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成林
(浙江樹人大學(xué) 人文與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江鮑體”發(fā)微
鄧成林
(浙江樹人大學(xué) 人文與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在文學(xué)史上,江淹、鮑照因作品風(fēng)格近似而被并稱“江鮑”或“江鮑體”?!敖U體”是逐漸形成的一個歷時性概念,有著特定的題材及風(fēng)格指向,必須回到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方能得出合乎文學(xué)史事實的審美判斷。以山水、贈別為主體,以五言為體制,因景而見性情,具有繁麗自然的風(fēng)格,是“江鮑體”的內(nèi)涵所在。
江鮑體;因景見情;繁麗自然
江淹、鮑照因作品風(fēng)格近似而被并稱“江鮑”或“江鮑體”。學(xué)界或比較江、鮑風(fēng)格之同異,揭示其與當時詩風(fēng)的關(guān)系,如曹道衡先生認為“江、鮑二人的詩風(fēng)確實有很多類似的地方,其中最顯著的一點是他們都兼具元嘉詩人古奧、勁拔的氣勢和永明詩人清麗的色彩”①曹道衡:《中古文學(xué)史論文集》,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74頁。,兩人之詩“急以怨”,但江淹“詩風(fēng)較之鮑照,似少那種蒼勁悲涼、古樸貞剛之氣”②曹道衡:《鮑照和江淹》,《齊魯學(xué)刊》1991年第6期,第91-92頁。?;蚪沂窘ⅤU在南朝詩風(fēng)演變中承上啟下的作用,如陳慶元先生認為大明、泰始時期,江鮑諸人之詩是從元嘉體演變?yōu)橛烂黧w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③陳慶元:《大明泰始詩論》,《文學(xué)遺產(chǎn)》2003年第1期,第14-19頁。。葛曉音先生則從五言詩角度分析從元嘉體到永明體的沿革,指出江鮑詩具有開啟永明體端倪的意義④葛曉音:《從江鮑與沈謝看宋齊五言詩的沿革》,《學(xué)術(shù)研究》2010年第3期,第128-135頁。?;驈慕邮苁返囊暯钦撌鼋?、鮑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如羅春蘭、張潔論述江淹對鮑照的接受及貢獻⑤羅春蘭、張潔:《千古流傳“江鮑體”——江淹對鮑照的接受及其貢獻》,《江西社會科學(xué)》2009年第12期,第86-90頁。。這些研究對于深入探討江鮑體都有深刻的啟迪,尤其是曹先生的論述更是深入詩心。然而,以上均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即“江鮑體”是一個歷時性概念,若從“體”的角度立論,“江鮑體”以鮑照詩為核心、以江淹模擬鮑照詩為羽翼并有著特定的題材及風(fēng)格指向。舉凡鮑照代擬他人之作如樂府詩,或江淹模擬他人之作如《雜體》三十首,這些作品因襲前人,都不能獨立成“體”,因而也就不能成為江鮑體研究的對象。因此,研究江鮑體必須建立在兩個前提下:第一,必須是兩人詩歌創(chuàng)作中題材、風(fēng)格近似的類型;第二,必須以還原歷史語境的方式考察其獨立成“體”的詩歌作品,而非江鮑詩歌作品的全部。筆者以“江鮑體”概念形成的歷時性為基本著眼點,在考索其形成過程的基礎(chǔ)上,論述其特定的內(nèi)容特點及審美風(fēng)格。
作為一個文學(xué)史概念,“江鮑體”的產(chǎn)生有一個歷史發(fā)展過程,始稱“鮑照江淹”,后稱“江鮑”“江鮑體”。從時間上考察,以“江鮑體”特指兩人詩歌始于梁、成于唐,此后代有論說,其義界逐漸清晰,內(nèi)涵也逐漸豐富。
“鮑照江淹”并稱,始于梁鐘嶸《詩品》:“觀此五子,文雖不多,氣調(diào)警拔,吾許其進,則鮑照、江淹未足逮止?!?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0頁。此處并稱作為他人的比較對象,并無特定含義。至隋代,王通謂“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王心湛:《文中子集解》,廣益書局1936年版,第17頁。,開始注意到兩人風(fēng)格的共同性。到唐代,“江鮑”或“江鮑體”才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個固定的詩體稱謂。杜甫《贈畢四(曜)》:“同調(diào)嗟誰惜,論文笑自知。流傳江鮑體,相顧免無兒?!?仇兆鰲:《杜詩詳注》(第二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69頁。既說“流傳江鮑體”,則江、鮑詩歌并稱“體”在當時已成為文人的共識,且流傳廣泛。唐人所說的“江鮑”或“江鮑體”義界、內(nèi)涵也逐漸明確。第一,指江鮑詩的風(fēng)格,如盧照鄰《南陽公集序》:“江左諸人,咸好瑰姿艷發(fā)。精博爽麗,顏延之急,病于江鮑之間?!?董誥:《全唐文》,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692頁。又如李白《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覽君荊山作,江鮑堪動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67頁。借清水芙蓉稱贊韋太守的詩出之自然,故令江鮑為之動容。其中已隱含著對江鮑詩風(fēng)共性的認同。而日僧遍照金剛曰:“搴瑯玕于江鮑之樹,采花蕊于顏謝之園?!?盧盛江:《文鏡秘府論江校江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582頁。以江鮑之樹掛滿瑯玕玉珠,比喻其詩歌華美,涵義具體而明確。第二,指江鮑詩的內(nèi)容,如白居易《與元九書》曰:“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于此……于時六義寖微矣,陵夷至于梁陳間,率不過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白居易文集》,遼海出版社2010年版,第146頁。白樂天以為謝靈運溺于山水而陶淵明偏愛田園,江鮑更局限于山水寫景,了無風(fēng)人之旨,使《詩》之“六義”漸趨衰微,雖帶貶責(zé),卻也揭示了江鮑詩歌內(nèi)容取材的特點??梢?,至唐代,“江鮑”或“江鮑體”已成為一個獨立的概念,主要指江鮑詩題材以山水景色為主、風(fēng)格以藻飾華美為主的審美特點。
唐以后所論之“江鮑”或“江鮑體”,也有承襲杜甫,表達對江鮑寂寞后代的同情,如清查慎行稱“所傷江鮑體,無子熟流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32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37頁。,但更多的是指其風(fēng)格。第一,指凜然的風(fēng)骨。如元辛文房曰:“崔顥……少為詩意,浮艷多陷輕??;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fēng)骨凜然。一窺塞垣,狀極戎旅,奇造往往并驅(qū)江、鮑?!?辛文房:《唐才子傳》,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第17頁。此謂崔顥晚年詩歌奇麗,風(fēng)骨凜然,造境奇異,與江鮑并駕齊驅(qū);然所舉江鮑論崔顥邊塞詩的特點,只是連帶而及,不屬于江鮑體論述范圍。第二,指音調(diào)辭藻之美。如明代高叔嗣《蘇門集》卷二《逢友人》:“鷦鷯各善賦,鸚鵡皆天才。看君振藻翰,江鮑力能裁。聲華俱美矣,懷抱何悠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7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81頁。謂友人之詩翰藻聯(lián)翩,聲調(diào)辭藻俱美,猶如江鮑。第三,繁麗自然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如清代湯右曾“平生江鮑體,繁麗自天稟”*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325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04頁。,認為江鮑體的審美特點是繁縟、華麗而又出之自然。此外,清喬億《劍溪說詩》:“江淹才力實勝何、劉、沈、謝,故與明遠并稱為‘江鮑體’?!?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79頁。著眼于兩人的才力;李重華《貞一齋詩說》:“宋以后只當以老謝作主,其余若江鮑,若小謝,皆其羽翼。”*王夫之:《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6頁。指向兩人的文學(xué)史地位,而不涉及審美特點,故略而不論。
總之,唐以后更多著眼于江鮑詩的審美風(fēng)格,而且其義界漸趨明朗、內(nèi)涵漸趨豐富。尤其是湯右曾對江鮑體“繁麗”與“天稟”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的揭示,對江鮑體的審美特征又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前人所論“江鮑體”,在題材類型上,指以寫景為主的詩歌,然白居易所謂“六義寖微……率不過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而已”,并不符合江鮑的創(chuàng)作實際。在寫景中浸透著沉淪下僚的深厚情感,因景見性情,是江鮑抒情的基本特點。
從現(xiàn)存的江鮑詩看,山水詩多而田園詩少,基本是五言詩。然其寫景類題材的詩歌并非專指以山水田園為描寫對象,也擴展到其他類型詩歌之中。據(jù)筆者統(tǒng)計,鮑照寫景題材的詩歌今存約51題60首,其中山水詩28題31首、詠物詩4題5首、田園詩4題4首;另有贈別詩10題15首、應(yīng)和詩4題4首及懷人詩1題1首,也屬于寫景或涉及寫景類的作品。江淹寫景題材的詩歌今存約44題45首,其中山水詩16題16首、田園詩2題2首;另有宴集詩5題5首、贈別詩5題5首及應(yīng)和詩13題14首;此外,其《傷內(nèi)弟劉常侍》表達對內(nèi)弟思念之情,《采石上菖蒲》《征怨》抒發(fā)思婦之怨、懷遠之情,屬懷人之類,故懷人詩3題3首。
從詩歌類型上考查,江鮑體的寫景詩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應(yīng)制之作,如鮑照《侍宴覆舟山》《從拜陵登京峴》和《蒜山被始興王命作》,江淹《侍始安王石頭》《從征虜始安王道中》和《從建平王游紀南城詩》等;二是登臨之作,如鮑照《登廬山》《登黃鶴磯》和《從庾中郎游園山石室》,江淹《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渡西塞望江上諸山詩》和《游黃檗山》等;三是贈別之作,如鮑照《與伍侍郎別》《送別王宣城》和《送從弟道秀別》,江淹《無錫舅相送銜涕別》《臥疾怨別劉長史》等。這類詩歌題材與類型的產(chǎn)生,顯然與江鮑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鮑照(414?—466)主要生活在劉宋時期,早年以才學(xué)知名,曾任海虞令、秣陵令和永嘉令等,又轉(zhuǎn)徙于臨川王劉義慶、始興王劉濬、臨海王劉子頊幕府,因劉子頊之亂被殺。江淹(444—505)一生歷宋、齊、梁三朝。弱冠以《五經(jīng)》授宋始安王劉子真,又為南徐州新安王從事,后轉(zhuǎn)建平王劉景素主簿、鎮(zhèn)軍參軍等;入齊遷御史中丞、宣城太守,后還為秘書監(jiān);入梁為散騎常侍、遷金紫光祿大夫。雖然兩人后期的人生際遇迥異,但是世積亂離的時世、雅集賦詩的風(fēng)尚和遷徙游宦的經(jīng)歷,使兩人一方面有更多機會參與上層統(tǒng)治者的游宴雅集,領(lǐng)略異地的山水風(fēng)光,另一方面又在遷徙游宦中不斷品嘗亂離時世的別離難堪。寫景以寄托復(fù)雜的游宦之情,使江鮑體成為頗圓熟的山水詩。
出身寒素的社會地位,幕府文人的特殊身份,使江鮑應(yīng)制類的山水詩流露了對君王的感激涕零之心以及出身寒素的卑微心理,如鮑照“慚無勝化質(zhì),謬從云雨游”(《侍宴覆舟山》)“深德竟何報,徒令田陌空”(《從拜陵登京峴》)*本文引鮑照詩皆據(jù)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所引除整首詩外,其他不具署頁碼。,江淹“緒官承盛世,逢恩侍英王”(《侍始安王石頭》)“徒慚恩厚概,空抱春施名”(《從征虜始安王道中》)*本文引江淹詩皆據(jù)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所引除整首詩外不另具署頁碼。等,但是沉淪下僚、遭逢亂世,又使兩人的山水詩更多充滿宦海浮沉的復(fù)雜情緒。因景而見性情是其主要抒情特點,如寫秋江之景:
江上氣早寒,仲秋始霜雪。從軍乏衣糧,方冬與家別。蕭條背鄉(xiāng)心,凄愴清渚發(fā)。涼埃晦平皋,飛潮隱修樾。孤光獨徘徊,空煙視升滅。途隨前峰遠,意逐后云結(jié)。華志分馳年,韶顏慘驚節(jié)。推琴三起嘆,聲為君斷絕。*鮑照:《發(fā)后渚》,出自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20頁。
吳江泛丘墟,饒桂復(fù)多楓。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氣紅。路長寒光盡,鳥鳴秋草窮?,幩m未合,珠霜竊過中。坐識物序晏,臥視歲陰空。一傷千里極,獨望淮海風(fēng)。遠心何所類,云邊有征鴻。*江淹:《赤亭渚》,出自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9頁。
鮑詩寫建康城外早晨秋江之景。霜雪早至,江上寒氣彌漫。塵埃寒冷掩蓋了江邊高地,一片晦暗,江潮奔涌遮蔽了修長的樹影,無法遠望。日光徘徊,煙靄旋升旋滅。眼前路繞山峰,漫漫悠遠;身后重云疊嶂,如愁緒郁結(jié)。江詩寫赤亭渚上秋天黃昏之景。江繞山嶺,嶺上桂樹楓林茂盛。日暮夕陽,投映江上,江潮亦顯晦暗。道路漫長,歸鳥長鳴,消逝在寒冷的日影下與枯萎的秋草中。秋霜落于露水之上,凝結(jié)成點點霜珠。遠望云邊的征鴻,猶如遠在異鄉(xiāng)漂泊的游子。鮑詩以“寒”“晦”“隱”突出暗淡凄冷之感,以“孤”“獨”“空”抒寫寥落寂滅之思,以“遠”“結(jié)”表達迷惘郁結(jié)之情。江詩所寫江繞山嶺、桂樹楓林茂盛,本是一片壯觀的景象,然而夕陽江潮,沒有“半江瑟瑟半江紅”溫暖的美感,而帶著“夕潮波黑”沉重的陰森;路入天際、鳥鳴歸巢,也沒有“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生命歸屬感,而浸透“路長寒光盡”的生命蒼涼。顯然兩首詩在寫景中都浸透濃郁的主體心境、意緒和情思。其抒情一曰“華志分馳年,韶顏慘驚節(jié)”,一曰“坐識物序晏,臥視歲陰空”,都浸染著時序遷變、韶華流逝的生命感傷?;蛞煌Ю?,傷心至極;或推琴屢起,嘆息感慨。其他如鮑照“夜分霜下凄,悲端出遙陸”(《還都道中三首》)“宿心不復(fù)歸,流年抱衰疾”(《登云陽九里埭》);江淹“歲晏君如何?零淚染衣裳”(《望荊山》)“流宕慘中懷,凝意方自驚”(《從建平王游紀南城》)等。多年宦海浮沉,使他們對游宦充滿了厭倦,故取景暗淡,辭多憂苦,且充滿生命凄惶之感。惟因如此,江鮑山水詩又都浸透著辭官歸隱、避害全身甚至羽化成仙(佛)的期望。如鮑照“游子思故居,離客遲新鄉(xiāng)”(《登翻車峴》)“方躋羽人途,永與煙霧幷”(《登廬山》);江淹“遷化毎如茲,安用貴空名”(《從建平王游紀南城》)“誓尋青蓮果,永入梵庭期”(《吳中禮石佛》)等。若結(jié)合當時的動亂背景,就不難理解他們的這種期望。兩人都耳聞目睹諸王之謀亂,而作為下層官吏又不能挽狂瀾于既倒,惟有全身遠害,種種復(fù)雜的情感回環(huán)震蕩,使江鮑山水詩充滿憂苦凄惶之感甚至牢落不平之氣。
這種藉景物描繪以表達久歷游宦的復(fù)雜心境和情感,在江鮑贈別詩中也表現(xiàn)得十分濃郁。時世亂離,游宦異鄉(xiāng),相見時難,使詩人對于人生的別離尤為敏感。一方面,江鮑贈答詩抒發(fā)深重的離情別緒,表達對友情的珍視,如鮑照“親愛難重陳,懷憂坐空老”(《贈故人馬子喬》),寫友人離去的失落與懷念;“游子苦行役,冀會非遠期”(《與從弟道秀別》),寫遠行之時對再次相會的渴望;“懷觴為悲酌,歌服成泣衣”(《吳興黃浦亭庾中郞別》),寫離別之時舉杯傷悲、長歌泣衣的悲傷;“貧游不可忘,久交念敦敬”(《與伍侍郎別》),寫對貧賤之交的刻骨銘心。江淹“駐情光氣下,凝怨琴瑟前”(《貽袁常侍》),寫游子離去遠望不得、藉琴瑟以怨別的情境;“黃鵠去千里,垂涕為報君”(《古意報袁功曹》),寫一去千里無以報君而垂淚;“杜蘅念無沫,石蘭終不暌”(《冬盡難離和丘長史》),以杜衡石蘭比喻依依不盡的深情等。另一方面,特定的人生情境和政治環(huán)境,又使江鮑兩人描寫別離意蘊深厚,而且往往是抒情寫景有機交融,構(gòu)成因景而見性情的特點。如鮑照《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詩》:
風(fēng)起洲渚寒,云上日無輝。連山眇煙霧,長波迥難依。旅雁方南過,浮客未西歸。已經(jīng)江海別,復(fù)與親眷違。奔景易有窮,離袖安可揮。歡觴為悲酌,歌服成泣衣。溫念終不渝,藻志遠存追。役人多牽滯,顧路慚奮飛。昧心附遠翰,炯言藏佩韋。*鮑照:《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詩》,出自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0-291頁。
開頭以洲渚風(fēng)寒、云上日昏、煙霧連山幽眇和長波東流無依,渲染凄涼黯然、飄忽無依的情緒,然后以旅雁、浮客對比轉(zhuǎn)折,抒寫再遭離別的感傷、不渝的親情和永存的情思,最后直接表達牽于真情、不忍離去之情。遠離雖違背了自己的心志,但仍然在自警中保持自己光明正直的本性,抒情、寫景及言志交融,情感十分深厚。特別是“浮生急馳電,物道險弦絲。深憂寡情謬,進伏兩暌時”(《答客》),抒寫時光飄逝、世道兇險以及進退維谷的人生窘境,意蘊更為復(fù)雜。
江淹贈別詩數(shù)量不及鮑照,但是意蘊也較豐富,如《臥疾怨別劉長史》:
四時煎日夜,玉露催紫榮。始懷未及嘆,春意秋方驚。涼草散螢色,衰樹斂蟬聲。憑景魂且謐,臥堂怨已生。承君客江潭,先愁鴻雁鳴。吳山饒離袂,楚水多別情。金堅碧不滅,桂華蘭有英。無輟代上朝,豈惜鏡中明。但見一葉落,哀恨方未平。*江淹:《臥疾怨別劉長史》,出自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2-83頁。
詩人閑居臥疾,長史前來辭別。前六句寫時光匆匆、四時代序,未及感嘆春恨,卻驚秋節(jié)已至,涼草上螢火蟲早已散去,衰樹中蟬鳴聲也已稀疏。然后以“憑景魂且謐,臥堂怨已生”轉(zhuǎn)折,以六句寫離愁別恨,與君客居江潭,卻又匆匆分別,吳山楚水,別情依依,然而友情堅貞如金玉,馨香如桂蘭。最后以世上朝夕無日或輟,鏡里明亮的容顏難以留住,感嘆流年易逝,故見落葉知秋而生愁怨。全詩交織著時光易逝之感、別愁離恨之情以及暗中所包含的壯志未酬之憂傷,種種復(fù)雜心境一寓景物描寫之中。雖然,江淹贈答詩有模仿鮑照詩的痕跡,如“不還有長意,長意希童顏”(《贈煉丹法和殷長史》),類似鮑照“限生歸有窮,長意無已年”(《和王丞》);“但見一葉落,衰恨方未平”(《臥疾怨別劉長史》),與鮑照“早寒逼晚歲,衰恨滿愁容”(《贈故人馬子喬》)近似,但因景而見性情且意蘊豐富是其主要特點。
總之,前人所論的“江鮑體”,在題材內(nèi)容上以寫景為主,且在寫景取境上寄寓著強烈的主體性情,是比較典型的“有我之境”,并非是“六義寖微”,不僅脫去了玄言的尾巴,以抒情為主,且寫景也脫去了昭晰切狀的工筆模式而重在寫意,這又是江鮑與二謝乃至于與顏延之的不同點。
就江鮑詩風(fēng)共同點而言,前人所論的“江鮑體”指繁麗與天稟相統(tǒng)一的審美風(fēng)格?!胺丙悺敝肝恼嘛L(fēng)格,見于《魏書·李楷傳》“慚班子之繁麗,微馬生之簡實”*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58頁。,意指繁縟華美的風(fēng)格;“天稟”出自《漢書·禮樂志》“天稟其性而不能節(jié)也”*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27頁。,原指天然之本性,后來《詩人玉屑》評李白詩“天稟自然,有不能易也”*魏慶之:《詩人玉屑》,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60頁。,即指得之自然的風(fēng)格。繁麗與天稟,一得之人力,一得之天工,兩種對立的審美風(fēng)格在江鮑體中獲得和諧統(tǒng)一。
“繁麗”是江鮑體寫景的基本審美風(fēng)格,具體指以華美的辭藻描繪紛繁的意象,抒寫濃郁的情感,創(chuàng)造出卓犖的詩境,無論是侍宴應(yīng)制、游宦登臨,抑或贈別應(yīng)和之作,江鮑寫景都具有這樣的風(fēng)格特點。如鮑照元嘉十七年(440)從臨川王劉義慶登廬山,江淹泰始六年(470)從建平王劉景素登臨廬山,皆應(yīng)制作詩:
辭宗盛荊夢,登高美鳧繹。徒收杞梓饒,曾非羽人宅。羅景藹云扃,沾光扈龍策。御風(fēng)親列途,乘山窮禹跡。含嘯對霧岑,延蘿倚峰璧。青冥搖煙樹,穹跨負天石。霜崖滅土膏,金澗測泉脈。旋淵抱星漢,乳竇通海碧。谷館駕鴻人,巖樓咀丹客。殊物藏珍怪,奇心隱仙籍。高世伏音華,綿古遁精魄。蕭瑟生哀聽,參差遠驚覿。慚無獻賦才,洗污奉毫帛。*鮑照:《從登香爐峰》,出自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7頁。
廣成愛神鼎,淮南好丹經(jīng)。此山具鸞鶴,往來盡仙靈?,幉菡廒V,玉樹信蔥青。絳氣下縈薄,白云上杳冥。中坐瞰蜿虹,俯伏視流星。不尋遐怪極,則知耳目驚。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藉蘭素多意,臨風(fēng)默含情。方學(xué)松柏隱,羞逐市井名。幸承光誦末,伏思托后旌。*江淹:《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出自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5頁。
從寫景角度說,鮑詩中間十二句描繪穿林羅列的日光、氤氳籠罩的云扉,如龍策佩飾的光彩,清冽的山風(fēng)、奇險的高山、霧籠山嶺的回響、攀緣絕壁的松蘿,風(fēng)動林煙,遠望幽暗,石負青天,飛臨眼前,巖石掩蓋了沃土,山澗緊依泉流,山高泉流,上抱星漢,鐘乳之洞,下連碧海。江詩中間十二句除了“不尋遐怪極,則知耳目驚”表達感嘆外,描寫色澤鮮艷的小草、蔥蘢青翠的樹木、縈繞叢林的霞氣、飄動杳渺的白云、婉曲的彩虹、閃過的流星,沙渚落日,層云萬里,香蘭含意,微風(fēng)傳情。兩首詩都是意象紛紜繁復(fù)。從辭藻角度說,鮑詩以“羅”“沾”寫林中日影的情狀色彩,以“列途”“禹跡”狀風(fēng)清山危,以“對”“倚”“搖”“負”“滅”“測”“抱”“通”等化靜為動,以“青”“霜”“金”等描摹色彩。江詩以“瑤”“玉”凸顯華美,以“絳”“白”描寫色彩,以“下”“上”摹寫動態(tài),以“蜿”“流”描寫線條,文采紛披,辭藻華美。從抒情角度說,鮑詩開頭贊美臨川王幕府人才之盛,登臨感嘆山川之美;結(jié)尾言山谷崇巖,丹客所居,殊物奇心,皆為仙境,今雖潛隱不見,而神靈長存,故使崖谷草樹忽生哀音,遠近參差而驚人所見。江詩開頭四句以廣成、劉安典故贊美廬山人間仙境之美,結(jié)尾言其超越市井、歸隱山林的渴望。鮑詩因人之想象而寫山之奇,江詩因山之神秀而寫人之思,人與山形成了一種生命上的律動,從而將廬山奇異卓犖之境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曹道衡說“這種構(gòu)思,基本上和鮑照的《登廬山望石門》和《從登香爐峰》二詩相同”*曹道衡:《鮑照和江淹》,《齊魯學(xué)刊》1991年第6期,第89-93、121頁。。仔細比較,江詩雖有模擬的痕跡,但在模擬中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境。其他如鮑照《行京口至竹里》,前六句寫景,以“?!薄案摺薄榜怠睂憳洌颁h”“橫”“仄”寫石,以“閉”寫冰封奇寒,“傾翼”寫風(fēng)中之鳥,高峻、奇險、肅殺、蒼勁;中四句敘事,以“凋嚴”“孤逼”寫其感受,以“無憇鞍”“不遑食”寫其緊張,也透出歲寒后凋、高標塵世之感;后四句抒寫感慨,又透出沉淪下僚、清濁不分的蒼涼。江淹《渡泉嶠出諸山之頂》前四句寫山嶺險峻,山壑谷澗層疊;接著四句寫風(fēng)疾川涌,壁仞曲折;然后著力山川險要,以襯托山嶺險峻;最后以山險難行、思歸之情收束,寫山嶺、石壁、湍流,奇險峻峭。兩人詩歌的語言、意象和造境同有繁麗的特點。
“天稟”是江鮑體寫景的又一審美風(fēng)格。江鮑體雖以繁麗著稱,但其寫景短章也不乏風(fēng)格自然的作品。如鮑照《梅花落》先言對梅花的偏愛,然后交代偏愛梅花的原因:能在霜露中開花結(jié)實,在春風(fēng)中搖蕩并妝點春日;而庭中雜樹隨寒風(fēng)零落,空有霜花之名而無歲寒不凋之質(zhì)。雖然運用象征手法,但語言平實,意義淺近,通過雜樹與梅花的比較,表達自己不隨俗浮沉、保持凜然高潔本性的人生追求。再如江淹《詠美人春游》先寫江南春天的景物特點,再述美人賞花的情境,然后描繪美人潔白如玉的容貌,絳紅如珠的圓潤嘴唇,最后以行人息駕、爭睹神女風(fēng)采描寫美人所引出的審美效應(yīng),語言簡約,形象鮮明,風(fēng)格質(zhì)樸。亦如鮑照《梅花落》一樣,采用線型結(jié)構(gòu)的形式,按照自然存在的狀態(tài)如實敘述描摹,不作跌宕跳躍,純?nèi)我黄鞕C。其他如鮑照“江上氣早寒,仲秋始霜雪”(《發(fā)后渚》)“新知有客慰,追故游子傷”(《登翻車峴》)“宿心不復(fù)歸,流年抱衰疾”(《登云陽九里埭》);江淹“南國多異山,雜樹共冬榮”(《渡西塞望江上諸山》)“愿借若木景,長照憂人情”(《從建平王游紀南城》)“奉義至江漢,始知楚塞長”(《望荊山》)等,白描寫景,平實敘事,淺近抒情,都饒有自然之風(fēng)。
然而,“繁麗”畢竟是江鮑體的基本風(fēng)格,從整體上考察,江鮑寫景純?nèi)巫匀坏淖髌凡⒉欢嘁?。但繁麗而不失自然,或曰繁麗而出之自然,則是江鮑寫景詩整體風(fēng)格,故湯右曾稱“平生江鮑體,繁麗自天稟”。即使如上文所舉的江鮑兩首廬山詩,語言華美,意象紛繁,造境卓犖,但再繁麗也仍不失其自然。從結(jié)構(gòu)上看,兩詩皆是概括—寫景—抒情的線型模式。從寫景上說,鮑詩由山高日影、清風(fēng)峻嶺寫起,然后分寫霧靄、松蘿、煙樹、崖石、泉流、乳竇——由大到??;江詩由山之草木、云氣,寫到遠望之虹霓流星,沙渚落日,萬里層云——由遠而近,也過渡自然;從語言上說,鮑詩有“霜崖”“金澗”,江詩有“瑤草”“玉樹”等綺麗之語,但也有“含嘯對霧岑,延蘿倚峰璧”“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等自然之句,綺麗繁麗與天機自然交織,使其詩風(fēng)繁麗而不失自然。而江鮑贈別詩的寫景抒情,則往往是繁麗而出之自然。如鮑照《贈故人馬子喬》其六:
雙劍將離別,先在匣中鳴,煙雨交將夕,從此遂分形。雌沉吳江里,雄飛入楚城,吳江深無底,楚關(guān)有崇扃。一為天地別,豈直限幽明。神物終不隔,千祀儻還并。*鮑照:《贈故人馬子喬》其六,出自錢仲聯(lián):《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82頁。
以《晉書·張華傳》的雌雄雙劍為象征,寫壯士離別;以黃昏煙雨交織描寫離別環(huán)境,以吳江楚城比喻天各一方;然后夸張吳江之深,楚關(guān)之險,將“一為天地別,豈直限幽明”的生離死別渲染到極致;結(jié)尾以唯可憑神靈相會,既表達與友人之情的天長地久,又將天地幽明的生離死別之情推向極致。描繪濃郁甚至凝重的離情別緒,既藉紛紜沓至的意象以出之,又以淺近自然的語言抒寫之。其《贈傅都曹別》以“輕鴻”喻友,“孤雁”喻己,情味悠長。鴻雁一旦相遇,兩兩相親;因遇風(fēng)雨,頓隔萬里,只好追憶往昔共處時光;別后天各一方,愁情滿腹。正如張玉穀所評:“詩分三層看:前四,追念前日之偶聚契合。中四,正敘目前之忽散系思。后四,遙寄后日之獨居難聚。純以鴻雁為比,猶是古格?!?張玉穀:《古詩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頁。再如江淹《古意報袁功曹》:
從軍出隴北,長望陰山云。涇渭各流異,恩情于此分。故人贈寶劍,鏤以瑤華文:一言鳳獨立,再說鸞無群。何得晨風(fēng)起,悠哉凌翠氛?黃鵠去千里,垂涕為報君。*江淹:《古意報袁功曹》,出自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頁。
以“隴北”“陰山”借代從軍之地,以涇渭分明比喻恩情中分,以晨風(fēng)起、黃鵠去隱指游子離別,意象連綴,精彩紛呈。特別是描寫鏤玉的花紋,既言其鳳又狀其鸞,更顯現(xiàn)其繁麗之風(fēng)。然而詩前四句追述離別之由,中四句敘述贈別之情,后四句抒發(fā)離別之痛,層次分明;因言造象,因象寓意,語言優(yōu)美而質(zhì)樸自然,意象繁麗而意義顯明。其他如《無錫縣歷山集》“一聞清琴奏,歔泣方留連。況乃客子念,直置絲竹間”,樸直而情感真摯;《臥疾怨別劉長史》“吳山饒離袂,楚水多別情。金堅碧不滅,桂華蘭有英”,運用比興,寄托胸意,皆有古風(fēng)之質(zhì)樸。王夫之曰:“文通當齊梁之際,良不為時俗所移,心理之寄,且從隮晉宋而上之。古今迢迢,俱不欲涉其藩圃。文質(zhì)之間,別有玄托?!?王夫之:《古詩評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頁。其詩不用聲病,“仍是太康、元嘉舊體”*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20頁。,調(diào)古語凈,意味深厚,繁麗之中盡顯自然。這種詩風(fēng)汲取了二謝遺風(fēng),而與“雕繢滿眼”的顏延之不同。
江淹的早期詩尤其是描寫山水的詩,雖然在風(fēng)格上與鮑照近似,但因襲中又自有創(chuàng)境,唯此才能并稱江鮑?!敖U體”以繁麗為主體,或繁麗而不失自然,或繁麗而出之自然,使繁麗與天稟構(gòu)成了和諧的統(tǒng)一。概言之,“江鮑體”是一個歷時性概念,在歷史語境還原中可以看出,“江鮑體”在詩歌類型上以山水、贈別為主,因景見性情,審美風(fēng)格上以繁麗自然為主,而且這一類詩基本都是五言體制。深入研究“江鮑體”,可以補充目前文學(xué)史研究之不足。
Research on “Jiang Bao Style”
DENG Chenglin
(HumanitiesandForeignLanguagesSchoolofZhejiangShuren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15,China)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Bao Zhao and Jiang Yan have always been mentioned together as “Jiang Bao Style” for their similar writing style. “Jiang Bao Style” is the gradual formation of a diachronic concept with a specific theme and style. It must return to a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 in order to draw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aesthetic judgment. The main connotations of “Jiang Bao Style” are in the use of landscape and farewell as the main body and the five-word structure, from the scenery to see the temperament, and with a natural prosperous and beautiful style.
Jiang Bao Style; from the scenery to see the temperament; natural prosperous and beautiful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5.010
(責(zé)任編輯金菊愛)
2017-01-03
鄧成林,女,安徽宿松人,講師,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