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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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記憶
阿福
我喜歡這秋天的日子,山上的楓葉紅了。這楓葉是由黃變紅還是由紅變黃我不清楚,但我喜歡這山洼里的楓樹紅得像大火一樣蔚為壯觀。荸薺地被釘鈀已翻過一遍,能撿到一兩個沒被撿走的新鮮荸薺。在田埂上拔一把還沾著露水的青草,將荸薺上的黑泥擦干凈才塞到嘴里,是小時候常做的一件事。
那時候我每個寒暑假都從城里來外婆家。
那時候我比我女兒還年紀小。
婆的墳坐北向南,俯瞰整個山洼。她活了九十九歲??上暗淖詈髱啄辏X子竟越發(fā)糊涂,得了老年癡呆癥。
我得燒飯了,否則大家都要餓肚子。妻給灶頭后面的小窗遮了塊布,不愿外人知道我們家誰燒火。稻草很干,可不經燒。灶膛里積了厚厚一層草木灰,要拿木耙扒灰了。大鍋在煮飯,待飯鍋開了,把咸肉放進去蒸。
妻和婆一道走進廚房。這時我把待蒸的咸肉倒入大碗,并扣上一只碟子,免得水汽滴進去。婆突然伸手將灶臺上的肉湯倒掉了,油花花的湯汁滲到泥地里滋滋作響。我發(fā)火了,轉身問婆:“你為啥拿我的肉湯澆山芋苗?”
婆驚愕了:“我當是泔腳呢?!蹦X子又亂了。“那是我倒掉的嗎?”
妻說我了:“又怎么啦?倒就倒掉了,發(fā)什么火?”
唉我錯了。我為什么發(fā)火呢?我不是告誡自己么,不管婆做錯什么事都不能怪她。婆今年九十四歲了,我無論如何也活不到她這個歲數(shù)。再說她本想幫我們干點活,讓我們輕松些。她不干活心里難受,燒飯燒了幾十年,不習慣吃現(xiàn)成飯。
我對妻說:“明天是禮拜天,我們上山拾些松枝松果來,家里的稻草快燒完了?!?/p>
妻問我:“你小舅姆不是答應給我們棉花秸嗎?她說她把地里拔下來的濕秸桿曬在場上了,曬干了就送來?!?/p>
我說我們不能等她送棉花秸來。如果明天下雨,后天也下雨,棉花秸曬不干我們燒什么?我說上山采些蘭花回來,冰箱上的花瓶不該老是空不插花。
妻點頭同意,她也忘了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山上沒蘭花。
后來就說起了另一件事。
“那個人說不要弄多少菜?!?/p>
“他還沒走?”我大吃一驚。
“他說吃了飯走。”
“那我還得再做兩個菜,家里有藕嗎?”
妻說有。
原以為這頓飯已經燒好了,可現(xiàn)在還得擇菜洗菜從頭來。
婆的墳是合葬墓。如今與她同眠的是早她五十年就過世的我的外公。我可從沒見過我的外公,因為他死的時候我還沒出世呢,我母親才十六歲。
墳邊有一叢枸杞。那串枸杞子紅得嚇人。以前我吃過新鮮枸杞,樊樹偉嚇壞了,說我活不到那年年底。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樊樹偉把墳頭的枸杞全砍倒了,那些鮮紅的漿果紛紛墜入深草中。這時候,一個大個兒帶著謙和的面孔,從墳背后站起身來,指著倒下的枸杞枝對我們說:“這是我爺爺?shù)念^發(fā)?!?/p>
樊樹偉害怕了,忙問那人:“你爺爺會不會發(fā)火?”
大個兒說不知道。
“我該怎么辦?”樊樹偉急了。
“把這些頭發(fā)捆起來,送到山下去。”
“然后呢?”
“送娘娘廟燒?!?/p>
“這樣他就滿意了?”
“應該這樣做?!?/p>
“給你繩子,我跟你一起捆你爺爺?shù)念^發(fā)。”
現(xiàn)在樊樹偉又賣力地拾掇起被他砍倒的那些枸杞枝。我不明白他剛才為什么砍它。以前有一回,他趁一個帶著狗出門的農民轉身之際,一鐵锨把狗拍死了。相比之下,他現(xiàn)在砍枸杞不算荒唐。這家伙向來疑神疑鬼,他說他拍死那只狗,是因為那只狗的爪子是白爪子,碰上了不吉利。狗主人大吃一驚,以為他的狗咬了城里人。現(xiàn)在大個兒把枸杞枝扛在肩上,朝我們點點頭,轉身走了。
荒草湮沒了小路,不過從草尖尖上能看出路的走向。如今我再也不敢對著太陽朝山下跳著跑下去,再敢那樣的話,沒準哪天就會跑出土崖,掉進水庫里。
樊樹偉開始想心事了。他問我:“那家伙會把那東西燒掉嗎?”
顯然他對那個陌生人不放心。在他看來,應該燒掉的東西沒燒掉,就貽害無窮。于是他又害怕了,怕得臉色發(fā)白。他是那種敢在街頭朝人家扔磚頭的北方小伙兒,但想到死人會借助神力,像捏死一只臭蟲那樣不費力氣地整死他,就不免心寒膽顫。
“我們要追上那個人?!彼麑ξ艺f。
“可我下山沒上山走得快?!?/p>
“我去追他,你一個人在后面慢慢走。”
說完這話,樊樹偉把肩上的三腳架卸給我,快步朝山下跑去。我羨慕他那種不怕摔倒的跑法,同時心里也有點沮喪。本來就身材不高的我,現(xiàn)在被儀器箱和儀器腳架壓得更矮了。一只野兔從草叢中溜出來,踩過我的腳背朝山上跑。這時我暗自默禱,祈求能保佑我的東西,不管它是什么,別讓我碰見蛇。
我不信上帝,也不信佛祖。盡管我對上帝或佛祖有一大堆從書本里撿來的雜亂概念,可我不信它們。當然也不信土地,也不信娘娘。我知道我不信什么,不知道我信什么。我承認我缺乏深究事物的進取精神,否則也像潘和平那樣到荷蘭讀博士去了。我不聰明,但也不笨,只是有點兒懶。我不習慣把讀過的書回頭再讀一遍,所以雖然也讀了書,但沒讀出名堂來。不過像我這樣的人,也不是非去荷蘭不可。
樊樹偉在山腳下等我,他把那捆枸杞枝給燒著了,濕煙從小溪旁緩緩升起,飄向松林那邊的濃霧中,我聞到一股新鮮的草腥味。
“那人走了?”我問他。
“走掉了?!彼f,“我叫他把他爺爺?shù)念^發(fā)留給我,由我?guī)У侥锬飶R去燒。這頭發(fā)挺沉,我背不動──不知道他背什么背得動──就問他能不能就地燒,把燒剩下的草木灰?guī)У侥锬飶R去,他說可以,蠻通情達理?!?/p>
我一面聽,一面從冒著悶煙的柴堆中拾起一粒漿果塞到嘴里。樊樹偉嚇壞了,他說你要倒霉了,活不到今年年底。我又撿了一粒吃掉,這漿果又酸又澀,不過嚼嚼也嚼得出甜味來。我放下壓在肩膀上的儀器腳架,解開背儀器箱的背帶,一屁股坐到濕草上。我一面看著那些在溪水中游來游去的小魚,一面等樊樹偉把枸杞枝燒完。
兩個鐘頭后,我們又上路了。樊樹偉用紅白兩色的測量旗把枸杞灰包起來。因為他兩手捧著那個布包神色莊嚴,我本想要他還扛儀器腳架的打算,又落了空。
一座滿身枯苔的石橋跨過溪水,把紅泥路從樹林中帶出去,橋那邊是剛收割完的幾塊稻田。在那些整齊排列的稻茬中央,有一只摜稻用的方木盆,看上去像一口忘了入土的棺材。我們跨過石橋,繞過山嘴,才走出霧氣濃重的山洼。
灰蒙蒙的平原正漫溢般地鋪向遙遠的地平線。在一堆一堆的黑樹叢中,能看見幾點醒目的白墻。離我們兩三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山被采石頭的農民劈掉半個身子。它那深黃色的巖壁,正滿面愁容地看著我們一言不發(fā)。
樊樹偉抱著枸杞灰不說話,生怕這東西不翼而飛。我問他娘娘廟在哪兒,他說不知道。我又問,不知道地方怎么送過去。他回答說,走走就知道了。我覺得這話有道理,就不再問下去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離我們最近的那個村子,似乎也在往前走。它走得比我們快,怕我們追上它把它吃了似的如狼奔兔脫。腳架和儀器壓得我肩膀生疼,于是我埋怨起德國人不該把經緯儀做得這么沉。這時候,樊樹偉正望著前面的雜木林找娘娘廟,不聽我罵德國人。
我從墳邊拔起一束枸杞,放在婆的墳頭。婆在世的時候,老說我不給她拷豆腐花吃。第一次由婆攙著去虹橋頭菜場買菜,我是五歲還是六歲,如今記不清了。那時候,婆每天花五分錢買一碗豆腐花給我吃,吃得我越發(fā)嘴饞了。
攙著婆去上馬墩菜場吃豆腐花時,婆突然腦子清醒了一下,坐到凳上了又站起來,嘴里也咕噥起來:“叫你破費,花掉了你的錢,你怎么討老婆???”那時候,物價已開始上漲,豆腐花都五角錢一碗了。
我一個人往山上走,山那邊有水庫。
外婆家山明水秀,即便是冬天也綠樹遍野,不像西伯利亞那樣荒涼。
我眼睛不看守門的衛(wèi)兵,徑直朝大院里走去。一座樓房的拐角處,有一間擺滿了威士忌和格瓦斯的賣品部。我繞過那座樓房,一直往里走。當我走上一座長著稀疏荒草的小丘時,看見小丘那邊除云層很低的天空外,只有一條土路向天邊無限伸展。我發(fā)覺這條土路上沒有三套車,也沒有行人,只是筆直地將荒漠一分為二。我暗自想道,這條路大概是通往西伯利亞的。我想我還年輕,還啥事都不懂,不能一個人去西伯利亞,于是轉身依原路走回來。
這兒是一面帶彎道的斜坡。坡底下有兩座半新不舊的宿舍樓。我看見一戶人家的陽臺上長滿了金錢樹,那厚實的小圓葉郁郁蔥蔥,封住了陽臺上的窗戶和邊門。我從這兩座宿舍樓中間穿過去,再繞過池塘,又回到有賣品部的樓房跟前。這座樓房的底層圍著一圈拱廊,我站在神色莊嚴的門拱下,摸了摸那冰涼的大理石圓柱,然后低頭走進樓內。
它是一座典型的東正教建筑物。樓體中央有個貌似天穹的圓頂,像一口大鍋倒扣在我的頭上。這時我發(fā)覺有七條幽暗的走廊向四周輻射出去,我不安地沿其中一條往外走,兩邊是一扇扇緊閉的門。遠遠看見頂頭有一塊耀眼的白光,走到底才發(fā)覺那白光是從窗戶上透進來的。見這邊沒有出去的門,我打算再回到圓頂那兒,從另一條走廊摸出去。
無意中敲了敲左側一扇帶鎖孔的小門,接著看見這門上掛有廁所字樣的指示牌,于是擰了擰門把手,進去小個便。這廁所的房頂特別高,里面干干凈凈的,沒有難聞的尿臊味。我從廁所里出來,又敲了敲另一扇門,然后又擰門把手,這回沒擰開。當我一扇門一扇門地敲到離圓頂最近的那扇門時,門被打開了。我木呆呆地站在門口,給我開門的那位老人客氣地請我進屋。
我走了進去,房間里亮著一盞吊燈,暗綠的落地窗簾遮住了窗外的光線。這時候,安德烈正坐在那個硬木寫字臺的左側,寫字臺上堆滿了書。我認識安德烈,當然也認識剛才給我開門的那位老人,他是原蘇維埃主席斯大林。
“你好,”老人問我,“加拉加斯的米蘭達是怎么死的?”
“他死在西班牙人的監(jiān)獄里?!蔽掖鸬?。
“你以為他害怕了?”
“不?!蔽曳裾J道,“在某種情況下,妥協(xié)是進取的有效手段?!蔽翌D了頓又說,“遺憾的是,米蘭達要再次行動時,死在監(jiān)獄里?!?/p>
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手里握著黑煙斗,眼睛看著落地窗簾面帶微笑。我發(fā)覺安德烈正用憂郁的目光看我,似乎想打斷斯大林和我的交談。其實我完全明白應該怎樣跟這位閑居已久的老人說話,盡量不談及政治與權力。我議論米蘭達,只把他看作南美洲一位杰出人物而已,不是安德烈所擔心的那個會引起斯大林激動的革命家或先驅者。就致力于某個目標而終生奮斗的個體生命來說,米蘭達是不朽的。當然,斯大林也將如此。我明白老人的痛苦與寂寞,是他這樣的人難以忍受的。他生來就需要行動,需要發(fā)布命令,可是現(xiàn)在,他要用他所獨有的那種堅強意志來保持沉默并和藹待人,還要安于過一般人早就過慣的這種平靜生活。
當老人正要問我另一個問題時,保理斯推門進來。安德烈見到他就皺眉頭,好像對保理斯不敲門就闖進來很反感??砂驳铝乙痪湓捯矝]說,他不習慣當面指責別人,也不會背后說別人的壞話。在克里姆林宮數(shù)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他始終是一位稱職的高級顧問。他那聰明和善的性格,如今舉世皆知。
保理斯徑直走到斯大林跟前才開口。這位年輕軍官對老人說:“斯大林同志,你必須馬上到莫斯科藝術博物館去一趟,達利先生請你看他的畫?!?/p>
“是西班牙來的那個達利嗎?”老人問。
“是的,斯大林同志。”
“可能我看不懂他的畫。”
“達利先生很尊敬你?!?/p>
“好吧,我這就走。”
老人從安德烈手上接過拐杖和禮帽,并抱歉地對我點了點頭。
“我記得你認識安娜。”他突然想起我家的一個女鄰居來。
“是的?!蔽艺f,“我從小就認識她。”
老人拉開寫字臺最上面的一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相冊遞給我。“這是安娜的。”老人說,“請你替我把它還給安娜,并告訴她今晚我去看她?!庇洲D過臉對安德烈說,“安娜年輕時很漂亮,難道你不這么認為?”
“我能看這本相冊嗎?”我忍不住問。
“這要問安娜同不同意?!崩先诵χf。
保理斯不耐煩了,拉下臉看地毯,于是我只好閉住嘴巴不說了。老人戴上禮帽,轉身往門口走去,依然像老軍人那樣大踏步走路。這時候,安德烈又坐到那張高背椅上了。
“你在學校里學的是什么專業(yè)?”這是他沉思良久后,對我所說的第一句話。
“航空攝影測量?!蔽掖鸬馈?/p>
“經常在飛機上作業(yè)?”
“不,只在地面站處理像片資料,我們利用航空像片畫地形圖。”
“畫等高線?”
“對?!?/p>
安德烈又沉思起來,我真想對他說你做得對。我想說,是你的智慧和勇氣,使我們避免了嚴重的政治危機,只因沒碰到那種危機,反而懷疑我們做錯了。
是安德烈敦促老人辭職的。出于個人的直覺,他懇請老人辭去蘇維埃主席職務。因此,每當看到老人為壓抑個性而忍受痛苦時,或者看到有些人對老人頤指氣使或指手劃腳時,便忐忑不安且深感內疚。大概他經常這么想,我有什么權利要斯大林同志放棄他的政治生涯呢。他認為他傷害了我們的領袖,至今無法原諒自己。
安娜躺在木板床上,憔悴的臉深陷在枕頭里。她那散亂的沒有光澤的頭發(fā),幾乎要把她的眼睛全部遮住。她身上蓋著一床破舊的緞面薄被,來看護她的瑪絲洛娃正坐在床邊織毛衣?,斀z洛娃時不時大叫一聲,喝令那兩個總喜歡爬到船型洗衣機上的男孩滾下來。那兩個男孩是瑪絲洛娃的一對雙胞胎,現(xiàn)在放假了,成天待在安娜屋里打鬧不休。
我把那本相冊放在安娜枕邊,并告訴她今晚斯大林來看她,可安娜只平靜地點了點頭。記得我上小學時,她就是那種愛靦腆而且愛激動的漂亮女人。當時只要有人提起斯大林的名字,她就臉頰緋紅。記得她對我說過,她愛斯大林勝于愛她的父親。當時我覺得這句話很平常,因為我自己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我沒像安娜那樣,把自己的相片寄給斯大林。她做夢都想見到斯大林,為此苦苦等候了二十年。
我在病床前站了片刻,然后抬手告辭。臨走時沒忘記跟那位仍在大聲訓斥雙胞胎的瑪絲洛娃打招呼?,斀z洛娃指住我的臉對那兩個男孩說:“你們哪天像這位先生一樣懂道理,我立刻去死也愿意?!弊叩綐堑紫逻€聽得見她粗聲粗氣的叱呵聲音。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喝咖啡。窗簾還沒拉上,窗外的一輪明月被夾在兩座高樓中間,像一個被劫持的女人質身不由己。夜里我經常失眠,明白不該喝這么多咖啡。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腰間還圍著韃靼人的粗布圍裙。我坐在餐桌旁,默默看著我眼前這個帶棕色線條的矮瓷杯。這杯子里有半杯濃得發(fā)黑的液體。
母親走過去把窗簾拉好。冰箱又啟動了,我一聽見這轟隆隆的機器聲音就心煩。母親轉身問我:“你今天去哪兒了?”
“去看安娜了。”
“她能坐起來嗎?”
“依我看,她的情況很糟,我猜她最多堅持兩個星期?!?/p>
“你總是往壞里想?!?/p>
“安娜是不是像女人愛她的男人那樣愛斯大林?”我突然問這個問題。
母親猶豫了一會,才點了一點頭。
“她本人說,她像愛她父親那樣愛斯大林?!蔽矣謫枺耙撬鷦e的男人結了婚,這種感情會不會自行消退?”
“她很難接受另一個男人?!?/p>
“所以毫無希望地等了二十年。”
“是的?!蹦赣H說,“女孩子在感情方面慣性大。她們無法改變自己。明知錯了也沒有勇氣承認,反而反感規(guī)勸她們的人?!?/p>
“你怎么說安娜是女孩子呢?她比你都大?!?/p>
母親解下圍裙,大概意識到跟尚未結婚的兒子談論某個女人,以及那個女人的婚姻問題,是不明智的,于是岔開話題問我:“今晚你不去彈吉它了?”
我說八點鐘走。
咖啡涼了,我用匙子攪了攪,里面還有些奶粉沒化開來,我猜那包奶粉可能過期了。母親坐在沙發(fā)里織毛衣,我看了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知道還能坐一會兒再走。
這時有人在外面按門鈴,我走過去給那人開門,他是保理斯。
“你好?!蔽艺f。
保理斯仍穿著一身筆挺的毛呢軍裝,好像沒看見我,徑直走進屋里。母親慌忙站起來,朝保理斯點了點頭,然后撤走了餐桌上的咖啡杯,并順手拿圍裙抹了抹桌子。
“請坐。”我指著沙發(fā)說。
保理斯怕坐下去弄皺他的軍裝,因此只并攏兩條長腿,站在客廳當間。他經常這樣僵硬地挺直身軀,好讓別人注意到他是個英俊的高個兒。他確實很高,腦袋快碰到天花板上的那盞二十二瓦的吸頂燈了。
“斯大林死了?!边@是他進屋后所說的第一句話。
“斯大林死了?”我從鑲在食品柜上的鏡子中,看到自己正張大了嘴巴,直瞪瞪地看著自己的眼睛發(fā)呆。
“他跟達利先生一起看畫。達利先生認為斯大林對現(xiàn)代繪畫藝術有非凡的領悟力,只是他本人沒意識到這一點。斯大林一直站在那幅油畫跟前,像傻瓜似的看著它。等達利先生再次跟他說話時,才發(fā)覺他死了?!?/p>
“他是站著死的?”我驚駭不已。
“是的,就這么站著。”保理斯模仿斯大林吸煙斗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家的那塊被洗白了的紅絲絨窗簾達五分鐘之久。
“那是一幅什么畫?”我問保理斯。
“我沒看那幅畫,你知道我對繪畫不感興趣?!?/p>
母親給保理斯端來一杯熱咖啡。保理斯說:“有威士忌的話,情愿潑掉咖啡喝威士忌?!蹦赣H忙說我們有威士忌。
“我現(xiàn)在就去一趟。”我對保理斯說。
“你要去哪兒?”
“去看斯大林?!?/p>
“不用看了?!北@硭拐f,“他的尸體被擱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密密麻麻的白紗線自天而降,斜著覆蓋下來,就像彈花匠用棉紗線網棉胎那樣,把尸體裹得嚴嚴實實,當時那屋里只有醫(yī)生和我兩個人?!?/p>
“你是說,他被棉紗線裹在里面啥看不見了?”我不相信。
“對?!北K估碚f,“若是蜘蛛網把他裹起來的話,我想那個戴眼鏡的醫(yī)生還不至于大驚小怪地跑到院子里驚叫起來。”
“明天幾點鐘去找你?”我直截了當?shù)貑枴?/p>
“等你下了班再去吧。你們那兒四點半下班對不對?你五點鐘去大院找我,我領你去看。其實看不看都一樣,反正已經死了。”
母親拿來一瓶英國威士忌,保理斯見了很高興,不禁吹起口哨來。不過他看母親給酒杯倒酒時,又突然變得很嚴肅,仿佛那個酒杯是庫圖佐夫公爵正伏身細看的那張莫斯科地圖。我站在討厭的冰箱旁煩躁不安。我想下樓走一圈再上來。保理斯開始喝酒了。一面喝一面跟我母親說話。他說他同我一道讀中學時,就知道我如何如何聰明,知道我一定讀大學。他喝完酒從衣袋里掏出一盒美國煙,覺得沒時間抽煙了,又把煙盒塞回衣袋里。
“我要告辭了?!彼夷赣H打招呼,“謝謝夫人的威士忌。”然后轉過身子,自個拉開門,大步走出去。
等保理斯走到樓底下,母親才開口問我:“這位軍官找你什么事?”
“他來告訴我斯大林死了?!?/p>
“斯大林死了?”母親突然愣住了,臉色變得煞白,眼睛里露出極度驚愕的目光,仿佛天要塌下來了,沒見過她如此害怕的可憐樣子。她是在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出生的,始終生活在斯大林時代里。盡管斯大林已辭職多年,可在母親這一輩人的心目中,一直是活著的基督。
基督死了,然而基督會復活的。這時我突然想起安娜來。我想安娜也活不了多久了。因為她所愛的人已經死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已不復存在。每次想起安娜我就很難受。她年輕時穿短裙走路的樣子仍歷歷在目。那時候我還小,才四五歲,腦子里成天只有兩個念頭:一是吃冰淇淋,二是跟安娜結婚。
樹林里很暗,好像天黑了。
從山上往下看,怎么也看不到婆的墳。
我女兒出世的時候,婆還沒完全糊涂。她感動于嬰兒的鮮活水嫩,忍不住掐一把小孩的胖嘟嘟的胳膊,嘴里且一遍又一遍地咕噥著“婊子日格,婊子日格”,喜不自勝呢。在我外婆家,這樣一句臟話,恰恰是對孩子及孩子母親的最高贊美,可惜我妻子不明白,對此耿耿于懷,婆都過世了,也不原諒她。
我抱著睡著了的孩子,走在我丈夫前面,一起拐上石門路。兩排路燈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像一塊塊懸掛在樹梢上燒紅的木炭。那微弱的光線,大都被梧桐樹擋住了,不過我們仍看得清腳下的路。我們走得很快,希望早點到家,好把孩子放到床上去。
我知道惠山在我們背后,可我匆匆回頭一瞥時,竟什么也沒看見。我擔心那座山突然朝我們塌下來,要不就朝我們迅速移動;當它趕上我們的時候,把我們無情地壓在山底下。因為看不清它離我們有多遠,所以才特別害怕。我丈夫繃住臉,好像也覺得此刻不該說話。上了那座水泥橋,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丈夫背上趴著一個陌生孩子。
“你曉不曉得你背上有個男孩?”我低聲問他。
“不曉得?!彼麑⒛呛⒆颖У叫厍?。
“血!”我驚叫起來,因為我看到我丈夫的后背上有血跡。
“孩子死了?!蔽艺煞蛘f。
現(xiàn)在我才注意看那個孩子,他臉色煞白,白得像搪瓷臉盆。
“怎么辦?”我問我丈夫。
“先抱回去再說。”
于是我們繼續(xù)朝前走。走到丁字路口,蓁蓁醒了。她大概看見馬路對面那個賣雪糕的白箱子了,嘴里連聲叫著“吃……吃……吃”。那邊掛著一盞白得刺眼的汽油燈,三個年輕人正圍著賣雪糕的老頭兒說臟話。他們都穿著花色T恤,拖著白拖鞋,蠻嚇人的。我去買草莓雪糕,一個瘦個兒伸出長頸鹿般的細脖子,盯住我丈夫懷里的死孩子看個不停。
“這娃死了。”他有點幸災樂禍。
“你胡說。”另一個人叫起來?!澳闶钦f在這深更半夜,一對小夫妻抱著一個活孩子和一個死孩子一起逛馬路?”
“你摸摸他的臉?!遍L頸鹿抱起那個男孩,塞給他的朋友看。那孩子煞白的臉在汽油燈下更嚇人。我看了看我丈夫,他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抱死孩子倒是個新時尚?!钡诙€人說。他已經摸過那個孩子了。
“把它送給我們吧?!遍L頸鹿說。
“這娃是周瘸子家的老四?!辟u雪糕的老頭插嘴道。
“你殺了人?!遍L頸鹿的臉也不短,長長的下巴快掉到我丈夫的眼鏡上了。他把死孩子又塞回我丈夫懷里?!拔覀兏婺愕脑?,你要坐牢的,我說沒說錯?”
我丈夫點點頭。
“你先抱回家?!遍L頸鹿說,“可能天亮后我們就沒興趣到派出所去了?!彼戳丝此膬蓚€伙伴──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只盯住雪糕箱子上的價目表發(fā)呆──不無得意地說,“我們的興趣老在變?!?/p>
他們又圍住那個老頭兒講臟話了,我心里羨慕他們如此若無其事且無憂無慮。走到暗處,我對我丈夫說:“你趕緊抱死孩子走,走到沒人的地方扔掉它,去外地躲幾天再回來?!?/p>
我丈夫點了點頭,隨后側身拐進一條黑洞洞的巷子里。
我一個人抱蓁蓁回家。回到家里,趕緊把她放到床上。她又睡著了,那支草莓雪糕一口都沒吃。我不敢睡覺,怕一合眼就要做夢。我知道我丈夫不在身邊時,不會做什么好夢,何況夜里又出了這么一樁莫明其妙的怪事。
第二天早上我走過周巷時,好多人都冷眼看我,看來他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不過派出所還沒來人呢。我想我不能裝著完全不知道的樣子,我得好好考慮應該怎樣跟別人解釋,上法庭的話應該怎樣為我丈夫提供有利的證詞,也許法官從來就不會考慮被告人的妻子所做的法庭辯護。
下午我路過小哥家,他們在底下碰麻將。小哥走上人行道,默默聽完我講死孩子的事。有人替他坐上去了,嫂子在大聲說話,看來她很開心,我想今天小哥肯定贏了錢。
“你什么也別講,只當沒這件事。”小哥吩咐我道。
“公安來抓人怎么辦?”我問他。
“就講你什么也不知道。”
“現(xiàn)在誰都知道了。”
“但你要講你不知道?!?/p>
“為什么?”
“因為你是當事人?!?/p>
“我們能說清事實真相?!?/p>
“碰到這種事情,誰也講不明白?!?/p>
“你說那三個人,還有那個老頭,他們會去報案嗎?”
“你只說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男人出差了,你一直待在家里跟孩子一起睡覺,對誰都這么講。”小哥頓了頓又說,“再有什么事,給我打傳呼?!?/p>
我到車棚歇自行車時,車棚門口圍了一大堆人,他們正津津樂道地談論那個死孩子。一個白發(fā)老太婆癟著嘴正嘟噥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們一看見我,就鴉雀無聲不說話了,一個個用死魚眼睛盯住我,于是我快步穿過人群,趕緊回家。
好多人擠在我家的客廳里,不過沒看到戴大蓋帽的。我婆婆正在跟一個神色狡黠的老太婆說話,那個老太婆看上去就像跳神弄鬼的巫婆。她倆好像剛談妥什么事,那巫婆急忙把住我婆婆的手,在一張紙頭上按了手印。我婆婆把那張紙頭遞給我叫我看,擠在我旁邊的那些人,都刷地一齊探過頭來。
這是一份協(xié)議書,說死孩子的父親愿意收下兩千塊錢了結此事。因為那個孩子本來就不健康,還有點癡呆,所以私了算了。我不清楚如此私了,人民法院是否同意。有人說,只要周瘸子不告你就行。那么檢察院會不會提起公訴呢?又有人說,因為沒損害公眾利益,檢察院也不會過問。現(xiàn)在我看見死孩子的父親了,他瘦高瘦高的,一副老實相。此刻他低下頭,眼睛看著我婆婆手上的一沓子紙幣。他的代理人,也就是那個巫婆,催他快數(shù)錢。于是他麻木地接過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數(shù)完后就掉頭走了。這時我才看清他確實是個瘸子,走路時兩只肩膀像駝峰一樣上下顛動。
我們花了兩千塊錢,了結了這件事。
也就是說,我們承認那個孩子是我們弄死的,而實際上我們是無辜的。我們不知道怎樣為自己申辯,只得花錢買個安寧。不過幸運的是,周圍鄉(xiāng)鄰沒把我們當兇手看,沒朝我們指指戳戳,還跟過去一樣,對我們客客氣氣,只當沒出過這件事。然而,我們自己卻永遠忘不了那個死孩子,因為它使我們白白損失了兩千塊錢。這對像我們這樣的每到月底都因缺錢花而發(fā)愁的人家來說,不是一筆無足輕重的支出。
下山的時候天黑了,表嫂在山腳下等我,手里拿著手電筒。她問我找沒找見婆的墳,我說找見了。她叫我表叔,把自己壓低一輩。
她說表叔沒在山里走過夜路,怕我不當心從石橋上跌下去,一頭栽到溪水里。我沒說我去過隴東,沒說那次我在隴東山區(qū),摸黑走到一座窯洞里,不知道主人讓不讓我住一宿。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正服務于其總部在上海的橙色委員會。
我向那人問明情況時,才發(fā)現(xiàn)找對了地方。我站在村公所的窯洞里,那個年輕人正是我要拜訪并請他安排我食宿的村長先生。借著從門洞外反射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看了看我的電子表,這時它正跳過五點五十九分,到六點了。村長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我說我是橙色委員會派來的觀察員。他神經質地叫起來:“這里沒有國會,也沒有戰(zhàn)爭,我們不需要觀察員!”聽了這話,我忍不住嘟噥一句:“有哪樣東西是因為我們需要它,才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村長做了一個既漂亮又干脆的手勢,表示沒興趣聽我解釋。他在炕床和窯壁間來回踱步,仿佛我的貿然出現(xiàn),打亂了他的什么計劃使他心神不安。
那個年輕人是從省城讀了大學回來的文科學士,說起諸如人類的需要之類的話題,比我懂得多,沒理由不鄙視我。不過他也明白,若將一位不速之客從已經掌燈的窯洞里趕出去,讓客人在野地里聆聽狼嗥聲音過夜,是極不明智的做法,于是朝外面吼了一聲,叫文書來。
文書是個紅臉蛋姑娘,一手拿筆,一手拿紙,從對面的窯洞里跑過來。
“主任知道有上海觀察員來我們村嗎?”村長劈臉問她。
女文書趕緊搖頭。
“主任是誰?”我問村長。
“你來我們村不知道主任是誰?”村長吃驚不小。
“不知道?!蔽依蠈嵆姓J。
“他是我們村的前任村長,有人叫他老村長,也有人叫他治保主任,簡稱主任?!?/p>
年輕人皺起眉頭,他是個風度翩翩的高個兒,穿一身牙簽呢西服。大概在窮鄉(xiāng)僻壤無須講究,所以沒系領帶,也沒夾領帶夾。他仔細向女文書詢問,以便了解老村長以前是怎樣招待我這種客人的。我站在一旁猜想,這個年輕人若系領帶的話,領帶是什么顏色。這是我身為觀察員來到這里所思考的第一個問題。
年輕學士終于從女文書那里弄清了前任村長的種種做法,才如釋重負地朝我瞥了一眼。其輕蔑不屑的目光,使我預感不祥。結果我被安頓在這孔黑窯里,吃我以前吃過幾次的黃米飯(學名為糜子)。幸好我還咽得下這種粗糙食物,否則非餓死不可。女文書站在炕上把棉被抖了又抖,被子里掉出許多白花花的小東西使我起了疑心。因為燈光太暗,看不清那些東西是不是虱子。若是虱子的話,以其肥壯度應該破吉尼斯紀錄。女文書很抱歉地告訴我,今晚沒柴燒炕。她端來一盆熱水給我捂捂腳,怕我腳上生凍瘡。
夜里很冷,我后悔沒把我的棉大衣帶來。
第二天早上,年輕村長沒吃早飯就來辦公了?,F(xiàn)在他對我客氣起來,給我遞煙抽。他是得知我把那兩碗黃米飯吃了個精光,夜里蓋著又有跳蚤又有臭蟲的被子竟毫無怨言后,才露出憐憫表情的。既然我是上海委員會的,就以為我是上海人了,對我更客氣了?,F(xiàn)在他朝我點頭哈腰的樣子,與昨晚判若兩人。其實我不是上海人,也不會說上海話,只因我們橙色委員會的總部在上海,所以才享受到通常上海人在小地方所享受到的尊敬和優(yōu)待。這時我裹住被子坐在炕頭,我的身后是馬恩列斯毛的大幅頭像,以及白蛇傳之類的秦腔劇照。村長跟我聊天我洗耳恭聽。他是個非常健談的年輕人。為表示尊重本地最高行政長官,我不得不一個個白天都待在炕上聽他演講。
一連度過十三個不算寂寞可也不算愉快的白天,我終于感冒了。出門前我妻子說北方冷,要我?guī)厦薮笠拢瑒e像年輕人那樣只要風度不要溫度,可我嫌裝棉大衣的那個蛇皮袋難看,都拎到火車站了,還叫她拿回去。由于冷空氣再次從鄂爾多斯臺地吹來,我不能只穿一件羊毛衫到外面去。不過即使我在這里再待十三個白天,也無法考慮寫不出觀察報告的后果是什么,因為那個村長朋友一直在跟我談論他讀蘭州大學時背過的各種社會學原理,同時也詳細介紹那些原理之所以出現(xiàn)的各種歷史背景。
我還躺在被窩里的時候,他就推開窯門把清晨的冷風帶進來,熱情向我問好,給我遞卷煙,看我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他說起話來沒完沒了,也不在乎我似醒非醒的樣子。就諸如法律和氣候之間的關系之類的話題,就可以從早上說到中午并越過黃昏說到深夜,直到確信我已經靠著炕頭睡著了,才打住話頭悄悄離去。
老實說,我倒是挺喜歡聽別人談論“熵”或“耗散結構”這類怪名詞。因為早在十多年前,我就知道最先講這些名詞的維納和普利高津是哪國人了,所以現(xiàn)在由一個年輕村長提到他們的名字,自然覺得親切。
“我們應該明白,”他頓了頓說,“整個宇宙將自發(fā)地由有序變?yōu)闊o序,并隨著宇宙的熵趨于極大,宇宙萬物將達到熱平衡,也就是宇宙的死亡?!边@時他看了看我身后的馬恩列斯毛又說,“即使整個宇宙走向無序,而其中的某個局部,卻能夠走向有序化和多樣化?!彪m然我對他所描述的這些控制論原理,如今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了,但我猜得出他想證明什么或暗示什么。說實話,我并不討厭這個村長,畢竟他是在我無所事事且無可奈何的時候熱心跟我說話,只是說話的癮頭比一般人大,不容我清靜片刻。
我后悔沒帶棉大衣來,否則不會成天窩在炕上哪兒也去不成。有個老頭偶爾走進來打斷村長的話向他請示什么事,這時我便不失時機地觀察起那個老頭來。我注意到他的黑棉襖上掖著黃腰帶,一根旱煙桿插在脖子后面,像集市上表示待售的草標似的引人注目。村長總是對他說同一句話:“這件事等主任回來再決定?!?/p>
我曾打算請村長給我借一件棉大衣來,又想他給了我吃,給了我住,夠給面子了,我不能得寸進尺。若將他惹毛了把我攆走,豈不白來一趟?不過可能他也會對我說:“這件事要看我們主任同不同意。”
“你很尊重你的前任?!蔽覍λf。
“必須尊重他?!蹦贻p人說,“他在我們村里當了三十年生產隊長,又當了三年村長,村里沒哪個人比他更德高望重。當初他討厭我,說我做事情浮皮潦草,可他年紀大了,不得不退下來。按上級規(guī)定,有文憑的人才能當村長,我們村就我一個人有文憑,所以他不讓我接他的班也不行。后來他見我對誰都說我們問問主任吧,或者說等主任回來再決定,才開始喜歡我。”年輕人接著說,“我認為聰明人應該有遠見才行,等主任百年之后,再按自己的路子干也不遲。”
“到了你自己做主的時候,”我問他,“你打算先做哪件事?”
“把這間辦公室徹底打掃一遍?!?/p>
入冬后的頭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整夜。下雪天反而不覺得冷,所以早上沒等村長過來,我就下炕了。打開窯門,我看見一伙村民正拿著鐵锨和鎬頭在雪地里忙活。他們鏟掉倉庫四周的積雪,用十字鎬敲開凍土,挖出一圈深溝來。我看見我的村長朋友正站在人堆里指手劃腳,雪地上已壘起河堤般的長條土堆,這使本來就不夠整潔的這座北方村莊顯得更臟更亂了。我懷疑這伙人要像挖樹根那樣,把倉庫連地基挖出來。
年輕村長發(fā)現(xiàn)我開了門便大步走到窯洞里。他很興奮,臉頰通紅,就像一位將軍看到一場穩(wěn)操勝券的激烈戰(zhàn)斗快要結束時那樣自鳴得意。他對我說:“沒想到會下這么一場大雪。”
“你們在干什么?”我問他。
“挖排水溝呀?!?/p>
“怎么不等主任回來就干開了?”
“這是主任臨走前交待的?!?/p>
“依我看你們的排水溝挖得太深?!?/p>
“我看也是?!?/p>
“挖多深主任也交待過?”
“那當然?!?/p>
“叫他們別挖了。”我對年輕村長說,“掃一掃村口的雪,也好過這樣挖排水溝。”
“你這個建議不錯。”年輕人說,“可我不能因為排水溝沒挖好讓主任說我?!?/p>
“你若自作主張做一兩件事,也許主任對你更欣賞?!?/p>
“看來你對我們村里的情況還一無所知。”
這時候,一位精神抖擻的白發(fā)老人從外面走進來,他身上披著一件棉大衣。老人對朝他叫了一聲主任的年輕村長只冷冷地點了點頭,便轉身問我:“你是上海來的觀察員?”我點頭說是。老人對我說:“我把你的棉大衣帶來了?!?/p>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脫下的那件大衣上有許多地圖般的斑跡,那是我女兒小時候說要撒尿了我動作不夠快,結果總是撒在衣服上,拿刷子刷也洗不掉。
“怎么不給客人燒炕?”老人掉頭問年輕村長。
“外面沒柴火了?!蹦贻p人解釋道,“柴房門鑰匙在您那兒,我們……”
“這不是理由?!崩先苏f,“快叫人把炕燒熱?!?/p>
年輕人連忙點頭答應。
這時我對老人說:“別麻煩了老主任。我有棉大衣穿就不冷了,再說我打算現(xiàn)在就走?!?/p>
穿好棉大衣我跟老人握手告別,也握了握那個年輕人的手??吹侥贻p村長神色沮喪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如果,我心想,我不來這個村子而是去另一個村子的話,他會少挨一次責備。走出窯洞時,我見那伙村民還在倉庫那邊默默挖溝,竟不以為意了。且邊走邊想,總部派我來這里是浪費時間,因為我在這里找不到任何值得觀察的東西。
太陽出來了,我在雪地里翻山越嶺走了三四個鐘頭,才走到鐵路邊的一個小車站上。我是搭一列慢車先去省城,到了省城換特快回上海。我在車上算了算日期,到上海正好是星期天總部沒人,因此我必須在上海住一宿,待星期一上午跟我們委員會的藍主任當面匯報后,方可搭另一趟火車回家。
次日上午,表嫂背著我的旅行包送我走。她叫我明年清明時候來,我說清明有休假的話一定來。走到橋頭等車時,我看了看山坡上婆的墳,看到了昨日我放在墳頭上的那束紅紅的枸杞枝。一部三輪農用車從山嘴那邊開過來,沒等車子停穩(wěn),表嫂就搶在我頭里給開車的付車錢。她認識這個司機,囑咐司機一定要把我送到長途車站。
車子拐彎的時候,仍看到她站在橋頭目送我離她遠去。
阿福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喜歡寫小說。2000年獲江蘇省首屆紫金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出版短篇懸念小說集《范思哲香水》、《六人自殺晚餐》,以及長篇懸念小說《和氏璧》等。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