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關系的語言之維
——精神分析對于身心問題的再發(fā)現(xiàn)

盧 毅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巴黎第一大學哲學系）

隨著臨床經(jīng)驗的不斷積累與理論思考的日益深化，以人的心身疾病為出發(fā)點的精神分析，逐漸揭示了人的身心之間存在的復雜而微妙的關系。由于自笛卡爾以降的近代哲學傳統(tǒng)往往立足于所謂“正常人”的理性狀態(tài)，并且其側重點往往是在認識論層面，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許多值得關注和研究的身心現(xiàn)象，遠未能充分揭示人的身心問題的全貌。

如果說西方近代哲學傳統(tǒng)側重于在“知”的層面探討身心問題，那么精神分析所重點關注的，同時也是近代哲學所忽視的，正是關于“情”與“意”、體現(xiàn)在情感與意志（欲望）領域的身心問題。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種關注視角或側重點上的差異，很大程度還是要歸結于研究立場上的不同：近代哲學家，尤其是唯理論哲學家，所從事的往往是天馬行空的理論思辨，其眼中的人往往也都是抽象的、千篇一律的人，由此才可能得出一套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人類認識論；而自從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以來，以心理醫(yī)生為本職工作的精神分析師首先面對的總是一個個具體的、個性鮮明的人，而每個人的癥狀背后其實都有一段獨特的個體經(jīng)歷與家族歷史。精神分析的臨床經(jīng)驗表明，家族與個人歷史問題有可能引發(fā)當事人的認知障礙（如思維障礙、記憶障礙等），但這在根本上是由于首先導致了當事人情感與意志層面的創(chuàng)傷、危機或沖突，因此認知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情感與意志問題的衍生物。此外，情感與意志層面的問題不僅可能導致認知的障礙，而且同樣也可能引發(fā)身體機能的紊亂，并最終通過軀體癥狀表現(xiàn)出來，這就進入了心身疾病的領域。

實際上，弗洛伊德所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從一開始就是一門切實涉及人類身心問題的臨床實踐。確切地說，精神分析的誕生就和癔癥（Hysterie）這種當時非常流行、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心身疾病密不可分。在其作為精神科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涯早期，弗洛伊德通過大量的臨床觀察、訪談與思考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癔癥的軀體表現(xiàn)形式雖然多種多樣，例如痙攣或抽搐發(fā)作、機體運動障礙、感知覺障礙等，但這些軀體性癥狀并非出于器質性的原因，而根本上是由心理層面的創(chuàng)傷、沖突或“情結”所導致的。此外，弗洛伊德還發(fā)現(xiàn)這類癥狀背后往往和性有關，但卻并沒有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生理學家或醫(yī)學家那樣將其簡單理解為性能量過剩所導致的機體的某種化學中毒，而是從根本上認為：通常和性有關的心理創(chuàng)傷、沖突或“情結”，憑借語言以及和語言密切相關的心理機制，在經(jīng)過加工改造或扭曲變形之后，間接通過軀體癥狀而將自身表現(xiàn)了出來。

例如，在筆者接手的一例個案中，某位女士報告自己的雙腿會間歇性地突然麻痹無法行走，經(jīng)檢查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器質性問題。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療期間，她經(jīng)常表露出對于一位男性友人的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認為他風度翩翩、左右逢源；另一方面又認為他道貌岸然、逢場作戲。隨著分析治療的深入，一種更加深刻的內(nèi)心沖突逐漸在這種認知矛盾背后浮現(xiàn)出來：她最終承認自己一方面很有意愿與該男性深入交往，另一方面又由于對方已有家室而對現(xiàn)實壓力和道德輿論多有顧忌。最終，她的軀體癥狀微妙地體現(xiàn)了她的這種內(nèi)心沖突：一方面，雙腿麻痹是她出于內(nèi)心的道德要求而對自己產(chǎn)生這種不道德觀念進行自我懲罰的結果；另一方面，雙腿時而產(chǎn)生的間歇性麻痹限制了她的行動，使得她在現(xiàn)實中無法制造更多機會與該男性發(fā)展關系；最后，之所以會在她身上出現(xiàn)雙腿麻痹這種特定的癥狀，其實也并非偶然，因為該男性的妻子曾經(jīng)因為事故雙腿受傷長期臥病，在此期間他對妻子進行了無微不至的照顧。這樣一來，雙腿麻痹這樣一個看似簡單而又偶然的軀體性癥狀，實際上卻既表達了想要對方把自己當作妻子來照顧的隱秘愿望，又反映了遏制自己發(fā)展不當關系的現(xiàn)實努力，還體現(xiàn)了內(nèi)心良知對于自身不道德觀念的有力懲罰，因而是多股心理力量經(jīng)過復雜博弈后達成的某種微妙妥協(xié)。按照弗洛伊德在構建其“第二部位論（sekund?r Topik）”時的思路：正是在“自我（das Ich）”的巧妙協(xié)調(diào)之下，“它（das Es）”、“現(xiàn)實”與“超我”三方面的不同訴求在此同時得到了滿足，盡管這種協(xié)調(diào)并不總是能夠如此順利地實現(xiàn)。

自從弗洛伊德首先發(fā)現(xiàn)并研究心身疾病背后所蘊含的身心關系問題以來，在精神分析的臨床實踐與文獻資料中幾乎隨處都可以發(fā)現(xiàn)與上述個案類似的情況，由此可見其所揭示的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弗洛伊德認為，在以癔癥、強迫癥、恐懼癥等各種神經(jīng)官能癥為代表的心身疾病中，軀體癥狀通常帶有的這種妥協(xié)特征，實際上既是心理沖突的表達，又是對于心理沖突的某種和解，而這一表達與和解則是通過無意識心理機制的運作完成的。更重要的是，弗洛伊德還明確表示，這種心理機制是以表象（Vorstellung）或者拉康后來所說的能指（signifiant）為材料而進行運作的，并且弗洛伊德提出的其主要運作模式“凝縮（Verdichtung）”和“移置（Verschiebung）”，后來也同拉康和雅各布森結構主義語言學中的“隱喻（métaphore）”和“換喻（métonymie）”聯(lián)系在一起①參見Jacques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p.511。。

在此基礎上，拉康進一步提出了“無意識像一門語言那樣被結構化”②Jacques Lacan, Le Séminaire Livre, XI: 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 Paris:Seuil, 1973, p.28.的觀點，力圖通過對弗洛伊德進行結構主義式的闡發(fā)，彰顯精神分析相對于傳統(tǒng)觀點的創(chuàng)新性以及相對于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前瞻性。在拉康看來，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人類無意識的運作與加工機制，根本上是一套以語言為基礎并且和語言同構的符號性機制，因此人的心理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化約為表象或能指之間的替換、拼接與排列組合；而最初來自大寫他者（Autre）的言語在奠定無意識心理結構的同時，也通過命名等方式對人實在的身體進行了某種符號性的“切割”，使得人的身體與人的心理一樣，都在某種程度上和語言有了同構性或者“拓撲同胚性”①由于能指網(wǎng)鏈的切割，使得人的身體獲得了一種與語言具有“拓撲同胚性（homéomorphe）”的結構，才使得沖動（Trieb，pulsion）在人身體層面能夠按照語言的機制（隱喻和換喻、凝縮和移置）進行運作。關于身體與語言之間具有“拓撲同胚性”的說法，參見Roland Chemama,Christian Hoffman, Alain Lemosof et Bernard Vandermersch, Lacaniana, II: Les Séminaires de Jacques Lacan (1964-1979), Paris: Fayard, 2005, p.59。，因而彼此之間也就有了某種共通性，也就有了交互影響、彼此互動的可能。正是憑借語言符號這一共同模板與中間紐帶，心理層面的活動才得以體現(xiàn)在身體層面，無意識的心理表象才得以轉化為軀體性的癥狀，同時這些軀體癥狀與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真實構造并不相干，而是圍繞著一種被符號元素結構化了的“想象的解剖學（imaginary anatomy）”展開的。②參見Jacques Lacan,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Ego” ,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34,1953, p.13。

如此一來，心身疾病中的軀體癥狀實際上就并非是某種純屬偶然、無緣無故、毫無意義的痛苦，而是像一個字謎一樣蘊含著某些信息和含義，或者正如拉康在20世紀50年代所言是一種“隱喻”，是用一個能指替代另一個（些）能指。拉康認為：“與記號（signe）不同……，癥狀只能在能指的序列中得到詮釋。能指只是在與另一個能指的關系中才有意義。癥狀的真理 / 真相（vérité）就位于這種鏈接中。癥狀在代表真理的某種涌入這方面保持著一種朦朧感。實際上它就是真理，因為它和真理是用相同的材質做成的，如果我們唯物主義地設定真理是由能指鏈建立起來的的話?！雹跩acques Lacan, écrits, pp.234-235.換言之，在拉康看來，由于和真理一樣都建立在能指鏈的結構之上，因此既可以說癥狀作為一個能指朦朧地代表著作為真理 / 真相的另一個（些）能指，是真理的“隱喻”，也可以說癥狀在本質上就是真理，盡管經(jīng)過了某種喬裝打扮或者改頭換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康進而表示：“隱喻分兩步進行的機制正是規(guī)定[精神]分析意義上的癥狀的那種機制。在性創(chuàng)傷的神秘能指和它要到當前的一條能指鏈中去替代的那個項目之間，產(chǎn)生了火花，這火花把意識主體（sujet conscient）觸及不到的意謂固定在了一個癥狀中，而癥狀——[也就是]肉身或[身體]機能在那里被當作能指元素來把握的隱喻——有可能在意識主體那里得到解除?！雹貸acques Lacan, écrits, p.518.

具體而言，在之前列舉的個案中，產(chǎn)生沖突的多股心理力量最終在“雙腿麻痹”這個能指上找到了和解或共存的可能性，因此可以認為“被愛”、“遏制”與“受罰”這三個能指都被“雙腿麻痹”這個能指所替代，同時相關的心理活動也都被壓抑而無法被意識到，成了無意識的，最終只有“雙腿麻痹”這個能指得以具體表現(xiàn)在身體上，得以“肉身化”。與這種癥狀形成的過程相反，弗洛伊德式的經(jīng)典精神分析治療旨在通過當事人的自由言說和分析師的條分縷析，逐漸揭示出這種軀體化癥狀背后被壓抑的表象或能指以及相關的心理活動，通過幫助病人將其肉身化了的癥狀重新“語詞化”，將其重新轉化為可以通過言說表述的內(nèi)容，從而減輕乃至化解軀體癥狀。就此而言，“已經(jīng)非常清楚的是癥狀完全是在一種語言分析中消解的，因為它本身就像一門語言那樣被結構化，因為它是這樣一門語言，這門語言的言語應當?shù)玫结尫拧雹贗bid., p.269.。

值得一提的是，拉康式的精神分析治療并非旨在徹底化解癥狀，而更多是以重構癥狀的“紐結（n?ud）”為目標。實際上，這并不是由于拉康在基本觀點或立場上與弗洛伊德有出入，相反恰恰，它表明拉康繼承了弗洛伊德的基本思路，不僅將語言視為身心關系的樞紐，而且堅持將癥狀視為兼具多重身份，因而能夠在不同方面或維度之間起調(diào)和與聯(lián)結作用的紐帶。只不過，拉康到了晚年越發(fā)強調(diào)，癥狀這種多多少少總是顯得有些病態(tài)的紐帶并非可有可無，并非只是心理沖突的偶然產(chǎn)物，而是在人的想象（imaginaire）、符號（symbolique）、實在（reel）三個維度之間不可或缺的結構性紐帶，是維系主體、為其命名、使其成為自己、體現(xiàn)其存在獨特性的關鍵所在。因此，拉康晚年直稱癥狀為“癥結（sinthome）”，并以寫作之于喬伊斯為例，闡發(fā)了“癥結”作為主體結構性紐帶的關鍵作用。如此一來，由于認為主體處在一種無可挽回的結構性分裂中，幸虧癥狀才得以勉強維系，而實際上又無法為其找到更好的、更加“健康”的紐帶來取代癥狀，因此拉康認為精神分析治療就不應該以消除癥狀為目標，因為這樣只會更糟，只會讓主體處在一種更加分裂和危險的狀態(tài)，而應該幫助病人找到更適合他的癥狀或“癥結”，以一種更符合其自身獨特性的方式重新給他“打結”。

再回到心身關系的問題上。有必要指出的是，心理層面的活動或沖突并非只有在通常所說的病理狀態(tài)下才會表現(xiàn)在身體上。在《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學》中，弗洛伊德列舉了大量情況和案例，表明在一般所謂“正常人”的日常生活中，某些內(nèi)心的愿望或矛盾沖突盡管被壓抑而不為意識所知，但卻同樣非常活躍，同樣可能會在身體上有所表露，并且往往會體現(xiàn)在和語言密切相關的遺忘、口誤、筆誤等過失行為上。以口誤這種典型的過失行為為例，它可以被理解為某種無意識愿望或者沖突利用特定語境乘隙而入，通過略微改變口部肌肉活動而表達了自身的存在與訴求。例如，弗洛伊德曾列舉某位官員在致開幕詞時將“開幕”說成了“閉幕”，表明他內(nèi)心很可能對于這場活動了無興趣，希望其早早結束，而這個口誤就在不經(jīng)意間暴露了這一被壓抑的無意識愿望。

由此可見，精神分析并不局限于對某種特殊的、病態(tài)的心身關系進行探討，而是以心身疾病為出發(fā)點，逐漸將其對于心身關系的研究推廣到日常生活中，進而揭示了心身關系的某些普遍特征。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精神分析對于身心問題的第一點貢獻，就在于揭示了心理層面——根本上是情感與意志層面——的活動，尤其是不同心理活動之間的矛盾沖突，能夠憑借語言這一紐帶而在身體層面得到巧妙的表達和體現(xiàn)。

精神分析對于身心問題的第二點貢獻，就在于揭示了身體層面的經(jīng)驗，同樣也能夠以語言為中介，而對心理層面的活動甚至結構造成影響。

作為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之一，“閹割情結”就是這方面的一個絕佳的例子。弗洛伊德通過臨床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小男孩在真正達到性成熟之前很早就已經(jīng)能夠在生殖器區(qū)體驗到快感，這些快感最初可能是偶然體驗到的，但小男孩隨后往往會開始主動撫摸和玩弄自己的性器官，以此重新獲得快感。這種可被稱為“幼兒期手淫”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不過在被大人發(fā)現(xiàn)之后一般都會遭到明令禁止，并且正如人們在弗洛伊德的“小漢斯”個案中所看到的那樣，這種禁止往往是通過“閹割威脅”來傳達的。弗洛伊德同時表示，這種閹割威脅單憑自身往往并不能起到明顯的效果，而是通常需要結合小男孩在此之前或之后的個人觀察經(jīng)驗。在小男孩看來，“陰莖在童年期就已經(jīng)是起主導作用的愛欲發(fā)動帶（erogene Zone），是最主要的自愛欲的（autoerotische）性對象，而其重要性就符合邏輯地反映在無法設想與我相似的人會沒有這一關鍵部分”①Sigmund Freud, Gesammelte Werke, Band VII, London: Imago, 1941, S.178.。當他發(fā)現(xiàn)異性伙伴或者長輩確實沒有和他一樣的陰莖時，就會認為她們確實像是被閹割過了，因為在弗洛伊德稱為“陽具期（phallisch Stufe / Phase）”的這一時期，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幼兒生殖器組織的這一關鍵發(fā)展階段，無論男孩女孩都只知道存在男性的生殖器組織，而不知道存在女性的生殖器官，“這里的對立就是有男性生殖器的和被閹割的”②Sigmund Freud, Gesammelte Werke, Band XIII, London: Imago, 1941, S.297.。這種身體層面的經(jīng)驗，結合并通過閹割威脅的話語，最終會在小男孩的內(nèi)心引發(fā)害怕自己遭到閹割的焦慮。同樣，也正是在這種閹割焦慮之下，小男孩不得不接受拉康后來所說的象征性 / 符號性閹割（castration symbolique）③castration symbolique這一術語在拉康那里同時具有兩層含義：一方面，這種閹割不是真正的、嚴格意義上的閹割，并非是對生殖器官的真正切除，因而只是象征性的閹割；另一方面，這種閹割同時又是語言符號層面上的閹割，是言說的主體接受父性的語言法則的必然結果，會對主體的精神世界，或者更確切地說，會對主體無意識的構造產(chǎn)生結構性的影響，就此而言，“閹割的法則是對欲望進行言語表述的結構法則”。參見Rudolf Bernet, “Subjekt und Gesetz in der Ethik von Kant und Lacan” , in Ethik und Psychoanalyse, hrsg.von Hans-Dieter Gondek und Peter Widmer,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1994, S.35。，不得不放棄幼兒期手淫和勃起的陰莖，同時也放棄往往與之相關的對于母親的亂倫愿望。俄狄浦斯情結由此而得到解決，開始逐漸走出家庭并走向社會的男孩，由此也得以邁入相對正常的發(fā)展軌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弗洛伊德稱閹割情結對于男孩而言是俄狄浦斯情結的出口?？梢?，經(jīng)歷了閹割情結的男孩，最終并沒有遭受實在的閹割，其身體器官并未遭到器質性的損害，但卻接受了某種象征性 / 符號性的閹割，陰莖作為“玩具”的享受功能遭到禁止，相關的性幻想和亂倫愿望也受到壓制，關于自身自戀性的、全能性的表象也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從而為欲望的進一步正常演化提供了空間。在這個意義上，男孩的閹割情結體現(xiàn)了身體層面的經(jīng)驗何以借助話語的作用而在心理層面產(chǎn)生重要的，甚至是結構性的影響。

實際上，身體經(jīng)驗通過語言符號的中介產(chǎn)生心理影響，這點在女孩的閹割情結或“陰莖嫉妒（penisneid）”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弗洛伊德表示，對女孩而言，與男孩類似的觀察也會讓其產(chǎn)生相近的推斷，通常會認為自己被閹割掉了原本和男孩一樣的生殖器。弗洛伊德同時認為，與男孩的情況相反，閹割情結對于女孩而言恰恰是俄狄浦斯情結的入口。這是因為，在發(fā)現(xiàn)自身“被閹割”之后，女孩一般會轉向父親索要補償，要求擁有陰莖的父親給予她同樣的器官，或者取代母親成為父親陰莖的享有者。在要求無果之后，她會再要求給父親生一個孩子作為替代品，而在再度遭到拒絕之后，才會在日后轉向其他男性，通過與之交合而在某種意義上“占有”其陰莖，并且通過生育孩子來象征性地“制造”陽具，以彌補自身的缺失。因此，對女孩而言，由于觀察和猜測所產(chǎn)生的身體層面的缺失感和嫉妒心，以及社會性別歧視造成的自卑感，使得其欲望集中在了作為兩性差異標志的男性生殖器上，而這時候男性生殖器就不再（只）是陰莖（penis）這樣一個實在的身體器官，而是（也）成了陽具（phallus）這樣一個符號性的表象或者能指，并且這個表象或能指就此占據(jù)了女性心理活動的中心，成了女性欲望的某種一般等價物，其之后欲望的各種對象最終都可以被換算或等價為符號性的陽具。由此可見，原本作為身體層面實在器官的陰莖，通過被提升為“陽具”這一符號性的能指，最終以不同方式影響了兩性主體的心理活動乃至心理結構。

在弗洛伊德之后，拉康進一步突出并強調(diào)了語言和話語的維度在俄狄浦斯情結以及閹割情結中的重要作用。拉康認為，在俄狄浦斯情結的開始，父親往往并不直接出場，但這并不意味著母子之間就處在一種純粹的二元關系中。對孩子而言，母親的不時缺席不僅意味著他無法完全占據(jù)她的欲望，不僅暗示著母親在他之外另有欲望的對象，而且母親還會不時地傳達父親下達的“亂倫禁忌”，通過話語傳達父親的要求或警告。由此可見，在拉康看來，父親的在場首先且主要是通過言語、通過符號性的媒介呈現(xiàn)的，父親在符號層面所起的功能因此也就成了父親的首要功能，拉康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稱其為“父姓（Nom-du-Père）”的功能。正是父親的這種關鍵的符號性功能，或者更確切地說，正是拉康所謂的“父性隱喻（métaphore paternel）”，一方面對孩子實在的身體進行了象征性 / 符號性的閹割，對其身體的沖動（pulsion）或享受（jouissance）進行了管控和限制——盡管同時也通過言說的享受或拉康晚年特指的服從閹割功能的“陽具性的享受（jouissance phallique）”對其進行了某種替代性的補償；另一方面則通過將欲望和“陽具”這個作為欲望對象一般等價物的能指聯(lián)系一起，也對孩子的欲望乃至整個精神世界起到了進一步結構化和常規(guī)化的作用。由此可見，通過拉康的深入揭示與重新闡釋，精神分析不僅表明人的身心之間存在一種以語言為紐帶的雙向互動關系，而且表明這種身心關系可以追溯到語言對于身心雙重維度的共同作用與影響。

綜上所述，從近代哲學傳統(tǒng)的視角來看，精神分析對于身心關系問題所持的立場可被稱為一種新的“身心交感論”。既可以說它揭示并凸顯了身心關系的語言之維，也可以說它揭示了一種以語言為基礎和紐帶的雙向互動的身心關系。正是基于語言事先對于身心兩個維度的符號化與結構化作用，人的身心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語言同構化了，這也就導致：一方面，心理層面的活動和沖突可以在身體層面得到表達和體現(xiàn)，但這種表現(xiàn)并非是一種直接的反映，而是經(jīng)過了以語言為基礎、被語言所結構化了的無意識機制的加工改造，并且最終是以某個或某些能指作為心身之間的樞紐和橋梁；另一方面，身體層面的經(jīng)驗同樣也可以反過來影響心理層面的活動甚至結構，并且這種影響同樣也不是直接的，而是再次需要憑借語言符號的中介機制。因此，在精神分析看來，亦真亦幻、亦虛亦實、介于有形和無形之間的語言顯然比笛卡爾找到的松果腺更適合也更有資格作為身心交感的神奇樞紐。最終，本質上作為一種談話療法的精神分析，之所以在心身疾病的心理問題和軀體癥狀兩方面都能夠發(fā)揮療效，根本上也是由于作為身心雙方共同基礎與紐帶的語言，憑借其事先對于身心兩方面的符號化、結構化乃至同構化，一方面可以影響人的心理活動，另一方面也能夠改變?nèi)说纳眢w現(xiàn)象。

精神分析揭示的身心關系示意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