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傳統(tǒng)的媒體事件旨在引發(fā)人們的情感或行動,公眾內部的差異和分歧往往被掩蓋了。而在各種新媒體事件中,公眾不再是鐵板一塊的整體,他們彼此之間既有協(xié)作,也充滿激烈的交鋒甚至對抗。當前,“事件公眾”已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政治力量,但同時也存在一些缺陷:首先,“事件公眾”的注意力非常短暫,隨著新的社會熱點事件的出現,公眾往往就會一哄而散。其次,“事件公眾”對各種社會事件的態(tài)度更多是消費性的,主要是為了宣泄情感甚至是娛樂。最后,“事件公眾”常常體現出一種矛盾的人格:一方面在虛擬空間充滿正義感,敢說敢言;另一方面在現實世界中又謹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
【關鍵詞】新媒體;“事件公眾”;新媒體事件;虛擬社區(qū)
新媒體對當代社會的影響和改變是全方位的,就其與政治相關的方面而言,它所帶來的重要后果之一就是各種新媒體事件的出現,以及與之相伴隨的“事件公眾”的興起。如今,在幾乎每一起重大的社會事件發(fā)生以后,人們都會自發(fā)地在網絡平臺聚集起來進行交流和討論,并由此形成各種類型的虛擬社區(qū)。如果說經典公共領域理論所假定的公眾主要是借由一個共享的物理空間聯系起來的話,那么“事件公眾”則主要是靠對一個社會事件的共同關注而集結起來??梢哉f,“事件公眾”的興起已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現象,如何評價其社會影響,直接關乎我們對自身所處時代的理解和把握。
新媒體事件的大量出現
在考察新媒體的社會影響時,我們常常會遇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比如,經常有會人說,新媒體使人能夠主動拉出自己所需的信息,而不再是被動地接收被推送的信息,所以它會帶來信息的碎片化。據此,有人憂慮社會公眾將加速分裂,重新部落化,并導致那種能夠引起全社會共同關注的公共議題不再可能出現,“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s)、“網絡巴爾干化”(cyber balkanization)就是對這種狀況的形象描繪。正如有學者總結的那樣:“窄播(narrowcast)引發(fā)了人們對美國民主活力的擔憂,人們不禁要問,如果公民不再從同一口信息之井中取飲了,他們是否會分裂成不同的交往社群?如果人們的背景和喜好變得各有差異,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否會因此而減少?”①然而,如果我們考察一下新媒體帶來的信息環(huán)境,就會發(fā)現這種擔憂是沒有必要的。新媒體不僅沒有造成信息環(huán)境的分裂、公眾注意力的分散,相反還使人們的信息環(huán)境變得更加統(tǒng)一,公眾的注意力變得更加集中。這突出表現在一些“現象級”新媒體事件的不斷出現上,如今我們經常會發(fā)現,在某個時間段內,公眾關注和談論的都是同一個話題。比如,從2015年10月開始在網上炒得沸沸揚揚的“青島天價蝦事件”,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這樣一個地方性新聞幾乎不可能成為一個全國性公共話題。因此,在當前這個“微時代”,公眾的信息環(huán)境和他們的注意力并沒有碎片化,而是借助新媒體快速的傳播能力和強大的影響力變得高度統(tǒng)一了。
另一個常見的誤解是,根據阿倫特、哈貝馬斯等人的“公共領域”理論,斷言新媒體將帶來公共領域的復興。在哈貝馬斯那里,18世紀在西歐發(fā)展起來的咖啡館、沙龍等是公共領域的原型。在當代社會中,這些實體性的公共空間依然大量存在,但它們已經不再是一個供人交換信息和討論公共事務的地方,而是變成了一個供人竊竊私語或安靜發(fā)呆的地方。這就是理查德·桑內特所說的“死亡的公共空間”(dead public space)②,也是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公共的但不文明的地方”(public,but not civil space)③。在這種背景下,許多研究者都充滿善意地期待,網絡虛擬社區(qū)將取代實體性公共空間的功能。
然而,隨著新媒體越來越深地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網絡虛擬社區(qū)與公共領域理論之間的錯位也越發(fā)明顯。在哈貝馬斯那里,公共領域理論建立在對“公共”和“私人”的嚴格區(qū)分之上,自古希臘以來,這種區(qū)分有悠久的傳統(tǒng),甚至可以視為西方文明的一塊基石。而網絡虛擬社區(qū)卻打破了這種區(qū)分,它既不完全是一個公共空間,也不完全是一個私人空間,而是呈現出公共性和私人性相混雜的特征。正如有學者描述的那樣,它“類似于一個敞開大門的私人房間,保留著通往公共場所的通道,卻依然帶有私人活動的深刻印記”。④
當前,很多新媒體事件都是由新媒體公共性和私人性相混雜的特征造成的。比如2011年2月,汕頭市中醫(yī)院醫(yī)生李某在個人微博上稱:“測試人品的時刻到了,有個病人的血壓在往下跌,半夜極有可能得起床收尸。我未雨綢繆,殯儀館的電話也問好了,但還是希望她能頂過今晚,這大冷天的,我暖個被窩也不容易,您就等我下班再死,好不?”這條微博一經傳開,立即激起眾怒,人們紛紛指責博主缺乏職業(yè)道德,冷血無情。最后,院方作出決定:對李某進行嚴厲批評教育,停止李某的處方權,并調離臨床崗位。2012年12月,維珍航空公司兩名中國籍空姐利用微博發(fā)表評論,吐槽自己公司推出的“精致餐食”服務,認為“東西少,又難吃,光改餐具有什么用?”結果遭到公司解雇。兩位空姐不服,上訴到法院,而法院判決也支持了公司的解雇決定。2013年7月,女歌手吳虹飛在個人微博中聲稱:“我想炸的地方有,北京人才交流中心的居委會,還有XX的建委……”此后不久,她也意識到自己的言論不妥,立即刪除了這條微博,并另發(fā)了一條微博:“我想炸——北京人才交流中心居委會旁邊麥當勞的——雞翅、薯條、饅頭?!彼坪跸霝樽约旱牟划斞哉撟鲅a救,但為時已晚,第二天她就被北京警方帶走。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吳虹飛受罰較輕,最終因發(fā)布威脅言論被行政拘留10天,罰款500元。在微信出現以后,類似事件也時有發(fā)生。比如2015年9月,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某教授發(fā)表公開信,與自己的一名碩士研究生斷絕師生關系,原因是這位碩士生在微信朋友圈隨意點評學界前輩,并對其中兩位學者語出不敬。
不難發(fā)現,這些新媒體事件的共同之處在于,當事人都把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完全當成了私人空間,沒有意識到它可能產生的公共后果,結果引火上身,付出慘重代價??梢栽O想,如果這些內容不是出現在互聯網上,而是出現在私人聚會場合,人們會很自然地理解為熟人之間的調侃和吐槽,雖不一定認同這種說法和想法,但終歸無傷大雅,更不會成為公共討論的話題。這些事件突顯出的共同問題是:一方面,網絡空間不完全是一個私人空間,人們的一言一行隨時都可能被昭告天下,因此人們不得不考慮自己言行可能產生的公共后果;另一方面,這些事件一再出現也提醒我們,網絡空間也不完全是一個公共空間,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時刻都謹言慎行。否則,幾乎所有的網絡吐槽和調侃都可以上綱上線,人們在私人場合的牢騷和抱怨也隨時可能曝光于網絡,很顯然,這不僅會在網絡空間中造成一種“寒蟬效應”,還有可能摧毀現實社會中的人際信任,造成人人自危的社會氛圍。由此可見,新媒體擾亂了公共和私人之間的清晰界線,對于新媒體研究來說,公共領域理論并不是一個合適的分析工具。
從以上列舉的案例可以看出,新媒體給當前社會帶來的最重要的變化并非公共領域的復興,而是各種新媒體事件層出不窮,圍繞這些新媒體事件出現了一種新的公眾類型,即“事件公眾”。“事件公眾”的興起,固然與實體性公共空間的死亡、新的信息交流方式的出現有關,但更為深層的一個原因則在于,現代社會變得高度復雜化、專業(yè)化了,普通人已經很難理解,也很難形成獨立的見解。正如有人提出的,“除了根深蒂固的興趣缺乏外,如果你問一個普通美國人對于政治的看法,就像讓一個碼頭裝卸工去解決天體物理學問題一樣”⑤。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比如,如果去問一個普通人TPP會對我國造成什么影響,恐怕也會很難回答。但是,理解和參與一個社會事件的門檻卻低得多。比如,如果去問一個人對“青島天價蝦事件”有什么看法,恐怕許多人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因此,新媒體事件能夠帶來更廣泛的社會參與,“事件公眾”的興起已成為當前這個時代的重要特征。
從媒體事件到新媒體事件
其實,早在新媒體出現以前,社會事件就是將分散的公眾聯系起來的重要紐帶?;谶@種認識,戴揚提出,不是傳媒而是問題才是形成公眾的中心,正是以共同關心的問題為紐帶,人們才得以彼此聯系起來,形成各種各樣的共同體。在《媒介事件》一書中,戴揚和卡茨還將這些具有社會聚合力量的媒介事件分為三種主要的類型,即“競賽”“征服”和“加冕⑥?!钡?,在新媒體出現以前,圍繞某個具體的媒體事件所形成的公眾只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由于傳統(tǒng)媒體是一種單向的信息傳播媒介,所以除非人們親自走到一起,就這些事件展開面對面的討論,否則這些公眾就只是一種隱性存在。雖然這些隱性公眾的意義不容忽視,但終究難以發(fā)揮直接的社會影響。此外,不管是“競賽”“征服”還是“加冕”,傳統(tǒng)的媒體事件都旨在引發(fā)人們的歡呼和認同,在這種情況下,公眾內部的差異和分歧被掩蓋了。而在各種新媒體事件中,公眾不再是鐵板一塊的整體,面對同一個事件,他們的立場和觀點出現了分化,因此,彼此之間既有協(xié)作,也充滿激烈的交鋒甚至對抗。如果說傳統(tǒng)的媒體事件是經過精心組織策劃的,它事先規(guī)定了受眾的反饋;那么,新媒體事件則無法預知公眾的反應,充滿不確定性。
由于新媒體不僅克服了地域限制,而且為人與人之間的直接交流提供了可能,所以在新媒體出現以后,“事件公眾”才得以浮現出來,成為一種真真切切的社會存在。如今,每當社會中出現一個重大的社會事件,人們都會在網絡空間自發(fā)地聚集起來,展開對話和交流。可以說,這些以社會事件為中心和紐帶的網絡論壇已成為一種最具公共性的虛擬社區(qū)形式,“事件公眾”也已成為當代社會中一股不可小覷的政治力量。
這些存在于虛擬社區(qū)中的“事件公眾”有自身的特點。首先,正如“事件公眾”一詞所表明的,他們是通過對一個具體的社會事件的共同關注彼此聯系起來的,因而他們討論的話題非常具體和集中。其次,由于擺脫了空間的限制,所以“事件公眾”的規(guī)模一般都十分龐大,一些重大的社會事件甚至能夠集結起全國乃至全球范圍的參與者。此外,在通常狀況下,這些“事件公眾”都處于一種匿名狀態(tài),人們彼此之間無從得知對方的身份信息,每個人都完全憑借自己的觀點贏得贊同或反對,這有利于實現公眾之間的平等對話。最后,由于虛擬社區(qū)幾乎不會對它的成員進行任何限制,人們參與和退出討論的成本都很低,所以“事件公眾”從來都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群體。它的流動性表現在,人們不僅可以隨意進出,而且還可以自己決定參與的程度。如此一來,“事件公眾”就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包容性,一方面,它使彼此相距遙遠的人們獲得了直接對話的可能,而這在新媒體出現以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另一方面,它在很大程度上抹平了人們在現實社會中的身份差異,有利于公眾之間的平等交流。
從社區(qū)到虛擬社區(qū)
“事件公眾”組成了虛擬社區(qū),作為一種公共論壇,虛擬社區(qū)并非沒有自身的缺陷,難以化解的難題之一是信任問題。顯而易見,不管對于哪種類型的公共論壇來說,真誠和信任都是理性辯論的前提,由于虛擬社區(qū)基本上是由陌生人組成的,所以它更依賴于成員之間的相互信任。但是,“在虛擬世界,匿名性和流動性都帶來了‘隨進隨出’‘匆匆而過’的關系。電腦互聯通訊的這種散漫性正是它受到一些網民歡迎的原因,這也抑制了社會資本的形成。如果人們可以隨進隨出,那么承諾、信任、互助等關系就發(fā)展不起來?!雹呔W絡交往的匿名性的確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解除人們的各種顧慮和禁忌,帶來更有質量的對話;另一方面也弱化了人們的責任意識,損害了網絡空間中的人際信任。由于缺少相互信任,許多人在遇到與自己不同的觀點時,都不是去認真厘清和反駁對方的觀點,而是去揣測和質疑對方的動機,并簡單粗暴地將之認定為居心叵測。顯然,人們一旦將對方的動機認定為不純或險惡,那么,人與人之間的進一步對話和交往也就終止了。
此外,與傳統(tǒng)的社區(qū)相比,虛擬社區(qū)的另一個突出特點是成員的同質化。它不再以血緣或地緣關系為紐帶,而是靠對某一問題或事件的共同關注而將人聯系起來。由此造成的結果是,一方面,虛擬社區(qū)的成員在許多方面都千差萬別,他們既不必相互接近,也不必有共同的文化或記憶;但另一方面,由于人們可以主動選擇加入或退出某個虛擬社區(qū),所以虛擬社區(qū)的成員在某些方面又具有高度的同質性。“虛擬社區(qū)一方面具有傳統(tǒng)社區(qū)中的凝聚力,打動人們心中對社區(qū)親密感覺的追尋;另一方面由于匿名性與化身的特性,它又具有現代社會的流動性,以及自由連接的特性?!雹噙@也就意味著,除了相同的興趣和相似的立場外,虛擬社區(qū)并不依靠任何強制力量將其成員束縛在一起,因此與傳統(tǒng)社區(qū)相比,虛擬社區(qū)對其成員的忠誠度要求較低。當人們在虛擬社區(qū)中能夠找到一種歸屬感和認同感時,他們就會待在那里;反之,他們則可以隨時退出。如果說在傳統(tǒng)社區(qū)中人們不得不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遭遇各種各樣的立場和觀點,那么新媒體則使人有機會建立一些烏托邦式的社群,即一些過濾掉不同立場和觀點的同質化社區(qū)。
如果一個虛擬社區(qū)完全是由同質化成員組成,那么它的公共性就會大打折扣。理查德·桑內特提出,在那種“不文明”的現代共同體中,人們會盡量避免與外來者、陌生人接觸,他們共享的行動也越來越集中在決定誰屬于共同體、誰不屬于共同體上?!叭后w中的人們通過拒絕那些并不處在群體之內的人而獲得了一種友愛的感覺。這種拒絕為群體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立于外部世界、免遭外部世界打擾的要求;群體因而不再要求外部世界發(fā)生改變?!雹嵩谒磥?,由于這類共同體的內部團結恰恰是通過排斥“外來者”而得以完成的,所以破裂和內部分化就成為這種友愛的必然結果,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導致自相殘殺的友愛。許多學者指出,“使公共領域充滿活力的是,人們總是遇到一些未曾預期的交往形式,其中并非所有都是令人愉快的,也并非所有都是人們主動尋求的?!雹舛谝粋€同質化的群體中,雖然人與人之間也會進行相互交往,但這種交往不僅不可能糾正群體成員既有的偏向,還會把這種偏向推向更加極端的境地。這也就是凱斯·桑斯坦所說的“群體極化”,即“團體成員一開始即有某些偏向,在商議后,人們朝偏向的方向繼續(xù)移動,最后形成極端的觀點”。雖然我們并不認為所有的虛擬社區(qū)都是由同質化成員組成的,但不可否認的是,由于網絡傳播不僅使人更容易找到那些與自己志趣相投的人,而且還使人更容易屏蔽那些與自己不同的人,所以它本身確實孕育著形成同質化社區(qū)的風險。
最后,那些由“事件公眾”組成的虛擬社區(qū)存在的另一個突出問題是,它們的討論很難持久和深入,通常情況下,它們都會隨著問題的解決或失去新鮮感而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在新媒體時代,雖然大型傳媒組織在設置公眾議程方面的壟斷地位被打破了,但它們在引導和決定公眾議程方面的強大作用仍然不可小覷,一些實證研究發(fā)現,即使是最具個人性的博客寫作,其談論的話題也常常受主流新聞媒體的強大影響。毫無疑問,在商業(yè)利益動機的驅使下,大型傳媒組織具有一種追逐社會新奇事件的本性,在很大程度上,它們對社會熱點事件的態(tài)度是消費性的。因此,隨著社會熱點事件不斷地“推陳出新”,“事件公眾”通常也都是來去匆匆,他們既可以在短時間內迅速集結,也會隨著新的熱點事件的出現一哄而散。在《流動的現代性》中,鮑曼曾描述過一種“衣帽間式的共同體”(cloakroom community),他提出,借助于一個共同感興趣的公開展示的場面,一群在其他方面互不相干的人能夠暫時聯系起來,但是,這并不是說他們已經熔鑄為一個真正的共同體,因為隨著表演場面的結束,人群就一哄而散了。在他看來,“迅速擴大的共同體,是打破平日離群索居的單調生活的場合,并且像所有的表演活動一樣,能讓他們發(fā)泄被壓抑的力量,并能讓尋歡作樂者更好地忍受在喧鬧時刻結束之后他們必須回到的日常生活”。因此,這種“衣帽間式的共同體”的心理撫慰功能要遠遠大于它的公共意義。對于我們認識“事件公眾”以及由他們組成的虛擬社區(qū)來說,鮑曼的這種分析是頗具啟發(fā)意義的。
從公眾到“事件公眾”
尼葛洛龐帝曾經提出,“網絡的真正價值正越來越與信息無關,而與社區(qū)相關”。如今,這一預言已經變?yōu)楝F實。在Web2.0時代,我們與其說互聯網是人們獲取信息的工具,不如說它是人們進行交往和互動的工具,借助這樣的交往和互動,各種各樣的虛擬社區(qū)應運而生。與此相應,傳統(tǒng)的面對面交往的公眾也逐漸為“事件公眾”所取代。
作為一種公共論壇,由“事件公眾”所組成的虛擬社區(qū)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首先,由于網絡交往的去身份化特點,虛擬社區(qū)不僅有利于實現成員之間的平等對話,而且還解決了長期以來一直困擾公共討論的規(guī)模問題。如果說“屋子里裝不下所有人”曾經是將一部分人排除在公共討論之外的理由,那么虛擬社區(qū)則使這種排除失去了正當性。其次,在虛擬社區(qū)中,人們不是進行面對面的即時溝通,而是有一定的時間組織自己的發(fā)言,這就給慎議留下了充足的時間,有助于提高公共討論的質量。最后,在虛擬社區(qū)中人們討論的話題更加集中;同時,從總體上看,虛擬社區(qū)的成員還更加活躍,這是因為在他們感興趣的話題上,他們不僅有更多的話要講,而且還更關心別人說了什么。
那些由“事件公眾”組成的虛擬社區(qū)的另一個突出特點是,它們常常能夠通過對某一具體事件的討論,生發(fā)出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公共議題。與那些宏大而高深的公共議題相比,社會事件顯然更容易為人所理解,也更容易激起人的共鳴,因而具有更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能夠廣泛吸引社會各階層成員參與討論。許多情況下,這些“事件公眾”借助持續(xù)不斷的討論和“圍觀”,不僅能夠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促成事件的妥善解決,而且還能夠引發(fā)人們對諸如此類問題的關注,并從這些具體事件中提煉出一個公共議題,從而發(fā)揮更大的社會影響。在新媒體事件不長的歷史上,的確有過許多成功的案例,即人們通過對一個具體事件的關注,提煉出一個公共議題并促成相關問題的解決,如2003年“孫志剛事件”促成收容遣送制度的廢除。但是,大部分新媒體事件最后都不了了之。與經典公共領域理論所假定的公眾相比,“事件公眾”在影響社會方面有一些優(yōu)勢,同時也存在一些致命的缺陷,影響了其公共性的發(fā)揮。
首先,新媒體事件引起公眾關注的時間越來越短,各領風騷三五天,隨著新的熱點事件的出現,公眾就會一哄而散,被另一個新媒體事件吸引過去。人們的注意力變得越來越短暫,記憶變得越來越健忘。新媒體事件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在短時間內吸引大量關注,然后迅速被遺忘,剛剛發(fā)生不久的事件就會完全淡出人們的視野和記憶,仿佛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事件公眾”就像是新時代的烏合之眾,缺少持續(xù)關注的耐心,在應對網絡輿情時,許多管理部門也已摸索出一條經驗,那就是冷處理,不去理會,輿論狂潮也會自然消退。
其次,人們對這些新媒體事件的關注態(tài)度更多是消費性的,主要是為了宣泄情感甚至是娛樂。格雷姆·特納曾經提出“憤怒產業(yè)”概念,即一個新聞事件越是能夠激發(fā)公眾的憤怒情緒,就越是會產生更高的點擊率,越具有消費價值。因此,與官方對網絡正能量的倡導相反,我們會發(fā)現網絡空間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負能量,如各種聳人聽聞的暴力、色情、貪腐等。據此,還有學者提出了“怨恨批評”概念?!皼]有積極目標、不分青紅皂白的‘怨恨批評’,并非真想消除不良現象,只是以此為借口,而且對于所抨擊的狀況沒有任何改善,不僅不能令人滿意,反而只能導致不滿,因為它們破壞了謾罵和否定所帶來的不斷高漲的快感。怨恨批評不會對內在價值和品質作出任何的肯定、贊賞和頌揚,僅是一味地否定、貶低、譴責?!睂τ谠S多人來說,新媒體事件的意義主要是為“吐槽”提供了機會和材料。在社會新聞網站上經??梢园l(fā)現,許多網友坦承自己就是來看評論的,因為一些“神評論”“神吐槽”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娛樂資源。
比如,在“青島天價蝦事件”中就出現了許多網絡段子,如“中國新土豪四大標準”:敢扶大爺大媽、敢拍馬云涂鴉、敢買新疆切糕、敢點青島大蝦。還有開發(fā)商打出巨幅促銷廣告:77—137平米,三至五萬,150只青島大蝦每平米起;成交送789只青島大蝦。在我們看來,類似青島宰客事件在全國各地時有發(fā)生,青島大蝦之所以成為熱點,就在于太具戲劇性了,一個本來應該出現在喜劇作品中的橋段,卻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地發(fā)生了,為人們的吐槽提供了絕好的機會。有人提出,山東花巨資打造的好客山東形象毀于一盤大蝦,其實事情并沒有那么嚴重,因為人們并沒有嚴肅地對待它,它也不會對青島的旅游和城市形象造成太大的影響。
最后,“事件公眾”體現出虛擬空間與現實世界之間既融合又分裂的悖論。融合的一面表現在,虛擬空間不再被看成一個異度空間、一個遠離現實世界的飛地,而是與人們的現實生活緊密交融,尤其是在各種社交媒體出現后,人們的線上生活和線下生活已經徹底連為一體。與此同時,也存在另一種相反的趨勢,即虛擬空間與現實世界的分裂。這主要表現在,新媒體培養(yǎng)出一種十分矛盾的人格:一方面,他們在虛擬空間充滿正義感,敢說敢言;另一方面,他們在現實世界中又謹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如此一來,虛擬社區(qū)就仿佛變成了一個受到默許的法外之地,為那些偶爾逃逸出正常生活軌道的人提供了短暫的休憩,以使他們能夠更長久地忍受現實世界的壓抑。顯然,如果虛擬社區(qū)割裂了與現實世界之間的聯系,而變成了一個空中樓閣、一塊遠離現實世界的飛地,那它的作用就僅止于為人提供一種虛假的安慰,并借此安撫人們的怨憤情緒。
結語
總之,在當前這個以各種新媒體的出現為標志的微時代,“事件公眾”的出現已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癥候。隨著實體性公共空間的消失和死亡,新媒體事件成為重新將人聯系起來的重要紐帶。由各種“事件公眾”組成的虛擬社區(qū)盡管存在種種缺陷,但還是滿足了人們對歸屬感的需求,并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社會影響。尤其是在線下的公共論壇匱乏的環(huán)境中,這些“事件公眾”的存在就顯得更為重要了。正是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個體,正在成為撬動社會變革的重要力量。
注釋:
①Doris A. Graber. Processing Politics:Learning from Television in the Internet Ag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166﹒
②⑨〔美〕理查德·桑內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繼宏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第338頁。
③〔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64頁,第311頁。
④劉津:《博客傳播》,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3期。
⑤Harry C. Boyte. Everyday politics:Reconnecting Citizen and Public Life. Pennsylvan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4:2﹒
⑥〔美〕丹尼爾·戴揚、伊萊休·卡茨:《媒介事件·北京》,麻爭旗譯,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
⑦〔美〕羅伯特·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qū)的衰落與復興》,劉波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3頁。
⑧翟本瑞:《從社區(qū)、虛擬社區(qū)到社交網絡:社會理論的變遷》,《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
⑩Richard Ling. The Mobile Connection: The Cell Phone’s Impact on Society. San Francisco:Morgan Kaufmann,2005:(193)﹒
〔美〕凱斯·桑斯坦:《網絡共和國:網絡社會中的民主問題》,黃維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
〔美〕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胡泳譯,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214頁。
成伯清:《從嫉妒到怨恨——論中國社會情緒氛圍的一個側面》,《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