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魏天無

愛爾蘭大詩人葉芝曾為《吉檀迦利》英文初版本（1912）作序，其中提到，有個印度人對他說：“每天凌晨3點鐘——我知道，因為我親眼目睹過——泰戈爾一動不動地靜坐默想，就神性沉思了兩個鐘頭之久，方才醒了過來。”一位孟加拉醫(yī)學博士則將泰戈爾視為本民族的圣人，他告訴葉芝：“我天天都讀羅賓德羅那特，讀一行他的詩就可以忘卻人世間的一切煩惱?！薄叭祟惖囊磺邢蛲裤?，都是他歌詠的題材。他是我們的圣人中間第一個不厭其煩生存的，他倒是從人生本身出發(fā)來說話的，那就是我們敬愛他的緣故?！?/p>

至于我自己，與許多人一樣，在中學時代從父親的書架上讀到《飛鳥集》《吉檀迦利》《園丁集》等作品；也曾癡迷地摘抄其中的詩句，為它們短小精悍中蘊含的人生哲思和深邃、寧靜的美所吸攝。不過坦率地說，直到二十多年后讀到楊絳先生的《我們仨》，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靜美而不是絢爛，堪稱人生的最高境界，就像德國學者溫克爾曼評價希臘藝術(shù)時所言，那是一種“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學者通常將泰戈爾的創(chuàng)作分為早期、中期和晚期三個階段，早期代表作有《暮歌》（一譯《黃昏之歌》）、《故事詩》等，中期有《吉檀迦利》《新月集》《園丁集》《飛鳥集》等，晚期有《山達爾女人》等。中國讀者最熟悉、最喜愛的作品都來自中期，特別是鄭振鐸先生所譯《飛鳥集》，引發(fā)了中國讀者對泰戈爾詩歌的普遍關(guān)注，也直接影響了冰心等人的創(chuàng)作。鄭先生把它比喻為“山坡草地上的一叢叢的野花，在早晨的太陽光下，紛紛伸出頭來。隨你喜愛什么吧，那顏色和香味是多種多樣的”。

“飛鳥”的含義，在詩集開篇兩首有所透露，“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薄笆澜缟系囊魂犘⌒〉钠凑哐剑埩粝履銈兊淖阌≡谖业奈淖掷??！惫蚀擞腥苏J為“飛鳥”即游蕩之鳥，詩人把自己視為執(zhí)著追尋人生理想境界的“永恒的旅客”。詩集的含蘊是豐富的，其中貫穿著兩條相輔相成的主線，即對自我的反思與對人生的省悟?！澳憧床灰娔阕约海闼匆姷闹皇悄愕挠白??！保?8）藝術(shù)的重要功能，就是認識自我和世界。詩人贊頌人的力量就是生長的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

人是一個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長的力量。（25）

人不能在他的歷史中表現(xiàn)出他自己，他在歷史中奮斗著露出頭角。（52）

創(chuàng)造的神秘，有如夜間的黑暗——是偉大的。而知識的幻影卻不過如晨間之霧。（14）

為此，人需要保持謙卑與謙遜的姿態(tài)，以聆聽與領(lǐng)受的方式，從世間萬物與神那里獲得啟示：

神呀，我的那些愿望真是愚傻呀，它們雜在你的歌聲中喧叫著呢。

讓我只是靜聽著吧。（19）

當我們是大為謙卑的時候，便是我們最接近偉大的時候。（57）

果的事業(yè)是尊貴的，花的事業(yè)是甜美的；但是讓我做葉的事業(yè)吧，葉是謙遜地，專心地垂著綠蔭的。（217）

在對人生的省悟中，詩人得到的神的啟示，只有一個字：愛。就像他在詩集結(jié)尾說道：“我相信你的愛?！保?25）因為相信，所以每個人要全身心地去愛，愛自己，愛他人，愛世間萬物，愛那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的神。愛，就意味著付出、奉獻和犧牲，而不是索取。愛，同時也就意味著毫無偏見的愛，而不是愛己所愛。這是詩集最動人心弦的所在：

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

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的。（9）

我們的生命是天賦的，我們惟有獻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56）

瀑布歌唱道：“雖然渴者只要少許的水便夠了，我卻很快活地給與了我的全部的水。（69）

生命因為付出了的愛情而更為富足。（223）

今天，正是由于愛——自愛與愛人——的長久匱乏，使得人與人之間陷入孤寂、麻木、冷漠、隔絕，乃至相互猜忌、傷害的困境。

《吉檀迦利》（1912）是為詩人贏得諾貝爾文學獎（1913）的重要作品。授獎詞中說，這位才華橫溢的杰出詩人“向我們展現(xiàn)那種在蒼茫、寧靜和圣潔的印度森林中達到完美的文化：首先尋求靈魂的平靜，永遠與自然生活協(xié)調(diào)一致”。它是一部宗教詩集，其集名在孟加拉文和印地文中是“獻歌（獻詩）”的音譯，即獻給神的頌歌。詩集顯示了詩人深受印度傳統(tǒng)泛神論思想的影響。這種思想認為，宇宙萬有，同源一體，這個一體叫“梵”。人與自然、人與神是同一的，這就是“梵我合一”。當然，詩集已超越印度傳統(tǒng)的宗教頌神詩，成為一部“生命之歌”，其中延續(xù)著詩人一貫的寫作主旨，即愛；也描繪和贊揚了純潔無暇的童真和童心。我們從第2篇中可以領(lǐng)略詩人作為“歌者”的抒情方式和語調(diào)：

當你命令我歌唱的時候，我的心似乎要因著驕傲而炸裂，我仰望著你的臉，眼淚涌上我的眶里。

我生命中一切的凝澀與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諧音——我的贊頌像一只歡樂的鳥，振翼飛越海洋。

我知道你歡喜我的歌唱。我知道只因為我是個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

我用我的歌曲的遠伸的翅梢，觸到了你的雙腳，那是我從來不敢想望觸到的。

在歌唱中的陶醉，我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卻稱你為朋友。（2）

渴望，期盼，等待，錯過，依舊不改初心……這些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而忠誠的情感，構(gòu)成詩歌緩緩流淌的回環(huán)往復的旋律；這種旋律又加深了“歌者”情感抒發(fā)的強度和力度。即便是沒有任何宗教意識的背景，也并不妨礙讀者從中各自體悟生命的美好與希望的可貴：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

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diào)理弦索。

時間還沒有到來，歌詞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在我心中。

花蕊還未開放，只有風從旁嘆息走過。

我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沒有聽見過他的聲音：我只聽見他輕躡的足音，從我房前路上走過。

悠長的一天消磨在為他在地上鋪設(shè)座位；但是燈火還未點上，我不能請他進來。

我生活在和他相會的希望中，但這相會的日子還沒有來到。（13）

而泰戈爾詩中對無暇的童真的細膩描繪與贊美，則直接影響了一批中國作家如冰心等，去關(guān)注兒童文藝。季羨林認為，這是泰戈爾的詩歌對中國新時代文學影響最突出的一個方面。

《園丁集》（1913）是一部關(guān)于愛情、自然，也是關(guān)于人生的詩集。我們在這部詩集中看到詩人個性的另一面：對塵世生活及其幸福的眷念與向往；與此同時，在愛情這一美好情感的催動與滋潤下，青年男女身上所散發(fā)的人性光輝，與神性光輝的籠罩合為一體。而這如清風朗月般的光輝，又在詩性語言的詠嘆與贊頌中折射出來，撒向每一位讀者的柔軟心間。在第1首中，詩人借用詩劇的對話方式，讓仆人向女王深情表白：“讓我做您花園里的園丁吧”。而他所要報酬不過是能夠靠近她，親近她，保持她的純潔。這位女王象征著愛情王國里至高無上的君主，是抽象的；但在隨后的詩篇中，每一位女子都有她們具體的形象，也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微妙的情感悸動——

當她用急步走過我的身旁，她的裙緣觸到了我。

從一顆心的無名小島上忽然吹來了一陣春天的溫馨。

一霎飛觸的撩亂掃拂過我，立刻又消失了，像扯落了的花瓣在和風中飄揚。

它落在我的心上，像她的身軀的嘆息和她心靈的低語。（22）

詩集中既有單相思的郁郁寡歡，也有初戀的不勝嬌羞；既有期待中的坐立不安，也有幽會時的狂喜顫栗；既有相依相伴的甜美幸福，也有生死離別的錐心疼痛……詩人似乎在向我們表明，神秘莫測、難以捕捉的愛情世界，正是令人心旌搖蕩的詩意王國。

終其一生，泰戈爾創(chuàng)作了50多部詩集，12部中、長篇小說，100多篇短篇小說，20多個劇本，還有大量的繪畫、歌曲和文學、哲學、政治等方面的論文。自然，他首先是一位杰出的抒情詩人。圍繞著《吉檀迦利》，也圍繞著是否要把獎項授予泰戈爾，瑞典學院當年有過爭議。當時的瑞典詩人瓦爾納·馮·海登斯塔姆是極力推薦泰戈爾的。他說：“我不記得，過去二十多年里我是否讀過如此優(yōu)美的抒情詩歌，我從中真不知道得到多么久遠的享受，仿佛我正在飲著一股清涼而新鮮的泉水。在它們的每一思想和情感所顯示的熾熱和愛的純潔性中，心靈的清澈、風格的優(yōu)美和自然的激情，所有這一切都水乳交融，揭示出一種完整的、深刻的、罕見的精神美?！保▍⒁妳菐r《〈泰戈爾抒情詩選〉譯者前言》）泰戈爾曾于1924和1929年兩次到訪中國，同情并熱愛中國。據(jù)冰心記載，當?shù)谝淮嗡x開北京的寓所，有人問他落下什么東西沒有（Anything left？）。他愀然地搖搖頭說：“除了我的一顆心之外，我沒有落下什么東西了（Nothing but my heart）?！?/p>

（冰心《〈吉檀迦利〉〈園丁集〉譯者序》）

【名家評點鏈接】

（泰戈爾的）特點是思想深邃，尤其是感情熱烈，比喻動人。在想象文學領(lǐng)域，確實很少有人具備如此廣泛多樣的音調(diào)和色彩，能夠同樣和諧優(yōu)美地表達各種激情：從靈魂對永恒的渴望，到被游戲的兒童激起的快樂。

——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1913）

他是一個愛國者、哲人和詩人。他的詩中噴溢著他對于祖國的熱戀，對于父女的同情和對于兒童的喜愛。有了強烈的愛就會有強烈的恨，當他所愛一切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發(fā)出強烈的怒吼。他的愛和恨像海波一樣，蕩漾開來，遍及了世界。

——冰心《〈吉檀迦利〉〈園丁集〉譯者序》

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形式上，泰戈爾都有所繼承，又有所創(chuàng)新。東西兩方面的影響，他都受到了，但是歸根結(jié)蒂，他還是獨立的。思想和形式的基調(diào)都是印度的。在形式方面，他有意運用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所以他的詩很為老百姓所喜愛。

——季羨林《〈泰戈爾詩選〉譯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