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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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鶴
阮夕清
舒生走出宰相大人的書房時,天邊已泛起白色,就像一個老人的眼白,眶角掛著幾縷晨曦的血絲。一夜無眠帶給他仿佛大病初愈的疲憊,此時他身輕如雁,前方一望無際的灰藍讓他有了展翅翱翔的念頭,他的錦袍在晨風中果然飄動了幾下,如同一雙蠢蠢欲動的翅膀。
他在宰相大人的后花園里停下腳步,這里的奇花異草尚籠在一層灰色的晨霧中,景物浮沉不定,宛如裹著一層胎衣。他所看到的景象,和一個眼中布滿白翳的人所看到的景象沒有區(qū)別。池塘清冽的氣息爬進他的胸口,在他的體內(nèi)留下了一條陰涼的痕跡。
身邊的槐樹異常高大濃密,他覺得仿佛進入了一個盆景之中。
兩個仆人各倚著石獅睡著了,露水使他們的頭發(fā)黑得發(fā)亮,他叫醒他們。他們很不情愿地睜開眼,認清眼前的人后,慌忙跑到轎子邊,他們的腳步啪啪作響,像在打著街面的耳光。其中一個手忙腳亂地壓住轎子,候他進去,舒生走進轎子時猶豫了一下,它非常像一口棺材。他跨進時,為這過程中所蘊含的意味傷懷不已。
他們載著他往府中悠悠而去,轎中的溫暖讓舒生不免思困。外面?zhèn)鱽韼茁暽n涼的叫賣聲,好像是賣豬頭的,他覺得自已聽錯了,掀起簾子一角,就看到街邊站著一個暗淡的人影,像一根樹枝,在晨風中搖擺不定,人影的腳下果然壘著幾個蒼白的豬頭。他滿懷同情地想,這么早,誰會來買你的豬頭呢。
轎子里光線黯淡迷離,仿佛被窩里的光線,他的臉龐在其中得到了母親身影般的呵護,他順其自然地閉上眼睛。
遠方的河流像血脈般四處延伸,陽光如鯉魚,跳滿水面。一條飄滿彩旗鑼鼓喧天的大船駛過來,船頭嘩嘩地分開銀色水流,像剪刀裁開一匹綢緞。船在碼頭歇下,一個面容熟悉的銀發(fā)老人拒絕眾人的尾隨,獨自下了船,他穿著白袍,恍若從水光中走出來一般。
他穿過街市,走到一條落滿牛糞的小路,前面是生他的村莊,那里冒出一股股炊煙,他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母親蹲在灶頭燒柴的樣子。村口,幾個灰頭土臉的小孩爬到樹上向他投擲青棗和梧桐子。他向他們問話,他們就害羞地跳下樹走了。他們噼哩叭啦的腳步,造成了他認為自己也跑在其間的錯覺。
村子里面走動的人他都不認識,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原來的房子,幾只雞跑出柴門前來迎接,門內(nèi)的場上落滿了雞屎,像是等他來打掃。等了很久,一個正在劈柴的青年充滿困惑地望著他,他手中的斧頭已經(jīng)生銹。
后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激動的人們就把他領(lǐng)到了父母的墳前。墳草青青,茂盛得像藏著一個蓬蓬勃勃的春天,深處有泉水叮咚,雞飛狗跳,他跪下的時候,他們跟在他的身后一齊跪下。他感慨萬千地想,自己終于到家了。邊上有一個人陪著小心地對他說,大人,到家了。他反感這人對他的稱呼,他覺得他應(yīng)該稱自己為太公或爺爺。隨著他的不快,那青青的墳草慢慢轉(zhuǎn)化成淡灰色,然后不露痕跡地消散在黯淡的光線中,就像一滴墨掉進了水中。他身上的白袍也變成了垂頭喪氣的褐色,仿佛被此時的情緒染過一遍。他跨下轎子的時候,不無感傷地想,從這個家到那個家,他還有多久的日子要活啊。
眼前越來越亮,一輪通紅的太陽端坐前方的屋脊,如同一個醉酒的屠夫,給腳下的黑瓦鍍上了富麗堂皇的金黃。舒生臉龐溫熱,眼皮發(fā)燙,心跳亂如馬蹄,不得不在同它的對視中敗下陣來。進屋洗了把臉,喝完小妾奉上的參湯,他的睡意也就風平浪靜了。他在庭院中來回踱步,裁剪草木的仆人們驚醒了草木間休息的鳥雀,它們像濺起的泉水一樣噴向天空,接著撲扇翅膀四散而去,這讓他想起許多往事。東南西北散去的鳥叫聲里,草屑樹葉零碎落下,仿佛塵埃正在落定,聯(lián)想到昨夜宰相大人的循循善誘,這畫面讓他倍感欣慰。
仆人匆忙進來報知,幾位御史大人來了。話音未落,舒生已經(jīng)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像是有一群人正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雖然他知道來者是誰,還是為這種喪魂落魄的腳步聲提心吊膽。他回頭瞄了下,果然是柳生、費生和魯生,顯然他們也沒睡好,眉頭壓滿了黑色的憂愁,眼中擠滿了紅色的焦慮,那些憂愁和焦慮呼之欲出。
柳生迫不及待地問他,事情怎么樣。
他笑而不答。
舒生臉上的笑容說明了一切,他們幾個都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脖子也軟弱地垂了下去,他們的身子就像泡酥的松糕,由內(nèi)而外地松懈了,臉上的神情流露出,他們正沉浸在化為一堆散沙的幸福中。
費生說,那就是沒事了。
舒生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誰說沒事的,王生他們此局已經(jīng)得勝,虧著宰相答應(yīng)向皇上求情,我們或可免去受貶之災(zāi),外放是免不了了。
魯生惡恨恨地道,這只是第一局,將來還有第二局,第三局,看王生他們得意到幾時,我已派人到各地去收集他們實施新法的漏誤,總有柳暗花明的那天。
舒生表示贊同地說,這些東西倒是有備無患的。說話的時候,仆人手中刀剪的反光不時晃過他們的眼睛,他們感到了吹進沙粒的刺痛。這讓舒生隱隱有些心悸。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不過,他的不安很快就隨著刀剪的遠去而淡去了,他覺得,與留在昨晚的石頭相比,這提醒的最多只是一粒無足輕重的石子,比如小妾染病,比如仆人竊器。
他調(diào)整好情緒,繼續(xù)與他們攀談起來。因為恐慌的集體消失,他們的交談里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聲,他們還開了幾次有關(guān)后宮的玩笑。魯生繼而說起了春妃的諸種怪癖,費生談及了秦妃與某個太監(jiān)的密切關(guān)系,舒生透露了珍妃進宮前的秘事,等魯生又如數(shù)家珍地說到秦妃時,柳生提議道,難得大家聚在一塊,不如一起去東湖邊走走,品味暮春的湖光山色,舒展一下壓抑多日的心胸。因為突兀,他的提議就讓他們覺得興奮,彼此都表示愿意輕車簡行去游東湖,舒生興奮之余忽然想起,東湖在澄縣,離京城有百里之遙,怎么去呢?
他說出疑問。柳生說,當然是走著去,誰說有百里之遙,東湖不就在南城門外嗎。魯生和費生為他記憶的失誤破口大笑,他覺得他們的笑容很古怪,不像是他們了,不過他無法就這個問題深入下去,因為眼前站著的確實是他們,衣冠袍帶熠熠生輝。
雖然他以自嘲的笑聲認同了他們的說法,可他仍是覺得東湖應(yīng)該在百里之外的。
東湖因前朝玄言詩人東水散人崔生得名,傳說他水解于此湖,人們便把這無名湖稱之為東湖。一路行人忽多忽少,臉大都清晰,也有部分面目不辨,像是幾件掛于廊下的褂子。
舒生跟著他們走了沒多久,果然看到東湖了,遠遠一大片閃光的白色,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灑銀宣紙。他們越走近白色,身邊的行人就越多,漸漸有了市井的氣象。舒生想,離南城門已經(jīng)很遠了,怎么這里又好像在城內(nèi)似的。這樣想的時候,舒生就遺忘了東湖距京城有百里之遙的想法。
他們接近白色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白色之上流光溢彩,就像一張少女的臉龐。他們從紙張的輕漾中看出了隱藏的輕薄,心神不禁為之一蕩。紙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常,舒生幾人走在車水馬龍之中,心里也充滿了市井的溫暖。這溫暖使他們忽然情愿無所事事地了此一生。
兩邊擺著各種小攤,賣菜的、賣泥偶的、賣煎餅的、賣九曲連環(huán)的……叫賣聲豐富響亮,舒生卻一句也聽不清楚。走出家門后,他耳中一直充斥著陽光的嗡嗡聲,如同有人在身邊綿綿不絕地彈著棉花。他很想到每一個攤頭上去隨便買點什么,和那些攤主說說話,只為他從來沒這么做過。他此刻認為買東西應(yīng)該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認真體會,里面所包涵的樂趣估計不在琴棋書畫之下。他于是由衷地羨慕起他府中的幾十個仆人。
他的羨慕表現(xiàn)為對那些攤主的認真注視。因為認真,他捕捉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實,他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腳下物品的任何細節(jié):菜葉上滴落的水珠,煎餅上碧綠的蔥葉,泥偶鮮活的眼珠,九曲連環(huán)上針尖般熾亮的白點……歷歷在目,他卻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努力想看清他們的臉,身子盡量往前面湊著,這個舉動卻使他們的臉龐愈加虛幻,像一團稠密的霧氣,用力一吹便會散開。他想,這也許是日光水色的緣故。他還想把這個疑問告訴柳生他們,但想起剛才他們古怪的笑容,就將疑問咽進了肚子。
柳生嚴肅地指出,這面湖在引我自殺,它讓我覺得死在它里面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魯生深情款款地說,它像一個女人。
那我還是情愿死在女人懷里,費生對此不屑一顧。
舒生癡癡望著柳影彌漫的湖面,那些黑色的小魚游戲其間,像是湖底的風在吹落一片片葉影。湖面還映著白橋和紅亭的影子,它們悠閑地輕晃,如同坐上了秋千,舒生把手伸進去,陣陣水波溫和地襲來,讓他覺得是放在了女人激動顫栗的小腹上。
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迷惑的現(xiàn)象,湖面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他們?nèi)说纳碛?,還有遠處那些行人和攤主的身影,仿佛一個身影在隨著柳條晃動。它們的節(jié)奏,就是他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而原本應(yīng)該鋪著自己身影的水面,卻扭動著一團纏綿的水草。
他摸摸自己的臉,棱角分明,掌心的汗?jié)駳庵校€滲著幾絲宰相書房的龍涎香氣,心里便鎮(zhèn)定了些。
腳下的陽光抹去了一切陰影,一切像是長在銀鏡里。草葉紋縷清晰,幾片葉面附著白茸,像是長出了胡子,關(guān)節(jié)處伸出的莖脈細長如棉線,探進靴邊袍擺呼朋喚友。同一水平的前方,一條鯉魚躍出湖面,猶如驚弓之鳥,水光則像刀光尾隨而出,它充滿仇恨地奔向一艘漁舟。漁舟泊于柳影上,像是懸在深井中,幾只陰冷的鷺鷥抓住船沿,目光像井水一樣暗無天日。
柳生看出了舒生眼中的恍惚,不無擔心地說,昨晚大家都沒睡好,不如先找個地方坐坐吧。
他們選擇了久負盛名的東湖酒樓,酒樓被湖光纏繞,門口掛著由當朝宰相題寫的崔生詩句:慧澤融無外,空同忘化情。由于湖光的撫摸,金匾上黑色的筆觸便此消彼長,上下分散,變幻出許多大字,這讓舒生覺得正在穿過一張墨跡淋漓的草書。
他們踩著一樓的歡鬧,步上二樓。雖是同等官職,但舒生的年紀最長,一番推讓后他坐上主座。光斑映滿灰墻紅梁,像是一層蒼白的魚鱗,舒生眼花瞭亂的同時,心也莫名的虛實不定。店伙計的臉上同樣流光飛舞,他手中的酒壺宛如金制,傾瀉出來的酒水,冒著幽暗的水汽,像是陳年往事中的那一壺。聞到酒香,就像聞了臥室的熏香,他們的眼皮沉沉下垂,他們的眼中就出現(xiàn)了一片夜深人靜的景像。
他們飲著酒,淡淡地說著話、才上了幾道菜,醉意便像月牙一樣高高掛起,他們的身體也像眼皮一樣沉沉下垂了。舒生趴在桌上時,檀木八仙桌上的湖光隨心所欲地泛開,他就又看到了那張無邊無際的灑銀宣紙。他感到趴在上面的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字的形狀。是什么字呢?他搜腸刮肚,以至頭痛欲裂,卻認不出自己是什么字,僅有的印象是筆畫繁復(fù),就像一團纏綿的水草。
舒生醒來后,就像在水中浸久了一般渾身酸軟。他想如果有一雙大手把自己擰擰,一定可以擰出不少水來。他的眼前是一桌狼籍,三張椅子空在那里,像三個一聲不吭的人,柳生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nèi)ツ牧四??舒生吃力地喊道,柳生,費生!
沒有人應(yīng)答。他喘兩口氣,又喊道,魯生,魯生?店家,和我一起來的人呢?沒有人應(yīng)答。他的喊聲宛如一粒扔進水潭的石子,顫起的回聲,形成細小的水紋在他耳邊擴散。
舒生抬起頭,梁下起浮著一層陰暗,如同離開身體的醉意,窗外是更為遼闊的醉意,他覺得自己好像醒錯了地方,這時他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龐大的嗓音,客官,你醒啦,你睡得像死豬一樣,怎么叫都叫不醒,你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我們都打烊了。這嗓音展現(xiàn)出一口銅鐘的形狀,那人的身形和她的嗓音也大致相同,舒生辯認著眼前的胖女人,一頭霧水地說,我的那些朋友呢?
朋友?客官,你別開玩笑了,你是一個人來的?
我們一共是四個人,他們?nèi)四兀?/p>
先生,你真是一個人來的。胖女人無比耐心地說,毫無來由地,她對這個剛醒的男人生出了一縷憐惜之情,她甚至想摸一下他的臉。
舒生還堅持著想說些什么,卻吐出一口污物。他無力地揮手問,這兒是東湖酒樓嗎?
客官你醉得厲害了,東湖在澄縣,那在百里之外呢,這兒是京城南門,你在南門的“醉石居”,聽你口音像是本地的啊。胖女人依舊細心地回答他,臨末,不忘幽幽地揣測道,賭輸了吧,上次二牛賭輸了也是借酒消愁的。
舒生想,與此蠢物多語無益,便擺手示意她離去,她收回了耐心,催促道,先生,我是候你走了好關(guān)門。
舒生憤然起身。他起來時覺得自己仍舊是坐著的,他又起身一次,推開過來攙扶的胖女人,推開時,他感到她的手臂仿佛他的身體一般柔軟,他往前輕移,卻沒找到樓梯,他回頭疑惑地看著她,她卻用更疑惑的眼神籠罩著他,他決定不再問她任何事情,狐疑掃視一圈,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在二樓。
他正在店堂的某個角落,她的身后,夜色靜靜臥在半敞開的店門外,淡黑如淺睡,穩(wěn)定如她。待酒意被夜色消融了一些,他想,這是自己要回去的地方。踉蹌出門后,他想,才一巡酒過去,天怎么就黑了呢?他仰頭望天,幾根疏枝,勾勒起天空的殘破輪廓,月亮瘦如修下的指甲,他自忖伸手便能碰到。他于是伸手,摸到幾葉涼風,順長袍滑到鞋面,輕推著他腳前的沙石,發(fā)出細碎的聲音。這聲音令人著迷,他心甘情愿在這聲音里縮小,縮小,直到身體如沙石般細碎。
他憶起胖女人的臉,頭發(fā)蓬亂,眼垂浮腫,竟依稀是相識的,回頭張望,那店門已然合緊。他想起一雙從未睜開過的雙目,里面無疑藏著更為純粹的黑色。他想起那種黑色,就想起小妾的熟睡。又一個事實展現(xiàn)在他面前,這家酒店是間平房,并且在一瞬間變得破敗不堪,略帶揶揄的破敗,好像是誰故意點化給他看的。他對自己是否在此逗留深表懷疑,這個懷疑又遮去了前面有關(guān)胖女人的疑惑,她自然就在他的記憶中悄然隱去。
長街蕭瑟,鐵馬不免輕嘆,前面檐下悠悠晃著幾盞蒼白的風燈,像是白天的殘骸。舒生不得不留意到自己的影子,傾倒在兩旁的店鋪上,始終保持著一個舒服的睡姿,他醒了,他的影子還醉著,他為他的影子目前的狀態(tài)深感羨慕。
招牌林列,被夜色涂抹成深灰,上面的字像剛結(jié)束的時間一樣模糊不清,他偏要認清,盯著一面酒旗辨認,卻只看清一個“酉”字,其它幾字竟是素不相識,那些橫豎轉(zhuǎn)折的搭配宛如蒼頡剛剛造出,散發(fā)著初到人世的茫然。這些招牌,生出一種無言的威儀,招牌上的字,又使威儀顯得遙遠。
舒生記起宦官口中的大內(nèi)禁地,一剪春風笑過,姹紫嫣紅綻開,大食玉石小徑上,那些裸身跪著迎駕的妃子,她們始終無言,她們身后的花圃被御工修出福、壽、喜、仁、悅的字樣。這條被夜幕半遮半掩的長街,讓他有了和宦官們一樣的體會,他的前面卻沒有九龍沉香輦,他的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深遂,某處角落隱約絲竹幽音,某處角落恍惚男歡女笑,說明深遂還是腳下長街的繼續(xù),舒生也心安理得地隨之繼續(xù)。
偶而幾個行人,卻都面目模糊,只是疾走。有兩個在石橋上私語,離此處尚有一箭距離,舒生經(jīng)過時,不經(jīng)意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中提到了新法、外放、吏部、奏折之詞。他多留個心眼,裝作是行路累了,靠著一棵老柏,屏息聽他們說話,他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長時間不發(fā)一言,默默相對,他們身上的長衫展現(xiàn)出一卷矜持的態(tài)度。
他等累了,他們還是一聲不吭,終于他們的腦袋又湊近了,但這次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了,他只聽到了一片清亮的蟋蟀鳴聲。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憤怒他們的狡詐,但總是憤怒不起來,只好稍感遺憾,繼續(xù)前行。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京城南門外的朝鳳街,還記得秦老實的百里香糟鵝館,李大娘的淮揚樓,百花樓的歌舞升平,玉貞姑娘的乳房,那是多么小巧而細膩啊,他的生活幾次在上面得到溫暖,幾次呢?
而這里,昏暗廣闊無邊,某處角落的絲竹幽鳴,某處角落的男歡女笑,只在前方游離,始終和他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他懷疑遇到了一個別有用心的誘餌,兩邊的店鋪分明是陌生的,幾盞昏燈映出破窗碎檐,忽然起風,檐石簌簌作響,窗戶不斷啟合,如同有一個夜行人剛剛一躍而進。
舒生漸漸察覺,目前所面臨的問題不僅僅在于陌生。眼前這座牌坊,就是陌生中所蘊藏的熟悉,朝鳳街的陸夫人牌坊,陸夫人,守寡六十年,兒孫兩代進士,陸夫人,她臉上皺紋的走向比牌坊上的封號更加令人迷惑,她的眼神就是牌坊的形狀,這次經(jīng)過,他還是感到抬不起頭,仿佛經(jīng)過殿門,只有抬不起頭,才是最舒服的。
這棵松樹也是舊相識了,虬枝龍盤,寒光四射,應(yīng)該就是宅子不遠處的那一棵,自己還為之賦過一詩,得句:老鱗潤似玉,新針鋒如金。三月得句,三月寫了不少詩,那時黨爭尚未開始,他的閑情正如季節(jié)一般鳥語花香,可供在書桌上回味。
鞋底發(fā)出熟悉的嗒嗒聲,好像有人用香扇輕點著桌沿,說明是踩上青條石了,他回想起宅門外正好有條青條石路,種種跡像表明,前方正趨向他所熟知的前方,但他總覺得還有些不妥,他想起他以往是坐在轎子上的。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他凝望腳下,分明很清晰,月光映在水跡上,碎銀般發(fā)亮,卻看不出路是什么鋪的。他蹲下來,摸到一片水痕,他撈起這片水痕,懸在十指上,像件絲織肚兜般閃爍不定。他見過這片閃爍,在玉貞姑娘身上,還有她尖叫時的眼中,水痕片片破開,大片飄去,小片消失,前方的景物卻為之一清,仿佛被綢布沾水擦過。
前方景物親切,他記不來為什么如此親切,要深究的話,應(yīng)能追本溯源,但深究令人頭疼,他便不去深究了。從身邊升起幾縷淡白的水霧,像是一匹快要消失的馬正在他身邊踩過。馬很快隱入夜色,他的身體也隨著體內(nèi)蹄聲的遠去而變得空空蕩蕩。
前面有個人影,形狀像是魯生。他喊魯生,那人影便停著不動了,待靠近了,原本還離得遠,隔著幾丈遠,不知怎么就靠近了,好像是他想靠近就靠近了。他認真打量,果然是魯生。他欣喜地喊,魯生。
魯生抬頭,對他笑了一下,笑容古怪,眼神奇特,簡直不是魯生了。他想警告魯生幾句,做為門生,用這樣的笑容打招呼是件很不恭敬的事情,但他卻說出了其它與此無關(guān)的話,說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聽不清。魯生只是沉默,他的永無止境的沉默幾乎要讓舒生憤怒了。
他用勁力氣,一字一字囁嚅道,你們?nèi)ツ睦锪四?,怎么一聲不吭就隨我醉在酒樓!他以為這里面已經(jīng)有責問的口氣了,可以體現(xiàn)出自己作為老師及上級雙重身份的威嚴了。
魯生面無表情地回答了句什么,他把耳朵湊過去聽,這時他才看清魯生離他其實還是挺遠的,中間隔著幾叢矮木,仿佛隔著幾重小山,隱隱有江山萬里之勢。他剛才毫無意義地伸了伸脖子,這動作在魯生眼里一定很丑陋。他想,魯生怎么忽遠忽近的。
魯生轉(zhuǎn)身走了,或者說他轉(zhuǎn)身沒了,消失在一襲陰涼的桂香中。節(jié)令似乎不對,但節(jié)令是無足輕重的。桂香在他眼前輕描淡寫了一座深宅大院,鐵門低垂,檐影黯然,瓦楞閃著輕微的月光,像是細雨蒙蒙的樣子。
這里應(yīng)該是家了。因為桂香的薄,家變得無比輕盈,吹彈得破。他擔心腳步聲一重它就會散去,他小心靠近,就像靠近一只低頭啄食的麻雀,在徹底抓緊之前,他不能讓它擔驚受怕。門上交叉貼著兩張封條,形狀使他想起一具刑枷,這具放大的刑枷在等待著他。他撫摸著黑色的文字,褐色的大印,掌心冰涼,如同撫摸著利刃,他的心中立刻就雪花紛飛,他的體溫也就接近眼前這扇大門的體溫了。
他想推門,手上使不出力,他才要懊悔酒色傷身,整個人已經(jīng)站在門內(nèi),這時他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家怎么會被封呢?
這個念頭帶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迷霧,只要進入,便是絞盡腦汁的終身,他立即懸崖勒馬,不再去想。
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產(chǎn)生諸如憤怒、恐懼、吃驚、絕望的種種情緒。也許,他的確產(chǎn)生了這些情緒,不過是在另一個他身上沸騰著,肯定有另一個他正在憤怒著、恐懼著、吃驚著、絕望著,而他,走出了他,把他留在這些讓人不可自拔的情緒中,但他和他總歸是一個人,這樣想,他就心安理得。從心安理得的這個他看來,好像家是理所當然被封的,正如他現(xiàn)在是理所當然站在門內(nèi)的。
所有廳房都空無一人,舒生徒勞地推開一扇扇門,有些門很不情愿地吱呀打開,有些門在他憤怒之前就已自動分開,舒生毫不理會后者似乎包含的奉承,他的腳步在迷宮般的家里四處響起。舒生覺察到自己的腳步同時在幾處地方響著,他在廂門巡梭,他在書案無奈地拍案,他還在小妾垂金帳前黯然。
他一聲輕嘆,聲音雖輕,可所有的腳步在這一聲嘆息中顯得如蚊蟻一般,瞬間微不足道了。那聲輕嘆擴大成另一張垂金帳,籠罩住他,流蘇微晃,擺垂輕漾。舒生知道自已也在其中若有若無了。他稍后離開嘆息,繼續(xù)推開一扇扇的門,他明白不斷重復(fù)的意義就在于重復(fù),地上鋪著櫸木板、漢白玉石、藏毯,地上還有殘菊花、碎瓷和蟻尸。
失去人蹤的廳房面目一致,雖然牽掛蛛網(wǎng)的家具擺設(shè)各有千秋,屏風的描龍繪鳳也筆觸多異,但所有的廳房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廳房。舒生很容易辨認出它的眉毛眼睛和鼻子,沒多久,它的嘴巴也活靈活現(xiàn)了,舒生覺得它即將張開,呲出白牙,舒展腥舌,舒生的腳步于是又同時在廊間過道響起。他出現(xiàn)在后花園的夾道上,出現(xiàn)在池塘的涼亭邊,出現(xiàn)在假山下。假山此刻有崇山峻嶺之勢,前方有兩三只仙鶴翩翩起舞,另一只匍匐于地,它們眼神狡黠,細嘴閃著歡樂的瑩光。
還是一個人也沒有。
他無可奈何地坐在屋頂上,潮濕的月牙悠悠滴著水,腳下的假山樹影,因為月光,讓人心軟。月光進一步使他疲憊、頹唐委地,淡黃的水光纏繞著他,他軟弱不堪,卻軟弱得舒服,手腳都輕輕蕩漾了。
瓦楞間的水珠晶亮,一排排連綿而去,形成了一條波光鱗鱗的河流。他把目光持久地浸泡在里面,他想,天下,此刻,還有多少人正把目光泡在里面呢?他聽不到的是,身邊的親人們正在高聲哭喊著他的名字。
兩只仙鶴展翅掠起,飛過他身旁,悠悠攀上夜空。一只鶴上似乎載著人,眼袋很沉,面容哀愁,似乎還對他招了招手。另一只鶴收翅緩落,降于他身畔的屋脊上,他踩著瓦,俯身附于鶴背,一聲清唳,他就成了鶴,被腳下的一切隨隨便便一拋,就拋得無影無蹤。
蒲生騎著鶴,往上,往上,緩收于云層,一路穿行,不時有激烈的氣流吹破云絮,大小泡沫在他周圍紛紛破開,灑出一道道霞光,他由此感到了春雨撲面的微涼。
他想起剛才蹲于屋檐上的那尊黑影,似乎是檐獸,但哪有這么大的檐獸呢,想想,他就不想了。
鶴唳聲聲,他覺得他的命全在這一聲聲的鶴唳中,也如這鳴叫般纖細,不可把握,他稍往前傾,仿佛是追著鶴唳而去。
眼前漸漸光彩,還有一些羽巾黃冠之人騎著飛禽在更高更遠處的天空飛行,因為天空廣袤,他們在蒲生眼中像螞蟻一樣細小,蒲生很想靠近其中一個,跟他分享飛升的喜悅。
他征求鶴的意見,它拒絕了他的想法,它同鳳、鸞、鵬很久以前就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此后又花了同樣久的時間重復(fù)這些話,現(xiàn)在它們情愿只發(fā)出作為禽類的鳴叫。
蒲生飛出龐大松散的云團,迎來無邊無際的澄靜,淡藍的天空一絲不掛,深處閃著冰冷的光芒。他俯身往下張望,依稀可辨河流山川的走勢,如葉脈般起伏,紋理上下縱橫,城池集鎮(zhèn)卻細如針眼,只可算零落的塵埃罷了。
浮在云上的宮闕巍峨屹立,周圍紫氣環(huán)繞,黃鐘大呂之音隱隱傳來,他明白這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他輕摩鶴頂,道聲,鶴兄,此處便是玉霄殿了吧。連揮幾下手,卻只撈到些云氣,并撫不到鶴。他知有異,定睛一看,身下早已空空蕩蕩,心膽俱裂,身子猛然下沉,就像青石墜入水中,一種溫和的絕望裹緊并死拽著他。在緩慢的墜落過程中,他看到那些羽巾黃冠的同伴也在太虛中到處飄灑著。
第二天醒來,仙鶴的優(yōu)雅姿態(tài)還徘徊在他心神久久不去。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夢見仙鶴了,清明前也夢到過,為此他深感疑惑。窗外正是雨煙迷離,淡白的濕氣在窗欞漾動,好像不是他,而是他的瓦房騎在了仙鶴上。幾滴濕潤的鳥叫及時上升,分散到屋后各處,然后消失,這時他再聽聽窗外的雨聲,就像聽著密密麻麻的鳥叫,這使他的夢境有了現(xiàn)實的意義。
他的眼前很快長出了青枝綠葉,鮮嫩欲流,有一著高冠白袍之人,端坐于下,神情澹然,松子無風自落,膝前鼎爐生煙,有兩小道童輕揮蒲扇,而前方飛懸?guī)椎腊灼伲鎺r怪石披滿藤蘿,附在崖邊的小徑堆滿積葉,盡是猿飛兔走的痕跡,已然辨不清來去了。他莞爾一笑,這正是他需要的形象。
用早飯時,他有意無意和妻子陸氏提及這幾次的夢境,他說,我覺得這里面肯定藏著事情,你知道,我對功名已是無意的了,我不明白它要告訴我什么?
陸氏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得意,她提議他去城南水月觀問問柳道士,隨后她也說了最近幾個月常做的夢,我老是夢見幾個人,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和他們在夢里經(jīng)歷過很復(fù)雜的事情,每一件都錯蹤迷離,百感交集,可醒來后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我的頭發(fā)就是這么白掉的。我不想知道他們是誰,究竟和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我只想買片無夢符,碰到柳道士時你別忘了。
她的擔憂并沒有減輕喝粥的響聲,就在她咽下的停頓間,額角起碼生出了十條皺紋,時間流逝的瞬間加快讓他驚懼不已,她的臉是他的鏡子,他非常想看到它四分五裂的樣子。
他接過油紙傘,柴門的嘆息像蛇游入雨幕,消失在飄浮的小路中,他還沒進入,身子已經(jīng)變輕了,這使他想起了一株細小的水草。陸氏還倚在門口望他,此情此景很有長別的意味,雖然她久久望著自己,他卻覺得她凝視的是另一個人。
水月觀在城南清平巷附近,步行過去需一個時辰。水月觀,這三個字在蒲生的腳下伸展出一條機緣叵測的道路,他想起雨水流淌的形狀,而它在盡頭低眉垂首,隨風微晃,似乎會在手指抵觸之前變成一蓬水汽破開。
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中充滿了這些令人恍惚的地名,水月觀、紫金庵、聽松巷、曲音巷、金匱、常熟、真州、桐城、五湖乃至姑蘇,它們就像此時傘上忽而跳躍忽然則靜默的雨點,熟悉卻不可捉摸。
才行至一半路,太陽悄無聲息地出來了,沒有緩慢的過渡,天下忽然大放光明。望著精細逼真的樹木、山水、田舍還有路邊的涓涓細流,他不禁心猿意馬起來,身邊一切的水色淋漓,讓他產(chǎn)生了進入一幅工筆山水的美好錯覺。當然,他也不時提醒自己這種美妙的虛妄。他經(jīng)過一個墳場,一座座墳頭安靜,柔軟,比女子的乳房還要優(yōu)美。墳草青蔥碧綠,甚是可喜,他揪下幾根,小心藏入懷中,沒走幾步,又丟掉它們。
他在清平巷口的茶攤小歇時,對桌坐著一對男女,看情形像是夫妻,男子著水青色長衫,斜掛灰褡,婦人著魚白短褂,鬢角插著茉莉,不知從哪里過來,都帶了三分醉意,互相端望,旁若無人,婦人稱丈夫為三白,而丈夫稱她為蕓娘。蒲生記得蕓娘臉很小,很白,雖長得溫柔可人,按命理說,卻是個福薄之相。
水月觀半掩著門,門環(huán)生滿了銅銹,淋了雨水,光澤幽綠內(nèi)斂,蒲生覺得正與一柄古劍擦身而去。門里是個小庭院,有幾個石凳,兩欄山茶,一棵老松,紫藤纏繞松身,松塔落了滿地,像是什么蛻殼而去一樣。一株開得極旺的廣玉蘭,大片肥綠托著朵朵白花,上下疏密有序,依稀有天尊所乘七寶纓絡(luò)的氣象。這里的天色比外面要凈一些,陽光也更為明亮,像是晉朝的天氣,空氣中彌漫著古怪的藥香。
檐前貼著一些黃符,蒲生認得一張有鎮(zhèn)宅驅(qū)邪之用,其余幾張,均是道書上所不載了。他正辨認著,一個道童端了個匾出來,匾內(nèi)盛著些半夏、五味子、當歸、桔梗之類,還有石英和鐘乳粉,或灰或白,不知為什么,看到這些灰白之物,陸氏滿臉的愁容又呈現(xiàn)在他眼前。
蒲生道了來意,道童說不巧老師剛出門采藥去了。他問去何處采藥,幾時才能回來。道童答是去東山了,午后便能回觀。蒲生想等一等,道童不置可否,自顧自蹲下身揀起匾內(nèi)的霉草陳渣。蒲生便站在松下等,松下有些冷,他只待了一會兒,又挪回陽光里,他隨口起了幾個話頭,道童只是不理他,實在抵不過,便嗯一聲,算作了回答。
蒲生指著那些符問,我能認得一張鎮(zhèn)宅的,那些都不識了,還請小老師指點一二。
道童搖搖頭,說,我是隨柳老師初學的,還沒學到畫符這一節(jié),我也不認得。說話間,他又端了匾進去,持把大竹帚出來,嘩嘩掃地上經(jīng)雨打下的花葉。蒲生覺得身體里的某些事物被這嘩嘩聲撥到旁邊去了,露出特別明亮的一片空白,頭頂幾朵白云飛逝,影子正投入體內(nèi),身邊陰晴不定,體內(nèi)也隨之晦明多變,他不禁頭暈?zāi)垦?,去扶那紫藤架?/p>
道童見他臉色不好,便請他去屋內(nèi)小坐,喝杯竹芯茶,蒲生詫異那道童口氣忽然變得親切,仔細看時,這持帚的已不是先前的那個。他說,謝過小老師,不再麻煩了,看到柳道士,就說竹里坊的蒲生來訪過。
說完,蒲生就挾了傘往回走,一路天色多變,蒲生的腳步也時快時慢。
蒲生隔天早晨再去,道童又說柳道士去紫金庵苦茶居士處赴茶宴了。紫金庵離此處不遠,蒲生與苦茶居士也有數(shù)面之緣,他作了謝,匆匆往紫金庵趕。
到了地方,柳道士果然在,他坐首位,苦茶居士及幾位相貌高古者陪著他喝茶,室內(nèi)燃著柱清香,他們的神色也如這煙霧的形狀,輕描淡寫,似有還無。圓桌臨著窗,窗外是大片的山崖,翠色滿室。從窗外吹進的山風拂到蒲生身上,袍帶一寬,有兩脅生風的爽快,他腳底為之虛無的同時,自然也就溫習了前夜的夢,特別是從鶴身墜下的場景,于是他輕微地哆嗦了一下,眼神中露出昨天醒時同樣的懵懂。
柳道士見到蒲生有些意外,多番相勸,他也入了席。席中人談的都是些黃老術(shù)、鼎爐學、采補法,蒲生一知半解,但這些莫測高深的句子,他聽起來非常親切,就像是小時候聽父母談?wù)撉f稼的收成,同樣的糊涂,卻從大人的表情中可以揣摩一二,分享滿足。
蒲生見縫插針地說了自己的夢。你們知道嗎,主要是它出現(xiàn)一次,我就得從鶴身上掉下一次,這種體會實在糟糕。他征詢柳道士的意見,柳真人,我服散已有些時日了,這是否與我塵緣太重有關(guān)。
柳道士不置可否,只勸他喝茶??嗖杈邮枯p叩壺蓋,唱道,鶴載一身去,天下化成灰,鶴載一身歸,無喜也無悲。蒲生默記在心,不再多問,他知道玄機向來是不能多問的,多問會讓這些同道中人覺察出自己的愚笨。
他瞥一眼柳道士,后者正和一老儒交流栽梅接枝的技巧,嗓音淡泊,好聽,蒲生仿佛面對一片池塘,無風無浪,一平如鏡,甚至連一條游動的魚也沒有。柳道士的眼神給這片池塘增添了青灰色的光芒,蒲生想起一件道袍,想起前些日子掛滿日夜的雨絲,妻子的青絲,宅后竹林的輕煙,瓦片上的淚痕,想起《中庸》、《明史》、《列子》以及一個個的虛詞:之,了,矣,也……千萬意象,紛至沓來,蒲生頓時生出了身世飄零的茫茫愁緒。
柳道士又說了些什么,均是蒲生不能明了的了,他想去后山走走,才轉(zhuǎn)念間,身子已站在庵后的山道。一口銅鐘懸在亭內(nèi),撞木閑適地晃著,小沙彌倚著靠檻熟睡,青黲的頭皮在陽光中閃亮,形成一輪光環(huán),周圍草木明凈,細塵不斷輕飛,好像是因他鼻息所動。
蒲生想去撞那鐘,又怕吵了小沙彌的好覺,不敢去撞。放緩了腳步經(jīng)過時,他自覺輕盈欲升,連同這鐘,這撞木,這亭子,腳下這青磚,這周圍連綿的山色,都沒什么分量,好像是從小沙彌夢中走出來一般。他很怕小沙彌隨時醒來,那他帶著它們也就隨時消失了。
兩屏綠嶂升著淡淡光煙,像是被卷入了一片薄云,鳥鳴飄渺,一切近在耳邊又遠隔千里,山道如脈微搏,走勢百般糾纏。蒲生覺得自己正被自己踩在腳下,他明白是自己,也是這座山,正指引著他繼續(xù)向上。
他走了一陣,仰望高處,山道依舊七轉(zhuǎn)八折,盡被老樹怪巖所擋,遠遠幾線附在崖邊,仿佛眼前閃著微光的游絲,葉片微動便隱而不見,再往上,煙遮霧繞,已是白云深處不可見了。轉(zhuǎn)過一座涼亭,空地上堆著扎好的木柴枯枝,還有生銹的斧子,卻不見樵夫的身影。
石幾上積有鳥糞,零星落著數(shù)盞松塔,兩三猴子跳躍其上,見了生人,也不害怕,湊近了看蒲生,那般神態(tài),似曾相識。他想起某些故人,可他只記得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臉,已像他經(jīng)過的山路一樣渺茫了。
涼亭左側(cè)有一座落滿枯葉的古墓,碑上字跡斑駁,大多已認不清,墓主姓“舒”,名號卻被雨水沖平了,從銘文看,也是支離破碎,讀不出個究意。
路愈走愈奇,不知不覺中,石徑已轉(zhuǎn)成泥徑,到處藤蘿牽掛,薜荔覆地,還有諸種奇花異木,都是平時不曾見過的,也有些分明面熟,名字也都在口邊了,就是喊不出來。他苦苦思索著,便沒留意到腳下路勢漸漸平和,循著一股水聲而降,前方竟然出現(xiàn)一片竹林,而水聲就在竹林中淌來淌去,越趨近,它就更加響亮、歡快,他的內(nèi)心也回應(yīng)出一片空洞的明亮。
回頭再望紫金庵,只見山勢重重,松子自落,連來路都沒了,似乎是躲進了呼呼的山風中,又似乎是分散在了那一片片輕搖的樹葉里。上空幾朵靜止的白云出奇明艷。
一間老態(tài)龍鐘的茅屋蹲在水邊,慈眉善目,平易可親,像個正在浣紗的老婦人。仿佛精心梳洗過一番,根根茅草都閃著低調(diào)的光輝。茅草之外果然有柵欄,柵欄上果然掛著吟春、野菊、紫荊,周遭圍繞海棠、木桂、玉蘭之屬。香氣若有若無,花色點點明滅不定,應(yīng)是露水未消的緣故。
蒲生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天空白得像張錫箔,那露水怎么還未消去呢?更有青蔥兩畦,古柏一株斜斜伸出,像是茅屋的拐杖,淺井一口,井繩纏著青草,望著這些,他生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歡喜還伴著困惑,所有的景物可以凝縮成一只上下翻飛的蝴蝶,它不停顫抖的雙翅,始終令他捉摸不定,紋縷是清晰的,線條是流暢的,可總體的輪廓卻模糊著,虛化著,像一灘正在化開的脂粉。
真假是個問題,可他聽得到水聲,聞得到花香,望聞聽切,都不存在疑問,關(guān)健是,又生出了歡喜,他確信自己正在歡喜,那么真假之辯自然不再是個問題了。
他聽到自己說,進去吧,他就推門而入。他聽到自己說,再深入些吧,他就倚著門板了。室內(nèi)果然有一架書、一張琴、一床竹榻、一線細香剛剛?cè)计?,煙線晃漾,曲折如陸氏年少時的眼波,不由得令他心神一蕩。陸氏的模樣,十幾年前的模樣,在這團香霧中呼之欲出。
窗邊輕塵飛舞,他聽到自己說,到窗下去,到那片明亮中去吧,他就身輕如雁了,他就發(fā)覺身體也跟著這些輕塵飄舞起來。這又讓他想起夢中那只仙鶴的飛翔,當然,還有最終的告誡般的墜落。
門外傳來一串笑聲如水聲,伴著一襲香風,蒲生愕然轉(zhuǎn)身。一美婦人著金線鳳尾裙,粉緞紗披肩,襯了陽光,說不出的珠圍翠繞,云鬢如黛,雙眉如裁,眼睛里全是水光,藏著數(shù)不清的春花秋月,正緩步而入。蒲生乍一對視,便低下頭去,這雙眼讓他心亂如麻,頭腦里像是生出無數(shù)條鮮活的小魚,紛紛要往那兩汪碧水中去。
他囁嚅道,我實在有些魯莽,闖入了夫人的靜室,還請夫人不要計較,這就出去。美婦人坐上木幾,側(cè)著身凝視他,聽這了這話,掩嘴竊笑說,又沒人責你,你倒責起自己來了,你也坐吧。
她的說話聲蒲生是熟悉的,理應(yīng)是一個極親近之人,隨便一句話,就像童年水邊的暖風,讓蒲生心生了疲憊,體生了懈怠,想去那竹榻上躺一躺。
話音剛落,蒲生身下就多了張椅子,沉木流香,鋪著厚厚的軟墊,蒲生坐下,美婦人又說,請用茶吧。蒲生膝前就多了茶幾,乳白的茶盅散著水汽,他捧盅細賞,其工甚精,不似本朝之物,茶色碧綠,嗅之清芬入腦,細抿一口,由喉至腹滑下一條涼線,四肢百骸仿佛被水淋過,他竟不敢多飲。她又笑他的窘態(tài),好像這是天底下最令人快樂的事情。
他鼓足了勇氣,端視那美婦,她卻收斂了笑容,雙頰泛起桃紅,雙肩也弱了下去,整個身子在他的目光中瘦了一輪,忽然就顯出一種惹人心憐的弱不禁風。她含羞說,山野陋質(zhì),也勞你垂目。其音如蚊蚋,細不可聞,偏偏鉆進了蒲生肺腑里,柔柔一搔,幾乎讓他把持不住。他正神思恍惚,她卻已坐入他懷中,好像早就在他懷中一樣。發(fā)絲如手,輕撩他的眉鼻,膚香濃郁,體內(nèi)好像藏著無數(shù)花瓣。
浦生覺得她輕得就像一根梅枝,隨時都會折開。美婦低吟道,妾身自小體弱,自家夫相棄后,未經(jīng)風雨久矣,還請先生體憫。
她的身體本來像一根梅枝,可當蒲生覆上時,他覺得是撲在了一面柔軟的湖水上,這面湖水聳動著遠處青山的曲線,裊遠無窮,在山色的淡薄處,他的身體化成了紛紛灑灑的細雨。
蒲生筋疲力盡地想,他的腦袋里肯定失去了一些東西,像紙扎般的空空蕩蕩,他如何來這里的,之前的日子是如何的,他還要去哪里,懷中的軟玉溫香是誰,似乎都無關(guān)緊要。他同以往之間忽然隔了千山萬水,模糊的人事,遙遠的像天邊的一抹淡云,實在是可有可無了,他也懶得再去細究。夫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妾身娘家姓花,上有兩個姐姐,先生就稱我為花三娘吧。
正如蒲生想的那樣,花三娘有異術(shù),諸般奇妙,竟是無窮無盡,單說閨房之樂,花三娘能變幻種種容顏體態(tài),忽而雍容華貴,忽而俏皮可人,有時沉默恬靜,有時媚語如蜜,忽豐盈、忽纖瘦、忽熱情似火、忽如破瓜處子不堪負重。有了花三娘,竟似有了天下千萬婦人一般。蒲生想,帝王所擁之后宮粉黛三千,也不過如此了。
更有種種隨心所欲事,蒲生每日要想出一些,花三娘盡他為難,有時更替他難上加難,再一一加以解之,仿佛不如此,便不顯得她的本事。
蒲生思城中醉月樓美味,更思楊柳坊釀的陳三十年竹葉青,他心思一動,花三娘早已知曉,笑道,這有何難,你看桌上是什么。蒲生聞到一陣醇厚的酒香,再望桌上,果然是雪泥鴻爪、芙蓉花開、水晶鰣魚等醉月樓名菜,酒色碧如深潭,正是楊柳坊的竹葉青,連碗筷杯盞都是醉月樓定制的水天瓷。蒲生喜形于色,又略有遺憾地說,鰣魚雖美,卻少了紫芽姜來襯?;ㄈ镉檬种钢巴?,怎么沒有,這窗臺上種的不都是紫芽姜嗎。一叢叢如佛手微張,蒼苔密布,頭苞處露出一點紫花,蒲生識得正是紫芽姜。他十數(shù)年前曾隨父親在某府作客嘗過一次,香味清冽,直通鼻竅,十數(shù)年化作了一個噴嚏,他猛然回頭,卻不見了父親的白頭,三娘的青絲如緞泄光。
他品鰣魚,就美酒,擁佳人,疑在夢中。他趁三娘不注意,輕咬了手指一下,有些微疼。但他又不放心,覺得疼的太輕了,再咬了一下,這次咬得狠,似乎真是疼了,滲出粒血珠,像是一粒血珠。他用拇指抹去,指肚上沾了一縷紅,這才明白這生活并不是三娘化出的,也不是在讀了什么唐宋傳奇、先朝筆記后糾纏不清的午眠。于是安了心,氣定神閑地嗅三娘脖頸的香氣。
他覺得三娘小腹的香氣同脖頸的香氣略有不同,三娘讓他試評,他揮手急就一闕。三娘讀了此詞,頰帶粉暈,低著頭說,如此佳賦,只有歌舞陪襯,才顯得先生的情境來。玉手輕拍,歌者樂者,一排數(shù)十人,分兩列,緩緩由門而入。早有女侍陳上水陸酒席,珍肴雜列,熱汽蒸騰如云,卻香氣清雅,絲毫沒有腥膻之味。蒲生不經(jīng)意間,眼前便多了重重珠簾,三娘輕掀一角,柔聲道,今日三娘召些閑人,與先生共歡一宵,還請先生不嫌煩擾。蒲生眼前真是繁花似錦,笑靨如春,樂工或吹或彈,歌姬或舞或蹈,總之是千嬌百媚地挑弄引逗,讓蒲生恨不得多出十雙眼睛,才能看得過來,更恨不得分出千百個身體,才能一一愛之。三娘高歌一曲,嗓音清越高亢,竟有古風。蒲生擊缶伴和,痛飲三杯,杯尚在手,他已醉眼朦朧,屋內(nèi)影影影綽綽何止幾十人,添了人,又添桌凳屏風,卻顯不出逼仄,蒲生的疑惑才上心頭,盡被三娘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吟打消,他不再徒勞地咬手指,放心地快樂。
快樂不斷地重復(fù),他的身體在重復(fù)中緩緩委敗。直到她坐在他身上萬馬奔騰時,他產(chǎn)生了自己是一片草地的想法,他望到草地的盡頭是一片廣袤,風吹出一片細小的沙沙聲,他的心思也漸如遠方一樣平靜起來,身體的無力總讓人平靜。三娘感覺出了他的心灰意冷,三娘不再呻吟,她穿好華裳,落寞地坐在角落,茅屋內(nèi)落滿了灰塵,就像三娘此時的眼神。三娘說走便走。三娘說,你我有十日天緣,緣分一到,若再貪娛,便是有違天意,不僅你命難保,我也將遇雷劫,言盡于此,只待來世機緣。三娘語氣即哀又絕,他一時竟無言以對。
望著花三娘消失在那片竹林里,蒲生黯然神傷,他回到茅屋,伴著水聲入眠。
空耗了幾日后,蒲生聽到了體內(nèi)發(fā)出的風聲鶴唳,他看到一輪月牙在腰部冉冉升起,干凈明亮,仿佛四書五經(jīng)一樣,遠方的山勢因此清晰,而草木的生長,蟲蟻的爬動,都跟著他的呼吸演變,他能聽到一只猴子在囈語,他聽得懂它在說些什么,但他卻無法復(fù)述。更遠的地方,他聽到山的深處,風吹開古墓,一根根火把正燒得通紅,蛻去了人皮的花三娘趴在石床上入睡,她的尾巴沉重地垂下,如同他的心思。
身體里很快下滿了秋雨,濕意籠罩整座山峰,陰涼的風吹著他的眉毛,他覺得額頭比冰還要寒冷。他望著前方糾纏的雨霧,被雨霧遮蔽的仙鶴,心想自己的生活始終如此似聚還散,他所有的想法,如同淅淅瀝瀝的雨水,正在前赴后繼地砸在腳邊,一文不值。
他終于離開茅屋,穿過那片竹林,雖找不到來路,卻發(fā)現(xiàn)幾條新的山徑。他由一條最靠近身邊的往山下去,一路風景與來時多有不同。走幾步便見山泉蜿蜒,而半山有潭,視之毛發(fā)森然,隔了山澗,遠遠望到杏墻一角,不知是否是紫金庵。
隨著紫金庵的依稀重現(xiàn),陸氏、柳道士、苦茶居士、水月觀、清平巷的模樣也漸漸清晰,他以往的生活似乎慢慢降落,他感到很快便能踩上它飄浮的形象??諝鈧鱽砬辶恋膸茁暷爵~,也有可能是野鳥的鳴啼。啼聲漸急,不多時,山路變得寬敞,來往之人也慢慢多了,有往山上的,也有從另外岔道匯入,往山下的,看得出多踏青賞綠閑人,紙扇輕搖,香巾微遮,腳夫擔著些酒水飲食,更有頑童老嫗,或緩或急,或笑或斥,真是一軸人間煙火的好美景,只是他們衣著打扮色澤偏素,說話口音也與江南有異。
到了山腳,竟是一處陌生的集市,市聲喧嘩,酒旗飄揚,蒲生不知身在何處,莫非繞了岔路,竟走到別的縣城了。
他攔住一位身形瘦削如竹的青年儒生,打聽道,兄臺,請問此處是什么地方?
這里是桐城的蒼山。你不知道嗎?那人望向蒲生,眼中寫滿了疑惑。
當然知道,我只是隨便問問。
蒲生正欲再問,那人卻氣惱地拂袖走了。蒲生急忙追隨,喊道,兄臺留步。這時,他又聽到身后有人大聲喊,秦生,秦生。蒲生想,那人便是秦生罷,脾氣當真古怪得緊,也不容得別人把話講完。
他也隨著喊,秦兄請留步。
匆匆趕上來的喊話人卻一把拽住他袖子,責怪道,秦生,經(jīng)旬不見,你去了哪里,喊你又不應(yīng),莫非得了什么古本妙書,躲清凈地方研習去了。此人臉長身瘦,五十上下,三縷長須隨著額角白發(fā)一起微飄,雙目中全是落寞,拽著蒲生衣袖的手蒼勁有力。秦生,你發(fā)什么愣,你二叔現(xiàn)在可好,他的《傷水賦》完成了嗎?蒲生再三端祥,的確是自己不認識的,但此人口氣的認真使他很快產(chǎn)生了懷疑,往事開始風聲水起,他懷疑的當然只會是自己,莫非真是一個故人,莫非自己真是他所喊的什么秦生。
蒲生再問,老先生,你稱呼我什么?
秦生,你不會把我老韓忘了吧,你可別拿腔作勢,你還借著我一套《沈批后漢書》沒還呢。老韓說著,稍帶緊張地拍了拍他的肩,又想去探他的額頭。
秦生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我叫秦生啊!煩問一下,我是此地人嗎?
老韓說,我不和你扯瞎話,明日我們設(shè)在寂然園的雅聚你還去不去,陸公子可常念叨著你,上一回你借醉提前跑了,一走便消失了好些日。這才露了臉,又火急火燎地往哪趕?
秦生說,我去揚州。
還扯瞎話,先莫說你去作什么,從桐城到揚州,路途漫漫,何止千里,還要過幾條大河,你雇的驢馬呢?憑兩條腿走,走斷了也未必到得了啊。
我騎鶴去。
阮夕清祖籍江蘇建湖,現(xiàn)居無錫。在《天涯》、《上海文學》、《小說界》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