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一曲葬花詞，參透人生淚沾襟

摘 要：“黛玉葬花”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一個“藝術(shù)真實”，它不僅凸顯了林黛玉的性格，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同時也暗伏下八十回后寶玉、黛玉各自的結(jié)局，更深沉者，乃是人生的一種命運(yùn)悲劇。

關(guān)鍵詞： “黛玉葬花” 藝術(shù)真實 命運(yùn)悲劇

曹雪芹言：“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黛玉葬花”是作者精雕細(xì)琢的重要情節(jié)，語言悲切，情感凄愴，字里行間真正體現(xiàn)著“以血書者”，但讀書之法，重在探驪得珠，把握要義，不能止于文字表面，恰如金圣嘆曰：“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保ā蹲x第五才子書書法》）那么，作者創(chuàng)造此情節(jié)，寫下感人肺腑的《葬花吟》，到底有何“心胸”？有何目的呢？筆者不揣淺陋，提出自己的一得之見，以期拋磚引玉。

一、悲嘆身世，塑造性格

黛玉生性孤傲，就連丫鬟們也不敢親近，“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第五回）。有讀者認(rèn)為此處就表明了曹雪芹態(tài)度，一褒一貶，厚此薄彼。其實未必，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其主旨基調(diào)，“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魯迅語），在這悲涼之霧中，紅樓女兒們沒有誰是旁觀者，更沒有誰是取勝者。

《葬花吟》抒發(fā)的情感不是簡簡單單的花殘傷春的感傷，而是凄愴的寄人籬下、命運(yùn)無跡的身世之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都是黛玉性格的獨特性，至于丫鬟們的真實好惡和曹雪芹表達(dá)的“藝術(shù)的真實”①更是兩碼事。我們將“周瑞家的送宮花”和“黛玉葬花”加以對照閱讀，就更能發(fā)現(xiàn)黛玉的典型性格特征。

試看第七回中周瑞家的給姑娘們送宮花，總共十二枝，薛姨娘吩咐“三位姑娘每位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鳳姐兒”；可是周瑞家的送宮花的順序是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鳳姐——黛玉。薛姨娘知曉黛玉的性格，并且懂得先后順序，可是，為什么周瑞家的要改變順序呢？到三姐妹處，書中有交代，是因為“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順路給三位姑娘，尚可理解；那么到鳳姐處是否也順路呢？不妨來看看賈府平面圖：

從抱廈廳到賈母院（黛玉此時住在此處）明顯算是順路，并且距離較近，可是周瑞家的偏偏先到鳳姐處，書中沒有交代原因，只是去給黛玉送花時，作者閑閑一筆，“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好一個“才”字！這不僅描寫出了周瑞家的微妙心理，同時也寫出了黛玉在賈府中的地位，所以黛玉最終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庇腥私璐苏f黛玉刻薄，心胸狹隘，但如果我們設(shè)身處地，以情度之，黛玉的語言行為無疑是“藝術(shù)的真實”。

所以“黛玉葬花”是黛玉的宣言書，更加凸顯她的詩人性格特征，這和寶釵是截然不同的：黛玉以其至真，必欲求世間之事、世上之人亦皆至真至誠，此乃詩人天性；寶釵以其通透，無為而有為，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故引而不發(fā)，發(fā)而中節(jié)以和眾人，此乃政治家手段。

二、伏脈千里，暗含結(jié)局

在甲戌本第二十八回中，脂硯齋批注：《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yuǎn)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敲實應(yīng)法等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見一絲牽強(qiáng)，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也。

由此可知，《葬花吟》也像薄命司中的判詞一樣，伏脈千里，暗伏了八十回后的情節(jié)。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當(dāng)是讖語，暗含后來黛玉的結(jié)局：賈寶玉不知何故（一種說法隨軍到西海沿子巡邊）外出，時間長達(dá)一年（“一朝”），久久不見音信，在春末時分（“春盡”），黛玉憂傷過度，淚盡而亡。等到寶玉回來，花落人亡，人去樓空，所以說“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最終的結(jié)局是什么呢？我們來看看寶玉聽完《葬花吟》后的表現(xiàn)：

寶玉慟到山坡之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能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fù)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脂硯齋雖有“機(jī)思筆仗，令人焉的不叫絕稱奇”的評論，但并沒有指出實際意思。“逃大造，出塵網(wǎng)”，花影不離，鳥聲在耳，這分明就是王維“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的佛陀境界和辛棄疾“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的眾生平等境界。近代畫家潘天壽曾這樣評價花鳥與禪意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雨竹風(fēng)花，皆可以為說禪者作為解說的好材料……于是木石花鳥、山云海月，直至人生百相，盡是悟禪者自己對照的凈境，成了悟禪對象的機(jī)緣?！雹跐L滾紅塵，好事多磨，到頭一夢，萬鏡歸空，如何大解脫？曹雪芹通過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指出了一條道路——遁入空門。由此處描寫也可佐證，賈寶玉最終結(jié)局并未什么沐浴皇恩、延續(xù)世澤，而是懸崖撒手，出家做了和尚。

三、鏡中水月，感嘆命運(yùn)

著名學(xué)者劉再復(fù)在《紅樓夢悟》中指出：把小說當(dāng)成救國的工具或當(dāng)成啟蒙的工具，好像是“大道”，其實是“小道”。此時小說的語境只是家國語境、歷史語境，并非生命語境、宇宙語境。文學(xué)只有進(jìn)入生命深處，抒寫人性的大悲歡，叩問靈魂的大奧秘，呼喚心靈的大解放，才是大道。

花開不常，人生一夢，《葬花吟》就是用生命語境來書寫生命、人性和命運(yùn)。黛玉了悟人生之悲，卻始終沒有出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種迷茫的生活感嘆，來自對寶黛愛情不可預(yù)知的傷感，來自對自我生存價值的否定，這恰好是人的命運(yùn)悲劇。人世最大的折磨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希望仿佛在前方，卻時大時小，時有時無?！叭粽f沒奇緣，為何今生偏又遇見他，若說有奇緣，為何心事終虛化?！睂汍炀驮谶@種人生的悖謬怪圈里掙扎，卻永遠(yuǎn)也不可能取得人世的勝利，這恰恰也是人類不可擺脫的一種共同痛苦。

康德曾說：“西西弗斯的故事其實是對人生的一種隱喻”，我們每留戀過一些始終挽留不住的東西，我們的努力常常給我們造成一個幻覺，讓我們以為負(fù)累就要被擺脫掉了，讓我們以為目標(biāo)就近在咫尺了，但生活每每會以最吊詭的方式開著我們的玩笑。③

落花不知歸蹤，人生不知歸途，日月不掩，春秋代序，在希望和失望之間來回?fù)u擺，很難達(dá)到剛好的位置，這當(dāng)是作者借黛玉之口來抒發(fā)對命運(yùn)的慨嘆。正是：傷心一曲葬花詞，參透人生淚沾襟。

① 朱光潛：《談美·談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219頁。

② 潘天壽：《佛教與中國繪畫》，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3年版，第195頁。

③ 參見蘇櫻、毛曉雯：《叛逆是一種高貴的姿態(tài)》，《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倉央嘉措傳與詩全集》，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參考文獻(xiàn)：

[1] 郭豫適.紅樓夢研究文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8.

[2] 曹雪芹著.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2006.

[3] 梁歸智.紅樓夢探佚[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

[4] 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1.

作 者：茍曉東，文學(xué)學(xué)士，西南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語文教師，研究方向：明清小說和戲曲。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