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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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論》的“引證方法”及其經濟思想的“科學史”意義
顧海良
《資本論》;引證方法;科學史
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版序言”中,恩格斯對《資本論》“引證方法”及其意義作了深刻闡釋,捍衛(wèi)了馬克思“引證方法”的科學性。從《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的近千條注釋中,可以發(fā)現馬克思“引證方法”在《資本論》理論闡釋中的意義。在經濟思想的“歷史的評論”中,“引證方法”起著基本的也是關鍵的作用。從“科學史”上理解馬克思的“引證方法”,對于準確把握馬克思經濟思想史方法論有著重要的意義。馬克思以“引證方法”展開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探索和經濟思想史學術研究,從多方面拓展了馬克思經濟思想的當代視界。
在馬克思去世后不久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的“第三版序言”和1886年出版的《資本論》第一卷英譯本的“英文版序言”中,恩格斯對《資本論》第一卷的“引證方法”作了深刻闡釋。在紀念《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出版150周年之際,對《資本論》“引證方法”做出探討,對于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及其當代意義的理解,以及對于經濟思想“科學史”的研究更有著重要的意義。
1883年3月馬克思去世,當年11月恩格斯就根據馬克思對《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的修改意見,完成了《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的修訂任務。在“第三版序言”中,恩格斯對《資本論》的“引證方法”及其意義作了深刻闡釋。恩格斯提到:“我說幾句關于馬克思的不大為人們了解的引證方法。在單純敘述和描寫事實的地方,引文(例如引用英國藍皮書)自然是作為簡單的例證。而在引證其他經濟學家的理論觀點的地方,情況就不同了?!盵1](P30)在《資本論》第一卷中,為單純敘述和描寫事實時的“引證”與對經濟學家的理論觀點的“引證”,這兩種“引證方法”馬克思都采用了。但是,從“科學史”上來看,后一種“引證方法”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恩格斯認為:“這種引證只是為了確定:一種在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經濟思想,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什么人第一次明確地提出的。這里考慮的只是,所提到的經濟學見解在科學史上具有意義,能夠多少恰當地從理論上表現當時的經濟狀況。至于這種見解從作者的觀點來看是否還有絕對的或相對的意義,或者完全成為歷史上的東西,那是毫無關系的?!盵1](P30)
恩格斯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運用的 “引證方法”,在“經濟科學的歷史”也就是在經濟思想史探索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這些引證只是從經濟科學的歷史中摘引下來作為正文的注解,從時間和首倡者兩方面來確定經濟理論中各個比較重要的成就。這種工作在這樣一種科學上是很必要的,這種科學的歷史著作家們一直只是以懷有偏見、不學無術、追名逐利而著稱。”[1](P30)這種“引證方法”,不僅是經濟思想史探索的重要形式,而且也構成經濟思想史研究的根本方法。馬克思以這種“引證方法”展開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探索和經濟思想史學術研究,從多方面拓展了馬克思經濟思想的當代視界。
馬克思的這一“引證方法”,體現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問世后,馬克思的這一“引證方法”,哪怕是被恩格斯稱作的“單純敘述和描寫事實”中運用的“簡單”的“引證方法”,也開始受到過各種“主流”經濟學家的責難。1872年,德國新歷史學派經濟學家路·布倫坦諾在柏林《協(xié)和》雜志上匿名發(fā)表了《卡爾·馬克思是怎樣引證的?》一文,指責馬克思在起草國際工人協(xié)會成立宣言時,歪曲地引證了英國財政大臣威·尤·格萊斯頓的講話。這里指的是,馬克思引證的格萊斯頓1863年一次演說中關于“財富和實力這樣令人陶醉的增長完全限于有產階級”的講話。布倫坦諾指責馬克思“在形式上和實質上增添了這句話”。1872午6月,馬克思對這一指責作了駁斥,指出1863年4月17日《泰晤士報》上刊登了格萊斯頓講的與馬克思引文完全相同的話。顯然,布倫坦諾對馬克思這一引證加以指責的真正的原因,就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我的《資本論》一書引起了特別大的憤恨,因為書中引用了許多官方材料來評述資本主義制度,而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學者能從這些材料中找到一個錯誤。”[2](P100)如果能在《資本論》的千百處引證中找到一兩處“破綻”,似乎就有可能為詆毀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的科學性提供某種“證據”。馬克思在1872年8月作了兩次“答辯”后,就宣布“永遠停止”這種爭論。
1883年11月,馬克思逝世后不久,英國的塞·泰勒寫信給《泰晤士報》的主編,重提11年前的這件舊事,要求該報出來公開貶損馬克思“在寫作方面的正直程度”。泰勒的這封信在《泰晤士報》上刊登后,愛琳娜·馬克思接連兩次寫信給該報主編,要求刊登她澄清事實的“答辯”,但都遭到拒絕。最后是由社會主義月刊《今日》把愛琳娜的“答辯”和泰勒的信一起登出。愛琳娜再次提出證據,證明馬克思引文的絕對可靠性,對泰勒的所謂新的“控告”做出嚴正駁斥。
1890年,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版序言中,忠實地記下了關于馬克思“引證方法”的這段往事。恩格斯指出:“據我所知,馬克思的引文的正確性只有一次被人懷疑過。因為馬克思逝世后這段引文的事又被重新提起,所以我不能不講一講?!盵1](P37)但是,布倫坦諾并不罷休,他在題為《我和馬克思的論戰(zhàn)。兼論工人階級的進步及其原因問題》的小冊子中重新挑起爭論。1891年初,恩格斯被迫撰寫《布倫坦諾CONTRA馬克思》一文,再度以確鑿的事實指出布倫坦諾提供的所有證據的虛假性,揭露了布倫坦諾及其他一些“批判”馬克思的人所使用手段的卑劣性。恩格斯的結論就是:“第一,馬克思沒有‘增添’任何東西。第二,他沒有‘刪掉’任何東西,足以使格萊斯頓先生有權報怨。第三,布倫坦諾之流在馬克思著作中的成干上萬條引文里只是像水蛭那樣緊緊地吸住這唯一的一條引文,這一情況證明,他們非常清楚地知道‘卡爾·馬克思是怎樣引證的’,——也就是說,他引證的是正確的?!盵3](P154)恩格斯還以“文件”的形式,公布了這一長達20年爭論的全部材料,無可辯駁地證明,馬克思的“引證方法”是完全正確的,布倫坦諾及其同伙對馬克思“引證”上的所謂“控告”,只能證明這些經濟學家理論上的貧乏、手段上的卑鄙和方法上的拙劣。捍衛(wèi)馬克思“引證方法”的科學性,成為恩格斯晚年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經濟思想的重要標志。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的“引證方法”除了在正文敘述中以“歷史材料和統(tǒng)計材料”的形式出現外,更多的是以注釋的方式呈現。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的修改說明中,馬克思特別提到“各處新加的注”[1](P14)在新修訂《資本論》第一卷中的重要性。從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和第二版寫下的近千條注釋中,可以發(fā)現馬克思的“引證方法”在《資本論》理論闡釋中的意義。
一是對《資本論》政治經濟學理論特征和思想精髓的深化。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對價值形式探索時,馬克思提到:“少數經濟學家,例如賽·貝利,曾分析價值形式,但沒有得到任何結果,這首先是因為他們把價值形式同價值混為一談,其次,是因為在講求實用的資產者的粗鄙的影響下,他們一開始就只注意量的規(guī)定性?!盵1](P64注17)馬克思這里“引證”的是貝利在1837年出版的《貨幣及其價值的變動,這種變動對國家工業(yè)和金錢契約的影響》中的觀點。在這一“引證”中,馬克思肯定了貝利對價值形式問題分析上的成就,再現了價值形式探索的經濟思想史過程;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指出了資產階級經濟學的“粗鄙”特征,強調了政治經濟學對經濟關系和經濟范疇的質的規(guī)定性探索的重要性。
在第一章對“商品的拜物教性質及其秘密”的分析中,馬克思在對經濟思想史上有關價值、交換價值論述的引證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方法上的局限及其理論上的“根本缺點”作了評析。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經濟學在任何地方也沒有明確地和十分有意識地把表現為價值的勞動同表現為產品使用價值的勞動區(qū)分開。當然,古典政治經濟學事實上是作了這種區(qū)分的,因為它有時從量的方面,有時從質的方面來考察勞動。但是,它從來沒有意識到,各種勞動的純粹量的差別是以它們的質的統(tǒng)一或等同為前提的,因而是以它們化為抽象人類勞動為前提的?!盵1](P98注31)資產階級經濟學方法論上的這一根本局限性,完全堵塞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在勞動價值論上可能存有的任何科學通道。
二是對《資本論》涉及的政治經濟學理論的“首倡者”或者“第一次明確地提出的”學者的學術地位的評價。在第十三章對機器和大工業(yè)中“關于被機器排擠的工人會得到補償的理論”的批判中,馬克思指出:“詹姆斯·穆勒、麥克庫洛赫、托倫斯、西尼耳、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等一整批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斷言,所有排擠工人的機器,總是同時地而且必然地游離出相應的資本,去如數雇用這些被排擠的工人?!盵1](P504)接著,馬克思以注釋的方式指出:“李嘉圖起初也持這種觀點,但是后來,由于他特有的科學的公正態(tài)度和熱愛真理,斷然收回了這種觀點。見《政治經濟學和賦稅原理》第 31章《論機器》?!盵1](P504注213)在“一整批”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斷言”中,馬克思對李嘉圖經濟思想的轉變及其作為“首倡者”的觀點作了高度評價,馬克思的結論就是:“被經濟學上的樂觀主義所歪曲的事實真相是:受機器排擠的工人從工場被拋到勞動市場,增加了那里已可供資本主義剝削支配的勞動力的數量?!盵1](P507)
即使對那些被馬克思貶斥為“拙劣”的經濟學家,馬克思也不抹殺他們在經濟學理論探討中曾經有過的哪怕是極為細微的成就。馬克思對沙爾·加尼耳的經濟學理論多有貶斥。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曾直言:“沙·加尼耳的《論政治經濟學的各種體系》是一本很糟糕、很膚淺的拙劣作品”。[4](P240)但是,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五章對勞動過程的論述中,馬克思提到:“加尼耳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理論》(1815年巴黎版)一般說來是貧乏的,但針對重農學派,卻恰當地列舉了一系列構成真正的農業(yè)的前提的勞動過程?!盵1](P210注3)在這里,馬克思并沒有輕視加尼耳在重農學派理論探索中的有益見解,并對其做出了適合于經濟思想史的應有的評價。
在第十六章對“剩余價值率的各種公式”的分析中,馬克思以注釋的方式提到:“例如,洛貝爾圖斯《給馮·基爾希曼的第三封信:駁李嘉圖的地租學說,并論證新的租的理論》1851年柏林版。關于這一著作,我還要談到。該著作提出的地租理論雖然是錯誤的,但他看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盵1](P608注17)對于馬克思的這一評論,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三版中特別提到:“從這里可以看出,只要馬克思在前人那里看到任何真正的進步和任何正確的新思想,他總是對他們作出善意的評價?!盵1](P608注17)
三是對《資本論》中政治經濟學相關理論的比較研究。經濟思想的比較研究是馬克思經濟思想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也是馬克思“引證方法”運用的基本旨意。在第二十二章對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理論的論述中,馬克思在對所謂的“勞動基金”觀點的批判中指出“古典經濟學從來就喜歡把社會資本看成一個有固定作用程度的固定量。不過這種偏見只是在庸人的鼻祖耶利米·邊沁手里,即在19世紀資產階級平庸理智的這個枯燥乏味的、迂腐不堪的、夸夸其談的圣哲手里,才確立為教條?!盵1](P703)按照邊沁的這一“教條”,馬克思指出,“生產過程的最普通的現象,如生產過程的突然擴張和收縮,甚至積累本身,都是完全不可理解的。邊沁本人和馬爾薩斯、詹姆斯·穆勒、麥克庫洛赫等人都利用這一教條以達到辯護的目的,特別是為了把資本的一部分,即可變資本或可轉變?yōu)閯趧恿Φ馁Y本,說成是一個固定的量。”[1](P704)在這一出于“辯護的目的”的“教條”中,“可變資本的物質存在,即它所代表的工人生活資料的量或所謂勞動基金,被虛構為社會財富中一個受自然鎖鏈束縛的而且不能突破的特殊部分?!盵1](P705)顯然,這一“教條”的謬誤就在于“把勞動基金的資本主義界限改寫成勞動基金的社會的自然界限”。[1](P705)從經濟思想史的比較研究來看,對資本的兩種構成的混淆與誤解有著直接的關系,這就是馬克思以注釋形式得出的如下結論:“這里我要提醒讀者,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這兩個范疇是我最先使用的。亞·斯密以來的政治經濟學都把這兩個范疇中包含的規(guī)定,同那種由流通過程產生的形式區(qū)別,即固定資本和流動資本的區(qū)別混淆起來了。”[1](P706注66)
四是對經濟理論研究中“懷有偏見、不學無術、追名逐利”庸俗學風的抨擊。在第二十三章對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guī)律的論述中,馬克思提到,資本積累使得雇傭工人“對自己所生產的、但已人格化為資本家的產品的從屬關系永久化”。[1](P710)在經濟思想史上,英國經濟學家弗·莫·伊登在出版于1797年的《貧民的狀況,或英國勞動者階級的歷史》一書中曾談到這種從屬關系。馬克思肯定,“在亞當·斯密的學生中,只有弗·莫·伊登爵士在18世紀有過某些重要的成就?!盵1](P711)接著,馬克思在注釋中通過大量引證,對與伊登同時期的馬爾薩斯理論的地位作了闡釋。馬克思指出:“假如讀者想提醒我們不要忘記1798年發(fā)表《人口原理》的馬爾薩斯,那我也要提醒你們,他這本書最初的版本不過是對笛福、詹姆斯·斯圖亞特爵士、唐森、富蘭克林、華萊士等人的小學生般膚淺的和牧師拿腔做調的剽竊,其中沒有一個他獨自思考出來的命題。這本小冊子所以轟動一時,完全是由黨派利益引起的?!盵1](P711注75)之后,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對約·唐森1786年出版的《論濟貧法》和《西班牙游記》,“馬爾薩斯經常整頁整頁地加以抄襲,而唐森自己的大部分學說卻是從詹·斯圖亞特爵士那里抄襲來的,不過加以歪曲了而已?!盵1](P745注90)在以大量的引證甚至近乎“考據”的方式,抨擊彌漫于主流經濟學的“膚淺的”“拿腔做調的”、甚至是公然剽竊的學術風氣過程中,馬克思“引證方法”成為犀利的學術批判武器。
《資本論》第一卷對資本的生產過程理論闡釋,沒有離開過“歷史的評論”即經濟思想史的探索。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指出:“這種歷史的評論不過是要指出,一方面,經濟學家們以怎樣的形式互相進行批判,另一方面,經濟學規(guī)律最先以怎樣的歷史上具有決定意義的形式被揭示出來并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盵4](P417)在《資本論》第一卷清晰呈現的“歷史的評論”探索中,“引證方法”起著基本的也是關鍵的作用。
馬克思運用“引證方法”,深刻闡釋了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地位,提出了馬克思關于古典政治經濟學評價的核心觀點。在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系統(tǒng)研究的基礎上,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對商品拜物教性質的論述中,以注釋的方式提出:“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根本缺點之一,就是它從來沒有從商品的分析,特別是商品價值的分析中,發(fā)現那種正是使價值成為交換價值的價值形式。恰恰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最優(yōu)秀的代表人物,像亞·斯密和李嘉圖,把價值形式看成一種完全無關緊要的東西或在商品本性之外存在的東西。這不僅僅因為價值量的分析把他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還有更深刻的原因。勞動產品的價值形式是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最抽象的,但也是最一般的形式,這就使資產階級生產方式成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生產類型,因而同時具有歷史的特征。因此,如果把資產階級生產方式誤認為是社會生產的永恒的自然形式,那就必然會忽略價值形式的特殊性,從而忽略商品形式及其進一步發(fā)展——貨幣形式、資本形式等等的特殊性。”[1](P98-99注32)對滲透于古典政治經濟學體系中的這一“根本缺點”的概括,揭示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地位及其本質特征,這也是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歷史的評論”的核心觀點。
馬克思也運用“引證方法”揭示了資產階級庸俗政治經濟學的基本特征,對19世紀30年代后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發(fā)展趨勢作了深刻闡釋。在對商品拜物教性質的分析中,馬克思在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做出評價的同時,也對庸俗政治經濟學的基本特征做出探索。馬克思指出:“在這里,我斷然指出,我所說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是指從威·配第以來的一切這樣的經濟學,這種經濟學與庸俗經濟學相反,研究了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內部聯(lián)系。而庸俗經濟學卻只是在表面的聯(lián)系內兜圈子,它為了對可以說是最粗淺的現象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釋,為了適應資產階級的日常需要,一再反復咀嚼科學的經濟學早就提供的材料。在其他方面,庸俗經濟學則只限于把資產階級當事人關于他們自己的最美好世界的陳腐而自負的看法加以系統(tǒng)化,賦以學究氣味,并且宣布為永恒的真理?!盵1](P99注32)顯然,馬克思對庸俗政治經濟學的這一評價堅守了思想性和學術性相結合、科學性和階級性相聯(lián)系的圭臬,是對19世紀30年代經濟思想史嬗變的準確把握。
馬克思對庸俗政治經濟學基本特征的把握,決不像T.W.哈奇森所認為的,馬克思過分“訴諸動機和偏見”,沒有精確分析過由這些動機和偏見所產生的“經驗上無效或者邏輯上錯誤的觀點”。[5]J.E.金對哈奇森觀點提出質疑,認為馬克思在評價經濟理論的合理性時沒有將“動機和偏見”作為一項標準,只是在分析庸俗政治經濟學錯誤根源時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6]實際上,馬克思對庸俗政治經濟學的判斷與所謂的“動機和偏見”是毫不相干的。馬克思在對約翰·穆勒經濟思想傾向的判斷上認為,“在李嘉圖以后半個世紀,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先生還在拙劣地重復那些最先把李嘉圖學說庸俗化的人的陳腐遁詞”,[1](P590)還在企圖調和資產階級經濟學中那些不能調和的東西。但是,馬克思并沒有 “訴諸動機和偏見”簡單地作出判斷。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二章論述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問題時,馬克思特別在注釋中引證了穆勒在《政治經濟學原理》中的一段論述:“現在勞動產品的分配是同勞動成反比的:產品的最大部分屬于從來不勞動的人,次大部分屬于幾乎只是名義上勞動的人,而且勞動越艱苦和越不愉快,報酬就越少,最后,從事最勞累、最費力的體力勞動的人甚至連得到生活必需品都沒有保證?!盵1](P705注65)在這段引證之后,馬克思緊接著就提出:“為了避免誤解,我說明一下,像約·斯·穆勒這類人由于他們的陳舊的經濟學教條和他們的現代傾向發(fā)生矛盾,固然應當受到譴責,但是,如果把他們和庸俗經濟學的一幫辯護士混為一談,也是很不公平的?!盵1](P705注65)運用“引證方法”,馬克思對穆勒這類經濟學家做出混合主義傾向的判斷,與所謂“訴諸動機和偏見”是大相徑庭的。
馬克思還以“引證方法”對經濟思想史的基本演進過程及其內在規(guī)定性問題做出探索。 在第二十三章對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guī)律的論述中,馬克思以注釋的方式提到,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中沒有一個命題是馬爾薩斯獨立思考出來的,不僅是“拿腔做調的剽竊”,而且追究其理論淵源,所謂的“人口原理”還是“在18世紀逐漸編造出來的,接著在一次巨大的社會危機中被大吹大擂地宣揚為對付孔多塞等人學說的萬無一失的解毒劑,英國寡頭政府認為它可以最有效地撲滅一切追求人類進步的熱望”的理論。馬克思揭示了所謂“人口原理”流行的社會政治根源。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對經濟思想史同社會政治和宗教發(fā)展之間的關系展開論述,由此而寫就出了《資本論》第一卷中篇幅最長的一條注釋。
馬克思指出:“最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是像霍布斯、洛克、休謨一類的哲學家,以及像托馬斯·莫爾、坦普爾、蘇利、德·維特、諾思、羅、范德林特、康替龍、富蘭克林一類的實業(yè)家和政治家,而特別在理論方面進行過研究并獲得巨大成就的,是像配第、巴爾本、曼德維爾、魁奈一類的醫(yī)生。甚至在18世紀中葉,一位當時著名的經濟學家,牧師塔克爾先生,還曾為他自己研究錢財而進行過辯解?!盵1](P712注75)馬克思提到的這些經濟學家,除了莫爾等少數經濟學家之外,基本上都是活躍于17世紀中期到18世紀中后期的經濟學家。后來,隨著所謂“人口原理”的出現,“新教牧師的時鐘敲響了”,新教牧師的經濟學觀點與當時正在發(fā)展中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及其理論是相對立的。馬克思認為,“把人口看做財富的基礎,并且和亞當·斯密一樣是牧師們不可調和的敵人的配第,似乎預料到了這些拙劣的插手,他說道:‘教士最守苦行時,宗教最繁榮,正如在律師餓死的地方,法律最昌明一樣’?!盵1](P712注75)斯密的思想更是引起新教牧師們的強烈不滿,對斯密贊揚休謨“接近了一個理想的全智全德的人”的說法,高教會派主教大加責難。馬克思提到,這位主教向斯密“憤怒地叫喊道:‘先生,您向我們把一個不可救藥地反對一切叫做宗教的東西并且竭盡全力甚至要使宗教這個名稱也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的人的性格和品行,描繪成全智全德的,您這樣做合適嗎?”[1](P713注75)他還指責斯密試圖通過《道德情操論》,“抱著殘忍的惡意,要在全國宣揚無神論”。馬克思提到,“托·查默斯牧師曾懷疑,亞·斯密捏造出‘非生產工人’這個范疇純粹是出于惡意,是專門用來影射新教牧師的”。[1](P713注75)馬克思對這些看起來好像是經濟思想史上的“逸事”的周詳引證,歷史地再現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在其發(fā)展中與新教教義及其觀念的內在的矛盾和沖突。
從經濟思想“科學史”上理解馬克思的“引證方法”,對于準確把握馬克思經濟思想史方法論有著重要的意義。 “引證方法”實際上是馬克思經濟思想史方法的集中體現,恩格斯認為,從“引證方法”來看,“科學史”的要旨就在于:第一,要闡明“一種在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經濟思想,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什么人第一次明確地提出的”;[1](P30)第二,要把握所提到的經濟學見解,“能夠多少恰當地從理論上表現當時的經濟狀況”;[1](P30)第三,所提到的經濟學見解,從引證者的觀點來看,“是否還有絕對的或相對的意義,或者完全成為歷史上的東西,那是毫無關系的”;[1](P30)第四,對這些從經濟科學的歷史中摘引下來的觀點,要“從時間和首倡者兩方面來確定經濟理論中各個比較重要的成就”,這樣做的必要性在于,“這種科學的歷史著作家們一直只是以懷有偏見、不學無術、追名逐利而著稱”。[1](P30)馬克思“引證方法”蘊涵的“科學史”的要旨,以其深刻的科學精神、思想特征、理論境界和學術意蘊,對經濟思想史方法論的理解和建構產生著深刻的和久遠的影響。
即使在當代,對于經濟思想史方法的理解,還是有著馬克思的“科學史”的四個方面要旨的影響。正如海爾布倫納所認為的那樣,“不是因為馬克思是永遠正確的,而是因為他是無法回避的”;“每一個打算從事馬克思所開啟的那種類型研究的人,都會發(fā)現馬克思站在他面前”。[7](P15)對于當代經濟思想史學研究來說也是如此。當代的一些經濟思想史學家往往把馬克思“引證方法”中“科學史”的要旨,歸在對“歷史編纂學”(Historiography)名下,以探尋經濟思想史的方法論。M.布勞格在《論經濟學的歷史編纂學》一文中,對經濟思想史方法論問題做了專門探討。他認為,經濟思想史研究要回答的,無非就是歷史上偉大的經濟學家們“實際上說了什么”、他們事實上“想說什么”,以及“他們應該說什么”等三個方面問題;但是,經濟思想史的研究卻發(fā)現,這些偉大的經濟學家們“想說的”同他們“實際上所說的”不一定相同,“他們應該說的”同他們“實際說的”或他們“想要說的”也未必完全相同。布勞格產生的困惑就是:“在試圖對上述三個問題中任何一個問題的回答中,經濟思想史學的見解往往不一致?!盵8]實際上,布勞格提出的經濟思想史三個方面問題的觀點,與馬克思關于“科學史”的第一方面要旨幾近相似;而布勞格的困惑的產生則在于,他沒有追尋馬克思關注的“科學史”的第二方面要旨,忽略了“能夠多少恰當地從理論上表現當時的經濟狀況”的事實依據和學術圭臬,從而陷于對經濟思想史上“說了什么”“想說什么”和“應該說什么”之間矛盾的困惑。
布勞格借助于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在哲學史研究中倡導的“歷史編纂學”觀點,對經濟思想史方法論做出新的探索。羅蒂從“歷史編纂學”的角度,提出了哲學史研究的四種不同類型,布勞格對此做出了經濟思想史的不同研究類型的解釋。第一種是“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n)研究類型,按字面上解釋就是“精神的歷史”(history of the spirit)的研究,它所確定的核心問題是:“過去的思想家提出的并加以證明的這些問題,是如何進入他們思想體系中心的”。[8]對于經濟思想史來說,諸如對李嘉圖執(zhí)著于利潤率下降原因的探索,對拿破侖戰(zhàn)爭對谷物價格和19世紀開頭20年英國地租產生急劇影響的探索,就是經濟思想史的“精神史”類型的研究。第二種是“歷史再現”(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s)研究類型,它試圖對過去思想家的體系“用他們自己的術語”(in their own terms)加以考察,也就是說,用過去的思想家能夠接受的正確描述的術語,對他們的思想體系做出說明。對于經濟思想史來說,如果把李嘉圖關于利潤率下降的理論歸結為由于報酬遞減“規(guī)律”作用而導致谷物生產成本增長時,就是在運用“歷史再現”的方式研究經濟思想史。第三種是“理性再現”(rational reconstructions)研究類型,它是將過去的已故的偉大的思想家,視為我們可以與之對話的同代人。與 “歷史再現”相比,“理性再現”注重用現在的術語來分析過去的思想家的思想,找出他們的“錯誤”,以證明思想史過程中的“理性的進展”(rational progress)。如羅蒂認為的,“我們需要想象,在哲學領域就像在科學領域中一樣,犯過錯的偉大的逝者,在天堂中俯瞰我們現在的成功,并愉悅地發(fā)現他們的錯誤得到糾正,這種進展當然是由于時代的不同。這種進展如果被充分地看作是時代的不同的結果,是可以接受的”。[9](P33)第四種是“學說匯編”(doxographies)研究類型,按字面上解釋就是“寫作贊美詩”(the writing of hyttins of praise),它試圖把過去所有的文本都納入最近的某種正統(tǒng)觀念中,以證明那些曾在這個領域探討過的問題,實質上與新近提出的問題恰好具有同樣的深度。羅蒂激烈反對“學說匯編”方式,因為它會讓當代人產生一種擁有“絕對真理”的觀念。
實際上,羅蒂對哲學史研究的這四種類型的解說,除了第四種“學術匯編”類型外,其他三種類型與經濟學說史中“絕對主義方法”(absolutionist approach)和“相對主義方法”(relativist approach)的劃分極為相似。布勞格也曾認為,經濟學說史研究中的絕對主義方法,可以定義為“用現代經濟理論的標準評判過去的經濟理論的取向,在這種取向中,似乎大寫的真理總是匯聚在經濟學知識的最新一個增量上”;相對主義方法可以定義為“每一種過去的理論都是對當前情況或多或少的真實反映”。[10](P8-9)在對羅蒂的“歷史編纂學”的解說中,布勞格認為:“如果必須在這兩個對立面中做出抉擇,我認為,‘絕對主義’較‘相對主義’更值得為之辯護,特別是考慮到嚴格的‘相對主義’在邏輯上是不可能時更是如此。但是,‘絕對主義’是‘理性重建’的方法還是事實上的‘學說匯編’方法?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其實是極為微妙的?!^對主義’很容易退化成無所不知,在這種情況下,它對經濟思想史研究來說就毫無意義了”。[8]
顯然,無論是布勞格詮釋的“歷史編纂學”的四種研究類型,還是布勞格反復闡釋的“相對主義”和“絕對主義”,都可以看到馬克思在“引證方法”中提出的“科學史”要旨的印記,都可以發(fā)現馬克思確實“站在”當代經濟思想史學家們面前了。但是,不同的是,在“歷史編纂學”名下的經濟思想史的方法,并沒有確切地把握馬克思“科學史”要旨的全部內涵。在馬克思看來,在經濟思想的“科學史”的研究上,一定的經濟學見解是否具有“絕對的”和“相對的”的意義,或者這些經濟學見解已經“完全成為歷史上的東西”了,與引證本身應該是“毫無關系的”。重要的在于,這些從經濟科學的歷史中引證的觀點,在思想歷史時序上和理論“首倡”上的成就和影響。實際上,以“絕對主義”和“相對主義”方法的區(qū)分來理解經濟思想史,其作用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關系”的。布勞格也承認,“絕對主義”和“相對主義”之間不管“存在多大程度的真正的差別,它們總是趨向于相互轉化:在原則上彼此可以區(qū)分,但在實際上卻形影不離。”[8]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對“引證方法”的運用,以及恩格斯對馬克思“引證方法”的闡釋及其“科學史”上要旨的理解,對于經濟思想史研究方法的當代探索有著重要的影響和深刻的啟迪。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 T.W.Hutchison.The Cambridge Version of History Economics[Z].Economics Dept.,Univ. of Birmingham,Occasional Paper No.19,Jan.1974.
[6] J. E. King. Marx as an Historian of Economic Thought[J]. 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1979,Vol.11(3).
[7] Heilbroner,R.L.Marxism:For and Against[M].W.W.Norton & Company,1980.
[8] Blaug,M.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Economics[J].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12,Spring 1990.
[9] Rorty,R. The Historiography of Philosophy[A]. in R. Rorty,J.B. Schnewind and Q. Skinner edited .Philosophy in History[C].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10] Blaug,M.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M].4th E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責任編輯 陳翔云]
The “Citation Method” ofDasKapitaland Its Significance of Economic Thought in History of Science
Gu Hailiang
(Department of Social Sciences, Ministry of Education, Beijing 100816)
DasKapital; Citation Method; history of science
In the preface to the third edition of the first volume ofDasKapital, Engels made a profou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Citation Method” and its significance inDasKapital, which defended the scientific nature of Marx’s “Citation Method”.We can find the significance of Marx’s “Citation Method” in the theory ofDasKapitalfrom nearly one thousand notes in the first edition and the second edition ofDaskapital.In the “historical review” of economic thought, “Citation Method” plays a fundamental and crucial role.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Marx’s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which is an important way to understand the methodology of Marx’s economic thought.Marx’s exploration and academic research on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which were inspired by the method of citation, has expanded the contemporary vision of the economic thought of Marx.
顧海良,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教授(北京 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