕緊又趴到地上。那半棵斷樹干在空中風車似的旋輪,直棱棱地落下,狠狠地砸在我們藏身于下的樹墩上,樹杈過篩子似的抖動。
四周重歸寧靜。我抬起頭,驚恐未定探望四周,看到邊上的阿三坐在地上,看著自己的右胳膊,一臉的茫然。
“喂,怎么啦?”我看到那條胳膊在前臂那兒多出一道彎。
“這里被樹枝掃了一下,好像有點不對勁?!卑⑷f著,用力去摸右胳膊,試圖要拉直那道彎。劇痛使他大叫起來:“呀,呀,呀……”
我移到他的身邊,顧不上耳旁連連慘叫,小心地撩起他的衣袖。布衫滲出血來,揭開最里層的布,血肉模糊中,一截尖尖的斷骨戳破皮肉露出來,像一支筍尖插在血污里。我雙手去捏他的手臂,本想安撫他一下,結(jié)果那手的下半截像脫節(jié)似的垂下來。我下意識地向下拉,那道彎居然被拉直了。
“疼,疼……”阿三閉著眼睛,齜牙咧嘴地叫,“痛死我了……”
在附近伐木的人,聽到喊叫后圍攏過來。大伙胡亂地幫阿三固定了斷裂的胳膊,然后攙護他回到地窨子,再由拖拉機送出林子。
治療斷胳膊,阿三在上海住了近一年,第二年的夏天才回來。他回來后,我們還是睡在一鋪炕上。當天晚上,他悄悄問我:“李以娜呢,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有點奇怪:“她跟你是朋友,你們難道沒有通信聯(lián)系?”
“聯(lián)系個屁,快半年沒有來信了?!?/p>
“那前半年呢?”
“開頭還寫了許多貼己的話,慢慢的,變成了學習材料,再后來就斷線了。”
這半年里,李以娜好像是有點忙。跟著老白毛到大寨去過一趟,省里組織的。參加了省活學活用巡回宣講團,和老葉在一起,走遍大半個黑龍江省。聽她回來說起一路上的經(jīng)歷,大家不無羨慕。別的都不說,一天早晚兩頓四葷四素圓臺面,再加早餐豆?jié){、雞蛋、發(fā)糕、大果子,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這陣子她又去縣里聽文件傳達,還沒有回來的意思。
“她可能太忙了,顧不上你。”我只有這么勸他。
“也好,她忙她的,我也死心了?!彼钌顕@息。
我聽出來了,嘆息中不但有深深的絕望,還有著隱隱的恨意。那一夜,我半夜起來小便,看到他在黑暗中睜著兩眼,空洞洞的,像在天花板里尋找什么。
五
暮色不經(jīng)意間彌漫山谷。令人目不暇接的山色,倏忽退隱,一片模糊。山頭上的云彩不見了,只剩下青紫色的天幕,映襯出山脊起伏的線條。河谷里浮起淡淡的白霧,四處漫延,籠罩河床。奇怪的是,它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就停止了,好像執(zhí)意要給倦意朦朧的河谷蓋上一層棉絮。在我們站立的地方,白霧就在腳下,人就像站在云端里。
曾莎爬向村后的山坡。從后面看去,她兩腿交叉向上時的姿勢,充滿動感,高高翹起的屁股,被薄薄的牛仔布包裹著,光滑得像一匹馬的臀部。那種無奈的向往又涌了上來,真想在馬屁股上撫摸片刻,感受一下那里的厚薄硬軟。她幾步一回頭,時而停下,長長的鏡頭戳進遠山的空虛。不清楚鏡頭和畫面說了什么,只聽咔嚓一聲,它們的結(jié)晶瞬間誕生。我本想沖她的背影大聲囑咐“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又覺得過于曖昧,最終沒有說出口。雖然時過境遷,但許多年前的感覺突然回來,令人不安,必須扼殺在萌芽時期。更重要的是,不能讓對方有所感應(yīng)。
小白毛的拖拉機還沒有來,又無法和他聯(lián)系。我猜想,拖拉機可能在半道上出了故障正在檢修,要么就是陷進沼澤地里動彈不了,這在大山里是常有的事。令人擔心的是,小白毛會不會壓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將我們撂在村里,自己去忙別的事情。
手機突然有了信號,三條信息一齊涌進來。
一條是阿三:“你的電話一直沒有打通,我老婆嫌這鬼地方?jīng)]法過夜,搭車去縣里住旅館。我現(xiàn)在就跟小白毛的車上來?!?/p>
另一條也是阿三:“車陷入了泥潭,正在想辦法出來?!?/p>
再一條還是阿三:“那車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我走上來,你們等我。”
一看時間,每條短信相隔有半個多小時,也就不著急回信。
我獨自一人回到村里。老白毛居住的茅屋頂上,煙囪冒出白煙,絲絲縷縷飄在半空,柴草的香氣順著屋頂,傾瀉到地面,滋潤著人氣枯竭的泥土。四處亂飛的蒼蠅驟然不見,耳根一下子清靜下來。幾只未被清走的雞,不久前還在巡視村道,此刻棲息在柴火堆上,變回山間樹上的鳥。正在四處張望,村道上出現(xiàn)了阿三匆匆走近的身影,向前凸起的肚子像只滾圓的籃球上下晃動。
“小白毛回鄉(xiāng)里去叫援兵,我不等他了?!彼麣獯跤醯卣f。
“你拋下老婆,不怕回去被她收拾?”
“她敢!”阿三眼睛也不眨地說。
阿三這是第三次婚姻,前兩個說離就離了,就像脫衣服似的容易。自從跟李以娜斷絕關(guān)系,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就起了變化。來者不拒,去者不留。在來黑龍江的一路上,他還當著老婆的面教育我,你越是像男人,她就越像女人。我沒有完全聽懂這話的意思,男人怎么定義,是有情有義,還是像他那樣有錢有脾氣。他不怕老婆,雖然有點遷就,也是嫌煩圖個省事。
“見到老白毛了?”阿三問。
“走吧,他好像在做飯了?!?/p>
屋里,燜在大鐵鍋里的玉米面餅子,散發(fā)出焦甜的香氣,沒有進門就聞到了。還有一股酸酸的酒味,彌漫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村子早已不再供電。釜底抽薪,對老白毛這樣的老輩子人,根本不構(gòu)成威脅。我估計,他還巴不得返璞歸真呢。白色的洋蠟在他手里移動,立在炕桌上。燭光晃動,木盤里的大餅子和粗瓷碗里的小米粥,黃得像新漆的廟墻。
老白毛從炕沿上蹦下來,眼睛瞪得像要彈出眼眶,兩臂展開,撲向阿三。
“老葉啊,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他們都說你死在江里了,我才不信呢。一個老資格的水兵不會被水淹死?!?/p>
阿三連連后退:“你在說誰呢?我是阿三。”
“你不就是老葉嗎?別看你現(xiàn)在肚子圓得像七個月的婆娘,我還是認得出你?!?/p>
他把阿三當成了失蹤幾十年的老葉!
阿三掰開胳膊上老白毛的手,嘴唇嚅動,還想申辯。我拉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辯解。明擺著,老白毛的癡呆又犯了。
“我等了你這些年,你跟我說過當兵的命硬,這話我信。當年剿匪,幾百號人圍著我那幾十個人,十幾挺機槍壓著我們打,陣地上所有的樹都被打斷了……他們一直問我,一個排的人都死了,你這個排長怎么跑出來的?我說,我的命大,被壓在死人堆里昏過去了??墒菦]人信我的話,一口咬定我是投降的,剝了我的軍籍和黨籍。你說,我還有什么臉回老家。再說,也舍不下這些跟我多年的兄弟們。干脆留下來吧,哪也不去了……”
這個說了不下幾十遍的故事,又從老白毛的嘴里冒出來??墒牵趺淳蛯⑷J作了老葉呢。
“林寂,給鄉(xiāng)里打個電話,說老葉回來了。我一直跟他們說,他會回來的。他的女人在這里,他還能去哪里?可就是沒人聽我的。我不信這個邪,在這里等,我有話要對他說。這不,他來了?!?/p>
阿三一把抓住老白毛的胳膊,湊近晃動的燭光,臉對臉說:“嗨,老白毛,你看看,我是阿三,不是那個死人!”
老白毛盯著他,上下左右看,用手抹了抹臉,晃著腦袋,聲音低下去,嘿嘿一笑,說:“這不是阿三嘛,你怎么像女人一樣懷上了。”
阿三不接這個茬,說:“小白毛讓我轉(zhuǎn)告你,他今天不上來了,明天早上再來,拉你陪我們?nèi)タ次髅赘珊釉搭^?!?/p>
“他高興來就來,愿意去就去。我不求人?!崩习酌テ鹨粋€餅子,“吃吧,食堂關(guān)門了,吃我做的。”
看來,今晚我們得在村里過夜了。
燭光越來越亮,取代暮色,成了唯一的光源。老白毛在窗洞上掛上氈布擋風,火苗晃動在墻上畫出舞動的黑影。世界縮成一團燭光。我和阿三向四周張望,似乎在追尋失去的記憶。
“吃吧?!崩习酌终f。
“等等曾莎吧?!?/p>
“餓了,她自會回來的?!崩习酌治诊炞右б豢?。我看見,他滿口的牙都沒有了,只剩上下層紅紅的牙床在研磨食物。
玉米餅子松軟微甜,除了薄薄的皮還有點嚼勁,幾乎入嘴就化,還不粘牙。小米粥有點稀,米和水分得很清,估計沒有放面堿。吃了幾口,我還是放心不下曾莎。那頭傷過人的黑熊讓人心有余悸。于是,起身出門去找她。
脫離燭光范圍的瞬間,我似乎撞進黑暗的深淵,漸漸的,借助瞳孔的調(diào)節(jié),天地顯出些微的輪廓。那曲線起伏的輪廓,明顯分成上下兩層,上面是深湛得幾近于藍色玻璃的天空,下面便是墨汁般濃烈的混沌。習慣于城市的我,早已忘記了這樣黑暗和混沌,現(xiàn)在才想起,那幾年里確確實實天天面對。我閉上眼睛深深吸氣,把自己融化進無比的曠遠清泠之中。
睜開眼睛,曾莎的身影突兀地浮現(xiàn)在不遠處。她正仰著頭,出神地望著夜空,靈魂出竅一般。
“喂,看什么呢?”我招呼她。
她渾身一抖,似乎被驚嚇了,回過頭來,“快,你看,看天空,這么多星星!”
我仰起頭,視域屏蔽了周圍的山影,全部框在頭頂那一方天穹中。頓時,呼吸差點兒窒息。天幕深不見底,大小不一的星辰爭先恐后地跳出來,遠遠近近,越來越多,以光年的時速向我奔來,光芒四射,直扎眼球。我不得不閉一下眼睛,然后再睜開。蒼穹成了冰面,那些刺眼的光凍在里面,瑟瑟發(fā)抖。
星光下,人仿佛羽化而去。
樹棵叢中,河水的響聲不知疲倦,將我們拉回現(xiàn)實。
回到屋里,老白毛還在跟阿三糾纏。
“你不用擔心,你的黨籍我?guī)湍阕髯C明?!崩习酌钢⑷?,“我雖然不被上面認可是一個黨員,但我們是搭檔,我管生產(chǎn)你管支部,這個誰也不能否認。在一些事情上,我們經(jīng)常談不攏,時常還會吵上幾句,但你這個人我是認可的……”
阿三連連搖頭,看到我們進屋,趕緊說:“見鬼了,他就認我是老葉。我他媽的倒了哪輩子的霉。”
說話的片刻,老白毛似乎累了,閉上眼睛,倚靠著鋪蓋打起盹來。
曾莎笑笑:“你就認了吧,不要和一個癡呆的老人較真?!?/p>
阿三說:“他還說要領(lǐng)我去看看李以娜,這不是在咒我去死嗎。”
曾莎抽出相機里的存儲卡,插入隨身帶的電腦里,放在炕桌上打開,推到阿三的面前,笑嘻嘻地說:“不用老白毛帶路,你在這里就能看到?!?/p>
說完,她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一把抓起盆里的玉米餅子,塞進嘴里,大嚼大啃。
電腦顯示屏上的照片一張張掠過,不時地停下,一格格放大,連蒼蠅翅膀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辨。糧囤、水井、馬廄、土屋、屋后的茅廁、廢棄的農(nóng)機具、泥濘的土路、無處不在的蒿草、山坡上成片幼樹林、天上的云彩、幽暗處河水的反光……我在邊上陪著阿三看照片,心里在說:快了,快了,快到李以娜的墓地了。
看到那個墓碑了。
阿三放大畫面,凝視片刻,然后翻向下一張……
他失去了耐心,還沒看完全部照片,就把電腦合上,沒頭沒腦地大喝一聲:“好,這些東西好,這是整個旅游開發(fā)項目中的一個亮點,人文資源,知青遺存。政府不要,我要了。廢棄的村莊,真是老天對我們額外的賜予。小興安嶺叢山、西米干河源頭、純粹的知青遺存,從誕生到消亡。這里面多少故事可以講。就說李以娜的墓吧,不用加工虛構(gòu),就是一個很好的故事。”
原以為阿三會觸景傷情,沒想到居然觸動了他的生意經(jīng)。這個主意不錯。純知青打造的村莊,在全國也屈指可數(shù),況且撤走現(xiàn)住民以后,它又得以原樣地保留下來。不知道那段歷史的人,也許會想來感受一下;親歷過的人,說不定也會拄著拐杖來重新審視。
“好,這個主意好。”曾莎的生意腦袋也被激活,“在那些舊址上貼上標示牌,注明哪年哪月建的,建造材料和工序,發(fā)生過什么事件。旅游者身臨其境,在土炕上睡上一晚,用一下吊腳樓一樣的茅廁。進村門票二十塊錢一張,這點錢游客是愿意掏出來的?!?/p>
“關(guān)鍵是要講好故事,”阿三沖著我說,“林寂,這就要看你的發(fā)揮了?!?/p>
我想問,阿三,曾莎,你們難道還想再講一遍李以娜的故事?
我的話還沒有出口,倚在鋪蓋上的老白毛活蝦似的彈起來。
“你們還在嘮嗑,出工鐘都打過兩遍了,還磨蹭什么。”他的手指一一在三人頭上點過去,“阿三,劈柈子去,鋸成一樣長短,砌墻用的。林寂和曾莎,你們?nèi)ズ庸壤锔畈?,苫蓋屋頂要用。去吧,去吧,九月快過了,眼看就要下雪,你們難道想在地窨子里過冬?”
六
水井在冬天打成的,春天開荒播下麥種和黃豆,夏天就要蓋房子。所有的知青進駐新點,新生產(chǎn)隊的建制也齊全了。老葉是黨支部書記,老白毛當隊長。兩人一搭一檔,當知青的頭。老白毛的家屬沒有跟來,來了也沒有房子住。
我們開始蓋房子。伐下的落葉松鋸成段,剖成板材和方料,做門、窗、炕沿板和蓋屋頂。直徑二三十公分左右的樹干(松樹、槐樹、柞樹、杉樹均可,但不用樺樹,因為樺樹易朽),拉回來當立柱、橫梁和屋脊;胳膊粗細的小桿,當檁子、檖子,鋪天棚,做固定木柈子的橫格。
房子蓋在平緩的山坡上,鏟去草皮,找平地面,鋪上沙子,四角豎起柱子。先挖基坑,放下整塊的石頭,柱子就立在石頭上。柱子用整棵的樹截成,一頭預(yù)先開好榫頭,豎起以后,把橫梁和三角屋頂抬到柱子上,合卯拼榫敲緊密縫。柱、梁、屋架連接后,房子的輪廓立馬出來了。
老葉當兵前在家鄉(xiāng)是木匠,這回當我們的師傅。
在樹桿和板皮搭建的木工作坊里,他指導(dǎo)大家下料、開榫、拼門窗。我們的活大多七高八低,要由他來做最后的修正。他在長案上推刨子的動作令人驚艷。兩米來長的板子,他一口氣不停頓地推到頭。厚薄均勻的刨花卷,從刨子槽口里裊然升起,綿綿不斷。他神情專注,身子前俯后仰拉長收縮,肌肉在單布衫下抖動,整個過程柔韌富有彈性,看上去賞心悅目。男男女女圍著他,看他推刨子。
“別光站的看,干活去?!崩先~大聲說,口氣透著驕橫和得意。
他有理由得意和驕橫。立柱子上屋架的時候,老白毛和老葉產(chǎn)生過分歧。老葉一定要在柱子之間加上三角支撐架。老白毛說不費那個勁,砌上柈子,墻就是支撐架。老葉說,有了三角支撐整個房子便連成了一體。兩人嘰嘰咕咕好一陣兒,最后還是聽老葉的,他是木匠,還是支部書記。其實,老白毛心里早就服了,嘴上要為自己爭個面子。
立好房架子,便是壘墻體、立門窗、蓋天棚和苫蓋屋頂。
用木柈子壘墻體,做法與用磚或坯砌墻大致相同。用摻和草莖或麥秸的泥巴當黏合劑,壘起一塊塊柈子,半途壓上小桿定位,然后接著往上砌,直到填滿橫梁以下、門窗邊框留出的全部空隙。木頭墻里外要用泥巴糊得嚴嚴實實(包括頂上的天棚),不能漏一絲縫隙。天棚用楊樹小桿或柞木小桿鋪成。泥巴一遍干了再抹一遍,一遍遍地抹,目的是防止房子漏氣。房頂和天棚之間,還要填充木屑,既吸潮又保暖。冬天,零下三四十度,保暖第一位?!搬槾蟮目p牛大的風”,一旦房間漏氣,即便不停地燒火,也熱不起來,熄火后,房間很快變成冰窖。
在墻上糊泥叫“甩大泥”,除了用力沒有規(guī)矩。雙手捧起和好的泥巴,用力向柈子墻上擲去。借著甩出去的力量,泥巴牢牢巴在柈子的縫隙間。一伙人孩童般肆意玩耍泥巴,舉止瘋狂而任性。內(nèi)心的怨恨、不平和郁悶,隨著泥星子四處飛濺,猶如醉酒時的發(fā)泄。有時候,過度的堆積,泥巴無法承受自身重量,滑坡似的從墻上掉下來,只得重新來過。整面墻被泥巴蓋滿,拿起抹子或木片,損有余而補不足,將高低不平的墻面一寸寸抹平……糊得嚴嚴實實的墻面,經(jīng)過冬夏兩季的熱脹冷縮,裂隙縱橫交叉。所以,每年都要抹一遍墻,墻壁一年年地厚起來,茅屋一年年地往下沉……只要房里住人,每年抹墻,房子就能長久地存在下去,起碼比人的壽命要長。
中午休息,在井臺邊洗去手上的泥巴,曾莎低聲“呀”了一下。
“怎么啦?”我在一旁問。
從伐木地回來,她踐諾幫我洗被子,我們之間就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說不清楚,但都明白,兩人關(guān)系自此非同一般了。
“不好,我的手表不見了?!?/p>
她是知青中唯一戴表的人。手表是下鄉(xiāng)時父親給她的,囑咐隨身戴著,睡覺時也不要脫下。當然干活時也是戴著的。
“一定是掉在泥巴里,甩進了墻里?!?/p>
整整四面墻的泥巴,還有砌進柈子墻的,泥天泥地。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里,一伙人在濕乎乎的墻面上一寸寸地探摸。直到天黑,手表還是蹤影全無。李以娜一邊找表,一邊口里念念有詞:“這個事跡要上報縣里,要通報表揚……”
曾莎瞪了她一眼:“你少來事,這件事不能讓我爸知道。這塊表是他和我媽的結(jié)婚信物?!?/p>
這件事讓曾莎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有了墻,有了天棚,房子成一個長方形的盒子,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待到三角形的屋架上,鋪上檁子,釘上椽子,蓋上木板,苫上茅草,屋子才算成型。苫蓋茅草時,人蹲在高高屋頂上,接過地面投上來的草個子,一縷縷分開,從下往上均勻地鋪開。鋪一排壓一排木條,人往上移,再鋪第二排,后排的梢壓著前排的頭,層層壓實,直至屋脊。鋪好的茅草足足有二十公分厚,毛茸茸的,富有彈性,草香彌漫,風吹過,草莖微微起伏,卻又紋絲不亂。
苫蓋房頂?shù)牟?,要到深山河谷的草甸里去割。那里的草長得齊腰高,密實厚重韌勁十足,齊刷刷地鋪出好幾里地。此地割草用釤刀,一人高刀柄,一米長刀身。人站在草叢里,緊握刀柄,刀尖貼地插進草間,扭動身體掄出半個圓圈。刀鋒過處,劃出扇面狀的一片空地,斷了根的草被刀把上的木齒攏起,甩向一邊整齊地疊成一鋪。一刀下去連割帶甩,起碼幾十公斤重,光靠手臂的力量遠遠不夠,扭動腰部聚齊全身力量,才能完成整個過程。打草的都是男人,排成階梯似的隊形,沿著草甸邊緣,依次向前推進。一刀一刀又一刀,毛茸茸的草甸被剃頭似的趟出一道道缺口。倒下的青草晾干以后,被卷起扎成草個子,裝上馬車拉回駐地,部分用來苫蓋屋頂,亂草則留作牲口的冬飼料。
收草那天,天藍得出奇,云絲一縷縷地拉長,伸展到遙遠的山巒邊際。除了做門窗的,全隊人在老白毛帶領(lǐng)下開赴草場。我、曾莎,還有李以娜,都去了。每人分配了包干的地塊。曾莎和我緊挨在一起。李以娜在我們的前面。自從參加了知青代表會,去過大寨,又到處巡回演講,她與曾莎的關(guān)系日漸疏遠,表面上看兩人相處與前并無兩樣,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密感早已蕩然無存。只要看到曾莎和我在一起,她更是離得遠遠的。阿三又在上海養(yǎng)傷,她顯得形單影只。
由于是包干,我盡量將曾莎的那份捎帶上。她還沒有從丟表的陰影里走出,滿臉的心事重重。后來,兩人干脆作了分工,我集草扎捆,她搬運歸堆。最初,我們還能看見李以娜。她在前面,時而彎腰攏草扎捆,時而站立不動,背對著我們發(fā)呆。后來,就不見了她的影子。說不清楚為什么,這個年紀的女人比男人心事多。
下午,西邊的山脈擋住陽光,河谷草甸被分割成陰陽兩面,向陽面綠得刺眼,背陰面幽深如晦。包干的活干了大半,人也有點倦意。展望偌大的草甸,除了我和曾莎,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十幾個人就像鹽溶進水里,只知道存在,不知道在哪兒。風輕輕地吹,草香彌漫,河水在石縫間跌宕的聲響若有似無。我躺在草堆上,本想歇口氣舒展一下僵硬的腰肢,誰知眼皮禁不住地打架,沉沉地睡去。
睜眼醒來,我看見曾莎坐在邊上,臉色酥紅,眼睛盯著我的下身。那里正呈現(xiàn)一幕令人尷尬的景象:單薄的褲腰間,直挺挺地支起傘狀,褲子門縫少扣了一個扣子,里面的襯褲被頂?shù)寐冻鲆唤恰蚁乱庾R用手去捂私處。欲蓋彌彰的做法,反而嚇到了曾莎。她馬上扭轉(zhuǎn)頭去,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
我用力去壓凸起的部位,試圖用暴力強迫它屈服,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它不但沒有低頭,反而更加堅挺。
這時,曾莎回過頭來,似乎承認剛才看到了一切。她似懂非懂地問:“你是不是夢見了什么?”
“沒有啊?!蔽业拇_沒有做夢。
“不做夢,它怎么也會起來?”她顯得有點迷惑。
她也許想問我,是不是夢見她了。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彼谋砬槔锔嗟氖呛闷妫八尤粫约和ζ饋?,還有這么大的力量?!?/p>
經(jīng)她這么挑明一說,原本漸漸平息的它,又一次彈起來。我雙手一再往下壓,但它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
“我都看到了,不要再欺侮它了?!彼笄檎f。
我松開手。褲門的裂隙里再次露出底褲的花紋。
我正欲起身躲避,她驚訝地叫出聲:“草爬子,一只草爬子正在往里面鉆進去。”
我頓時毛骨悚然,連忙問:“真的,在哪里?”
相比蚊子小咬,在野外我們更怕遇上草爬子。這種比臭蟲還小的爬行動物,一旦咬住肉,就不會松口,一直往肉里鉆,吸夠血后,還會在原地駐下。一只吸飽血的草爬子,有原有體積的四五倍大。要請它出來,還不能用手指去摳,越摳它越往里鉆。唯一的辦法用點燃的煙頭去熏烤,將它逼出來。
“你別動,躺下,我來幫你拿掉?!彼f。
局面完全失控,只能怪我糊里糊涂睡著了。我松開雙手,平躺著,腦子里一片混沌。我緊張地看著她伸長食指和拇指,隔著薄薄的一層布,在那個凸起的部位,試探似的去摘掉蟲子。她的手在抖索,不敢用力,一時拿不住臭蟲大小的蟲子。
“不好,它還在往里面鉆。”
“快點抓呀,別讓它進去?!蔽液ε碌寐曇舳甲兞?。
她不再顧忌,手指對準蟲子按下去,按一下,再按一下,隨著蟲子爬行的軌跡,一下比一下用力。猶如開關(guān)對于電流,對應(yīng)那手指的按壓,我渾身觸電似的伸縮彈跳。她整個手掌放在那個凸起上,三個手指慢慢捏緊。
“抓住了,抓住了?!彼老驳嘏e起手里的蟲子,另一只手還在那上面拍了一下。
我不敢看她,閉上眼睛,享受著那美妙的感受。
隱隱約約,遠處傳來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以為是曾莎的聲音,睜開眼睛,卻見她正挺直腰桿探望四周。那聲音既像不堪重負的嘆息,又像無限上升的歡快。第一感覺,有人窺見了我們不堪的舉止,在發(fā)出警告。我從迷亂中驚醒,拉一下曾莎。兩人嚇得縮起身子,俯首抱頭,天仿佛塌下來,再也無臉見人。
許久,我們才抬頭四顧,想弄明白聲音的確切方位和真正含義。
大草甸一片寂靜,那聲音好像是我們的幻覺。
四目相對,似乎在詢問:“你聽到了沒有?”
兩個人都在點頭。
“是我不好?!蔽仪妇蔚卣f。
“是我不好?!痹t著臉說。
壓抑不住的呻吟再次響起,變得急促而無奈。這一次聽清楚了,離我們大約有一百來米的距離。我們交換了眼色,從草堆里起身,躡手躡腳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草堆邊上,躺著一把攏草用的鐮刀,沒有看到人。草堆被壓成窩狀,中間部分深深陷下去,草個子被攪得一片凌亂。我回頭目測一下距離,認定那聲音是從這里發(fā)出的??梢韵胂螅莻€壓抑不住呻吟的人,曾在這里有過怎樣的掙扎、纏斗,或者滾翻。只是很難判定是一人所為,還是兩人同處。
曾莎撿起那把鐮刀,看了片刻說:“是李以娜的?!?/p>
“肯定嗎?”
“刀把上有一截燒焦的痕跡,我燒炕時用它撩火留下的?!?/p>
遠遠近近,午休后的人在草場上浮現(xiàn),卻不見李以娜的影子。
收工回家,曾莎將鐮刀還給李以娜。
“這不是我的鐮刀。”李以娜一口否定,拿起放在墻角的新鐮刀,“你看,我的在這里。”
曾莎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一臉疑惑:“她為什么要說謊呢?”
七
也許是燭光的照射,飯桌上,老白毛的臉色黑里透亮,精神許多。
“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這些小年青?!彼珠_只剩一顆門牙的嘴,滿臉皺紋擠向臉部中央,帶點邪笑,“這塊地方,六七十年前就有過一個村莊,人口比鄉(xiāng)里還多呢。”
“嗬,怎么沒聽你說過。”阿三說。
我可是早就聽老白毛說過。當年他帶我在附近林子里轉(zhuǎn),尋找柞樹林子,放倒后做木耳營子,爛它三年,到時候收黑木耳。休息的時候,他告訴我,開荒建點的地方,當年有過上百口人的村莊。土匪來了,一遍遍搶掠,人口漸漸少下去。他帶領(lǐng)一個排前來剿匪,結(jié)果被上千名土匪包圍,一仗打下來,全排的人死剩下他一個,村子也被土匪一把火燒了……
“那年春天,”老白毛可不管我是不是聽過,精神矍鑠地說,“村子突然多了一些老鼠,看上去不像是本地的,個子要比本地老鼠大……”
失去的村莊換了一個版本,老鼠的事他沒有對我說過。
曾莎受驚似的“呀”了一聲。
老白毛看著她,在琢磨是不是說下去。
“說,繼續(xù)說?!卑⑷f,一邊用火柴梗撥亮燭光。
老白毛瞇起眼睛,繼續(xù)說:“起初,村里人沒把老鼠當回事。土匪毀村以后,回來的村民幾乎家家斷糧,靠挖地里沒有收盡的土豆充饑。有人就將打死的老鼠,剝皮后烤著吃,一時間全村散發(fā)著烤鼠肉的香氣。幾天以后,吃過老鼠的人得了一種怪病,高燒不退,滿臉赤紅,走路像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搖著晃著,一跤跌倒,就再也起不來了。沒有人再敢吃老鼠,可是不吃老鼠也沒躲過一死。不出半個月,村里的人都倒下了。外面的人得到消息,穿了防疫服進村察看。村里到處是死人,爛得渾身爬滿了蛆。我那時候被關(guān)在縣牢里接受審查,逃過了這一劫……”
“你,你們當年怎么不說?”曾莎嚇得蜷縮身子,忍不住地責問老白毛。
“我怎么能說,說了那些死人,你們這些活人還敢在這里待下去。”
“后來查清楚沒有,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三問。
“查了,是小日本當年做試驗的老鼠竄進了林子,一代一代,生了死死了生,留下的種子。老鼠得了這種病也活不長,很快也死光了??墒?,也沒有人再留在這塊地上?!?
我也感到后怕,憤憤地責問:“你說的這些可是真的?當年,要是我們也得了這樣的病,誰來負責?!?/p>
“你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嘛。政府都說消滅了鼠疫,你們還怕什么?!崩习酌f。
阿三盯著我:“林寂,這件事你不要寫,將來會嚇走游客的?!?/p>
老白毛笑笑說:“我說的句句是真話,你可以到縣里去查檔案。”
“不說那些嚇唬人的話了。你幫我估算一下,村里這些茅屋,如果沒有人住,大概能站立多久?”阿三的思路圍著旅游點打轉(zhuǎn)。
“老葉啊,知青的房子經(jīng)你加了三角支撐架,屋頂塌了架子不倒。依我看,不住人的話,也就三五年時間吧?!?/p>
“這不行,起碼也得撐上十年,看來還得雇人住著。”阿三若有所思。
曾莎收拾碗筷,拿到灶臺上。舀水洗碗時,她看到水缸已經(jīng)見底。
“喂,你們誰去打點水來?!彼f。
阿三還纏著老白毛,問這問那。我明白她這是沖著我說的,便走過去提起水桶和扁擔。這時候,阿三在問老白毛:“聽林寂說,你去過西米干河的源頭,那地方好找嗎?”
我回頭看一眼老白毛。他的眼神一片恍惚,無法判斷他回到了過去還是活在當下。
“快去呀?!痹衷诖叽?。我只得放棄傾聽下文,走出門外。
村里的機井是我們走后建的,我不知道確切的位置,只有去原先留下的那口井。一路上,當年打井時的忙亂仿佛還在眼前。星光下,井臺上鋪的木板七撬八裂,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湊近井口。井壁青苔如茸,漆黑如墨,看不到井里的水光。井架還在,卻不見系繩的轱轆。無奈之下,只有去河邊打水。沿著荒蕪的小道,我來到河邊。水聲幽鳴,恍若嗚咽。彎腰舀水的當口,一只烏鴉撲棱棱騰起,從頭上掠過。我內(nèi)心一驚,茫然四顧。隔著河,對面山坡的榛棵叢中,李以娜的墓赫然就在眼前。印象中,那墓的位置還要遠許多。再往深里一想,我嚇出一身冷汗。從井邊到河邊,這一路正是李以娜人生最后走過的線路。
我再也無心看景,撈了一桶河水,分裝兩只桶,挑起就往回走。一路小跑,如驚弓之鳥,水在桶里晃蕩,灑了一路。眼看到了屋門口,柴火堆邊上突地冒起一個人來,兩手慌亂地提著褲子。
“誰?”我驚喝一聲。
“別叫,是我。”曾莎的聲音,“天黑看不清茅樓,村里沒人,我就地方便一下?!?/p>
回到屋里,老白毛和阿三面對面還在說話。
阿三見我一臉慘白,問:“怎么,撞見黑瞎子了?”
我一個勁地搖頭,沒有回答。
“今晚上,看來得在這兒留宿了?!痹f,“走十幾里夜路,說不定真的會撞上什么?!?/p>
“我跟你們說了嘛。明早小白毛開車上來,拉我們?nèi)ノ髅赘珊涌丛搭^?!卑⑷纯蠢习酌?,“他答應(yīng)了,為我們帶路?!?/p>
老白毛點點頭:“那地方只有我知道,你們自個去,只能望見一片塔頭甸子,找不到泉眼的?!?/p>
“那,今晚睡哪里?”曾莎問。這才是她擔憂的問題。
“夜間天冷,村子里就這兒還有一鋪暖炕。你們哪也不用去?!崩习酌呐目幻?,自豪地說,“就在這兒,擠一個晚上?!?/p>
“我們幾個睡在一鋪炕上?”曾莎在猶豫。
老白毛眼珠骨碌一轉(zhuǎn),笑了:“你又不是大閨女,還這么講究。我告訴你,人過五十五,不分男和女。你就別擔那份心了?!?/p>
燭光下,曾莎的臉唰地紅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年近六十的女人噴紅羞怯的臉色。
“要不,你把我的蓋被拿上,去隔壁房間睡?!崩习酌f。
曾莎打開手機的光,去隔壁房間察看。我和阿三哈哈地笑。我一邊笑一邊看老白毛,卻見他一臉的嚴肅,眼神又變得呆滯。
曾莎回來了:“不行,那炕上都長起了草,根本不能睡人?!?/p>
我說:“你就睡這里吧,蠟燭一滅,誰還能看見你在做什么?!?/p>
阿三說:“這個好辦,男女之間隔一張炕桌,這樣誰也碰不了誰?!闭f著,他還真把炕桌搬動一下,將曾莎隔在了緊貼山墻的一邊。“這樣,你可以放心睡了吧?”
還沒等我們安定下來,老白毛那邊早沒了聲。湊近一看,他微閉雙眼,緊靠墻腳,陷入迷盹中,嘴縫里流下一條細細的哈喇子。
阿三還處于亢奮之中,用力在虛空中劃了一大圈,說:“天賜良機啊。不用花一分錢,這個荒廢的村莊就是我的了。自然景觀加人文景觀,多好的旅游資源?!?/p>
“阿三,我和林寂也是這個村莊所有者,你不能一個人吃獨食?!痹R上反駁說。
“我說的我,就是包括你們在內(nèi)了?!卑⑷B忙解釋,“剛才和老白毛說著話,我就在盤算了。開發(fā)以后,在這里開荒建點的知青都有股份,這點我可以保證?!?/p>
我沒有擁有過股份,聽人說股份兩個字,感覺像是毛毛蟲在身上爬,忍不住反刺他一句:“你把機械廠盤到自己名下的時候,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阿三一臉無辜地說:“這算什么話。那是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又不是我自己能說了算的。不信,你問問曾莎,那年頭,愿意接下那些爛攤子的人,還是要有點冒險精神的。”
“冒什么險,又不要你花一分錢,國家還包了工人的遣散費?!痹樹h相對地說,“你不要扯上我。我們是兩條路子?!?/p>
我看看曾莎,又瞧瞧阿三,心里想,曾莎說的沒有錯。這兩個人發(fā)財?shù)穆纷哟_實大相徑庭。阿三病退回了上海,分配到一家做訂書機的機械廠當工人。知青大返城后,我去看過他一次。他當上了廠長,可以請客簽單。他請我在大富貴酒店吃了一頓龍蝦宴。再后來,我忙于個人就業(yè)和婚姻,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兩股道自此分岔。聽人說過,他后來承包了機械廠,別人不再稱他廠長,而是叫老板。十多年后,我們再次碰頭,他說早已賣了老廠的地皮,當上了房地產(chǎn)開放商。
不知不覺中,炕桌上的蠟燭化成透亮的水,白色的燈絨躺倒在水中,火苗像溺水者求救的手,不停地晃動。沒等我們找到新蠟燭,火苗加速下降,在蠟油中跳躍,倏然熄滅。黑暗像洶涌的洪水,鋪天蓋地將我們淹沒。
敞開的門洞里,灑了一地的星光。三只手機的光,在炕上晃動,墻上人影亂舞。
“睡吧?!卑⑷f著,貼著老白毛躺下。
“睡吧?!蔽覠o奈地應(yīng)和,躺在炕桌邊。
炕桌那邊,曾莎還坐著,翻看相機里的照片,屏幕光自下而上反射在她臉上,像極了傳說中的女鬼。此時有人進屋,肯定會被她嚇得靈魂出竅??礃幼?,她要坐一個晚上了。我扭過臉,避開幽昧的光亮??幻婧苡?,還有一股哈喇味,像陳年風干的臘肉??幌目p里一定還有虱子。
睡意剛剛涌來,卻被驚天的呼嚕擾斷。躺在邊上的阿三,鼾聲突起,猶如飛機起飛前的轟隆,而且極不規(guī)則。年青時,他睡覺很安靜,有時半夜醒來,我還擔心他一覺睡過去了,忍不住伸手去試他的鼻息。歲月無情,將他打造成大肚男和巨鼾癥患者。
“嗨,嗨,”我忍無可忍,推醒他,“阿三,拜托了,你一睡,我們只有醒著陪你。想想辦法吧?!?/p>
阿三自知呼嚕厲害,識趣地拿起外衣,去了隔壁。他躺到長草的炕上,居然很快又入睡,鼾聲依舊,只是距離遙遠了,可以忽略不計。曾莎還在看相機里的照片,發(fā)燒級的愛好者。黑暗里,風塵奔波的勞累令人身心俱疲,睡意像潮水一樣,溫暖而強勢地撲來……
我夢見妻子的手在被窩里拉我的胳膊,稍作掙扎,那只手捏得更緊了。醒來,睜開眼睛,夜色朦朧。曾莎的手從炕桌下伸過來,正捏緊我的胳膊。
“你聽,屋外什么動靜?”她低聲說,聲音微微抖動。
洞開的屋門外,風掠過樹梢沙沙作響,河水在石坎上跌落,嘩嘩聲近在耳旁。我一時沒有聽出異常的聲響,正想問她,一陣嚓嚓嚓的聲音傳來,像有東西在樹干上蹭癢。
“黑瞎子進村了?!彼@恐地說。
“不會,秋天山里有的是食物,黑瞎子不會進村的?!蔽野参克?。
“那么,這聲音……”她越發(fā)緊張,手下捏得更緊,“會不會是老鼠。老白毛說的那種大老鼠。”
“不像,老鼠啃木頭咔咔咔。要不,我去看看?!睘榱舜蛳念檻],我下炕穿上鞋子。
“我也去。”曾莎跟著下了炕。
我們手牽著手,踮起腳尖移向門口,站在黑暗里,探頭觀察門外。后半夜,月亮起來了。遠近的景物,亮的更亮,暗的更暗,像黑白分明的版畫。白霧輕紗一樣浮在河谷里,漫延翻滾。屏息靜聽,聲音從李以娜墓地那邊傳來,若有似無,然后消失,再也沒有了。
“是不是野豬?”曾莎不敢確定。
我沒有回答。許多年前,草場上那一聲低沉的喘息,又一次直刺我的心底。
回到屋里,老白毛還在沉睡。這時,我才注意到,阿三的鼾聲沒有了。走進隔壁房間,月光透過窗欞灑了一地,炕上空無一人。正納悶阿三去了哪里,門口一具巨大的黑影向我們逼近。
“誰?”我下意識地問。
“是我,阿三?!?/p>
“你去哪里了?”曾莎頗為不滿,“剛才在野地里亂竄的,原來是你啊,把人嚇得半死。”
阿三說:“我起來撒尿,見月色清亮,一時興起,便到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
“你就不怕被黑瞎子和野豬撞上?!?/p>
“這年頭,野獸怕人?!卑⑷f。
“你去了李以娜的墓地?”曾莎問。女人對這個問題比較敏感。
“去了,白天沒趕上,晚上去瞧瞧也一樣。我原以為墓頭早已被野草埋了,還特意關(guān)照小白毛明天拉一車沙子過來,重新起個墳頭。想不到那里打理得還算干凈,還建了一圈柵欄?!?/p>
我和曾莎會意地交換一下目光。阿三口氣輕描淡寫,但骨子里還留著那份初戀。
阿三說完,仍在長草的炕上睡下。還沒等我們離開,鼾聲又起。
我和曾莎回到老白毛旁邊。
“你睡一會兒吧,別怕?!边@次是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睡夠了,幫你們看著。不會有事的?!?/p>
曾莎的手在我掌心中停著,捏緊了,躺在我的身旁。隔在中間的炕桌,被她推到一邊。撐不住后半夜的瞌睡,她很快睡著了。她的手比想象中更粗糙一些,但還是那樣的小而軟,捏在掌中如揉著一團面粉。我奇怪自己居然沒有慣常的生理沖動,連白天看到她臀部高翹時的聯(lián)想都沒有。難道真的如老白毛所說,人過五十五,不分男和女?我側(cè)過身去,空著的那只手,搭向她的腹部,并慢慢地往下移,試圖找回年輕時那份沖動。隔著薄薄的底褲,那里溫暖得像動物的巢穴。睡夢中的曾莎輕輕呻吟一下,兩條腿夾緊了。我隱隱有了一點反應(yīng),但沒有進一步的沖動,僅此而已。
隱藏在草甸深處的喘息聲,耳邊回響,放大,經(jīng)久不息……
八
那幾天里,接二連三發(fā)生了一些事。
先是阿三傷愈,從上海回來,帶了大白兔奶糖、兩斤大米和一斤香腸。當晚,大伙聚在女生宿舍,吃了一頓香腸飯,還嚼光了他的奶糖。席間,阿三講山外面的傳聞,還有“一只繡花鞋”的故事。那個晚上,一直鬧到頭遍雞鳴。第二天早上,出工鐘響了半天,出來的人稀稀拉拉。老白毛沖進宿舍,掀了我們的被子,把人全部趕出房間。一整天在黃豆地里鏟草,一伙人無精打采,好像吃了迷魂藥。
這天晚上,老葉一臉神秘,把曾莎叫到隊部談話,和他一起的還有老白毛和副隊長李以娜。大伙正在打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見曾莎被李以娜扶著,哭得渾身散架,從隊部走出來?;氐剿奚幔活^倒在炕上,悶在被窩里哭泣。從李以娜嘴里,我們才知道,曾莎父親在為一個國王訪華充當翻譯時,所坐的車發(fā)生了車禍,因公殉職。在國王的請求下,作為撫恤條件之一,她將被調(diào)回上海工作。她的父親要等她回上海后才能安葬。
第三天,我,還有阿三,都沒有出工,幫曾莎打點回家的行李。她不再哭泣,只是一個人坐著發(fā)呆,眼神玻璃球似的發(fā)僵。我不敢正面與她對視。李以娜拿來隊里送的豆油和白糖,然后離開,說是到隊部商量事兒。
夏天是小興安嶺的雨季,去黑龍江邊國道的山路,爛成了泥漿塘,只有履帶拖拉機勉強能走。不巧的是,隊里那輛拖拉機正大卸八塊在維修,兩三天時間動彈不了。曾莎此時有兩個選擇,要么步行六七十里去江邊坐船再轉(zhuǎn)車;要么走二十來里地,到林場搭車,直接上烏伊嶺火車站。曾莎眼睛盯著我,要我?guī)退弥饕狻?
我對她說,誰知道兩三天后拖拉機能不能修好,要不,還是步行吧,我送你。此時,已近中午,哪條路也走不了。我們決定明天一大早起身。
事情就出在這天的午后。在曾莎那兒吃過午飯,我回到男宿舍,出工回來的人正在小憩瞌睡。從兩層窗戶間看出去,陣雨過后的天空云彩紋絲不動,村子里靜得如死寂一般。我還在考慮曾莎的困境和我們的關(guān)系,恍惚聽到篤篤的敲門聲。前去開門以后,卻不見人影。一低頭,看到地上有張紙條,學生練習簿上那種帶線格的紙,彎腰撿起來看,上面寫著一行鉛筆字:
現(xiàn)在就去木工作坊,階級斗爭新動向。
正在疑惑,阿三從屋后的茅樓那邊轉(zhuǎn)過來,手里也拿著同樣的紙條,上面也是這么幾個字。他說,剛剛在茅樓里撿到的。我四處張望,尋找送紙條的人,看到不遠處女宿舍的門也開了。曾莎站在門口,一臉的惶惑,手里也拿著紙條。
仿佛集體中蠱似的,大伙三三兩兩從住所的門洞里出來,移動腳步,悄然無聲,向木工作坊走去。
木工作坊是蓋房時搭建的,板皮和樹桿作墻,四面無窗,到處透風。新房蓋成后,它孤零零地被棄在村里緊邊上。平時這里是老葉做木工活的領(lǐng)地,別人沒事不會光顧。
我、阿三和曾莎,最先到達木工作坊。各自扒著板墻上的縫隙,費勁地朝里面窺看,想看清楚是什么階級斗爭新動向。
短暫的昏昩過后,我看到了,幽暗的光線下,木工案板上,兩具人體重疊在一起。兩人穿著上衣,下身精光,相向緊貼。模模糊糊,看不清人臉。仰躺在下面的那個人螳螂似的撐開兩條光腿。上面的人光著屁股壓在上面,在兩條腿之間,像木匠推動刨子似的一起一伏,一下比一下用力。所有裸露的肉體部位白得耀眼,與周圍的幽暗形成鮮明的對比。兩人身體的每一次聳動,都伴隨著案板的吱呀聲。從兩人胸腔深處噴出的呻吟,猶如勞作時不堪重負的哀嘆,低沉而悠長。這種景象,我還是頭一回看到,頭皮唰地過電一片酥麻,渾身爆起雞皮疹子。再看邊上的人,阿三張大了嘴。曾莎則像木雕似的呆住。
陸續(xù)到來的人,圍著作坊尋找板皮的縫隙,朝里面張望。窸窸窣窣的響動越來越大,驚醒了在里面忘情做愛的那對人兒。他們停下動作,分離身體,傾聽張望。這時我們看清楚了,壓在上面的那個人是老葉,從案板上坐起來的是李以娜。
誰也沒有想到,階級斗爭新動向竟是這兩個人。
還沒有等我緩過神來。身邊的阿三突然爆發(fā),一腳踹開虛掩的房門。曾莎捂住臉,不堪羞辱地轉(zhuǎn)過身去。眾人跟隨阿三一涌而入。雙方面對面,空氣凝固,短暫的死寂。赤裸下身的兩個人,和一群不諳風情的年青人,同時陷入不知所措。老葉馬上意識到下身光著,伸手去拿擱在條凳上的褲子。沒等他得手,阿三搶先一步,將條凳上的衣服抓到手里。自己的女朋友被別人睡了,阿三內(nèi)心的憤怒可以想見。一條女式褲衩掉到地上,我連忙撿起,緊緊捏住重要罪證。
老葉兩手護著下體,眼神充滿絕望,像面對屠刀的牛。
李以娜兩臂抱肩,微微發(fā)抖的身子向前彎著,下巴緊抵到胸前,看不到她的臉。上衣前襟遮住她的身子正面,露出后面白白的臀部。
“走,走,到隊部去?!?/p>
呵斥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不但有男聲還有女聲。
我聽不清自己喊了什么,但一定參與了呵斥。
在眾人的推搡下,犯事的兩人步履艱難,挪出木工作坊。暴烈的陽光照得他們瞇起眼睛。老葉看一眼緊捏在阿三手里的衣褲,回頭又去看下身裸露的李以娜。他脫下身上的襯衫,圍在李以娜腰間,遮住她的隱私部位。從木工作坊到隊部這一路上,一伙年青人押著一對男女,群情激昂地行進,仿佛一場勝仗后凱旋,還捉了兩個俘虜。俘虜中,男人全身赤裸,僅用雙手捂住漆黑的私處,腳步踉蹌。女人腰間圍著一件男式襯衫,始終低著頭,頭發(fā)密密遮住臉部,看不到絲毫表情……
兩個“人犯”在隊部整整坐了一個晚上。陪同他們的還有老白毛。他守著電話機,等候上級的處理意見。
曾莎沒有等到這兩人的處理結(jié)果。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出門,踏上回上海的路途。此行,沒有走黑龍江邊的國道,而是穿山越嶺到了伐木場。運氣不錯,我們搭上一輛拉雜貨的解放牌卡車。
卡車沿著拉木材的林間路,上坡、下坡,沒頭沒腦地往小興安嶺的深處鉆。筆立欲傾的崖壁,危巖高懸;深不見底的深澗,巨石如卵;烏云河就在峽谷深處纏繞。在車上,眼光不管投向哪一邊,都是命懸一線,車輪稍有偏差,隨時會車翻人亡。還不敢閉上眼睛,生怕危險來臨時,連個逃命的機會也沒有。
一輛拖著重掛的運木車,呼呼吼叫從后面追上來。在超越卡車時,駕駛員年輕的臉上,顯露出得意的神態(tài)。稍縱即逝的瞬間,運木車的尾部刮蹭到了卡車頭,在路上劃出一道S形軌跡,輕輕一躍,一頭撲下懸崖,掉進數(shù)十丈深的谷澗??ㄜ嚤还蜗蛄硪贿?,擦著路邊的崖壁停下來。我們驚魂未定,下車察看。谷澗下,滿臉是血的司機爬出車頭,仰面朝天沖著卡車做打電話的手勢,然后坐在谷澗的亂石上。懸崖邊上根本沒有上下落腳的地方,卡車只得加快速度,去最近的采伐點打電話。
直到司機打完電話,卡車穿行在平坦的林間,車上的人才稍稍松口氣。道路兩旁,鋪天蓋地的松樹林,黑得如深邃的洞穴,陽光從樹梢間射入,如萬箭穿梭。松針鋪滿林間樹下,層層疊疊,灑滿一地金黃,沒有一絲雜色。密不透風的白樺林,亭亭玉立,嫵媚妖嬈,織成的林帶如綿亙的粉墻圍起山頭,埋葬了一切骯臟。
在火車站,臨分手的時候,曾莎突兀地問了一句:
“你看,會怎么處理李以娜?”
在路上,她一臉愁云,滿腹心事。我以為她被惡劣的路況嚇壞了,原來她記掛著這件事。
“難說,事情鬧得這么大,想瞞也瞞不過去?!?/p>
“我想了一晚上,謝天謝地,如果不是兩年前李以娜被拖拉機壓進水里,現(xiàn)在困在隊部的那個女人,很可能是我?!?/p>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她又是巡回演講,又是去大寨觀摩,還當了副隊長,聽說馬上要作為女知青代表提拔去縣里當副縣長。男人們除了喜歡女人,也看重這些光環(huán)。她對那些提攜她的人也有感恩之情吧。只要男女都有這份心,發(fā)生這種事是早晚的。”
“她不是有阿三嗎?”
“恐怕阿三還在這么想,可她見過世面后,早就不再有這份心了。我在她面前一提阿三,她就不耐煩,說根本就沒有那回事。你沒聽說,阿三去上海半年多,她連一封信也沒有?!?/p>
“就這一下子,李以娜毀了?!蔽掖蠡蟛唤獾卣f,“不知道那些紙條是誰寫的?那個人一定早就盯上這兩個人,掌握了他們的活動規(guī)律,這才一抓一個準?!?/p>
“你說呢?!彼⒅?,“我看你就有嫌疑,阿三和你是朋友,你想幫阿三出這口惡氣?!?/p>
“你,你怎么可以這么說?!蔽乙患敝?,出口反擊,“要么是你吧,你和李以娜住一個屋,了解她的一舉一動。命運對你不公平,你想找點回來。”
“你看我是這樣的人嗎?”曾莎不置可否地笑笑,“那照你這么說,老白毛和老葉住一室,他也有可能嘍?”
“不管是誰,也犯不上讓他們在大庭廣眾出這么大的丑?!?/p>
“這種事只有當場捉奸,多人作證,才可以算數(shù)?!?/p>
“好,好,不談李以娜,說說我們?!弊詮穆牭剿厣虾?,這句話一直在我肚子里轉(zhuǎn),“我們今后會怎么辦?”
曾莎一臉的落寞:“我也不知道。說起來,我們之間還真算不上什么。除了拉拉手,別的什么都沒做過。要是我們辦過結(jié)婚手續(xù),說不定還可以對我爸的學校提提要求,一起回去。好了,我們也只有聽天由命?!?/p>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的無辜,很明顯她拿定了主意。這使我很傷心,可臉上還是掛著笑。我不想讓她覺得我要拖她的后腿。
火車開動以后,我搭車回到林場,連夜走回隊里。
沒想到,隊里手電光交織,人聲嘈雜,亂成了漆黑夜幕下翻滾的雨云。
阿三告訴我:“老葉和李以娜失蹤了?!?/p>
九
一覺醒來,炕上只有我一個人躺著。看手機,五點還不到,屋外已是晨曦滿天,燦爛如畫。我下炕走出房間。老白毛正蹲在灶前煮粥,煙火的松脂香味彌漫一室。阿三站在門口抽煙。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在河邊拍照的曾莎。
紗布似的白霧繚繞河谷,忽而白如乳汁,欲浮則沉,盤桓不去,忽而飄移搖曳,若隱若顯,變幻無窮。晨霧之上,晨曦分分秒秒改變著山頭和云彩的顏色,猶如魔術(shù)師的點金杖,將天地繪成仙境。曾莎在仙境中移步換景,身影充滿動感和肉感。
想象中相機快門按響的聲響,在我的內(nèi)心變成高亢的呼喚。我突然后悔昨晚錯過了什么,入夢前的那一刻,我本該接上三十多年前斷去的線頭。
“這個女人瘋了?!卑⑷蜗伦焐系南銦煟俺蓤F成團的小咬,會把她的臉咬成芝麻燒餅?!?/p>
果然,肉眼就能看見,成群結(jié)團的小咬在霧氣中飄忽移動。這種飛蟲的體積比蚊子小,但無孔不入見肉就咬。在日出日落時段最為兇猛。當年清晨下地干活,我們都要扎緊袖口褲腿領(lǐng)口,還要用毛巾或外衣遮臉。此刻,我和阿三躲在屋門口,受到煙火氣的庇護,才避免了小咬的攻擊。
“她可能涂了驅(qū)蟲藥水吧。搞攝影的人都有這套裝備?!?/p>
“誰在說曾莎了?”阿三剜了我一眼,“我說的是李以娜。那天,在水泡子里找到她時,她那張小咬叮過的臉,被水浸泡過后,就像糯米赤豆糕……”
我愕然地看著他,不知如何回應(yīng)。
“哦,對了,”他從回憶中返回,“這些你不能寫進故事里,游客是來享受美景的,不是來遭罪的。”
“我剛才又去看過那個墓了,沒有想象中的荒蕪?!彼终f。
“一定有人在經(jīng)常維護。”
“還能是誰?”阿三朝身后的黑暗瞥了一眼,“別人和知青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只有老白毛才會來做這件事?!?/p>
話音剛落,屋里傳出老白毛聲音:“老葉,進屋吧。稀飯和餅子弄好了,趁熱吃?!?/p>
“操,他還把我當老葉,癡呆得厲害呢。”阿三嘟噥著。
“你就當一會兒老葉吧?!蔽议_玩笑說。
“你也把我當死人啊,晦氣的。如果不是要他當向?qū)?,我真想一個耳光把他扇醒?!?/p>
捉奸事件過后,阿三對老白毛一直抱有怨氣,認為他不應(yīng)該上報公社。我曾經(jīng)勸過他,這事要怪也只能怪散發(fā)紙條的那個人,如果不是被當眾捉奸,老白毛也許會將事情壓下。說這話的時候,我盯著阿三看。當時的輿論基本上猜測紙條是阿三散發(fā)的。也許,他本意不想傷害她,只是想趕走老葉,要回李以娜。聽到這種說法后,他冷笑一聲說:“誰會這么傻,讓自己的女人當眾出丑。”他的反應(yīng)本該更為激烈,如此輕描淡寫就是一種嫌疑。但我大致上同意他的辯解。自從我和曾莎在草場上聽到李以娜的呻吟,而她又矢口否認,我相信其中一定另有隱情。那天,阿三遠在上海養(yǎng)傷;老葉并沒有去收草,而是留在隊里做木工。
陽光從樹木縫隙間透出來,沉浮谷澗的霧紗被刺破,變成翻卷的漁網(wǎng),順著山坡鋪蓋下來。村子里大多房屋都被破拆,門、窗、柱子可以再利用,干透的檁、椽和砌墻的木柈子是上好的柴火。剩下的十幾間未破拆的土屋,頂著年久發(fā)黑的茅草,寂靜無聲地趴在白色霧氣里,等待著有人來認領(lǐng)。它們未被扒掉的原因,據(jù)阿三分析,有些是村里的公共設(shè)施,還有的產(chǎn)權(quán)不明確。從法理上說,它們的主人還是那些早已離去的知青,后來的村民只是借住而已。他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我更相信,他是為了廉價盤下這個村莊作為旅游景點尋找理由。
阿三說:“只要西米干河源頭有觀賞價值,這個村子就有可能被保護下來。成敗就看今天的探勘結(jié)果。”
尋找到河的源頭,老白毛的作用非同小可。問題是眼下他這種半癡半醒的狀態(tài),能不能勝任。
“我們還能指望這個人嗎?”我指指隱在屋子黑暗里的人,問阿三。
“應(yīng)該沒問題,癡呆的人對遙遠的事情特別明白。”阿三頗為自信,“我當年廠里的那個老會計,今年八十多了,我去看他,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卻在念叨當年工廠置換產(chǎn)權(quán)的賬面余額為八十五塊三毛一分。你別說,還真是毫厘不差呢。”
“老葉,吃飯了?!崩习酌谖堇镉忠淮握泻簟?
我們圍著炕桌,正喝著小米粥啃苞米餅子,曾莎大步進來,牛仔褲吸飽草上的露水,腰腿以下全是濕的。
“我看到黑瞎子了,在河邊喝水?!彼齼裳郯l(fā)光,打開相機顯示屏,“我用長焦拍的。你們看,還帶著兩只小熊,圓滾滾的,走起路來像個球?!?/p>
“過河了嗎?”老白毛突然問。
“一家三口,一起涉水過河的?!?/p>
“早年河水大的時候,最多只能有一只熊崽子過河。”老白毛長嘆一聲,“現(xiàn)在的河只能叫溪流了?!?/p>
“另一只熊崽子呢?”曾莎好奇地問。
“死了唄?!崩习酌]上眼睛,“母熊一次只能搬一只崽子過河,怕另一只丟失,會用石塊壓住它。熊崽子好動,一定不肯聽話。母熊一次次用石塊砸它,直到它不再動彈為止。此時母熊才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只得帶走活著的那只崽子。最慘的是,它要是沒有認識到錯誤,過河以后再用同樣的方式安頓另一只崽子……”他的聲音低下去,眼皮耷拉下來,似乎又要打瞌睡。
曾莎撫著胸口:“謝天謝地,幸好河水不深?!?/p>
我拿過相機看照片,嘴里責怪曾莎:“你怎么不叫我們一起來看?”
“我透氣都不敢出聲,還叫。一叫你們,驚動黑瞎子,它沖過來,我連躲的時間都沒有。再說,還怕嚇跑了它們。你們看,我一路跟拍,直到它們涉水離去。多好的動物照片,拿去參加世界動物攝影賽,不會輸給別人?!?/p>
“多好的宣傳畫面,零距離觀察熊的一家。”阿三湊過頭來看照片,“再配上那個悲慘的故事……”
曾莎抱過相機,看著阿三,口氣堅定地說:“阿三,我這些照片有版權(quán)的,你付費后才能使用?!?/p>
“跟你說好的,這個旅游項目你也有股份,里面就包含照片的使用權(quán)?!卑⑷愕煤苊靼?。
“不行,”曾莎比他更明白,“這個項目能不能開張,我不敢相信你。你先期把照片用了,到頭來項目沒成,我的版權(quán)也沒了。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多了。我們還是一筆筆清,你是大股東,買我的攝影作品去作宣傳,當然要付錢。項目結(jié)算的時候,你再把這筆費用作為支出,列在成本里,由股東分攤。這才是合理的?!?/p>
阿三被她說得一陣發(fā)懵,眼神發(fā)直,眼皮不停地眨巴。
“還有林寂寫的文字,你也要付錢的?!痹瘜⒛抗廪D(zhuǎn)向我,“都是商業(yè)行為,你不要客氣,現(xiàn)在沒人白白作貢獻。你的文字要按廣告文字標準收費。”
我真還沒有想過這錢怎么算。不過,曾莎的話我贊成。
“好,好?!卑⑷⑹聦幦说卣f,“這個好說,我要用的話,就付費向你們買,不過你們也不能漫天要價,趁機敲我一筆?!?/p>
“你盡管放心,大家都想弄成這個項目。我這么說,只是提醒你一下,親兄弟明算賬,丑話說在前頭,合作才會長久?!?/p>
曾莎和阿三的對話,我表面聽明白了,骨子里還是糊涂,畢竟沒有商場的經(jīng)驗。
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老白毛睜大眼睛緊盯著阿三,眼珠骨碌碌不停地轉(zhuǎn)動,好像在斟酌如何開口。
“老葉,其實那天你們完全可以不走的?!彼驍辔覀兊慕徽劊澳腥伺四屈c事,誰還不明白。給人看見就看見了,你老婆也會諒解的。畢竟分居兩地,一年半載碰不上一回……”老白毛似乎在為自己辯解,“我讓你們走,回上海。可是,你們卻跑去江邊,還想過江。這事就大了。邊境無小事,這道理你懂。你把李以娜一個人丟下,還一直不回來看他,這就更不對了……那晚上,她從江邊被送回來以后,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喂她吃飯,她還沖著我吐口水。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女人一時一個樣,你真弄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阿三朝我和曾莎眨眨眼睛,一臉壞笑。
我用力揮手,示意不要打斷他的話,聽他說下去。
老白毛說的內(nèi)容,我們還是頭一次聽說。聽他的口氣,好像葉懸和他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秘密。
十
老葉和李以娜被押在隊部辦公室里。整整一天,不斷有人從窗外朝里窺探他們。這種事長著比風還快的長腿。第二天,連幾十里地外的人,也趕來看熱鬧。其實,這時候這對男女早已穿戴整齊,像平常人一樣??诳趥髡f的故事在想象中千變?nèi)f化,不過有一點大家可以肯定,這下老葉死定了。前些日子,上面剛剛發(fā)過一個文件,通報建設(shè)兵團兩個團級干部強奸女知青被判了死刑。
老白毛通知大家,晚上公社來人,開批斗大會。
天欲雨未雨,黑得像多年未刮的鍋底,還垂著絲絲煙塵。食堂里亮起咝咝作響的汽燈,燈下人頭攢動。大家七嘴八舌,看電影似的興奮,等著大戲開場。公社的人到了,隨行的基干民兵還背著長槍。批斗會開始,阿三奉命去提人。不一會兒,阿三回來說,房間里空無一人,四下里也找不到人。
門是從外面鎖上的,鑰匙在老白毛手里,直到提人時才交給阿三。
所有的目光轉(zhuǎn)向老白毛。他一臉無辜,兩手一攤說:“咋整的,這門咋就自己開了。”
眾人又看阿三。
阿三兩眼一瞪:“看什么看,我恨不得剁了老葉的雞巴。”
本來可以在隊里解決的事情,一下子鬧大了。
公社領(lǐng)導(dǎo)發(fā)狠地說:“這還得了,畏罪潛逃,罪加一等。給各個邊境檢查站打電話,看他們能跑到哪里去?”
一天過去了,沒有這兩人的消息。第二天,還是杳無音信。大家以為兩人徹底消失在大山里,感覺既慶幸又失落。第三天夜晚,江邊邊防站來了電話,說李以娜在他們手里,讓隊里派人去接。老白毛指派阿三和我,連夜搭乘隊里剛修好的拖拉機趕往江邊接人。
邊防人員講了當時的情景。
那天晚上,邊防巡邏艇正在江中巡邏,看到江中我方一側(cè)的一個無人小島上,有一閃一閃的光亮,像是手電筒發(fā)出的聯(lián)絡(luò)信號。巡邏艇靠近以后,一個頭發(fā)散亂的女子從混沌的黑暗中奔出來,雙臂展開跑向小艇,嘴里不停地說:“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我都快被小咬咬死了。”邊防人員喝問:“你是誰?怎么一個人在島上?”她愣住了。這才醒悟過來,知道認錯了人。
她一說自己叫李以娜,邊防人員就對上號了,馬上問:“葉懸在不在島上?”
“不在。”她說,“我在等他?!?/p>
說完,她不再開口。
邊防人員請示縣委,上面認為李以娜是受害者,在沒有找到葉懸之前,先送回隊里看管,等待處理。
回隊的路上,我、阿三和李以娜坐在拖拉機后面的爬犁上。在機車履帶卷動的咔咔聲響中,面對飛濺的泥星子和黃昏時寂靜的山林,李以娜放松下來,臉上時不時露一下自嘲似的冷笑。那張臉上布滿蟲咬的紅疙瘩,暴露了這幾日她在野外的困境。那笑意在我看來更像是絕望的解脫。阿三不能原諒她的背叛,背對她坐著。
我問李以娜:“老葉真的去了對岸?”
“誰知道呢?他說他有十分的把握?!彼匝宰哉Z,“他說只有逃出境去。留在這里,他會被槍斃的。他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逃。我說愿意。我們一起來到江邊。他帶著我向?qū)Π队稳?。我會點游泳,他自信憑他在海軍練就的本領(lǐng),能帶上我一起游過去。沒想到黑龍江的水流這么湍急,他仰泳托著我游,無法穿渡中流,只能順流而下。這就漂到了島上。他讓我在島上等,自己先游到對岸,再請人放小船過來接我。還把隨身帶的手電筒給了我,約好接頭時的信號。他走后,我躺在沙丘榛叢后面等著,餓了就摘島上的嘟柿吃。看著一艘艘老毛子運煤的駁子從江中駛過,我不敢叫喚。直到第三天,天色暗下來,黑咕隆咚中看到一艘小艇出現(xiàn)在江面上,我想終于把他盼來了,也顧不上細細辨認,就打手電信號,想不到招來了邊防巡邏艇……”
“你真以為葉懸會來接你?”
“他會來的。他從來沒有騙過我。”
“他不來接你,你就在這座無人小島上等下去?”
“我想過了,如果他再不來,只能向那些運煤的駁子求救了?!?/p>
我不知道該怎么再問下去。
一直默不出聲的阿三此刻回過頭來,惡狠狠地對她說:“你看看自己那張臉,就快被蟲子咬成豬頭了,還在幫老葉說話。我,我真不知該怎么說你才好?!?/p>
“阿三,不要再說什么,你就當我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李以娜這個人了?!彼龥Q絕地說。
回到隊里,我們將她移交給老白毛。
晚上,她被送回女宿舍睡覺。
這天夜里,天黑得特別嚴實,不透一絲縫隙。折騰了一天,我渾身肌肉酸痛,睡得連夢也沒有。半夜時分,阿三把我搖醒。
“你聽,女宿舍那邊好像有人在叫?!?/p>
我坐起來,聽到的卻是老白毛在夜空下叫喚。
“都起來,起來去找人,找李以娜?!?/p>
李以娜又一次失蹤了。
睡在她旁邊的人說,她睡前還好好的,擦臉洗腳,一句話也不說,顯得很平靜。大家以為沒事了,各自睡去。半夜里,同鋪的人起來解手,摸到她睡的位置,手下是空的。這才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
老白毛吩咐大家,順著隊里通向外界的道路,追上去找人。
阿三緊繃著臉,拉住我:“你跟我來?!?/p>
阿三領(lǐng)我徑直來到井臺上,打著手電筒,伸頭向深不見底的井里探看。他說,李以娜不想活了。電光圍著井梆子晃動,最后定位在井底,依稀可見水光泛亮,平靜如鏡。井底沒有人。
坐在井臺上,我疑惑地問阿三:“你憑什么認定她會跳井?”
阿三反問我:“在回來的路上,她說你就當我死了。她就是這么說的。她這樣風光的人,被當場捉住,肯定沒臉見人,可當時有老葉,相互還有支撐。現(xiàn)在連老葉也棄她而去,她能往哪里逃?”
我在尋思阿三的話,屁股下有片硬物硌得難受,伸手一摸,捏到一把牛角小梳子。阿三拿過去,在手電光下辨認:“這是李以娜的隨身物品。”
由此判斷,她一定來過井邊,還坐了一陣兒,考慮要不要往井里跳。這口井是冬天挖的,挖到差不多要出水了,有個人在井口來回蹦跳取暖,一失足墜落井里,摔斷腰椎骨,下身不能動彈了。當時,一起干活的李以娜說:“幸好他沒摔死,不然大家整個冬天的努力都白費了。誰也不會去喝死過人的井水。”也許想到了這些,她沒有跳井。小梳子的出現(xiàn),堅定了阿三事先的判斷。他舉起手電筒,掃向村邊的樹林。微弱的電光下,一行新鮮的腳印壓在草墩子上,蜿蜒伸向波光泛亮的西米干河。
他朝我瞪一眼,拔腿就向河邊走去。我讀懂了他眼神中的驚恐,快步跟上。
從這兒向上游走大約百十米,河道留下一灣水泡,深的地方有二米多。水深并不要命,讓人望而生畏的是水泡子所處的那片沼澤。人一旦踩進去,密密的草墩子便會浮動搖擺,稍不留神,就滑溜下去,踩進深不測底的爛泥塘。人陷在里面,越掙扎越往下沉,好像有一雙手在下面用力拽著。在這片沼澤里,我們曾撈到過陷在里面活活餓死的狍子。
晨曦初露,四周景物漸次清晰。水泡子蟄伏在漫漫鋪展的草甸子下,陰森可怖。那一溜腳印沒有停頓,直通通地伸向草甸深處,然后消失,沒有掙扎和猶豫的跡象。腳印消失的盡頭,草塔頭東倒西歪,稀疏、黑污,仿佛一扇門打開,一個人走進去,然后門再次合上。
李以娜死了。尸體打撈上來,清洗以后換上干凈衣服,停在木工作坊里,每天派人守著。通知上海家屬來料理后事,卻遲遲沒有回音。夏天溫度高,存不住尸體,不出兩天,她的臉腫得像只白色的皮球,粉紅色的水從七竅溢出,腐肉的氣味在村子里飄散。蒼蠅越來越多,忙著在浮腫的皮上下蛆,怎么趕也趕不散。
老白毛說:“等不起了,埋了吧。”
墳地選在村子對面的陰坡上。新起的墳頭觸目驚心,活人和死人兩向?qū)ν?,讓人說不出的凄涼。墳頭漸漸長起青草,一天天融入周圍的山色,人們才習慣了它的存在。
后來,繼曾莎以后,心灰意冷的阿三也走了。憑著一條斷裂過的胳膊,他辦理病退手續(xù),回了上海。
老葉一直沒有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老白毛說他很可能在對岸當了特務(wù),但沒有一絲佐證。
我們還在地里勞作,看不到人生的前景。
第二年春天,人們逐漸淡忘了李以娜,她的父親才趕來。阿三告訴過我,他是電影廠的一名編劇,寫過幾部電影,那時候都算是“毒草”,被關(guān)在“牛棚”里審查。審查結(jié)論出來,人身有了自由的當天,他就動身來看女兒。他的妻子是一名演員,在女兒十歲時與他離婚,改嫁他人。
父親在女兒的墓前,獨自默默地坐了一天,留下一堆煙蒂,像燃香后的灰燼。傍晚時分,他收拾她的遺物,點一把火燒掉,隨身帶上那把牛角小梳子,連夜走了。
十一
隱隱約約的聲響,空氣在顫抖。
“車來了?!崩习酌f。他穿戴好了,一身干凈的中山裝外套,頭上扣一頂不知誰送的迷彩帽,“我們出發(fā),去看西米干河源頭?!?/p>
小白毛的拖拉機出現(xiàn)在村道上。車頭在土路上蹦跶,后面的掛斗左右搖晃。車斗里堆滿黃蠟蠟的細沙。
阿三引著機車去李以娜的墓地,把整車黃沙傾倒在墳上。站在屋門口看過去,新的墳頭高高聳起,觸目驚心。曾莎舉起相機,還沒有按下快門,又放下來,說了一句:“看上去太假,沒意思?!?/p>
機車回來,阿三下車,對我和曾莎說:“我想過了,那地方可以立塊牌子,就把這個故事原封不動地寫上去。別人怎么理解,與我們無關(guān)?!?/p>
老白毛在兒子的拉扯下上了車,回頭朝我們吆喝:“還在下面磨蹭什么,出工的時間到了,快上車?!?/p>
拖拉機啟動,沿著河谷,向山勢幽深處進發(fā)。
時間往前推三十年,春夏兩季,河谷草甸里水勢豐沛,一望無邊,深不可測,讓涉足其間的人望而生畏。如今,兩邊的山林已開墾成漫坡的莊稼地,年復(fù)一年向河道中心侵蝕。山林植被破壞后,無法蓄水,以致草甸子基本干枯,河道砂石裸露,水流斷斷續(xù)續(xù)。沼澤成了旱地,原先的水泡子裸露出草墩下的干土,拖拉機壓在上面,除了顛簸,不再擔心陷車。
山道坑洼不平,兩邊車輪永遠找不到一個共同的平衡點。人坐在車斗里,顛得東倒西歪。曾莎舉著相機,在車身的起伏中,不時按下快門。一旦被顛起拋下,她抱緊相機蜷成一團,在車斗里滾動。為了看清四周的景物,我和阿三用力把住兩邊的車廂板,半蹲著穩(wěn)住身子。奇怪的是,老白毛此時卻縮在角落里,兩眼緊閉,任憑顛簸搖擺,打起了瞌睡。
筆立的山崖迎面而來。河水深藏在一人多高的柳毛子下,唯有潺潺的水聲,提示著它的存在。
“怎么走?”小白毛停車,在駕駛座上回頭問。
“走西邊的砬子門?!崩习酌燮こ旆?,充血的眼眶像開水燙過的毛蚶,懶懶地說。
峽谷西邊,兩山石壁夾峙,留出一處豁口,我們稱為砬子門。西米干河的一支,如蛇蜿蜒,盤旋在峽谷間。綿延數(shù)里的山谷,被筆立的山崖四面圍繞。當年,老白毛帶我探查打造木耳營子的柞樹林,步入山谷幽深之地。在齊腰高的荒草和榛棵叢中前行,抬頭舉目,奇峰林立,怪石嶙峋;低頭俯視,泉水瀉地,水潭如鏡。當時只覺得可怖,仿佛誤入妖怪的魔窟,毫無美感。
出砬子門溯流而上,又是一片視野開闊的河谷。我認出來了,到了當年打草的地方。那年草場午休時發(fā)生的一幕,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再有迷醉般的心跳,但死水微瀾足以讓人回味。我斜過眼睛去看曾莎。她仍在專注地取景,背朝著我。她半蹲時,臀部出奇的寬大肥厚,看上去有點比例失調(diào)。在我觀察她的幾分鐘里,她居然一次也沒有回頭,當年的情景似乎被她從記憶里刪除了。
拖拉機貼著山腳和河谷接壤的灌木地帶,緩慢前行,從排氣管冒出的黑煙判斷,是在一路向上。又走了大約十幾里地,拐過一個突出的山嘴,天地豁然開闊。放眼望去,五六道山梁奔騰而下,在此匯合,形成大片濕地,漫漫無垠地伸展。大草甸里,全然不見河道的模樣,草塔頭密布如列隊的兵陣,每個士兵披著沉重的草帽,無聲地靜立。草墩下黑水如墨,山頭上白云似絮。偏藍的色調(diào)和宏大的構(gòu)圖,猶如好萊塢大片中的遠古世紀。
小白毛停下車來,回頭問:“這下,該往哪里走了?”
我們?nèi)タ蠢习酌?,等待他回答?/p>
老白毛瞇縫雙眼,似睡非睡,蜷縮在車斗一角。
這一回,他睡得很沉,沒有像往常一樣應(yīng)聲而醒。我伸手推推他,感覺他的身子像抽去了骨頭。阿三輕輕拍拍他的肩頭:“嗨,嗨,到點了,該出工了。”他的頭頹然歪向一邊,折斷一般。我內(nèi)心一驚,用手試他的鼻息,氣息全無,再去摸手腕的脈搏,觸到一片冰涼。
老白毛無疾而終。
除了拖拉機低沉的排氣聲,四周一片寂靜。
“這里就是西米干河的源頭?”阿三眺望四周,“林寂,這個景點給起個名吧。”
“五龍聚水,怎么樣?”我脫口而出。
“好,五龍聚水,大氣吉祥?!卑⑷f。
曾莎站在車斗里,通過鏡頭打量西米干河疑似源頭,然后換上8MM的廣角鏡,攝下三百六十度全景。
“黑瞎子,我又看到了。”她盯著取景框,調(diào)整焦距,失聲說,“哎,只剩一只熊崽子,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
“讓我看看。”我伸手欲拿她的相機。
她惡狠狠地推開我:“別吵,我照下來給你們看。”
相機屏幕上,只留下老熊和小熊一前一后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
老白毛的死,似乎早在小白毛的預(yù)料之中,停在木工作坊的那口棺材就是為他準備的。他每次來看父親,都準備著看到躺著的死人。只是沒有想到,老白毛會以這種方式告別這個世界。
回到村里,我們協(xié)助小白毛,埋葬了老白毛。他的墳緊鄰李以娜的墓。早上剛拉來的黃沙,勻出一半給了老白毛,分成對稱的兩個墳頭。曾莎照下了現(xiàn)場,嘴里自言自語:“看上去更假了。沒人會相信這個故事?!?/p>
拖拉機送我們回鄉(xiāng)里。遠遠的,鄉(xiāng)長親自站在道口向我們招手。送上門來的招商引資項目,他必須牢牢抓住。
該和小白毛分手了。我這才想起,到此刻還不知道小白毛的官名。我請他在紙上寫下名字。
小白毛用我的筆,寫下他的名字,還有所屬鄉(xiāng)村和聯(lián)系方式。
隨著他的字一個個鋪展,記憶中的那張字條浮現(xiàn)在眼前。兩者字跡逐漸重疊,如同出自一人之手。驀然間,我記起來了,那個夏天學校放假,小白毛來過隊里,在老白毛處住了幾天。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