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雅莉 張 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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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政治傳播體系建設與國家整合*
■ 陳雅莉 張 昆
本研究采用歷史研究和文本分析的方法,以傳播學的視角,集中探討了唐代中央為了促進國家整合所進行的政治傳播體系建設活動。研究表明,在國家傳播機制的設置上:唐代“三省一臺”在政治信息傳播方面協(xié)同合作,形成了唐代帝王與群僚百司、京府諸司與地方州府進行政治信息聯(lián)通的有效傳播網(wǎng);“投匭”制度的設置,為基層信息由下至上傳遞提供了新的靈活渠道。在統(tǒng)治者的政治傳播實踐上,唐初統(tǒng)治者積極致力于“求諫”和“納諫”以促進帝王與官僚集團的信息互動;同時又多次頒布《誡表疏不實詔》等詔令以革新官書文風,促進上下溝通。另一方面,為了整合王畿和地方社會,唐代積極建設以“官驛”為核心的官書傳遞系統(tǒng),并通過“朝集使”等制度維護中央對地方社會的權(quán)威。這些舉措為促進“王畿——地方”的政治文化交流提供了便利的渠道,有利于國家主導性規(guī)范在地方社會的推廣,既是唐代中國促成制度和結(jié)構(gòu)層面“大一統(tǒng)”的基礎性條件,又很大程度上為“大一統(tǒng)”中國的建構(gòu)開拓了新的想象空間。
唐代;政治傳播;三省一臺;投匭;官驛;朝集使
前大眾傳播時代,帝國權(quán)力對社會的組織管理成為早期政治傳播活動的雛形,傳播技術的相對落后,使得以官書、驛馬為主導性媒介和渠道的政治傳播活動成為了古代君主國家強化認同的有效手段之一。唐代是中國在結(jié)束魏晉南北朝三百余年離亂之后重新統(tǒng)一和復興的時期,即是西方東亞史學家所稱的“中華第二帝國”的核心階段。不論是在中國歷史的時間縱軸上,還是在中古世界的空間水平坐標上,此時的中國在政治結(jié)構(gòu)、社會組織以及文教水平上都崛起一個新高度。這種物質(zhì)上的統(tǒng)一和復興,首先應該來自于唐初中央致力于帝國政治傳播體系建設所帶來的行政集團內(nèi)部關系的和諧和行政效率的提升。
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有效的信息互動,有利于提高行政體系的運行效率,亦能促進組織文化的共享和維持,對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關系整合和凝聚力提升發(fā)揮著積極作用。社會集團“并不是界限導向和水平式的,而是向心而階層式的”。①唐帝國時代的中國,其社會結(jié)構(gòu)也具有類似向心層級式特征;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關系整合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給社會向心結(jié)構(gòu)以穩(wěn)固的內(nèi)核,為國家認同建構(gòu)提供了強大的動力來源。
1. 革新官書文風,促進上下溝通
隋由盛轉(zhuǎn)衰,繼之以李唐立國,前后不過數(shù)十年。楊隋在政治傳播上的疏失必給李唐帝君以警示,故李唐在立國之初,高祖“思革前弊,念茲在茲。……軍書羽檄,日有百數(shù)。一言一事,靡不覽焉,未明求衣,中夜不寐”②。
首先,唐初官吏上疏陳文之風氣,多有沿襲隋末文書虛妄不實、諂媚贅言的弊端,故唐高祖武德元年發(fā)布了《誡表疏不實詔》,曰:“四方州鎮(zhèn),習俗未懲,表疏因循,尚多虛誕,申請賊盜,不肯直陳。言論疾苦,每虧實錄。妄引哲王,深相佞媚,矯讬符瑞,極筆阿諛,亂語細書,動盈數(shù)紙,……,表奏如是,稽疑處斷,不知此者,謂我何哉。宜頒遠近,知朕至意?!雹塾^此詔令,其明確地傳播了唐中央在政治傳播上的主導性理念,即為了保證政治信息傳播的有效性,提高中央機構(gòu)的行政效率,官方文書務求:(1)針對民情國事、明確觀點;(2)篇幅精簡,切莫“亂語細書,動盈數(shù)紙”;(3)不可虛語逢迎,忌“妄引哲王,深相佞媚,狡讬福瑞”。
其次,唐初官僚集團內(nèi)部的組織關系亦受到隋煬帝一朝遺弊的影響,官僚體系人情浮薄。如唐武德元年所頒之《令內(nèi)外官人相存問詔》所言:“自隋氏馭宇,政刻刑煩。上懷猜阻之心,下無和暢之志。遂使朋友游好,慶吊不通,卿士聯(lián)官,請問斯絕至乃里闬相接,致胡越之乖。艱棘在身,忘救恤之義?!贬槍Υ吮锥?唐高祖始有革新組織風氣、促進團結(jié)和睦之意,故頒《令內(nèi)外官人相存問詔》誡諭百官:“凡厥庶僚,咸使輯睦。君臣之際,期于無隱?!越褚押?內(nèi)外官人,須相存問,勿致疑阻。有遇疾疹,遞加訴候。營救醫(yī)療,知其增損。……斯則上下交泰,品物咸亨,惠政所加,達于四方。布告天下,咸知朕意?!雹馨创嗽t令,唐高祖詔認為,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應該以存問、交遊、慰省等日?;顒酉录伞⒃鲞M情誼、提升信任;惟有基于這種良性的組織關系,唐帝國的核心權(quán)力集團才能實現(xiàn)“品物咸亨,惠政所加,達于四方”的政治目標。
唐高祖所提出的官書諫言應直陳實錄、篇幅精簡,君臣群僚應上下交泰、輯睦無隱等政治傳播觀念,上革隋朝言路遺弊,下啟太宗納諫之風。從政治傳播思想的導向作用看,實起到了承前啟后之作用。觀之于唐太宗時期,上下言路大開,其君臣間良性的溝通互動和關系結(jié)構(gòu),則不可不歸功于高祖致力于政治傳播改革的鋪陳作用。
2. “求諫”和“納諫”:唐初帝王與官僚集團的信息互動
呂思勉先生在《隋唐五代史》中議唐太宗曰:“唐太宗不過中材。論其恭儉之德,及憂深思遠之資,實尚不如宋文帝,更無論梁武帝;其武略亦不如梁武帝,更無論宋武帝、陳武帝”;然其能承隋末亂亡而致貞觀之治,其過人之處,實在于其能夠在統(tǒng)治集團形成一個宰相參與平章國計、諫臣從旁鯁議執(zhí)論、君王導人使諫的良性互動的政治意見場。⑤
貞觀初年,太宗嘗謂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藉忠臣。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須極言規(guī)諫?!雹蕖敦懹^政要》載,唐太宗朝容莊重威儀,百官常為之慌張拘束而不敢直言應上;太宗得知后,則總是和顏悅色以導人從諫。⑦受到前朝為政疏失的影響,唐太宗對于政治信息的溝通非常重視,“求諫”成為了唐太宗為政時期的重要執(zhí)政方略。
所謂“求諫”,其一在于“兼聽”,即主張擴展信源渠道:一方面,太宗非常重視諫官的作用。貞觀元年,諫議大夫王珪曰:“臣聞木從繩則正,君從諫則圣。故古者圣主必有諫臣七人,言而不用,則相繼以死?!雹嗵谝詾樯跏?即詔令自是諫官必須同隨宰相入禁內(nèi)參與平章國事。另一方面,唐太宗為了彌補自身見識之有限性,非常重視與不同官員之間的對話溝通。貞觀初年,太宗“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nèi)省。每召見,皆賜坐與語,詢訪外事,物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⑨。其二在于導人“諫諍”,即鼓勵官員執(zhí)言執(zhí)論,批判性地提出建設性意見。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詔敕如有不穩(wěn)便,皆須執(zhí)論。比來惟覺阿旨順情,唯唯茍過,遂無一言諫爭者,啟是道理?……自今詔敕疑有不穩(wěn)便,必須執(zhí)言,無有妄有畏懼,知而寢默。”⑩
“求諫”,首先,必須建立在傳授雙方彼此信任的基礎之上。對于君臣關系的維系和增進,唐太宗深諳君臣之間先義后利的道理。貞觀五年,太宗曰:“耳目股肱,寄于卿輩,既義均一體,宜協(xié)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極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備盡肝膈,實為國之大害?!庇重懹^六年,太宗曰:“公等但能正詞直諫,裨益政教,終不以犯顏忤旨,妄有誅責?!葹殡匏妓迨蠝缤鲋?朕為公等思龍逄、晁錯之誅,君臣保全,豈不美哉?!迸c太宗以“君臣保全”來建構(gòu)君臣之義,即是在觀念上將君臣關系由“我——他”關系重構(gòu)為“我群”共同體。其次,“求諫”還必須以“納諫”作為保證。君王納諫,于群臣的進諫行為而言,本質(zhì)上是一種積極的反饋模式,有利于刺激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信息流的良性循環(huán)。太宗多以義、利兼施的方式回饋諫言者:所謂“義”的方面,即帝王對臣下的諫言予通過書面或口頭的方式對諫言者予以禮謝和表彰;所謂“利”的方面,則是帝王用恩賞物質(zhì)利益的手段回報諫言者。如貞觀三年,太宗下書李大亮曰:“卿之所言,深足貴矣。今賜卿金壺瓶、金碗各一,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節(jié)至公?!庇重懹^十七年,陳疏朝政得失,太宗特賜鐘乳一劑表彰高季輔,言“卿進藥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p>
貞元十五年,太宗問魏征曰:“比來朝臣都不論事,何也?”徵對曰:“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懷中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不能言;懷祿之人,慮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與緘默。俯仰過日?!币源擞^之,雖然唐太宗積極求諫,然而在現(xiàn)實情況下唐中央亦存在言路不暢之處。究其原因,則在于魏徵所言之傳播者個體的差異性。至于唐太宗后期,則言路阻止更甚:“諫皼空懸,逆耳之言罕進。謗木徒設,悸心之論無聞?!惫守懺晔?,太宗復頒《令群臣直言詔》以通言路。
3. 唐中央以“三省一臺”為架構(gòu)的政治傳播體系
從政治傳播的角度觀察,中書省,是為帝王向下發(fā)布政令信息的編碼和發(fā)出機構(gòu);門下省,是為下層信息上遞至帝王的接收和解碼機構(gòu);尚書省,則為中央各司與地方州府進行政治信息交換的中轉(zhuǎn)遣發(fā)機構(gòu)。御史臺本質(zhì)上是唐中央基于信息收集和處理的政治糾察機構(gòu);御史臺所行之監(jiān)司、督事、巡按之職責,比之于門下、中書作為國家政令出納之喉舌機關、尚書省作為國家政令施行之股肱部門,其角色則更近,似乎是國家行政系統(tǒng)有序運行的信息監(jiān)控器和穩(wěn)定調(diào)適儀。唐代“三省一臺”在政治信息傳播方面協(xié)同合作,形成了唐代帝王與群僚百司、京府諸司與地方州府進行政治信息聯(lián)通的有效傳播網(wǎng)。(如圖1)
圖1 以三省一臺為架構(gòu)的唐中央政治傳播網(wǎng)絡
中書省,由中書令掌領,“掌佐天子執(zhí)大政,而總判省事”。從傳播學看,中書省是帝王政令的編碼和發(fā)出部門。一方面,作為帝王詔敕的編碼機構(gòu),中書舍人掌領此職,“凡詔旨制敕、璽書冊命,皆起草進畫”。其中,“一人知制誥,顓進畫,給食于政事堂,其余分屬制敕”。后因中書事務繁復,亦因帝王重用學士,翰林院遂逐漸演化成為掌管制詔書敕之所;另一方面,作為王命向下傳播的中轉(zhuǎn)機構(gòu),中書省的職責在于對帝王向下傳遞的政治信息進行審核勘對:帝王下達之政令,按其內(nèi)容和重要程度可分為冊書、制書、慰勞制書、發(fā)敕、敕旨、論事敕書以及敕牒七種,中書令“皆宣署申覆,然后行焉”。《唐會要》載,武德三年,高祖因所發(fā)敕令中書省未按時宣行而責問其緣由,內(nèi)史令蕭瑜對曰:“比每授一敕,臣必審勘。使與前敕不相乖背者。始敢宣行。遲晚之愆,實由于此?!庇执构叭?鳳閣侍郎劉袆之竊與人言反對則天臨朝稱制,肅州刺史“王本立宣敕示袆之,袆之曰:‘不經(jīng)鳳閣鸞臺宣過,何名為敕’(是時中書省名鳳閣)”??梢?中書省作為帝王書敕向下傳播的中介機構(gòu),其所行使的“宣署申覆”職能對于保證王命的正當性和權(quán)威性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門下省,以侍中為最高長官,“掌出納帝命,相禮儀,凡國家之務,與中書令參總,而專判省事”。從傳播學的角度看,首先,門下省作為“下之通上”的信息接收和解碼機構(gòu),其職能在于對下級上遞文書進行審核和校正:下級百司上呈之奏抄、奏彈、露布、議、表、狀凡六種制式的文書,“自露布以上乃審;其余覆奏,畫制可而授尚書省”;侍中所審核之文書(露布以上),給事中(四人,正五品上)將進行詳細復核:“凡百司奏抄,侍中既審,則矯正違失。詔敕不便者,涂竄而奏還,謂之‘涂歸’。季終,奏矯正之目。凡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頒之”。其次,作為帝王政命的對外傳播機構(gòu),門下侍中承擔著帝王下達政命的前導性和儀式性的宣布職能:“四夷朝見,則承詔勞問。臨軒命使冊皇后、皇太子,則承詔降宣命?!l(fā)驛遣使,則給魚符”。第三,門下省之左散騎常侍(二人,正三品下)其職責在于“掌規(guī)諷過失,侍從顧問”,左諫議大夫(四人,正四品下)則“掌諫諭得失、侍從贊相”。由此觀之,門下省的政治傳播職能還在于通過諷諫、顧問等形式與帝王進行信息溝通,進而對帝王決策產(chǎn)生影響。
尚書省,亦唐沿隋制所設,為中央政令的執(zhí)行機關。下屬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故國家之官吏、戶籍、祭祀等諸般事宜皆屬其所司隸,所謂“庶務皆會決焉”是也。尚書省由尚書令(正二品)統(tǒng)領百官,然由于唐太宗曾為尚書令,百官皆不敢當領此職,故由仆射為尚書省長官。從傳播學的角度看,尚書省所涉之政治信息傳播的書面載體,凡上情下達,皇帝所用的有“制”“敕”“冊”,皇太子所用之為“令”,親王、公主之所用稱為“教”,上一級行政層級向下一級傳播政治信息的文書制式曰“符”,如省下文于州,州下書于縣等;凡地方下情上傳至中央的政治文書,則有六種制式,即為“表”“狀”“牋”“啓”“辭”“牒”;政府各部門之間的信息互通,則文書制式有三,即為“關”“刺”“移”。按《唐會要.尚書省》記載:“京府諸司,有符移關牒下諸州府,必由都省以遣之。”《新唐書.百官志》又言:“諸州計奏達京師,以事大小多少為之節(jié)。凡符、移、關、牒,凡遣于都省乃下。天下大事不能決者,皆上尚書省。凡制敕計奏之數(shù)、省府宣告之節(jié),以歲終為斷?!睆恼蝹鞑サ墓δ芸?尚書省既是京府諸司向地方州府下達各類政治文書、“諸司相質(zhì)”文書往來的中介遣發(fā)機構(gòu),亦負責統(tǒng)計中央政令下達和地方計奏上傳的年終數(shù)目——實為國家中央與地方政令信息往來的“喉舌”機關,誠如唐永泰二年四月十五日制所云“周有六卿,分掌國柄,各率其屬,以宣王化。今之尚書省,即六官之位也。古稱會府。實曰政源。庶務所歸,比于喉舌”。
唐帝國中央的耳目之司,是為御史臺。就促進中央政治系統(tǒng)的整合而言,御史臺的職能在于對京府諸司的運轉(zhuǎn)進行監(jiān)測和糾舉。御史臺之臺院,由侍御史掌理,主要負責“糾舉百僚及入閣承詔,知推、彈、雜事”。唐朝將京畿諸司和諸州分為東、西,侍御史中由一人“知西推、臟贖、三司受事,號副端”;另有一人負責知東推、理“匭”等(所謂“推”,即推按的意思)。侍御史通過推按諸司行政和理“匭”,為權(quán)力核心持續(xù)性地收集和上報來自于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次中心和外圈層的運行信息,若發(fā)現(xiàn)百官有失范的情況則糾舉之。御史臺之察院由監(jiān)察御史掌理,“掌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皆蒞焉”。對比侍御史的監(jiān)司之責,監(jiān)察御史的工作在于“督事”,即監(jiān)督按察各部門斷事的規(guī)范性:不論是戰(zhàn)事告捷后對戰(zhàn)利品信息的統(tǒng)計,還是對財政上的屯田、鑄幣等事宜的開展,亦或是官司的審決,都須由監(jiān)察御史參與和推按,并將相關信息上報君王。另一方面,監(jiān)察御史的工作還在于“巡按”,即巡行按察州縣。如“十道巡按”,其內(nèi)容包括“察官人善惡”“察戶口流散”“察農(nóng)桑不勤”“察妖滑賊盜”“察德行孝悌,茂才異等”,“察黠吏豪宗兼并縱暴,貧弱冤苦不能自申者”。作為“耳目”要司,御史臺觸角的多向延伸,體現(xiàn)了唐代國家政權(quán)核心對國家次中心、地方權(quán)力機構(gòu)以及基層社會秩序進行控制和維持的渴望:一方面,通過持續(xù)性收集、糾舉京師諸府的日常行政信息以糾正中央行政體系中的運行失范;另一方面,則通過不定期地收集地方政情風俗,促進主導性規(guī)范在基層社會的推廣與維持,進而得以宣慰地方、疏導基層矛盾,維持中央對地方社會的權(quán)威性。
4. “投匭”:唐中央促進下情上達的側(cè)面進狀制度
所謂“投匭”,即唐中央為了防止下情上達之漏塞而設置的側(cè)面進狀制度。垂拱二年武后始議設“匭”。是時,魚寶宗上書請置四色銅匭于朝堂四方以接收各方上書,東方列青匭,謂“延恩”,“告養(yǎng)人勸農(nóng)之事者投之”;南方置丹匭,謂“招諫”,“論時政得失者投之”;西方放白匭,謂“申怨”,“陳抑屈者投之”;北方設黑匭,謂“通玄”,“告天文、祕謀者投之”(《唐會要》載北方置元匭,有能告以智謀者投之);后四匭合而為一。知匭使和理匭使主責“匭事”:每日所有投書由知匭使負責日暮進呈。知匭使,始以“諫議大夫、補闕、拾遺一人充任”,寶應元年改為由中書門下?lián)袂辶賳T一人充任,建中二年又改為由諫議大夫一人擔任;理匭使,始“由御史中丞、侍御史一人充任”,寶應元年改為由給事中、中書舍人擔任,建中二年又改為由御史中丞出任。
開元三年,太玄宗頒《聽百寮進狀及廷爭敕》曰:“恐人有不或未安,政有不便,乃令外司置匭,聽側(cè)面進狀,封章論事,靡所不達?!卑础短茣?匭》載,“大歷十四年,理匭使崔造奏:‘亡官失職、婚田兩兢、追理財物等,并合先本司。本司不理。然后省司。省司不理,然后三司。三司不理然后合報投匭進狀’”。又唐開成五年四月敕曰:“匭函所設,貴達下情?!瓕嵏对┣兴静粸樯昝髡?任投匭進狀。所由畫時引進,其余并不在投匭之限?!庇纱擞^之,投匭制度所轄之訴狀范圍囊括了關于基層社會的所積滯之各類矛盾及冤枉之信息,所謂“靡所不達”、“任投匭進狀”是也。
唐舊例,投匭之進狀及書策文章皆備副本,應先呈匭使檢驗副本,以取舍是否能被遞進。大歷十二年十二月敕曰:“理匭使擔任投匭人投奏表于匭中,依進來,不須勘責副本。并妄有盤問,及方便止遏?!庇珠_成三年八月,諫議大夫知匭使李中敏奏曰:“臣以為本置匭函,每日從內(nèi)將出,日暮進入,意在使冤濫無告。有司不為申理者,或論時政,或陳利害,宜通其必達之路,所以廣聰明而慮幽枉。若使有司先具裁其可否,即非重密其事。俾壅塞自申于九重之意也,臣伏請自今以后,所有進狀及封章,臣等但為引進,取舍可否,斷自中旨?!碧浦醒雰啥葟U除匭使驗副本的決定,表明了唐中央對投匭制度所寄予的暢通下情上達渠道的政治意圖。
1. 以“驛”為基礎的傳播渠道建設
《尚書.旅獒》云:“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苯煌ńㄔO與強化權(quán)力整合之間的關系,早在周朝就已經(jīng)為統(tǒng)治者所深諳。后世王朝都有類似的大興交通建設的舉措。秦始皇修馳道以通九原;漢武帝時通道西南夷,又通道至西域,“自敦煌西至鹽城(羅布泊),往往起亭”?!对涂たh圖志》記隋修大運河言:“公家漕運,私行商旅,舳艫相繼,隋氏作之雖勞,后代實受其利焉。”至于唐代,“大抵唐代交通以長安、洛陽大道為樞軸,汴州(今開封)、歧州(今鳳翔)為樞軸兩端之延伸點,由此兩軸端四都市向四方輻射發(fā)展,而以全國諸大都市為區(qū)域發(fā)展之核心”。在媒介技術尚處蒙昧期的前大眾傳播時代,區(qū)域社會的聯(lián)系大大依賴于交通渠道和郵政系統(tǒng)的建設,這為地處遠東的“中國”在相對封閉的地理條件下獲得了較為開放的社會結(jié)構(gòu)。
以官驛建設而言,唐代交通“凡三十里有驛,驛有長,舉天下四方之所達,為驛千六百三十九;險阻無水草鎮(zhèn)戍者,視路要隙置官馬。水驛有舟。水驛船數(shù)自兩支至四支,陸驛馬數(shù)自八匹至七十五匹,……驛距疏密無定準,交通繁忙大道或不到三十里,而邊遠地區(qū),有疏距八十里以上者,平均距離在四十里以上,則全國驛道逾六萬五千里”。
在傳驛配套制度方面,按照《新唐書·百官志》所述,唐代車乘、傳驛的牧馬之籍均由兵部之駕部郎中、員外郎司領,按照官員品次高低而給馬數(shù)量各有差:“凡給馬者,一品八匹,二品六匹,三品五匹,四匹、五品四匹,……;給傳乘(zhuan sheng,轉(zhuǎn)乘他車)者,一品十馬,二品九馬,三品八馬,四品、五品四馬……;三品敕召者給四馬,五品三馬,六品以下有差。”于蕃邦入朝者,其乘驛之事則由禮部的主客郎中負責,具體規(guī)定,“乘傳(馬拉的車)者日四驛,乘驛(馬騎)者六驛”。
唐代對于官驛的使用具有嚴格的審核和限定機制,其中“傳符”為官驛使用資格之有效憑證?!杜f唐書》云:“傳符,所以給郵驛,通制令”;“若發(fā)驛遣使,(門下侍中)則給其傳符,以通天下之信”?!捌鋫鞣?通用紙劵,乘驛使人所至之處,事雖未訖,且納所司,事了欲還,然后更請,至門下送輸。”《新唐書·車服志》云:“有傳符、銅魚符者,給封符印,發(fā)驛、封符及封魚函用之?!睘榱吮WC“傳驛”的時效性和準確性,唐朝更以法令予以了明文限定,《唐律疏議》“驛使稽程”條,疏議曰:“量事緩急,注驛數(shù)于符契上。據(jù)此驛數(shù),以為行程?;诵谐?一日杖八十,二日加一等,罪止徒兩年。”“驛使以書寄人”條云,“諸驛使無故以書寄行人之及受寄者,徒一年。若置稽程,以行人為首,驛使為從”;又“文書不依題署”條云:“諸驛使受書,不依題署,誤詣他所者,隨所稽留,以行書稽程論減二等。若由題署者誤,坐其題署者?!碧崎_元中期始,官方為了強化對傳驛系統(tǒng)的管理,更以御史臺為依托,啟動了對傳驛、驛館的巡查機制,《新唐書·百官志》載:“初,開元中,(十道巡按)兼巡傳驛,至二十五年,以監(jiān)察御史檢校兩京館驛。大歷十四年,兩京以御史一人知館驛,號館驛使?!?/p>
岑參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云:“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咸陽,暮及隴山頭?!碑敃r驛馬交通之快捷,也必然與國家對于傳驛系統(tǒng)的嚴格管理有莫大之關系。以私驛而言,民間置有客舍、寺廟以供私人行外出之便,《通典·卷七》云:“(開元十三年)東至宋、汴,西至歧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shù)千里,謂之驛驢。南詣荊、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shù)千里,不持兵刃?!庇^唐世民間交通之活絡,則可見當時國內(nèi)社會溝通互動之頻繁。
2. 朝集使:“地方—中央”的儀式傳播和信息傳遞
《資治通鑒》云:“諸州長官或上佐歲首親奉貢物入京師,謂之朝集使,亦謂之考使?!薄俺埂敝贫鹊闹匾獌?nèi)容在于“朝貢”,即“入貢”和“入朝”兩端。
“入貢”的象征意義更遠大于貢物的實物本身?!敦懹^政要·論貢賦》云:“貞觀二年,太宗謂朝集使曰:‘任土作貢,布在前典,當州所產(chǎn),則充庭實’?!睆膬x式傳播的角度看,其一,“朝集使”制度下本質(zhì)上就是地方權(quán)力以向中央政權(quán)貢獻土物的形式,承認和維護中央對于地方權(quán)威的特殊政治儀式,是國家政權(quán)統(tǒng)一、地方社會安順的重要象征,所謂“所寶惟賢,則爾人安”。如《舊唐書·德宗本紀》云:“(建中元年)十一月辛酉朔,朝集使及貢使見于宣政殿,兵興已來,四方州府不上計、內(nèi)外不朝會者二十有五年,至此始復舊制。州府朝集者一百七十三人,詔每令分番二人待詔?!逼涠?中央政權(quán)為了維持和強化來自地方的政治認同,往往會在具有濃厚政治文化意義的場所(明堂)和場合(拜謁先圣)進行各種政治儀式,以從信念層面向地方政治代表推廣一種以中央集權(quán)為核心的主流政治文化。如《新唐書·儒學中》云:“武后詔百官議告朔于明堂,講時令,布政事、四方朝集使皆列于廷”;《新唐書·選舉制》云(玄宗開元五年),國子監(jiān)謁先師,學官開講問義,有司為具食,清資五品以上官及朝集使皆往閱禮。
“入朝”的具體內(nèi)容主要包括“述職”與“考績”。《尚書·舜典》云:“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其中,“敷奏以言”即職官述職,“明試以功”即君王對諸侯職官的考績,“車服以庸”乃是君王對職官的表彰?!缎绿茣ち剂小吩疲骸吧?、周之盛,五歲一見,以考制度。漢法,三載上計,以會課最。盛唐稽古,天下朝集,三考一見,皆以十月上計京師,十一月禮見,會尚書省應考績事,元日陳貢棐,集于考堂,唱其考第,進賢以興善,簡不肖以黜惡。”《舊唐書·本紀七》云:“詔九品以上及朝集使極言朝政得失,兼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薄杜f唐書·本紀八》云:“癸酉,令朝集使各舉所部孝悌文武,集于泰山之下?!薄缎绿茣な池浿尽吩疲骸爸袝罾盍指σ宰庥?、丁防、和糴、春綵、稅草無定法……乃與採訪朝集使議革之?!睆男畔鬟f的角度看,一方面,朝集使的作用在于將基層有價值的政治、民生信息向上匯報,主要包括上陳地方政教得失以考核業(yè)績、賞善罰惡,向上舉薦賢良方正之人,以表彰典型、收集人才;另一方面,朝集使的作用還在于作為地方代表,通過陳疏地方民情,參與中央對于地方食貨、戶籍等政策的議定。
中國古典政治認同的來源,除了王權(quán)在文化上的正統(tǒng)性,還在于其對基礎農(nóng)業(yè)社會的管理能力。從政治傳播的角度看,最基本的一點就是王朝對于所主張的政策制度的傳播和內(nèi)化能力。戶口和賦稅制度的推廣效果關系著農(nóng)業(yè)帝國持續(xù)穩(wěn)定的財政收入;賦役和兵制的推廣效果,則關系著中原帝國國家安全的至高利益。而帝國這些主導性制度規(guī)范的推廣,則取決于政治傳統(tǒng)系統(tǒng)的建設。
唐代中央機構(gòu)的政治傳播效率和各部門的溝通質(zhì)量,大大提高了帝國核心機構(gòu)的行政效力和效率,成為了國家中央凝聚力和向心力形成的重要引擎。在國家傳播機制的建設上,唐代“三省一臺”在政治信息傳播方面協(xié)同合作,形成了“投匭”制度為基層信息由下至上傳遞提供了新的靈活渠道。在統(tǒng)治者的政治傳播實踐上,唐統(tǒng)治者非常注重君臣之間的信息互動效率和傳播關系改善。在提升王畿與地方的政治互動能力方面,唐代致力于通過驛馬馳道建設和“朝集使”制度促進中央與地方的政治信息互動和文化共享。這些舉措為促進“王畿——地方”的整合提供了便利的渠道和想象的空間,既是唐代中國在制度和結(jié)構(gòu)層面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基礎性條件,又很大程度上為中國“大一統(tǒng)”的觀念建構(gòu)開拓了新的認知維度。
注釋:
①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14頁。
⑤ 呂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頁。
(作者陳雅莉系江西師范大學傳播學院講師;張昆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張毓強】
“‘融戰(zhàn)略’中的電視創(chuàng)新路徑———陜西衛(wèi)視節(jié)目創(chuàng)新研討會”在京舉行
2016年8月24日,由陜西廣播電視臺、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主辦,北京大學視聽傳播研究中心承辦的“‘融戰(zhàn)略’中的電視創(chuàng)新路徑——陜西衛(wèi)視節(jié)目創(chuàng)新研討會”在京舉行。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宣傳司司長高長力、陜西省委宣傳部副巡視員張宏科、陜西廣播電視臺臺長王福豹、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陸地教授、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崔保國教授、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學部長高曉虹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周勇教授、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張同道教授、中國社科院新聞傳播研究所冷凇副研究員等學者出席了研討會。與會專家針對陜西衛(wèi)視推出的《超級老師》和《超級簡單》以及陜西衛(wèi)視的發(fā)展戰(zhàn)略進行了深入研討。
(張國濤)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跨文化傳播中的中國國家形象建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11&ZD02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