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刊一向關注文化藝術領域的鮮點、焦點、熱點、疑點、辣點問題,并習慣性地從“大美術”的視點切入,作多維度的深度探析。江西南昌西漢?;韬钅沟目脊虐l(fā)掘成果,自2016年3月2日在京正式公布以來,引發(fā)社會各界持續(xù)不斷的關注熱潮,其中出土的數量眾多、價值連城的珍異文物,更令人嘖嘖稱奇。
?;韬钅鼓怪鲃①R乃漢武帝之孫,曾被扶上帝位,但27天后即遭廢黜,成為西漢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被廢后,先貶山東昌邑,再貶江西?;?,一生經歷了“帝、王、侯”跌宕起伏的身份轉換,內心的煎熬可想而知。該墓的考古發(fā)掘工作始于2011年3月,歷五年余,出土文物逾萬,其中有金器、青銅器、玉器、漆器以及數千枚竹木簡牘。
從書法、繪畫及篆刻藝術的視角,對?;韬钅沟南嚓P出土文物作翔實、精確、深刻的論述,并從中“掘出”諸多隱潛不彰的史實與獨具魅力的藝術風規(guī),應當是一件重要而有趣的亟需之務。讓考古、文物與學術、藝術聯(lián)姻,在條分縷析、抽絲剝筍式的理性論述之中,漸次呈現(xiàn)出古人腕底匠心妙造、輝耀千秋的大美,是本刊此次專題策劃之初衷。有鑒于此,我們在約請作者時,特意對其所從事專業(yè)及其具體的學術研究方向作了考慮,最終確定的鄭志剛、陳明、向彬三位,分別是考古學、美術學及書學博士。毫無疑問,他們從不同方向精心結撰的文章,應該有足夠的說服力。
接下來,就讓我們隨三位博士,圍繞?;韬钅顾鶅A情奉獻的“書、畫、印”文物與藝術大餐,展開析讀與研琢的饕餮之旅。
學術主持/鄭志剛
[內容摘要]本文從史實尋索與篆刻藝術論評兩方面,圍繞西漢海昏侯劉賀墓出土的三枚玉印與一枚銅印,逐次展開考證分析。首先,就迄今未得出確切結論或尚未引起集中關注的若干問題,譬如“大劉記印”的印文讀解與鈕部描述、“劉賀”玉印的印面察析與鈕式探述、無字玉印的制作因由與喪葬功用、“?!弊帚~印的性質評斷與工藝細節(jié)等,進行了不無獨見的詳實闡說。再者,在秦漢這個時代的大剖面上,通過同類實物之間的縱橫比較,為上述四枚漢印勾畫了盡量客觀的存在坐標。最后,執(zhí)持創(chuàng)作技法與格致風規(guī)并重的理念,對無字玉印之外的三枚刻銘古印,作了“篆刻藝術”層面的審慎評議。
[關鍵詞]?;韬钅?漢玉印 劉賀 大劉記印 無字印 烙馬銅印 形制 工藝 繆篆 印風
江西南昌西漢?;韬钅?,是迄今為止(2016年6月)全國范圍內發(fā)現(xiàn)的面積最大、保存最好、內涵最豐富的漢代列侯級墓葬,其主墓、墓園及周邊侯國都城遺址的完整性在國內罕有其匹。茲墓2011年正式開始發(fā)掘,數年內出土珍貴文物逾萬件(套),尤其是2015年11月份以來,考古工作接連出現(xiàn)突破性進展。2016年3月2日,考古發(fā)掘專家組在北京首都博物館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確認墓主為漢武帝之孫、第一代?;韬睢ⅰ皾h廢帝”劉賀。
該墓陸續(xù)出土的四枚古?。骸按髣⒂浻 薄盁o字玉印”“‘海字銅印”及“劉賀”,是墓主身份的直接證物,具有重要的史料、文物、藝術價值?,F(xiàn)就上述印例的形制、質材、印文、字體、篆刻風格及工藝特征等方面,展開逐一考索、分析,以期能夠對其所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有所揭橥。個中疏漏乖謬之處,謹乞教于方家。
一、大劉記印
2015年12月15日,?;韬钅箻∈覂瘸鐾烈幻秲热轂椤按髣⒂浻 钡挠裼。斺o,約1.7厘米見方。從首都博物館布設的“五色炫曜——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現(xiàn)場展品來看,此印材質細膩白潤、印文篆字莊雅朗暢、砣治工藝精謹嫻熟,堪稱漢玉印中的精品?;蛑^印材為“上乘的新疆和田玉”,尚有待檢測其透閃石含量之后而定。此外,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印面上“記”字“言”部左側及“劉”字“金”部底緣,有數處崩裂、殘損痕跡,其因待考。
有學者認為:“大劉記印”無論文字還是鈕式,都有典型的西漢晚期風格,其中“記”字是小篆寫法;從同類墓葬中出土的印章實物來看,一般可分為官印、私印、明器三大類,顯然,這枚玉印不屬于官印序列,因而不會與墓主的官爵相聯(lián)系;從刻制的精細程度以及印文的規(guī)范性來看,不排除是一方臨時制作、用于殉葬的明器;印文中“大劉”的叫法非常罕見,不是漢代印章中的慣常稱謂,或為當時某種情況下對墓主身前的特指。
印史顯示,漢代官印印文的排列方式與讀取次序,自漢景帝劉啟之后,就基本上定格為“自上而下,自右而左”?!按髣⒂浻 北M管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官印,但對印文的時代規(guī)范必當遵行無悖。關于“大劉”,另有觀點認為,“大”“巨”可以互訓,漢印中有“巨李”“巨孟千萬”“巨董”“巨陳君”“巨張千萬”“巨董千萬”“巨蔡千萬”等“巨+姓氏”的例子,也有“大朱君”“大徐千萬”等“大+姓氏”式的印文構成,這些印章皆為私印。故而,“大劉記印”當屬私印,側重于彰顯劉氏的皇族身份。在當下一些私家藏品中,也有“巨左常利”“巨李千萬”“巨郭千萬”“巨尹千萬”等印例,皆銅質、橛鈕。我們發(fā)現(xiàn),上述印例不僅在時代、材質上與“大劉記印”不同,并且都是長方形的瘦腰豎式朱文印,具邊欄,印文單行直下,也與“大劉記印”正方形、無邊欄、雙行陰刻的印面特征判然有別??梢?,“大劉”或存別解。
史實表明,劉邦即位后,開始傾力培植家族政治勢力,剪滅異性諸侯王,大封劉氏子弟,“劉氏家天下”的局面遂得以確立。這其中,分拆為以皇帝為代表的“大宗劉氏”和以各諸侯王為代表的“支宗劉氏”?!稘h書·霍光金日碑傳》云:“大宗亡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笨梢钥闯?,只有“大宗劉氏”方可自稱“大劉”,這應當是“大劉記印”中“大劉”二字的確切含義。漢昭帝劉弗陵無子,其于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因病早逝之后,昌邑王劉賀被權傾朝野的霍光從“支劉”中選立為皇太子,身份由之一躍而為“大劉”。嗣后,劉賀被廢除帝位回歸故地昌邑,又從“大劉”返“支劉”。再后,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漢宣帝劉詢下詔云:“蓋聞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親,析而不殊。其封故昌邑王賀為?;韬?,食邑四千戶?!保ㄒ姟稘h書·卷六十三·武五子傳第三十三》)。此詔書的潛臺詞,或在從根子上斬鋤劉賀與“大劉”之間的所有瓜葛。而在劉賀內心,對霍光與劉詢對自己“翻手為云覆手雨”般的恣意擺布,應當是激烈抗拒的?!按髣⒂浻 敝袑Α按髣ⅰ钡膹娬{,也許正寄托了這種不甘被黜逐的復雜情緒。
《廣雅·釋詁》云:“記,識也?!庇杏浱枴⒖钭R、標識的意思?!按髣⒂浻 敝?,“記”字或許正是要對“大劉”這一尊貴身份,進行“標識”性論定。兩漢私印印文,習見“印”“之印”“私印”“信印”“印信”等,而鮮有“記”、“記印”(羅福頤《漢印文字征》載有“齊有記印”)。從“大劉”“記印”這兩個似乎刻意違拗彼時印文規(guī)范的詞組中,我們或可咀咂出某種不無強烈而又難以啟齒的“掙扎”心態(tài)。
再進一步討論“大劉記印”的質材與鈕式。東漢學者衛(wèi)宏所撰的《漢舊儀》卷上載:“秦以前民皆佩綬,以金、玉、銀、銅、犀、象為方寸璽,各服所好。自秦以來,天子獨稱璽,又以玉,群臣莫敢用也。”這應當是針對官印而言的。但即便是官印,也有逾軌的例子。譬如,現(xiàn)藏陜西歷史博物館的西漢玉印“皇后之璽”(螭虎鈕),還有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的西漢玉印“淮陽王璽”(覆斗鈕)等??磥?,玉印并不為帝王所專享。官印尚且如此,私印更不待言?!敖▏詠砜脊虐l(fā)現(xiàn)古玉印三十余方,大多出于中小官吏的墓葬。隨葬玉質私印而墓主地位較高的僅為中山靖王劉勝、南越文王趙昧兩例。其中劉勝墓所出為未刻印文的素面玉印?!憋@然,“大劉記印”也屬于這種“隨葬玉質私印而墓主地位較高”的情況。相對于銅印而言,漢玉印在材質上的優(yōu)勢,是面臨兩千余年漫長歲月中所發(fā)生的氧化分解、水土侵蝕、次生結晶等自然現(xiàn)象時,具有較強的耐受力。我們看到,“大劉記印”經過清理之后,除了一些不算嚴重的沁斑之外,整體上是光潔如新的。
關于漢代官印的部分鈕式,《漢舊儀》載:“諸侯王印,黃金橐駝鈕,文曰‘璽,赤地綬;列侯,黃金印,龜鈕,文曰‘??;丞相、大將軍,黃金印,龜鈕,文曰‘章?!比欢?,就迄今所能見到的出土實物來看,諸侯王印的“橐駝鈕”或為“龜鈕”之誤。劉賀死于公元前59年(神爵三年),時當西漢晚期?!按髣⒂浻 钡凝斺o:整體形態(tài)飽滿渾圓,周邊飾有環(huán)線,龜甲寬綽、龜背拱凸、龜首上昂;細察,可見背甲飾紋中,有五角形凹弦紋共計六組,每組均以一只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不規(guī)則圓為核心,圓心外裹著兩層同形刻紋;此外,另有四角形凹弦紋五組,居中部位或圓形、或長方形、或梯形,外裹刻紋,則雙線四組,單線一組;值得注意的是,背甲尾部居中位置,以脊棱為中界,左右對偶分列陰刻短直線共六條,形如“坤卦”之三陰爻。“坤卦”有陰柔、順從、靜止、隱忍、包容等含義,結合龜的自然特性,可知“龜鈕”是合于“臣屬之道”的。信如東漢學者應劭所撰《漢官儀》云:“龜者,陰物。抱甲負文,隨時蜇藏,以示臣道功成而退也?!?/p>
比較而言,“大劉記印”鈕部工藝之精細程度不及印文,尤其是龜首、龜足部位的雕鏤相對含糊粗率。單就背甲紋飾看,此印與徐州出土的西漢金印“宛朐侯孰”有接近處,而龜首形態(tài)則略似同出徐州的西漢銀質官印“楚都尉印”。作為殉葬私印,“大劉記印”自不必在質料、造型等方面拘泥于官印規(guī)制,但對于有著特殊經歷的廢帝劉賀而言,至少是“玉質、龜鈕”,或許才能使“大劉”二字找到恰切的依托。
從篆刻藝術的視角觀照“大劉記印”,則不難領略到漢代玉質私印舒展大氣、典雅雍容、隨機應變之美:四字等分印面,并依筆畫繁簡情況構成對角呼應關系;其中,“記”“劉”均為左右結構,左繁而右簡,左半部分橫畫排疊,右半部分縈曲盤繞,在動與靜、疏與密、盈與縮的對比上有著鮮明的視覺效果;特別是“劉”字,左右兩部分因勢制宜,拓繁而抑簡,“刀”部僅占全字的三分之一比重,并且雙垂腳收攏上提,為呈現(xiàn)密集團塊形態(tài)的左部分留出寬綽空間,避讓恰如其分,巧妙而不刻意;四字中,“大”以長弧線和斜向豎線構織而成的“欹而疏”(近似“太醫(yī)丞印”中之“太”而更具宕逸之勢,中間雙豎畫下端各自外撇,呈“八”字狀,潑辣新異、神采飛揚),對其他三個字的“方而密”,進行了強有力的視覺撩撥,從而機趣頓生,使得全印高貴而不冷漠、端莊而不呆板。
以圓形砣具高速旋轉為主要制作手段的漢玉印工藝堪稱精湛,這一點在“大劉記印”的線條形態(tài)及質量方面得到了充分印證:點畫多方起方收,斬截峭拔,極個別起訖處有圓意(譬如“大”字左弧線末端);線條粗細勻停、豐潤光潔而又天矯勁健,中鋒徐行,筆力鼓蕩;筆畫交搭、轉折處,或圓或方,方則清挺,圓則婉暢,方圓互彰,有剛健婀娜、蘊藉堅凈的藝術風標。
二、劉賀
考古部門披露,2016年1月17日,開啟內棺后發(fā)現(xiàn)尚存墓主人遺骸痕跡,在遺骸的腰部位置,放置著一枚刻有“劉賀”二字的白色玉印。3月2日起在北京首都博物館舉行的“五色炫曜——南昌漢代?;韬顕脊懦晒埂鄙希愿咔逋队暗姆绞秸钩隽舜擞∮∶?。
海昏侯墓考古發(fā)掘專家組組長、中國秦漢考古學會會長信立祥認為:“新發(fā)現(xiàn)的玉印是漢代常見的方寸之印,印面簡單,僅有‘劉賀二字,判斷為劉賀的私印。”西漢一寸約合2.3厘米,“大劉記印”約1.7厘米見方,都在當時印面尺寸平均值的正常浮動范圍之內。
從館方提供的高清投影看,“劉賀”印的材質當系勻凈細潤的軟白玉,但是否為新疆和田玉還缺乏證據。印面為陰刻繆篆“劉賀”二字左右等分,四周留有“通道式”余地,其中下方空白最大。值得注意的是,印面上方邊緣空白處,有密集的斜縱向短線銼磨痕跡。這些粗糙而又迅猛的劃痕,究竟是印工在正式工藝流程開始之前使用琢玉的砣具所進行的習練行為,還是另外有人在成印之上驅動硬度高于軟玉的利器直接刻劃而致,尚有待作進一步的考察與探討。除此之外,“劉”字“金”部所對應的印章下邊緣部位,有局部崩殘現(xiàn)象。結合前文所述及的“大劉記印”印面上的數處毀損情況,我們或許可以揣度,非自然力在海昏侯墓出土玉印上的作用,是受某種歷史隱情所支配的。
關于“劉賀”的鈕式,考古發(fā)掘部門所公開發(fā)布的文、圖資料,迄未明示。《江西日報》2016年3月11日第B04版刊《?;韬睢皠①R”印賞析》一文,并配發(fā)了斯印印面及鈕式的圖片,文中稱印鈕為“蟾蜍鈕”。該報所刊圖片顯示:“劉賀”印印臺上部有四坡,為漢玉印常見的盝頂方形。盝頂之上匐臥有動物,遍體積存著膩厚的黑褐色苔狀物,粗略看去,稍近蟾形,究屬何物,殊難遽判;2016年5月5日,劉賀墓主棺已進入后期清理階段,考古工作人員已經在印章上提取部分樣品附著物進行分析檢測?!赌喜韴蟆?016年6月18日第11版刊文稱,最令專家驚嘆的,還是“劉賀”印紐上的動物造型。?;韬钅箍脊艑<医M副組長張仲立認為:“這個造型結合了若干種動物的形態(tài),有一對高低不對稱的翅膀,看上去像鳳鳥,但又有別于一般鳥類,做工非常精美別致,工藝處理十分罕見?!保淮送?,又于某私人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3n3n3nn),見到清洗過后的“劉賀”?。▓D片來源不詳),鈕部則為一工藝精嫻、斂羽揚喙、生動鮮活之鴟鶚。
琢玉不易,故而漢玉印鈕式以簡潔為尚,壇臺狀的覆斗鈕最為常見(代表作如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西漢私印“魏嫽”、東漢私印“魏霸”)。就工藝水準而言,西漢中晚期至東漢前期,私印制作達到巔峰狀態(tài),鈕式亦繁富多樣?!俺顺R姷谋?、瓦、龜鈕和偶見的虎、駝、蛇鈕以外,覆斗鈕(主要用于玉印)、熊、鹿、馬、羊、鼠、蛙鈕以及戒指、帶鉤、掛飾鈕和泉鈕、杙鈕、觿鈕等都是私印的鈕式創(chuàng)意,表現(xiàn)了充滿生活情味的藝術構思,賞玩的意識明顯增強?!钡M管如此,“劉賀”玉印的鈕部鴟鶚造型,依然別致而鮮少。如果在一個較寬廣的視域范圍之內,就傳世及出土的戰(zhàn)國秦漢泛玉質印章(包括白玉、青玉、墨玉、黃玉、琉璃、瑩石、瑪瑙、綠松石等)的鈕式作一考察,則不難發(fā)現(xiàn),簡化自鼻鈕的覆斗鈕占有絕對優(yōu)勢的比重,其余螭鈕(譬如西漢玉質私印“劉冬古”,上海博物館藏)、龜鈕等則非常有限,這種因質材而致的形制特征頗為鮮明,與同時期的銅印迥然相異。由此可見,“劉賀”印在鈕式選擇上走的是一條舍簡趨繁、避易就難的路子。這種逆潮流而動的做法,或與印主特有的身份、經歷及心態(tài)有關。
有觀點認為,漢代人可能用三種辦法制作玉?。阂皇怯娩摰痘蛟嫉慕饎偸磸涂坍嫞纬傻木€條比較細勁;二是“砣”(現(xiàn)稱“碾”),用一種小砂輪反復滾動,形成的線條比較粗渾;三是先“砣”,然后再用硬物——鋼刀或金剛石慢慢地修改,形成既圓渾又嚴整的線條。由“劉賀”二字的點畫形態(tài)可以大略推知,此印的琢治流程當為上述第三種。從印面投影上細察其白文線條,字腔底部勻凈謹密,起訖兩端有修鐫痕跡,都是意料之中的工藝效果。此外,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是,“賀”字“貝”部左豎畫,在突過與上部橫畫的交會點之后并未停止,而是繼續(xù)上行,直至接近“口”部左下緣時,方才駐筆圓收。造成這種“意外”的具體原因,是否單純地與印工操作失誤有關,還有待再作考證。
目前所知的西漢玉質私印出土實物中,類如“劉賀”的兩字印比例較大,很少見到在姓名之外再添加“印”“之印”等附屬文字的情況?!皟勺钟∥脑诜叫螛媹D單元中取左右排列,這不僅是戰(zhàn)國以來印文布局的定式,而就當時書法的體勢適應性上看,也無疑是最理想的選擇?!笨陀^來講,秦小篆與隸書在造型與勢態(tài)上的“互塑”,形成了漢代摹印篆的基本貌相。而兩字印文左右并置,恰好為修拔舒揚的小篆書寫提供了絕佳的表現(xiàn)空間。
“劉賀”二字對印面進行了左右等分,整體上取方樸端重風格。線條粗細基本一致,空間分割講求勻適,雖奇肆靈異稍欠,卻自得一種靜穆凜然氣質。其筆路敦篤,砣治工具在艱澀行進中所留下的簸蕩痕跡,使“劉”字“金”部中橫、中豎及下橫,“賀”字“貝”部第一橫、第三橫等線條,避免了刻意平直所導致的機械與呆板。此外,“劉”字“金”部呈對偶狀的四點及“刀”部,“賀”字“貝”部兩末筆等點畫,以弧筆、斜筆在印面空間錯置、穿插,對全印的“方正”主調進行了巧妙干預,從而獲得了峻健而不失圓融、嚴整而不失活潑的視覺效果。
三、無字玉印
可以肯定的是,西漢玉印“大劉記印”(印文內容、鈕式)與“劉賀”(鈕式),必將以異于常則的諸方面特征,為印史增添新鮮的研究標本。此外,值得強調指出的是,與“大劉記印”同時出土于海昏侯墓主槨中的,還有一方無字印坯。
據新聞報道稱,2015年12月15日,記者在南昌?;韬钅古R時文物保護用房中目擊到的無字印章,印面光潔,形狀、大小、材質、色澤、鈕式等方面與“大劉記印”非常相近。有專家認為,此印之所以無字,有可能是墓主人故意為之,意思是待他到另一個世界后,再在上面刻印。北京首都博物館展覽現(xiàn)場,可見茲印龜鈕、白玉質、約1.7厘米見方。
漢玉印中用作隨葬明器的無字印,此非孤例。河北滿城中山王劉勝墓便曾于20世紀60年代出土過一枚(現(xiàn)藏河北省文物保護中心)。這枚西漢素面玉印,高2.3厘米、印面2.8厘米見方(明顯大于“大劉記印”“劉賀”兩印),通體灰白色,拋磨光亮,印臺四周飾有陰刻云紋(與“皇后之璽”相似),盂頂之上為精心琢制的螭虎鈕。整體看上去,斯印工藝精湛、氣派雄大、豪強健碩,堪稱漢玉印之翹楚。此外,無字玉印另有:出土于江蘇省盱眙縣東陽3號墓、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的西漢羊鈕青玉?。ǜ?.6厘米);出土于江蘇省揚州市邗江區(qū)甘泉東漢2號墓、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的東漢瑪瑙虎鈕印(高3厘米);出土于廣州南越王墓的無字覆斗鈕玉印、瑪瑙印、水晶印各一枚,無字覆斗鈕綠松石印一枚等。
揣度印面無字之原由,或未及琢治,或有意空置。綜合滿城漢墓無字玉印與“大劉記印”的鈕式工藝來看,?;韬钅钩鐾恋倪@枚無字玉印,既然已經將包括龜鈕在內的所有制作流程精心坐實,諒無可能會因為時間匆忙而單單放棄至為重要的印文砣鐫。那么,令人信服的解釋只能是,在“事死如生”喪葬觀念的影響之下,劉賀欲將洗雪其生前屈辱的“廢逐”生涯的強烈愿望,寄寓于冥界。這般情境下,一枚靜候新內容的無字玉印,便因承載了太多沉甸甸的期許,而顯得不可或缺。
四、“海”字銅印
在發(fā)現(xiàn)“劉賀”玉印之前,海昏侯墓曾出土過一枚形體碩大的“?!弊株栁那嚆~印章。我們推測,單字印文“?!?,或為“海昏侯”之省文。這與秦陶文印跡中的“左司”為“左司空”之省文、“右尚”為“右司空尚”之省文,以及秦代單字銅印印文“右”為“右司空”之省文等現(xiàn)象,在性質上是一致的。因此可知,將單字銅印“?!倍槲鳚h官印,或無大謬。
由高清圖片目察茲?。洪L方形,長、寬、高具體尺寸不詳。有云長達10厘米者,待確認;字腔深峻、字口垂直、字底平凈,正是漢鑄印的典型特征。從利落勻整的線條看,或有就預制的印?;蛴》哆M行澆鑄之后,復經刀具修整的可能;右下部位的邊框及印底有殘斷,所幸不僅沒有絲毫殃及“?!弊帧八辈浚€大大豐富了整個印面的視覺藝術效果,為全印平添了古樸意味;未知其背部鈕式,依常理推度,當如戰(zhàn)國時期燕國烙馬巨璽“(日庚)都萃車馬”(7厘米見方,日本京都有鄰館藏)的鏤空形柱鈕,以應嵌裝手柄之需。
有專家認為,這枚“?!弊帚~印的尺寸遠遠大于一般的漢印,應該是烙馬印,而且是極為難得的漢代侯級別的烙馬印。南昌西漢?;韬钅故情L江以南地區(qū)唯一出土真車馬坑的墓葬,其中不僅出土了實用高等級馬車,還出土了3000多件精美銅車馬器,可見劉賀生前養(yǎng)馬不少,
“?!弊钟∑鋵嵤莿①R實施馬政管理所用的物品。
關于烙馬印,羅福頤在《近百年來對古璽印研究之發(fā)展》一書(西泠印社,1982年出版)中有言:“傳世古印中,有烙馬用印。在1930年《貞松堂集古遺文》始發(fā)表漢代‘靈丘騎馬烙印,于是古烙馬印初次見于著錄。由此推之,前人印譜所載‘邦胎及‘常騎皆是古人烙馬用印也?!睗h代著名的烙馬印,除“靈丘騎馬”(縱6.9厘米、橫6.7厘米)“鄭胎”(縱7.7厘米、橫7.5厘米,故宮博物院藏)“常騎”(7厘米見方,上海博物館藏)之外,還有“曲革”(縱7.2厘米、橫7.1厘米,故宮博物院藏)“夏丘”“遒侯騎馬”(7厘米見方,上海博物館藏)“夏騎”(縱8.5厘米、橫7.2厘米)等。
據上可知,單字烙馬漢印頗為稀見。在篆刻風格上作比較,則“?!弊帚~印與上述烙馬印似乎都有距離。后者在漢摹印篆的基礎上,愈益強調方折樸健、弱化盤曲婉通,再加上日用磨耗與歲月剝蝕,往往使線條粗細、方圓、銳鈍、虛實、欹正等矛盾對比關系空前豐富,印面文字隸勢楷情交雜參互,字態(tài)排奡天真,印風奇肆老辣,業(yè)已與純粹的“秦小篆”趣致相去甚遠。而“海”字銅印卻還在字法、筆法上,有著顯見的“小篆”遺意。茲“海”與漢官印“橫海侯印”(見羅福頤《漢印文字征》)之“?!弊址O相近似,皆取諧和、對稱、平勻的空間結構方式,所不同的是,后者點畫折轉并用,以折為主,力追方樸,前者則以圓勁勻凈的篆引筆法為基調,除了線條起訖處著意求取斬截直切的方筆(范鑄之后的鏨鑿效果)之外,其余藍悉徐舒緩轉,有從容閑適、挺拔秀麗之美。同時,“?!弊帧懊俊辈肯路骄€條起伏頓挫、粗細不一的現(xiàn)象,也值得注意。這應當是滾燙的熔銅液體在澆鑄時所發(fā)生的局部“畸變”,也或為形態(tài)不均的局部點畫在連屬焊接之后的“牽強”狀貌。然而,這些與全印雍肅、清挺的整體氣質失諧的枝節(jié)“變奏”,卻恰恰和邊欄破損一樣,使得這方飽經滄桑的烙馬巨印更耐咀味。
(鄭志剛/南京大學考古學博士)
組稿/鄭志剛 責編/趙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