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馬橋詞典》的現(xiàn)實觀照

⊙劉 貴［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119］

鄉(xiāng)土文學研究

韓少功《馬橋詞典》的現(xiàn)實觀照

⊙劉 貴［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119］

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以異于傳統(tǒng)小說的詞典體展示了馬橋世界的生活、風俗以及眾多農民的精神面貌。詞典體和眾多詞條勾連出豐富的馬橋世界，韓少功沒有在詞典體小說中描寫貫穿全文的主人公，也沒有按時間順序講述完整的故事。韓少功更關注不同農民個體的精神世界以及鄉(xiāng)土大眾平凡、瑣碎的生活，以此碰觸更寬廣的鄉(xiāng)村世界。

《馬橋詞典》 詞條 小人物 現(xiàn)實觀照

韓少功的小說《馬橋詞典》以詞典的形式收錄了多個詞條，小說中的詞條包括人、動物和習俗等。《馬橋詞典》表現(xiàn)人物、講述故事的方法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我們無法簡單地將它歸為哪一類小說，但透過詞典體小說勾勒鄉(xiāng)村全貌，展示不同人物的努力，我們能感受到韓少功對小人物的關注和關懷。南帆指出：“詞典里面密密匝匝的詞條縱橫編織成一個龐大無比的網絡。這個網絡變化萬千，伸縮自如。這不僅承載了現(xiàn)實的重量，并且決定了現(xiàn)實的結構。”“現(xiàn)實的重量”是韓少功對現(xiàn)實的深入思考，而“現(xiàn)實的結構”是建筑在詞條之上對現(xiàn)實的描摹。

一

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指出：“我寫了十多年的小說，但越來越不愛讀小說，不愛編寫小說——當然是指那種情節(jié)性很強的傳統(tǒng)小說。那種小說里，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jié)、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顧?！憋@然，韓少功懷疑主導性人物、情節(jié)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能力。眾所周知，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在傳統(tǒng)小說中一直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它的主要人物和清晰的情節(jié)能集中、有力地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但正如韓少功所說，傳統(tǒng)小說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著重展現(xiàn)主要人物的情感和生活，無法呈現(xiàn)更寬廣的社會面貌。

在韓少功看來，“在更多的時候，實際生活不是這樣，不符合這種主線因果導控的模式”?，F(xiàn)實生活是由不同的人和多樣的事件交叉匯合而成，無論是重要人物還是小人物，每個個體都擁有獨特的人生軌跡和精神世界。個人的生活可能會受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而有所變化，但個人的生活并不會被完全公共化，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并且，典型人物代表的僅僅是整個時代或社會的部分特征，任何時代、社會中的個體都有差別。

因此，表現(xiàn)更寬廣的現(xiàn)實、觸摸生活的復雜面貌成為韓少功改變小說文體的動力?！恶R橋詞典》是韓少功的有意變革，它類似于工具書——詞典，按條目首字母的先后順序收錄了眾多詞條，按字母組織起來的詞條猶如浩瀚人生海洋中不同的人、事、物，人物沒有固定的出場順序，沒有統(tǒng)一的主導精神。《馬橋詞典》本身就是馬橋世界的簡練再現(xiàn)，它的每一個詞條代表著馬橋世界的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物都是馬橋世界中獨特的“那一個”，也是平凡的“那一個”，他們不是集體或他人的點綴，不是烘托主人公的次要人物，而詞條之間的交叉與互動正象征著馬橋世界復雜的人事關系。

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借詞條講述故事、描寫人物，具有強大的包容性和可能性。貫穿在小說中的詞條猶如一個個獨立的生命，它們之間又有著自然的聯(lián)系和交匯，正如生活中人與人、人與事、事與事之間微妙的、不可預知的聯(lián)系。通過詞條的釋義勾畫出的人物具有不同的價值觀、人生趣味，有屬于自己的情感和對世界的獨特感受?！恶R橋詞典》借不同的人物、角度展示世界，有助于讀者思考個體存在的意義，以及個體與其他個體或集體的復雜關系。

韓少功描寫人物、講述故事的方法別具特色，他有時通過一個詞條講述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展示一個主要人物的精神世界，或直接以人物的名字為詞條命名；有時多個詞條共同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或幾件不同的事，刻畫多個主要人物的面貌；有時詞條中不出現(xiàn)人、事，只是事物或風俗的簡單介紹?？傊?，“小說在敘述事件時，并不平均用力，只是在一些并不連貫的、跳躍式的書寫中抓住一些有意義的節(jié)點加以展開，生出一些花花來”。按照時間線索講述連貫的故事在《馬橋詞典》中很少出現(xiàn)，大部分詞條包含著不同事件的零碎片段。

人物、故事的內涵只有在所有詞條共同構建出的馬橋世界中才能被激發(fā)，這也體現(xiàn)了個體與其所處的環(huán)境的密切關系。韓少功之所以通過詞條講故事、寫人物，不僅因為詞條編織成的詞典與他理想中小說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方式接近，還在于他想通過詞條生動地表現(xiàn)小人物的生活。韓少功組織人物、事件的方式體現(xiàn)出他思考現(xiàn)實的方式和對平凡人物的尊重。

二

《馬橋詞典》中人物的出場并沒有遵照時間順序。例如，萬玉這個人物主要出現(xiàn)在“發(fā)歌”“覺覺佬”“哩咯啷”“龍”“下”（以及“穿山鏡”）等幾個詞條中?！鞍l(fā)歌”一詞中，萬玉只是作為“發(fā)歌”習俗中的能人被一筆帶過；“覺覺佬”集中展示了他在發(fā)歌方面的天賦和他對調情的“覺覺歌”的偏愛，以及他愛發(fā)牢騷、執(zhí)著的特點。“覺覺佬”一詞記敘了萬玉的幾件瑣事：他去龍家灣推磨，因調戲婦女掉進糞坑，狼狽萬分；想開黨會被拒絕而牢騷不斷；因“覺覺歌”放棄去城里逛的美差?！坝X覺佬”中的幾件事從多個角度展示了萬玉的多面人格。

韓少功在解釋“哩咯啷”這個詞的內涵時，引出萬玉阻止巖匠志煌打老婆的事；詞條“龍”寫了馬橋人在他死后發(fā)現(xiàn)他沒有龍（男人的陽具），詞條“龍”與“覺覺佬”相互關聯(lián)，揭示了萬玉風流倜儻表象下的深層原因；詞條“下”（以及“穿山鏡”）寫了他對公社干部監(jiān)視男女的抱怨。“龍”這一詞條中，萬玉已經死了，但在“龍”之后的詞條中，他再次出現(xiàn)，可見，他的出場沒有按時間順序進行。

萬玉還出現(xiàn)在其他詞條中，這些散落在小說中的詞條共同刻畫出他的完整形象，這些詞條的順序以及各個詞條間的聯(lián)系，正如平凡的萬玉本人的一生。但是，相對馬橋世界中的其他人來說，他的一生同樣是獨特的。巧妙的是，韓少功沒有在這些詞條中直接評價萬玉，點評和總結他的人生。韓少功將與萬玉相關的事件散布在不同的詞條中，在闡釋詞條的過程中，萬玉的形象被逐漸勾勒出來。要把握萬玉的性格，需要整合《馬橋詞典》中所有關于他的詞條，從多方面觀察他。萬玉是馬橋眾多主要人物中的一個，并非小說的主人公，也不是配角。韓少功對小人物萬玉給予了充分的尊重。

“神仙府”一詞牽引出的主要人物是馬鳴，在馬橋人的眼中，他是混日子的好吃懶做者；但在馬鳴眼中，馬橋人是愚蠢的俗人，不懂得欣賞自然和享受人生；在小說的隱含作者“我”的眼中，馬鳴是不同于常人的可憐人；在作者韓少功的眼中，馬鳴是馬橋世界中高調勇敢的反抗者，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生命恣意飛揚。馬鳴同樣是眾多人物中獨特的“那一個”，擁有獨特的精神。

《馬橋詞典》中，像馬鳴、萬玉這樣的人有很多。例如，書記本義、書記婆娘鐵香、三耳朵、紅花爹爹羅伯等，這些主要人物多以并列的方式出現(xiàn)在與他們相關的幾個詞條或者某一詞條中。例如，詞條“羅江”主要講了劃船老人對逃船票的客人的窮追不舍；詞條“九袋”講了丐幫九袋長老戴世清傳奇的一生；詞條“寶氣”寫志煌的死腦筋、傻氣；詞條“神”“不和氣”“走鬼親”等主要記敘了與鐵香相關的事件，刻畫了她的性格特征。這些人物沒有主次之分，他們的情感世界和心理在眾多的詞條中豐富地呈現(xiàn)出來。

《馬橋詞典》中也有關于植物、動物的詞條?！皸鞴怼币辉~中，韓少功表明了他要給馬橋的每一件東西立傳的意向。被叫作“楓鬼”的兩棵樹看似平凡，但它們同樣是承載現(xiàn)實重量的一部分?！皸鞴怼迸c馬鳴照著楓樹作畫后胳膊發(fā)疼的傳奇故事有關，與日本轟炸馬橋時將它們作為導航的標志有關，與樹下死人后經常有烏鴉盤旋的傳聞有關，它們承載著馬橋的歷史。雖然“一棵樹沒有人的意志和自由，但在生活復雜的因果網絡里，它常常悄然占據(jù)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梢姡豢脴湟材艹蔀楦Q視馬橋世界的一個入口。

除此之外，《馬橋詞典》中的詞條“洪老板”“三毛”主要寫的是兩頭牛的故事；詞條“黃皮”寫的是一條狗的故事。這些植物和動物以一個個獨立的詞條構成《馬橋詞典》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馬橋世界中獨特的存在，它們不是傳統(tǒng)小說中表現(xiàn)主人公情感的點綴，它們切實地存在于馬橋人的平凡生活中，是他們寄托感情的特殊存在。

三

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除了描寫人和物，還寫了馬橋人的習俗、文化等。這些詞條既是獨立的，代表著某種文化現(xiàn)象或某個習俗；它們之間又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是馬橋世界獨特文化的具體體現(xiàn)?！霸隈R橋世界中，語言已經不再只是語言，而是作為作家民族文化心理的意象而存在著。在這里，每一種語詞都可能是一段往事、一縷沉思和一束感情?！表n少功通過語言闡釋詞條的內涵，借文化氣息濃厚的詞條勾勒文明的剪影，這顯然是對情節(jié)性很強的小說的抵抗，同時也是更恰切地展示馬橋世界的方式。

一般來說，“肯”指人的一種心理趨向，但“馬橋人把‘肯’字用得廣泛得多，不但可以用來描述人，描述動物，也可以描述天下的萬物”。“肯”體現(xiàn)了馬橋人對萬物的親近感；詞條“貴生”和“賤”代表了馬橋人特殊的價值取向；詞條“一九四八年（續(xù)）”代表了馬橋人特殊的時間觀念；詞條“公家”指的是人們的某種觀念意識；詞條“暈街”指的是馬橋人特殊的群體心理狀態(tài)；詞條“話份”指人們對身份地位的認同和劃分；詞條“開眼”“啟尸”主要寫的是當?shù)氐牧曀住?/p>

這些詞條中夾雜著韓少功議論性的陳述。例如，詞條“一九八四年（續(xù)）”中，他寫道：“我曾經以為，時間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種均量的、勻速的東西，就像平均分派而且方正整齊的一塊塊透明流體。不，其實這只是我們肉體感受到的時間，比方說是我們按部就班地誕生、發(fā)育、衰老直至死亡?！表n少功在這里借馬橋人與外界時間觀的錯位，展示時間在特定文化語境中的獨特內涵。

《馬橋詞典》中關于人、物的詞條以及它們牽引出的事共同構成馬橋的文化氛圍，帶有馬橋印記的農民與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產生的摩擦和沖突，顯現(xiàn)出不同文化環(huán)境對人的重要影響；他們的思想差異體現(xiàn)了文化塑造人的功能。通過馬橋世界，韓少功向我們展示了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樣態(tài)以及傳統(tǒng)文化內在的美與張力，而知識青年與馬橋人的互動則展示出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碰撞后產生的火花。

以當?shù)仫L俗命名的詞條體現(xiàn)出韓少功對傳統(tǒng)文化內在生命力的追尋和探索，對傳統(tǒng)文化深厚內蘊的探索深化了小說的主題，為人物的思想、行動提供了有力的支撐，從總體上提升了小說的厚重感。馬橋的文化風俗最終照亮的是個體的心靈，充分關注和關懷個體是《馬橋詞典》最根本的特征，它體現(xiàn)了韓少功對平凡人物的重視，和他書寫更寬廣的現(xiàn)實面的追求，這種關懷和追求自然地融入小說的每個詞條中，帶給讀者極大的心靈震撼。

韓少功對農村文化和鄉(xiāng)土大眾的關懷與蕭紅相似，蕭紅在20世紀30年代寫作的《生死場》，不同于“五四”小說對農民諷刺式的暴露和批判，而是用心勾畫出農民蒼白的精神世界和麻木的生存狀態(tài)。農民與當?shù)匚幕L俗的密切聯(lián)系、農民個體思想的貧瘠都是蕭紅重點展示的內容。我們能看到，韓少功對傳統(tǒng)小說的質疑和寫作的變革類似于蕭紅對左翼文學挖掘農民革命潛力的疏離。但相比20世紀30年代的蕭紅對鄉(xiāng)土大眾心理的簡單勾勒，韓少功對農民精神世界的刻畫更加細膩，對鄉(xiāng)土世界與農民關系的把握更加深入。

韓少功借詞典體小說和密密麻麻的詞條將馬橋世界的人、物編織在一起，在詞條形成的人物關系網絡中，文化風俗滲透其中，使得《馬橋詞典》本身構成一種隱喻?！恶R橋詞典》的獨特文體顯示出韓少功思考現(xiàn)實的方式和角度，詞條靈活的形式成為他描繪小人物生活以及心靈的最佳途徑，韓少功借詞典體小說抵達對平凡人生的現(xiàn)實觀照。

《馬橋詞典》出版后引起很大的爭議，同時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事實證明，《馬橋詞典》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小說，它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詞典體小說對傳統(tǒng)小說模式的突破上，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體現(xiàn)了韓少功試圖抓取廣闊現(xiàn)實面的苦心，是他在創(chuàng)作層面上的現(xiàn)實觀照，它啟迪作家用心思考、研究現(xiàn)實生活，找到表達現(xiàn)實的貼切角度。

《馬橋詞典》“不僅僅是一部小說，還是其內心世界所時刻涌動著的生命體驗”，無論是韓少功本人還是《馬橋詞典》帶給我們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恶R橋詞典》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敞開的馬橋人的精神世界；同時，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表現(xiàn)和思考現(xiàn)實的新方式。《馬橋詞典》字里行間涌動著個體的生命活力，散發(fā)著撲鼻的文化氣息。

[1]南帆.《馬橋詞典》：敞開和囚禁[J].當代作家評論，1996（5）.

[2]韓少功.馬橋詞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3]孔見.韓少功評傳[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

[4]何言宏，楊霞.堅持與抵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編 輯：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作 者：

劉 貴，陜西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