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明 任春光
(東華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1620)
天旋、歲差與中西之爭
——清代科學思想史的一條線索
楊小明 任春光
(東華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1620)
明清之際西方歲差的“恒星東移”解釋傳入中國,引爆了激烈的中西論爭。梅文鼎通過對歷算史的重構(gòu)將“恒星東移”納入中法范式,但分歧并未就此消弭。安清翹通過解構(gòu)西學、回歸中學,將“恒星東移”從中學體系剔除出去,同時對“西學中源說”提出了系統(tǒng)性的批評。令人深思的是,梅文鼎倡導“西學中源說”是以默認西學優(yōu)于中學為隱含前提,安清翹批評“西學中源說”則以否定西學優(yōu)于中學為預設(shè)基礎(chǔ),立論雖然不同,但目標卻出奇的一致,即發(fā)揚傳統(tǒng)以求超勝!就中學的維護和弘揚而言,“西學中源”的解構(gòu)者安清翹甚至比倡導者梅文鼎更堅決、更徹底。歲差與中西之爭的表象之下,隱含著當時受到西學影響而升華的中國傳統(tǒng)天旋模式之爭這一深刻背景。三者復雜糾纏、整體聯(lián)動,刻畫出有清一代科學思想史的一條清晰而重要的線索。
天旋 歲差 安清翹 “斜轉(zhuǎn)” “西學中源說” 中西之爭 科學思想史
歲差,是中西天文學史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概念。自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引入與中國傳統(tǒng)完全不同的“恒星東移”的歲差解釋之后,即引發(fā)了激烈的中西論戰(zhàn)。繼《崇禎歷書》之后,梅文鼎(1633~1721)從“西學中源說”出發(fā),通過對歷算史的重構(gòu),將“恒星東移”范式納入到中國傳統(tǒng)“天自為天,歲自為歲”的歲差解釋之中。[1]但論爭并未就此平息,清中期山西學者安清翹(1751~1829)*根據(jù)安德天、安思和總編《馬村安氏族譜》(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修正。在批評梅文鼎“恒星東移”說法的基礎(chǔ)上,不僅得出了歲差成因的科學解釋[2],而且對“西學中源說”提出了系統(tǒng)性的質(zhì)疑[3,4]。
然而,單就清代歲差的認識史而論,尚存諸多疑問:(1)安清翹對歲差成因的發(fā)現(xiàn),除了對梅文鼎的批評之外,是否還有來自梅文鼎的啟發(fā)?(2)歲差成因發(fā)現(xiàn)的得失寸心之間,從梅文鼎、黃百家(1643~1709)到安清翹,范式的轉(zhuǎn)換起了何種作用?(3)歲差成因之爭,何以能引爆中西論戰(zhàn)的火藥桶?筆者發(fā)現(xiàn),無論是歲差認識、中西之爭抑或是二者間的關(guān)系,均離不開當時受到西學影響而升華的中國傳統(tǒng)天旋模式之爭這一大背景。
20世紀90年代,本文筆者之一楊小明在對清代浙東學派開山鼻祖黃宗羲(1610~1695)季子黃百家的科學思想首次進行考察時發(fā)現(xiàn),繼清初王錫闡(1628~1682)之后,隨著西方天文學特別是多重天說及其觀測數(shù)據(jù)在我國的傳播和應用,以梅文鼎的左旋說(1691年撰、1696年刊刻[5])[6]與黃百家的右旋說(1697~1700年間)[7]為對立主角的暗中較勁,使我國傳統(tǒng)的日月五星左、右旋之爭[8]因注入異質(zhì)的新內(nèi)容,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更趨激烈。同時,恒星右旋也加入了主題,而這與從西方傳入的歲差“恒星東移”解釋恰相暗合,從而使日月五星是左旋還是右旋這一我國傳統(tǒng)宇宙模式論戰(zhàn)與歲差成因甚至中西之爭邏輯地關(guān)聯(lián)起來。21世紀初迄今,楊小明等人繼70年前李儼前輩*李儼《明清算家之割圓術(shù)》中提到安清翹的“五分取一法”,即sin5a(sin3a同)的弧矢割圓求法。參見李儼《中算史論叢》,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426~430、441頁。之后,重新提出安清翹學說的歷史價值[9,10],并首先對其歲差理論[2]、左旋會通[11]等予以挖掘,發(fā)現(xiàn)在安清翹的思想體系里也同樣存在著歲差認知、天旋理論與其中西學看法之間深刻的互動,其結(jié)果甚至使他“意外”而歷史地成為有清一代敢于對“西學中源說”說“不”并進行系統(tǒng)批評的第一人[11]!這一時期,韓琦就安清翹質(zhì)疑“西學中源說”的背景、論據(jù)及價值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論述,認為安清翹是清后期少數(shù)敢于反對“西學中源說”的一個代表,這種有違正統(tǒng)的論調(diào)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中實屬大膽而鮮見。[3]受到韓琦的重要啟發(fā),楊小明與賈爭卉就安清翹的“矩”哲學觀如何影響其對中西關(guān)系的認知與實踐予以了專門探討。[4]
基于以上基礎(chǔ),本文擬將清代歲差的認識史置于受西學影響而升華的天旋模式之爭的大背景下,并以天旋模式論戰(zhàn)為連接與中西之爭的源流和通道,通過厘清歲差認知、天旋論戰(zhàn)與中西之爭三者的關(guān)系流變,梳理出清代科學思想發(fā)展的一條線索。
我國古代將天體自東向西的視運動稱作左旋,而將自西向東的視運動叫作右旋。從西漢直到清初王錫闡,都將左旋看作是對恒星視運動的直觀描述,左旋說和右旋說辯難的焦點在于日月五星是左旋還是右旋。[8]
有感于時人揭暄(1613~1695)、游藝(1614~1684)關(guān)于日月五星運行的槽丸、盆水設(shè)喻的缺陷,即如果日月五星順天左旋,就只能沿赤道平面運行而不可能有斜交于赤道內(nèi)外的(黃道)運動,梅文鼎在引入西方天文學(主要是第谷體系)多重天理論及其測定數(shù)據(jù)后,對“儒家”(如北宋張載、南宋朱熹等人)的左旋說進行了升級改造:“蓋惟其天有重數(shù),故能動移;惟其天之動移皆順黃道,斯七曜東移皆在黃道矣。是故左旋之理得重數(shù)之說而益明?!盵12]這也是梅文鼎將西學納入中學范式的一個重要嘗試。由此,梅文鼎提出了“兩極兩動”的宇宙模式:“蓋動天西旋以赤道之極為樞,而恒星東移以黃道之極為樞,皆本實測,各有至理也?!?[12],卷2,“論黃道有極”)“兩極”者,赤極、黃極也;“兩動”者,起制動作用的“(宗)動天”沿赤道平面之左旋以及日月五星甚至恒星所在的“各重之天”被“動天”掣動而沿黃道平面之左旋。為此,梅文鼎除接受了西方“宗動天”之說外,還吸納了其“永靜天”之說,并認為是“永靜天”提供了赤極和黃極的固定之所。[6]最重要的是,梅文鼎更將西方歲差乃恒星東移(右旋)之說引入傳統(tǒng)的左、右旋之爭,并融貫到其左旋理論的多重天解釋之中:“天既有重數(shù)矣,而惟恒星天最近動天,故西行最速,幾與動天相若六、七十年始東移一度。自土星以內(nèi),其動漸殺。以及于地球,是為不動之處。則是制動之權(quán)全在動天,而恒星以內(nèi)皆隨行也?!?[12],卷2,“論左旋”)“蓋惟七政之天雖有重數(shù),而總為一天。制動之權(quán)全在動天,故近動天者不得不速,近地而遠動天者不得不遲,固自然之理,勢也?!?[12],卷3,“論天行遲速之原”)這里,梅文鼎將西方的多重天說以及歲差的“恒星東移”解釋與其左旋說融為一體,進而成為其“西學中源說”的立論基礎(chǔ)和重要結(jié)果。
同樣是以西方天文學(主要是第谷體系)多重天說及其測定數(shù)據(jù)為基礎(chǔ),黃百家卻將之作為反駁包括梅文鼎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左旋理論的根據(jù),進而堅持并升華了包括王錫闡在內(nèi)的傳統(tǒng)“術(shù)家”即歷算家的右旋說。經(jīng)黃百家用西法范式升級改造的右旋說,不僅克服了傳統(tǒng)右旋說日月高下與一層(重)天殼或天球面的矛盾,而且以“赤外西轉(zhuǎn),黃內(nèi)東旋”的左、右旋勢力相抵,解釋了大地何以居中不動的直觀感受。否則,一如黃百家所言:“若俱一向左旋,則隨機旋轉(zhuǎn),大地亦翻覆無休,將乾坤何由立而人物何由安乎?”[13]最難能可貴的是,盡管因所持的右旋說而與梅文鼎有別甚至對立,但與梅文鼎一樣甚至更加明確,黃百家通過將西方多重天理論與恒星東移說納入中法范式,從而也歷史性地將天旋理論與歲差成因內(nèi)在地貫通起來。針對北宋大儒張載的說法,黃百家在《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上》(1700~1709)案批道:“恒星不動,純系乎天,此舊說也。后歷悟恒星亦動,但極微耳,此歲差之所由生。一歲右行五十秒,二萬五千余年一周天?!?/p>
恒星亦動但極微,是生歲差。那么,恒星何以右旋但極微呢?對此,黃百家也是用西方多重天說來破題的,但卻是納入中學模式下的右旋重構(gòu):
且每日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有奇。日遲月速者,以黃、白兩道之高下懸殊據(jù)西人測算:日離地一千七百余萬里,日大于地一百五十倍,周面約大五倍;月離地八十余萬里,地大于月三十八倍又三分之一,日大于月數(shù)千倍,周面約大二十倍。高則周天之路遠,其為度也大,故一日止行一度;下則周天之路近,其為度也小,故一日能行十三度,非日之能力有不及于月也。……且所謂高下遲速者,非獨黃、白兩道也,即五緯與恒星何莫非然?月最邇,故一月一周天;辰星、太白、日一年一周天;熒惑二年;歲星十二年;填星三十年;恒星二萬五千余年。其遲速之迥然者,皆由各天高卑遠近所致也……其諸曜之大小遠近各有實測:……恒星更高無極,測恒星地球如灰塵一點,不起半徑差算。[13]
根據(jù)黃百家用西方多重天范式及其測定數(shù)據(jù)改造的右旋理論,恒星雖然也在右旋,但離中心地球最遠,“更高無極”,所以,右旋最慢,“二萬五千余年”一周天,這就是歲差的成因。[7]與梅文鼎一樣,黃百家也是把恒星與日月五星納入到一個系統(tǒng),予以統(tǒng)一整體的考察。但由于對西學及其源流、脈絡(luò)較客觀的認知,使黃百家對其父黃宗羲的“西學中源”傾向[14]不很認可。[15]
同時,針對揭暄、游藝的不足,黃百家的右旋說也給出了與梅文鼎同樣的解題思路。除以上所引“赤外西轉(zhuǎn),黃內(nèi)東旋”之外,黃百家還明確指出:“歲差東移,亦宗黃極恒星亦右旋,每歲東行一分四十三秒有奇,六十九年一百九十一日行一度,古名歲差,實有定法,是知以恒星天為天體之說非是?!盵13]
所以,無論是梅文鼎,還是黃百家,不僅引用了西方的多重天理論,而且都接受了歲差乃恒星東移說,來作為各自天旋理論的論證依據(jù)。在他們尤其是梅文鼎的理論中,左旋的天極(北極、赤極)以及赤道平面僅僅提供了天旋的動力和坐標,而為日月五星乃至恒星提供旋轉(zhuǎn)動力以及支撐天殼的則分別是黃極和黃道平面。
與安清翹同時代而稍晚的女科學家王貞儀(1768~1797)沿襲了梅文鼎的左旋說,并對“唯恒星東移是生歲差”之說進行了辯護。*在“批林批孔”特殊的“文革”政治環(huán)境中,鄭文光、席澤宗兩位前輩認為:“清代女青年天文學家王貞儀(1768~1797年)也曾著《五星隨天左旋論》,批判儒家的左旋說?!薄巴蹂a闡和王貞儀都是十分重視理論和實踐相結(jié)合的,這是我國宇宙理論上唯物主義傳統(tǒng)的發(fā)揚?!?鄭文光,席澤宗《中國歷史上的宇宙理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99~105頁)但事實上,王貞儀批判的恰是歷算家的右旋說而非“儒家的左旋說”,且更多的是空洞的論理而非觀測實際(賈爭卉博士論文《安清翹科學思想與科學成就研究》,山西大學,2012年,137~138頁)。
終清之世,梅文鼎號稱“歷算第一人”,名頭很響,同時又是左旋論者,自然成為同是左旋論者安清翹最關(guān)注的對象,甚至是Model Role(角色模型)。相反,黃百家名氣則要小得多,也幾乎湮滅于歷史的煙塵之中。所以,安清翹的工作主要是對梅文鼎的揚棄。
梅文鼎“兩極兩動”的左旋模式,破解了揭暄、游藝槽丸、盆水之喻的缺陷,即日月五星順天左旋除了東西向的視運動之外同時還存在南北向的視運動,這成為后來安清翹思考的邏輯起點。
不過,梅文鼎的宇宙理論也還是有問題的:
第一,動天包括其樞軸——天極(北極、赤極)以及旋轉(zhuǎn)平面——赤道面僅僅提供天旋的動力和坐標,無物可見,因而是虛象。相反,黃極以及黃道平面卻為可見的、實際的日月五星甚至恒星提供旋轉(zhuǎn)的動力和支撐的軌道,有物可見,因而是實象。安清翹的疑問即由此而生。[2]
第二,赤極(赤道)特別是黃極(黃道)固定不動,是西方與恒星東移等價的前提假設(shè)——梅文鼎即堅持黃極不動之說。既然赤極(赤道)能帶動黃極(黃道)自轉(zhuǎn)左旋,難道就不能挈動與之斜交的黃極(黃道)圍繞赤極(赤道)左旋?事實上,傳統(tǒng)天文學中歲差就是用黃道沿著赤道向西滑動來解釋的!
第三,盡管黃極(黃道)的左旋是由赤極(赤道)帶動,但梅文鼎沒有說明黃極(黃道)的左旋是否與赤極(赤道)同速或是稍緩。
第四,從科學邏輯上說,“兩極兩動”的宇宙模式給人的感覺總是有點復雜別扭,不夠簡潔統(tǒng)一。
針對上述諸種疑問,安清翹在《推步惟是》中予以了系統(tǒng)完整的解答。通過對西方天文學特別是黃極(黃道)固定不動以及等價的“恒星東移”前提的否定,安清翹將范式重新回歸傳統(tǒng)天文學,從而得出了歲差成因的科學解釋。
關(guān)于第一個疑問,安清翹《推步惟是》[16]從開篇即卷1“三大綱”起用了多個條目進行辨正,如卷1“天樞”:
北極者,黃極斜轉(zhuǎn)所環(huán)繞之一點也。此點人不見其動,遂誤以此點為天樞爾。又正轉(zhuǎn)之樞,其形易見,其理易明,每日星曜東升西沒皆環(huán)繞北極,安得不以北極為動天之樞乎?及其測驗既久,然后知普天星曜皆宗黃極不宗北極,皆宗黃道不宗赤道,不獨日月五星循黃道而行,即恒星差而東亦循黃道而差,于是又不得不以黃極為樞矣。
黃極者,天之樞也。黃極離于其所而動,環(huán)繞成圈。既成圈矣,則有中心一點。此點人不見其動,北極是也。是故黃極實象也、北極虛象也;……是故黃道實象也、赤道虛象也。然則天止有一樞而已,黃極是也。若北極者,乃黃極斜轉(zhuǎn)所繞之一點……以為動天之極則不可也;天止有一道而已,黃道是也。若赤道者,乃斜轉(zhuǎn)所成之中圍大圈……以為動天之中圍則不可也。
安清翹將梅文鼎基于西方天文學的宇宙模式進行了解構(gòu)和重構(gòu)。在安清翹看來,之前認為起制動作用的“動天”之極(天極即北極、赤極),不僅因為只是黃極斜轉(zhuǎn)所環(huán)繞的一個點所以是虛象,而且這所謂的“動天”,因其“無象可指”、“無數(shù)可紀”([16],卷1,“太虛天”)因而是真正的“靜天”,甚至就是傳統(tǒng)的“太虛天”!相反,原來認為被“動天”帶動的黃極旋轉(zhuǎn)而成的黃道球體,不僅以日月五星以及恒星為之體,而且有圍繞天極及其赤道平面的斜轉(zhuǎn)(以及本身的左旋自轉(zhuǎn)),所以非但是實象,亦且是真正的“動天”!這里,經(jīng)安清翹重構(gòu)后的“靜天”和“動天”,已然是與西方完全不同的范式。安清翹在對其黃極(黃道球體)進行“動天”的概念重構(gòu)時,即對西方的“動天”(“宗動天”)說法予以了解構(gòu):“動天者……而有恒星為之體,是故恒星即動天之第一層恒星以上之天,所謂‘六合之外,存而不論’者。西法于恒星天之上別立‘宗動天’之名,乃謬說也。”([16],卷1,“三大綱”)
同時,安清翹還觸到了上述第二個疑問。黃極離開其所而動,斜轉(zhuǎn)環(huán)繞北極成圈,已經(jīng)明言黃極(黃道面)是能夠移動的。關(guān)于黃極圍繞天極斜轉(zhuǎn)成圈的運動,安清翹盡管舉了“斜轉(zhuǎn)如舟人之運棹,其兩端轉(zhuǎn)而成圈,故曰離于其所也”的例子,但實質(zhì)上是全盤否定了歲差的“恒星東移”說,將范式重新轉(zhuǎn)回中國傳統(tǒng),即黃道沿赤道西滑,并由此探到了歲差成因的本質(zhì)。[2]
梅文鼎曾對“恒星東移”說給過系統(tǒng)的“論證”,安清翹的質(zhì)疑也就由此展開。通過對梅文鼎“論證”的逐條辯駁[2],安清翹認為“恒星東行之說并無實據(jù),而黃道終古不動又理之所必無者”、“夫黃道不動之說并無實測確據(jù),不過以歲差歸之恒星耳。歲差歸之恒星,則黃道歸之日天,不得不謂之不動矣。然實無是理也”([16],卷1,“歲差一”)。
順著前兩個疑問邏輯遞進,安清翹對第三個疑問給出了自洽連貫的答案:
黃極斜轉(zhuǎn)左旋環(huán)繞北極一周,而本體之正轉(zhuǎn)隨之亦左旋一周自黃極視之,則本體仍是正轉(zhuǎn)。黃極繞北極之行微速,而本體之正轉(zhuǎn)隨之微遲,二者略不相應,而差數(shù)生焉。繞北極之圈已周,而本體之正轉(zhuǎn)未周也;本體之正轉(zhuǎn)方周,而繞北極之圈已過也。同為左旋,因不及之數(shù),而本體反成右旋矣。繞北極之圈其中圍赤道也,本體之正轉(zhuǎn)者其中圍黃道也。繞北極之圈已周,則赤道為適足;本體之正轉(zhuǎn)未周,則黃道為不及。赤道適足則歲已周矣,黃道不及而歲差生焉,是歲差者黃道上之差也。([16],卷2,“歲差所以然”)
此處,“本體之正轉(zhuǎn)隨之亦左旋一周”,點明本體正轉(zhuǎn)乃斜轉(zhuǎn)帶動所致,是故正轉(zhuǎn)微遲而斜轉(zhuǎn)微速,因正轉(zhuǎn)沿黃道平面而斜轉(zhuǎn)沿赤道平面,二者之差即歲差所由生:
是故歲差者,合黃、赤兩道而生者也,此歲差之所以然也。其肯綮全在黃極繞北極之圈,與本體之正轉(zhuǎn)遲速微不相應,而差數(shù)以生。每周所差無幾,積至一歲遂差數(shù)十秒,積至六、七十年遂差一度。([16],卷2,“歲差所以然”)
從黃道軸來看,因與赤道軸斜交,黃道軸圍繞赤道軸的斜轉(zhuǎn)便形成一個圓錐面;黃道軸圍繞赤道軸斜轉(zhuǎn)的同時,黃道軸本身也在自轉(zhuǎn),因自轉(zhuǎn)微遲于斜轉(zhuǎn),作為相對運動的效應,反而是黃道軸圍繞赤道軸的緩慢東旋,或者說是黃道相對于赤道的東移*即黃道圈本身的相對東移,是黃道平面沿黃道軸(黃極)的向東自轉(zhuǎn)。我國傳統(tǒng)關(guān)于歲差的解釋,即黃道沿赤道向西滑動,則是整個黃道圈(黃道平面)平行西滑。二者并不矛盾。,這與今天的歲差解釋——地球自轉(zhuǎn)軸在太陽和月亮的引力作用下繞黃道軸緩慢東旋是一種相對運動的關(guān)系,即北極繞黃極轉(zhuǎn)和黃極繞北極轉(zhuǎn)在效果上是等價的。[2]這是安清翹回歸中國天文學范式(否定“恒星東移”,主張黃道可動)進而對左旋理論進行重構(gòu)(特別是黃極兼斜轉(zhuǎn)與自轉(zhuǎn))結(jié)出的最重要果實。
至于第四個疑問,則是安清翹從本體論和方法論出發(fā),針對包括梅文鼎“兩極兩動”在內(nèi)的古今左、右旋理論進行質(zhì)疑的總根源,即天止一樞、一動、一旋的簡單性與自洽性:
以北極為樞,又以黃極為樞,既有兩樞遂有兩動,既有兩動遂有兩旋,于是不得已而為兩可之說。以北極為左旋之樞,以黃極為右旋之樞,又分天為九重,別立宗動天于恒星天之上。有一重即有一樞,有一樞即有一動,紛紜錯雜,不可致詰!而不知天止一樞,斷無兩樞之理;天止一動,斷無兩動之理;天止一旋,斷無左右兩旋之理也!此其致誤之根,總由于不知動天之樞以東西正轉(zhuǎn)而兼南北斜轉(zhuǎn),遂誤以虛象為實象,因此一誤,疑竇百出。儒家、術(shù)家各執(zhí)一辭,爭訟不休。茍知北極為虛象,則知天止一樞,而千古不決之疑可以釋然矣!([16],卷1,“天樞”)
細究以上安清翹自成體系的思想邏輯,其總出發(fā)點看似簡單的“斜轉(zhuǎn)”理論,但卻是他對中國歷史上天旋理論之爭的總結(jié)、提煉。所以,從《推步惟是》開篇起,安清翹即對其“斜轉(zhuǎn)”理論反復進行闡釋和舉證。
譬如,卷1“天樞”起首云:
凡動物必有樞,其樞動則全體隨之皆動,是故樞也者制動之權(quán)也。然同一樞也,而其動又各自不同,有正轉(zhuǎn)而動,有斜轉(zhuǎn)而動。正轉(zhuǎn)者,樞居于其所而動;斜轉(zhuǎn)者,樞離于其所而動也。正轉(zhuǎn)如門戶之樞,其兩端雖動,而不見其動,故曰居于其所也;斜轉(zhuǎn)如舟人之運棹,其兩端轉(zhuǎn)而成圈,故曰離于其所也。正轉(zhuǎn)之樞,其形易見,其理易明,人人知之。人所常見者,皆正轉(zhuǎn)之樞也;斜轉(zhuǎn)之樞,非細參物理者未易知之也。凡正轉(zhuǎn)之樞,不過有左旋、右旋之不同而已,其本體中圍止一圈也;斜轉(zhuǎn)之樞,其本體中圍為一圈也,其樞離于其所又轉(zhuǎn)而成一圈。本體之圈實象也,斜轉(zhuǎn)所成之圈虛象也?!舱D(zhuǎn)之樞,雖動而不見其動;斜轉(zhuǎn)之樞,既有斜轉(zhuǎn)所成之圈,即有其中心一點。此點人不見其動,故亦可謂之樞。本體之樞實象也,斜轉(zhuǎn)所成之圈其中心一點不動者虛象也?!舱D(zhuǎn)之樞不能兼斜轉(zhuǎn),斜轉(zhuǎn)之樞又能兼正轉(zhuǎn),何也?正轉(zhuǎn)之樞居于其所而動,其全體或左旋或右旋,只有東西之轉(zhuǎn),而無南北之移,故不能兼斜轉(zhuǎn)也;斜轉(zhuǎn)之樞離于其所轉(zhuǎn)而成圈,有南北之移矣。然其全體或左旋或右旋,自其樞觀之,仍是東西正轉(zhuǎn),故曰斜轉(zhuǎn)之樞能兼正轉(zhuǎn)也。……樞既斜轉(zhuǎn)左旋,而本體之正轉(zhuǎn)亦隨之左旋者,天象如是也;……樞之斜轉(zhuǎn)左旋,其行微速,而本體之正轉(zhuǎn)左旋,其行微遲者,天象如是也。由斯以論,斜轉(zhuǎn)之樞能兼正轉(zhuǎn)而有虛實兩圈之分,有虛實兩樞之異,又有斜轉(zhuǎn)、正轉(zhuǎn)遲速之不同,其形難見,其理難明,非深究所以然之故,遂誤以虛象為實象,而有兩動之疑,有兩樞之謬說,并以左旋者誤為右旋,而有左右兩旋之論矣,故曰非細參物理者不能知之也。
安清翹對其“斜轉(zhuǎn)”的理論創(chuàng)見頗為自得,甚至認為是“中西兩家俱未之知也”([16],卷4,“中西同異”)?!靶鞭D(zhuǎn)”理論,不僅是安清翹對中國歷史上特別是有清以來天旋之爭的總結(jié)創(chuàng)新,也是他整個宇宙模式甚至中西學關(guān)系看法的基石和起點?!靶鞭D(zhuǎn)”理論,對當時中國的天文學來說是顛覆性的革命:黃極可離于其所——否定了黃道不動——否定了恒星東移——否定了宗動天說——向中學傳統(tǒng)回歸——黃極實象(動天)、北極虛象(靜天)——黃極斜轉(zhuǎn)兼正轉(zhuǎn)——制動、帶動之差——斜、正轉(zhuǎn)速之差——黃道軸繞赤道軸東旋——歲差成因!毋庸置疑,安清翹的“斜轉(zhuǎn)”理論是對當時流行的梅文鼎等人的天文學的一種范式更迭。換言之,盡管都持左旋說,但梅文鼎接受西方歲差的“恒星東移”解釋,并竭力將之與中國“天自為天,歲自為歲”的范式調(diào)和起來。安清翹看出中西兩種范式的不可通約即不可調(diào)和性,通過“斜轉(zhuǎn)”理論,將“恒星東移”從中國傳統(tǒng)體系中剔除出去,從而與梅文鼎分道揚鑣,實現(xiàn)了范式向中國傳統(tǒng)的回歸。
倒過來看,安清翹之所以拋棄“恒星東移”的西方范式并對有清一代“歷算第一人”梅文鼎敬而遠之甚至大膽批評,原因還來自于他對中西學關(guān)系的獨特看法。
痛感于明末西法傳入之后中法被掩,以致于遵講西法者“矜為神授而輕詆古人”([16],卷4,“中西同異”)“每執(zhí)新說以詆諆古人”([16],卷4,“象數(shù)以中法為主”),甚至連當時以知數(shù)者聞名的徐光啟(1562~1633)“亦幾為西人所惑”,其所謂“镕西洋之巧算,入大統(tǒng)之型?!钡淖粤⒅鲝垺耙嗤接衅湔f耳”([16],卷4,“象數(shù)以中法為主”),安清翹矢志于中國傳統(tǒng)的發(fā)揚和回歸,辭官返籍,閉門鉆研,凡二十載,直至終老。以上從天旋到歲差的傳統(tǒng)回歸——特別是將“恒星東移”從中學范式剔除出去,是安清翹最重要也最成功的弘揚中國傳統(tǒng)的壯舉。在這一范例的激勵下,安清翹還對梅文鼎、戴震(1724~1777)以西學分別對斗建的否定([16],卷4,“斗建”),以及關(guān)于《周髀》“北極四游”的理解([16],卷4,“北極四游”)予以了中學范式的辨正。
盡管多以梅文鼎為批評的標桿,但安清翹卻對梅文鼎某些堅守中法的做法稱頌有加:
恒氣注數(shù)與定氣注數(shù)之辨,當以梅氏用恒氣注數(shù)兼注定氣之說為是。江氏盡棄古法,專用定氣,乃過泥西法,不可為訓也!([16],卷4,“象數(shù)當定于一”)
今觀《新法算書》,每云“非舊法所能知也”,肆口極詆,若欲廢古法而后已者,豈非為西人所愚耶?!近時梅勿庵先生兼明西法,而猶惓惓于古,如論七曜并有周、有轉(zhuǎn)、有交及用恒氣注數(shù)之類,不肯棄古法盡從西法,誠為卓識。而江慎修又從而詆之,是誠何心哉?!梅玉汝謂江氏諂附西人,雖其言過刻,要不為無因矣!([16],卷4,“象數(shù)以中法為主”)
這里,安清翹對江永(1681~1762)“盡棄古法”、“過泥西法”甚至如梅瑴成(1681~1763)“諂附西人”的定性及其擯棄,而對梅文鼎“惓惓于古”、“不肯棄古法盡從西法”的欣賞,可知其對中國古法的態(tài)度!
安清翹對傳統(tǒng)珍視有加,甚至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在他看來,西方地圓甚至地動說與中國古代“地有四游”之說暗合([16],卷1,“地圓”;卷4,“雜說”)、西方四季成因解釋即《漢書》“日去極遠近”之舊說、《考靈曜》中即有太陽不動之說甚至“蓋亦《周髀》之遺也”([16],卷4,“北極四游”)、“七政高卑之說自古有之矣”([16],卷4,“七曜遠近”)以及沈括《夢溪筆談》略言盈縮、遲疾、順逆之因與西法高卑同理([16],卷4,“古法高卑”)等等。
安清翹對中西學的內(nèi)容、源流和異同等進行了總結(jié)梳理,認為中西學分屬完全不同的體系或范式,且都是古疏今密,各自在不斷進化之中,“中西所共者天也,安有不同者哉?其所不同者則人為之也?!?[16],卷4,“中西同異”)“步算古疏今密,以其理漸密,不在于數(shù)也?!?[16],卷3,“論江慎修歲實消長辨”)“西法亦由積候而漸至精密?!?[16],卷4,“西法前疏后密”)為此,安清翹列舉了諸如正朔、歲差、兩天樞星、北極四游等中西相反的實例,認為雖然中西各有所長,但西法不如中法也很明顯,特別是黃道有極、黃道子午、最卑行度、地半徑差、五星緯度五大方面([16],卷2,“歲差三”)。凡此種種,使安清翹歸納說:“凡西法總不出古法之外也!”([16],卷4,“雜說”)所以,盡管安清翹大聲疾呼:“天無中西之異,言天者不必存中西之見!遵西法而輕詆古人者,妄也;守中法而不知兼收西法之長者,拘也;守中法而并攘西法為己有,其亦可以不必矣!”([16],卷4,“西法不必傳自中土”)甚至“余謂:‘數(shù)無中西,惟其是爾!’乃即兩家之書折衷,取是不存中西之見”而將其談天之書取名《推步惟是》,但其傾向性卻再鮮明不過了:“在天者以合天為主,不必存中西之見!在人者以授時為要,蓋莫善于行夏之時,以中法為主,而參以西法之所長。有志斯學者,尚審所擇乎?!”([16],卷4,“中西同異”)
正由于此,誠如韓琦引證指出的[3],安清翹對徐光啟采用西法略有微詞:
明季當數(shù)學廢弛之際,西洋乘其虛而入。爾時守古法者拘于成見,不能變通以兼收西法之長;而講西法者又為西人所惑,每執(zhí)新說以詆諆古人。水火交爭,聚訟不休,良可嘆也!其時知數(shù)者首屬徐文定,然文定亦幾為西人所惑矣。所謂“镕西方之巧算,入大統(tǒng)之型?!闭?亦徒有其說耳。([16],卷4,“象數(shù)以中法為主”)
在安清翹看來,忽視中法的所謂中西“會通”,其結(jié)果注定是“徒有其說”。之所以如此,原因是主張者徐光啟“幾為西人所惑”。所以,正確的中西會通之道應該是對中學的實質(zhì)性繼承和發(fā)揚(而不是掛在嘴上,空喊口號,自欺欺人),甚至還要以中學為主(從“西洋乘其虛而入”到講西法者甚至徐光啟“為西人所惑”,安清翹的傾向性不可謂不強烈):
若當時以古法為主,而兼取其捷算,斯亦“镕西洋之巧算,入大統(tǒng)之型?!币?乃并無一言及于古法。何也?夫西法可補中法之未備者,約有數(shù)端,如地半徑差、太陽最卑行、五星緯度、黃道有極、交食用黃道午中之類,皆不易之法。設(shè)文定取此數(shù)端補入《大統(tǒng)》,與中法融會為一,斯為盡善盡美。([16],卷4,“象數(shù)以中法為主”)
反過來,安清翹以中法為主的中西學觀也直接影響到他對“西學中源說”的看法。
梅文鼎等人力倡“西學中源”,實為潛在的自卑情結(jié)作祟。正如安清翹指出的:“因西法之密,中土無以加,由是求其原于上古。以為西法之密者,皆吾中土上古之所有也?!?[16],卷4,“西法不必傳自中土”)即認可并推崇西法勝過中法而生的酸葡萄心理是“西學中源說”的文化基礎(chǔ)。*關(guān)于“西學中源”的文化心理,楊振寧也持類似看法。1992年,現(xiàn)山西大學教授高策對楊振寧進行了錄音采訪。楊振寧指出:“我想實事求是地說,西方跟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不一樣。那么,這個文化傳統(tǒng)不一樣里頭產(chǎn)生出來的一個重要的結(jié)果就是——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文化中萌芽,而且這個萌芽是經(jīng)過了很長的時間,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這個事情要正面看它,不要蒙騙自己?!鲗W中源說’就是蒙騙自己,而這一蒙騙就是兩百多年!”對此,安清翹進一步剖析道:“西法本同回回,回回法入中土已久,未有言其為中土所流傳者。至西法入,而始謂其原自中土,豈非見西法之密而為此說耶?講西法者未必肯心服矣!”([16],卷4,“西法不必傳自中土”)然而,在安清翹眼里,中西學原本屬于各自不同的體系或范式,又是古疏今密各自進化的,不可通約,不可調(diào)和。除了以上列舉的中西學不同甚至相反的條塊之外,安清翹特別指出:“西法之異于中法,其無理之甚者,則正朔是也!”([16],卷4,“中西同異”)由此,安清翹進一步追問,縱然是西學中源,那為什么中法中最根本、最重要的正朔、置閏等核心概念沒有傳到西方,相反倒是相對次要的寒溫五帶、地圓之說、句股弧矢*梅文鼎關(guān)于“西學中源”的四條主要“論據(jù)”,基本都主張西方的寒溫五帶、地圓說法、三角八線等出自《周髀算經(jīng)》。為此,梅氏特別以利瑪竇、李之藻合譯的《渾蓋通憲圖說》為例證來說明西方地圓說即古蓋天遺法。在此,安清翹辯駁得極有力:首先,蓋天說與渾天說并非梅氏所說的是繪像和塑像的關(guān)系;其次,李之藻向利瑪竇學習后所編譯的《渾蓋通憲圖說》僅是借用中國古代的渾、蓋名詞而已,其實體系和內(nèi)容已完全不同。等卻西漸了呢?([16],卷4,“西法不必傳自中土”)[3]這不明擺著說中西學不同源嗎?其次,安清翹反復論證說:“西法異于中法者既不若中法之善,而西法之善者又不出中法之外?!?[16],卷4,“中西同異”)既然西法并不比中法強,更不出中法之外,如此再提“西學中源”又有什么意義呢?應該說,安清翹此舉有效地消解了“西學中源說”的文化基礎(chǔ);最后,安清翹指出:“古人之說皆出實測,不可以為荒唐無根之談而輕議之也!”([16],卷4,“北極四游”)“推步之術(shù),其載在遺籍者,即古法具存,未嘗失傳也!”([16],卷4,“古法未嘗失傳”)安清翹認為,古法皆出實測,有據(jù)可尋,同時并未失傳,這是發(fā)掘、回歸中學的基礎(chǔ)。這樣,安清翹確立了回歸中學——以中為主、參以西法的方法論準則。
就黃宗羲的“西學中源”傾向,梁啟超在其《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一書中曾評價說:“其言雖不脫自大之習,然喚起國人之自覺心亦不少。王、梅所企之‘會通以求超勝’,其動機半亦由此?!盵17]楊振寧甚至認為“西學中源說”就是“蒙騙自己”!以上論斷或許都不錯,但不可否認,“西學中源說”有一個重要的隱含或預設(shè)的前提,那就是承認和推崇西學的優(yōu)越即勝于中學的地位,進而由民族自尊所激發(fā)的文化逆反心理。這一點,安清翹看得真切。所以,他通過發(fā)揚中學、回歸傳統(tǒng),通過闡明中西學的不可通約性及其各自演進的獨立性,通過論證西學并不比中學優(yōu)越(中學更甚一籌,甚至西學也不出中學之外),即通過消解西學的優(yōu)越性來否定“西學中源”。從表面看,安清翹反對“西學中源”,似乎對西學更為客觀,更為折衷公允,但本質(zhì)看卻在維護中學傳統(tǒng)上走得比梅文鼎更深遠、更徹底,因為他連西學的優(yōu)越性也否定了!從梅文鼎力倡“西學中源”,到安清翹力否“西學中源”,盡管立論不同,但最終目標卻都是力圖證明中國傳統(tǒng)的優(yōu)越性,并以此激發(fā)國人“會通中西,以求超勝”的民族自信。這實在是清代思想史上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自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安清翹批評“西學中源說”的立論前提不免局限,但將之置于兩次西學東漸的間隙這一特殊歷史語境,我們不能不佩服安清翹的偉大;同時,敢于對康熙欽定的清代官方正統(tǒng)的“西學中源說”提出批評[3],而不失發(fā)弘中學傳統(tǒng)之宏愿,我們更不能不欽敬安清翹的勇氣!
另外,“西學中源說”的倡導者梅文鼎和系統(tǒng)的反對者安清翹都是專門的歷算家,這也不是偶然的。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對梅文鼎而言,“西學中源說”對于他以西學重構(gòu)中國歷算史的事業(yè),既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動力,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結(jié)論。因為從引進西方多重天說的左旋說到將西方“恒星東移”的歲差解釋納入中學“天自為天,歲自為歲”的范式之中,意味著從文化上接受了西學的優(yōu)勢地位。換言之,通過將“恒星東移”納入中國傳統(tǒng)范式,不僅“證明”中西學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而且還可以作為“西學中源”的一個強證!而對安清翹來說,從否定西方多重天說的左旋說及其重構(gòu)——特別是黃極兼斜轉(zhuǎn)與正轉(zhuǎn),到將“恒星東移”從中學范式剔除出去,意味著從文化上消解了西學的優(yōu)越地位。既然像歲差這樣重要的概念里都可以無所謂西學的要素,完全能在中學范式下自我圓融,那再提“西學中源”還有什么理由和價值呢?通過對西學的解構(gòu)和向中學的回歸,安清翹巧妙地動搖、掏空了“西學中源”的文化心理基礎(chǔ)!同樣可以說,對“西學中源說”的懷疑和拒斥,不僅是安清翹回歸中學、重構(gòu)傳統(tǒng)的強大精神動力,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結(jié)論。
反過來,與梅文鼎、黃百家一樣,中西學觀也深刻影響了安清翹的天旋模式和歲差理論。雖然總體上尤其是歲差成因的探索是革命性、創(chuàng)造性的,但由于同時放棄了西方的“天有重數(shù)”說,致使安清翹的左旋說更趨中國傳統(tǒng),某些方面較同為左旋說的梅文鼎(更不要說右旋論者黃百家了)有所倒退,更顯保守。盡管與梅文鼎都主張“天”為一體,但安清翹認為“天”是不分層的,日月五星乃至恒星雖有高下但卻是自然浮于“大氣”之中。[11]這種對天有重數(shù)以及日月五星附麗于天或各有定軌的拋棄,恰好應了之前黃百家對傳統(tǒng)左旋說“日月麗乎天,乃能得久照。若果皆左旋,浮游無定道。日日換軌陸,寒暑何憑料?成象盡偏趨,大地亦翻倒。一切都非是,乾坤何由造?治歷有前言,未可任臆鑿”[18]的中肯批評。[7]也正如此,梅文鼎認為左旋說因得天有重數(shù)理論方能成立。[6]另外,由于否定了西方的“宗動天”說,作為安清翹歲差思想基石的“斜轉(zhuǎn)”理論也面臨著類似當年亞里士多德形而上的“第一因”的困惑,即作為制動的黃道軸繞赤道軸斜轉(zhuǎn)的動力從何而來?對于這種“六合之外”的問題,安清翹不得已用“沖漠無朕”、“恍兮惚兮”、“窈兮冥兮”([16],卷1,“北極為大地之極二”)等飄渺原因予以解釋。[2]當然,作為安清翹解構(gòu)對象的亞里士多德“永動天”也存在著同樣的難題,不然正如梅文鼎闡釋的,“永動天”必以“永靜天”為根柢。[6]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即“永動天”何以能相對于“永靜天”而動起來?
歷史是復雜的,布滿玄機。表面上看,歲差認知與中西之爭只是某種簡單直觀的線性關(guān)聯(lián)。但實際上,歲差認知、中西之爭以及二者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都離不開清初王錫闡以來受到西學影響而升華的中國傳統(tǒng)天旋模式論戰(zhàn)這一大的背景,甚或正是天旋模式之爭的源流和紐帶作用,使天旋論戰(zhàn)(從梅文鼎的左旋說與黃百家的右旋說之爭發(fā)展到安清翹“斜轉(zhuǎn)”理論下的左旋會通)、歲差認知(從梅文鼎、黃百家將西方歲差的恒星東移解釋納入中學范式到安清翹將之剔除出中學范式進而得到歲差成因的科學認識)與中西之爭(從梅文鼎力主“西學中源”,而黃百家卻對其父黃宗羲的“西學中源”傾向不很認可,到安清翹對“西學中源”的理性質(zhì)疑和深層解構(gòu))三者復雜糾纏、整體聯(lián)動,在有清一代思想流變的天空中為我們刻畫出一條清晰而重要的歷史線索!
1 王廣超. 明清之際中國天文學關(guān)于歲差理論之爭議與解釋[J]. 自然科學史研究, 2009, 28(1): 63~76.
2 楊小明, 李樹雪. 安清翹關(guān)于歲差的認識[J]. 中國科技史雜志, 2005, 26(3): 238~245.
3 韓琦. 明清之際“禮失求野”論之源與流[J]. 自然科學史研究, 2007, 28(3): 303~311.
4 楊小明, 賈爭卉. “矩”哲學觀與安清翹關(guān)于中西學關(guān)系的認知與實踐[J]. 科學技術(shù)哲學研究, 2013, 30(4): 60~65.
5 錢寶琮. 梅勿庵先生年譜[M]//李儼錢寶琮科學史全集. 第9卷. 沈陽: 遼寧教育出版社, 1998. 107~139.
6 楊小明. 梅文鼎的日月五星左旋說及其弊端[J]. 自然科學史研究, 2003, 22(4): 351~360.
7 楊小明. 黃百家與日月五星左、右旋之爭[J]. 自然科學史研究, 2002, 21(3): 222~231.
8 陳美東. 中國古代日月五星右旋說與左旋說之爭[J]. 自然科學史研究, 1997, 16(2): 147~160.
9 黃勇. 安清翹《推步惟是》解讀[D]. 太原: 山西大學, 2005.
10 賈爭卉. 安清翹科學思想與科學成就研究[D]. 太原: 山西大學, 2012.
11 楊小明, 黃勇. 日月五星左、右旋之爭: 安清翹的左旋會通[J]. 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6,(1): 101~109.
12 梅文鼎. 歷學疑問. 卷2. 論左旋[M]//兼濟堂纂刻梅勿庵先生歷算全書二十九種. 魏荔彤, 輯. 清雍正元年(1723)刻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室藏.
13 黃百家. 黃竹農(nóng)家耳逆草. 卷1. 天旋篇[M]. 清康熙刻本. 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室藏.
14 黃宗羲. 敘陳言揚句股述[M]//黃宗羲全集. 第10冊.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3. 35~36.
15 楊小明, 黃勇. 從《明史》歷志看西學對清初中國科學的影響——以黃宗羲、黃百家父子的比較為例的研究[J]. 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5,(2): 85~91.
16 安清翹. 數(shù)學五書·推步惟是[M]. 清嘉慶刻本. 樹人堂藏版.
17 梁啟超.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M]. 北京: 北京市中國書店, 1985. 340.
18 黃百家. 正惑詩. 之2[M]//竹橋黃氏宗譜. 卷14. 詩文集. 浙江余姚梨洲文獻館藏.
ABSTRACTThe introduction to Chin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of the West’s explanation of precession, as the result of the slow movement of all the fixed stars from west to east around the Earth, ignited a fierce debate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Based on a re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alendar, Mei Wending incorporated the West’s explanation of precession into a Chinese paradigm. However, the divergence was not eliminated. By means of deconstructing Western astronomy and returning to Chinese tradition, An Qingqiao got rid of the Western explanation of precession from the Chinese system, and made systematic criticisms of the viewpoint that “Western learning originated from China”. A thought-provoking fact is that Mei’s advocation of the viewpoint that “Western learning originated from China” took it for granted that Western learning was better than that in China, whereas An’s refutation of Mei’s idea was predicated on the condition that Chinese learning was no worse than that of the West, and in fact was even better. Although the implicit premises were very different, their goals were surprisingly similar, that is, to develop tradition in order to surpass the West. As for the maintenance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tradition, An Qingqiao went further than Mei Wend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cognition of precession and the above-mentioned argument is associated with the debate on the rotation of the heavens, which was influenced by Western astronomy from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he interplay between the debates on the rotation of the heavens, cognition of precession and argument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provides a clear and important clue in the 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 in the Qing Dynasty.
Keywordsrotation of the heavens, precession, An Qingqiao, “oblique rotation”,the viewpoint that “Western learning originated from China”, the argument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
TheRotationoftheHeavens,PrecessionandtheArgumentbetweenChinaandtheWest:ACluetotheHistoryofScientificThoughtintheQingDynasty
YANG Xiaoming, REN Chunguang
(CollegeofHumanities,DonghuaUniversity,Shanghai201620,China)
N092
A
1000- 0224(2017)03- 0321- 12
2016- 12- 02;
2017- 01- 31
楊小明,1964年生,甘肅武都人,科學史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科技史、紡織科技史;任春光,女,1978年生,黑龍江哈爾濱人,科學史碩士,紡織科技史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科技史、紡織科技史。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安清翹科學思想脈絡(luò)與源流研究”(項目編號:14BZX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