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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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xiāng)(組詩)
楊勇
像披白頭巾的人,一粒黑黢黢的雪花,上路了。
滿世界里找光,用教堂,用霧氣,用一列孤零零的旅程。
哦,骨灰和寒地,忽悠悠的臉,點綴僵直的枝椏。
夢是鐵軌,身體是火車。驛站,醒來一站又一站。
幾株婆婆丁,黃色小花,搖曳在她的房前屋后
黃昏,我看見土墻邊又有許多人,打白傘走了
我回來,從繁華的城市回到空蕩的院落和楊樹下
晚秋霜降,我圍著頭發(fā)又白了的母親轉(zhuǎn)
我關(guān)掉了手機,幫她收秋白菜,土豆和蘿卜
我沒有飯局,沒有會議,沒有寫作
兩腳沾著院子里的泥,走來走去
像一只麻雀,像一片落葉
奶奶家什么樣啊?
沿途兒子看著縣城的高樓和商店問。
客車爬過一座灰色水閘,撲面的全是碧綠田野。
繼續(xù)向東,沉浮在一格格發(fā)亮的水田里。
路邊順勢也長出幾頂草棚,黑臉人在西瓜堆中
向我們招手。
幾個自行車也在飛,馱運的蔬菜鮮亮。我們都錯過去。
在速度掀起的黃塵中,挨近了一個白楊夾著的村莊。
后來,牛糞堆積的路口,我說,冬冬,這就是你爸小時候的家。
他仰臉瞇眼,在尋蹤那朵云還是高樓?
母親在田間還沒回,院落里的麻雀嘰喳喳。我坐下來抽煙,
隔著黑暗和塵土。小園里,兒子像多年前的葵花,陽光下金燦燦。
我看見山路上游走著一隊花奶牛
尾巴擺著,搖動寬大的臀部,像船隊順著春天
的河流緩緩逝去
它們腹下一排鼓脹的乳房丁咚響
引導(dǎo)著更小的花牛仔
它們就從兩排綠色山林夾成的幽暗峭涯里跳出來
我剛從那里來,那里的墳?zāi)轨o極,那里的鮮花
繽紛
——寫給我的母親
東方即紅。解凍的大野。雞鳴樹籬。麻雀跳躍。
曦光里推開木門,早起。又一陣頭暈,高血壓
緊纏身體。抱柴,燒水。太陽初升,小院春意珊珊。
吃些粗糧,抗著晚年突來的糖尿病。眼睛變花,
看不清兒子詩集上的字跡。默默地摩挲。越來越健忘的
記性。雙腿發(fā)軟,前年還能騎自行車,雨水后久置得生銹。
別人大聲說話,才能聽見。平靜地預(yù)感更近的風(fēng)雪。
閑不住,澆花。曬熱一盆洗衣水。惦記女兒發(fā)廊生意。
轉(zhuǎn)在零亂的小院,修理農(nóng)具。初春哈腰種一塊小菜園。
陽光飛逝,白發(fā)荒疏。舉不起鎬頭。懷想過去的勞作時光。
中午問兒子吃啥,蹣跚去菜店割肉。血壓上來,臉龐憑添皺紋。
嘔吐后:降壓片,感冒藥,止痛片,螺旋藻,蜂膠,清血養(yǎng)胰。
眾多藥,眾多忌口。日復(fù)一日消瘦。不想去醫(yī)院,一拖再拖。
嘆息自己成為兒女的負(fù)擔(dān),承受一陣陣身體的黑暗。
帶上花鏡看孫子的照片。適應(yīng)不了城市,去遠(yuǎn)方又回來。
彎腰度過大半生,不停地勞作。一株土生土長的蒲公英。
從小挑起家里重?fù)?dān)。出嫁后沒得到愛情。黃牛一樣勞作。
45歲,丈夫離婚出走。半生獨守,在鄉(xiāng)下帶大孫子。晚年
操心于貧窮的兒女。電話里囑咐兒子不要飲酒,好好工作。
滿足于現(xiàn)實,聽麻雀啁啾,看落葉歸根。一閃就是六十年!
晚上,她搓著一手白面,喊我吃飯。桌上是餃子,灶坑是柴火。
微冷的世界,她忍住眩暈。她家的鐵鍋一陣陣白色熱氣蒸騰。
——萬物周流,卻不流動,又不曾消逝
我和剛病愈的母親圍著幸福,兜圈子
籬笆,房子和狗,擠在初春的天幕下,默片一樣伸展
再遠(yuǎn)一點,是原野,枝形黃濁的河流,灌輸在微腥的黑土里
再高一些,是白楊,幾枚僵硬的烏鴉,點綴在蕭條的枝丫間
“我出生在這,小時,和你姥在這條壕邊挖過婆婆丁”
她指著河埂上挖野菜的母子,記憶起從前
她走得很慢,土地上瘦瘦的身影,淡淡又長長
我不斷地放慢腳步,等,瞧半個太陽墜向靄靄的西山
多年前,她從慶余村搬到這個叫做幸福的村子
她沒有盈余,婚姻輸了,住在一個落葉紛紛的小院
現(xiàn)在,我陪著母親走,在微冷的天底下,圍著它走
隨便地談著往事,鄉(xiāng)關(guān)夜暮,又回到了幸福
楊勇男,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初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主編大型民間詩刊《東北亞》,著有詩集《變奏曲》、《點燈》、《擬古意》、《日日新》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員,魯院青年作家班第八屆成員。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