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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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姐妹花
陳麗潔
翻開紅色諾基亞手機的蓋子,露出漆水斑駁的數(shù)字鍵。壽英的手指抖抖索索按住通訊錄標識,眼前閃出一長串名字。
按一下倒掛的三角標識,頁面換走了。她不住按著,翻尋“杭玲”。這是她小女兒黃杭玲,她想叫杭玲晚上過來一趟,把家里的網(wǎng)線斷掉,每月20塊的月租費著實令人心疼。當初外孫女菲菲大學畢業(yè)從九江回來找工作時,在外婆外公家住過一陣子??紤]到年輕人沒有網(wǎng)線一天也過不下去,做阿姨的杭玲出面說服張羅,跟郵電局聯(lián)系牽了一根網(wǎng)線。菲菲搬到單位宿舍后,這根線成了心病。老伴黃家明在世時,她還上網(wǎng)看看越劇,溫習一下徐玉蘭、王文娟之類的名家,覺得20塊消費掉了,沒有吃虧。可是,黃家明突然走掉了,這令她身心失重,茶飯不思,上網(wǎng)更是不提了。這天突然想起來,大半年過去了,流失了一百幾十塊,差不多是早年學徒工的七、八倍工資。
名字翻到了。
一指按下去,叮鈴咚嚨的音樂傳過來。接著,一個聲音也緊跟著過來了:
“你好。”
聲音不對啊。
“你……不是杭玲?”
“噢,這是壽英嗎……老妹子,你按錯電話了?你不是想打給我?”
“我是想打給杭玲?!?/p>
“杭玲杭玲,就曉得你不想打給我。我是誰你阿聽出來了?”
壽英愣在那里。電話那頭分明一口宜興腔,而且,還十分耳熟。難道是遠房表姐秀英?該死的,果真是秀英。越不愿聯(lián)系她,偏偏這般毫無準備地喊到她。
壽英記起來了,當初黃家明弄來這個電話,幫著輸入名字時,就輸了兩個字:杭州。這是秀英住的城市。方才匆忙間,一看有個“杭”字,馬上按了下去。
壽英努力壓住慌亂的情緒,結(jié)結(jié)巴巴:
“表姐,我聽出來……聽出來了,你的聲音我怎么會聽不出來?!?/p>
“好長時間沒有你的消息了。你還好吧,老黃還好吧,他還能走走嗎?你們什么時候到杭州來玩,住上一段時間……”
“……”
“你沒有事吧?”
壽英忍了半晌,克制著眼淚,最終沒有成功。她哭哭啼啼起來:
“老黃他走掉了……”
“……啥時候?”
“今年三月一號。”
“……”
一陣沉默。壽英聽到對方掐斷了電話。她感覺得到,秀英生氣了。她想撥回去,正式打一個電話給秀英,向她解釋,跟她致歉,這不是故意的??墒?,沒有勇氣。當初,黃家明去世時,她轉(zhuǎn)過念頭要告訴秀英一聲。因為,秀英不但是表姐,還是自己跟黃家明結(jié)婚的介紹人。沒有秀英這個媒人,也就沒有和家明這一場半世姻緣。而家明寂寞地離世,完全由自己一手造成。想想恨不得撞墻死掉。她不想讓表姐知道自己這樣愚蠢。
正想著,擱在桌上的諾基亞叫了起來,還顫動著身子一路小跑,朝著桌沿抖過去。
壽英接通電話。
“你還住在梁溪新村嗎,附近有個菜場的?”
“恩?!?/p>
“把門牌號報給我,我要來看看你?!?/p>
“不用了,怎么好意思讓你大老遠跑來。年紀一大把的,家里會不放心的?!?/p>
“快告訴我,我拿著筆呢。不然會摸錯門。身體你不用擔心,我每天沿著西湖走三公里呢?!?/p>
“梁溪新村98號301室,你從火車站出來,往梅園方向乘,有好幾條線路到的。”
“我可能坐長途汽車過來,從宜興方向過來。不用擔心,會找到的?!?/p>
與秀英不經(jīng)意地接通電話,讓壽英的思緒回到了從前。說起來,這兩人的“閨蜜關系”持續(xù)了60多年。
相識的時候,壽英6歲,秀英8歲,都是宜興蜀山人。壽英的母親早年從蜀山坐船到無錫紗廠找工作,幾年后在無錫找了丈夫,也就偶爾回趟老家?;厝r,時常帶著壽英。有時還會把壽英放在鄉(xiāng)下,跟著外婆住上一陣。兩個孩子就是這么結(jié)識,玩到了一起。至于親戚到什么程度,多年后的今天,壽英依舊搞不清是堂親還是表親,屬于遠幾代的親還是這一輩的隔房血脈。不過,她更傾向于表親,是跟母親那一支血脈一起的。她也常常生硬地打斷子女的探究:反正是親戚關系,你們就不用多問了!看來,小時候弄不懂的事,長大以后還是沒有弄懂?;蛘?,壽英根本就不想弄懂。
她們兩家都住在鎮(zhèn)上,門對門。秀英一家開了一個鋪子,制作陶器。她父親每天要到窯里挑泥,母親和姨婆就在家里和泥,然后就著模子,做成一個個陶壺、陶罐,大大小小的器皿,常常鋪一地。壽英去玩時,大人常吆喝:小心,不要踩破泥罐子。她母親還負責發(fā)蠶豆芽,蠶豆浸泡后等它長芽,長出一小段就拿到鎮(zhèn)上去賣,貼補家用。所以,除了源源不斷的濕泥,還有后院一口發(fā)蠶豆芽的大缸。大人看管不嚴時,秀英就時常帶著壽英在后院玩,也撩著缸里的水玩。
有一次,看到蠶豆一個個浸得胖嘟嘟,蠶豆皮松松垮垮,一脫就下來,覺得非常有趣。壽英忍不住趴在缸邊一粒粒剝起來,不聲不響,竟然剝了好幾斤,原先有皮的蠶豆全部扒了皮,缸里鋪了白花花一層。等秀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哭喪著臉說:爸爸可能要打我了。果然,話還沒說完,她父親就發(fā)現(xiàn)了,一陣暴怒,問誰干的。壽英嚇得不敢吱聲,兩眼木呆呆。秀英說:是我剝的?!耙懒?,這一剝還賣得掉嗎,你第一次看到家里泡蠶豆?”叭一個耳光過去,秀英被扇得轉(zhuǎn)了半個圈,往墻角沖去。
還有一次,秀英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裝藥丸子的玻璃小瓶,把它埋在后院的墻根頭。然后告訴壽英大概方位,叫她去挖,挖了送給她。壽英草草挖了一段后沒了耐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鬧,挖不到也想要瓶子。最終,秀英自己把它挖出來,再送給壽英。懂事后壽英才想起來:表姐處處護著她。那個瓶子原是表姐的心愛之物。
秀英十五歲考上宜興陶瓷工藝學校,后來又進入陶藝工廠,師傅里頭就有大名鼎鼎的顧景舟。不過,秀英很少炫自己的這位師傅,只說是一個對徒弟要求很嚴格的人,瘦瘦的,帶過不少徒弟。多年后,壽英和秀英聊起陶藝廠的事,最關心的是:表姐有沒有從師傅那里要一個茶壺過來。底部刻有“顧景舟”真章的壺可是價值連城。壽英很嫉妒這個。也慶幸表姐始終沒有承認得到過師傅半個茶壺,僅僅跟師傅學了點手藝。不過,就這些,比起只讀過初中二年便退學的壽英也高出不少。表姐最后以高級工藝師的身份退休,屬于站在了藝術(shù)家隊伍里。至于壽英,在一個臨近倒閉的電子管廠退休,最后的崗位是門衛(wèi)?!奥毼弧甭洳钜彩菈塾⒑髞聿辉敢饨咏阌⒌木壒手弧?/p>
不過,年輕的時候,兩人都貌美如花,“職位”也不相上下。早年能進國營廠也是極其光榮的事情,而且,還是無錫的國營廠。表姐的廠雖然藝術(shù),但畢竟在縣城,工資也不高。
秀英24歲那一年嫁給了川埠駐地一位姓方的營長。這位丈夫沈陽人,東北漢子,做人比較粗線條,還結(jié)過婚,前妻因為難產(chǎn)死掉,孩子也沒能保住。至于為什么嫁給這樣一個對象,秀英沒有多解釋,只說“是家里要嫁的”。對這一段,壽英在子女面前這么講:那老方雖然死了老婆,但一米八的個子,外表看看還算可以,也沒啥拖累,更主要的是工資八十多塊。那時候一般人拿二三十塊工資。這么高的工資不是一般人拿得到的??磥恚阌⒁患乙彩强粗劐X。
不但秀英,壽英也是看重錢的。就因為錢,最終讓壽英走到了賺七十多塊的后勤排長黃家明的身邊,成了他的妻子。至于黃家明,長相很一般。個子矮矮的,才一米六五。壽英的子女全是矮個子,這跟這場婚姻的男主人公的低起點大有關系。不過壽英也不高,也就一米五二。至于秀英,擺到今天也是像樣的身高:一米六八。所以,秀英的子女沒有一個矮于一米七五。這方面,壽英也感到失落。
壽英至今記得表姐的游說:這個人很不錯,28歲,只比你大5歲,安徽人,文書出身,現(xiàn)在當后勤排長,負責營里的采購,每個星期都要騎著大馬到鎮(zhèn)里來買糧食買蔬菜,我指給你看。那一天,秀英坐在門口端著茶壺喝茶,壽英就站在背后。那個騎馬的排長過來了,看到秀英立刻跳下來打招呼,咧嘴一笑,露出一對很高的顴骨。這讓壽英覺得格外刺眼,一點也不想跟這個人談。不過,這排長對壽英十分滿意,感覺她江南姑娘味道很足,特別是兩條垂及腰際的長辮子,都是自己喜歡的。于是,人才回到廠里上班,那信也緊跟著到了。大家隱約知道壽英在談朋友,還是一個軍人,很是叫人眼紅。
但是,能夠談下去,秀英這方面算是用足了功夫。“你父親死得早,家里全靠你一個人支撐,沒一個人幫你怎么行?這個人沒有家庭負擔,將來他的工資都可以支持你。人品也特別好,那個字寫得是特別好??纯茨阈派系淖郑槐染椭??!?/p>
父親死得早是心里的痛。11歲上,壽英做理發(fā)師的父親患結(jié)核病死掉了,扔下她和弟妹五人,母親做臨時工,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家里全靠政府救濟,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好的書沒能念完,都是因為缺少經(jīng)濟來源。壽英是被母親從課堂里拉出來到燈泡廠報名的。招進廠里后,早、中、夜班連軸上,一天做上十來個燈泡,吹得腮幫子痛,手也經(jīng)常燙得起泡,每月也不過二十幾塊工資,除了留幾塊作飯錢,全部交給母親。弟妹上學的錢、買冬衣的錢常在天上飛?!板X”真的很重要。
秀英的話影響著壽英,更影響著母親。母親直截了當采取行動:不嫁的話我往河里跳了,讓你一個人來持這個家。你厲害,你結(jié)棍,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那我讓你。說著,真的往水里一蹦,彈出一大蓬水花,人頓時沉沒了。壽英嚇得哇哇大叫,連喊愿意嫁。母親水淋淋冒出頭,抓著石級邊沿,嗆了一下水:嫁給他沒什么不好!
于是母親爬上岸,這邊也爽快答應訂親。進展非常順利,不到一年,黃家明就成了壽英的丈夫。此后半個世紀,相依相伴,誰也離不開誰。誰說強按牛頭吃草不香。母親那手段也真是蓋了帽了,人家原是漁家姑娘出身,爹爹常年在外地撐船運貨,有時跟著老爹出去個趟把,一來一去,跟水親近上了,在水里撲騰幾下全沒問題。這些,做母親的從沒跟壽英說起。沒幾把刷子怎么鎮(zhèn)得住子女,特別是丈夫死得早的女子。壽英算是硬骨頭,但遠不是母親的對手。
這不,成了軍人家屬,同也是軍人家屬的秀英又有了新的交集。壽英到部隊探親時,常常聽秀英嘮叨老方的粗心:從來不會對女人說軟話,也不懂得體貼。打個比方,懷孩子那陣子,女人肚子大得籮筐一樣,旁人都知道讓個座,但夫妻倆一道乘車,這丈夫大老爺般坐著不動,卻讓妻子站在那里,拉著鐵桿子,一個剎車一個趔趄,只當沒看見。還有一回,秀英有事情到營里找他,這丈夫沒想到妻子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搬個凳子倒個熱茶什么的,卻第一聲來一個吼叫:干嗎來了,大了肚皮還到處跑,給我趕緊回去!氣得秀英眼淚當時就下來。老方是這般,而壽英的黃家明可不是這樣。聽說壽英要來部隊,這邊趕緊打兩個菜在食堂等著,還不時跑到村口張望。寫的信,不但每個字端端正正,口氣還分外親呢。打頭一個稱呼:親愛的英!末尾再來一個稱呼:你的明!幾十年后,當壽英的子女長大成人,比父親當年的年紀還要大時,覺得父親寫這樣的信,是要起一身雞皮疙瘩的。
不過,在秀英眼里,可不是這樣。有一件事讓秀英感激了一輩子。那一年秀英到部隊生孩子,臨盆幾天時,這老方恰巧被派到外頭執(zhí)行任務。黃家明受了托付,時不時跑到醫(yī)院去照顧。一次,看到秀英住的靠窗位置有冷風吹進來,這位家明兄弟不聲不響跑到鎮(zhèn)上,一連找了好幾家商店,買到了一頂紅色的絨線帽子,氣喘吁吁奔回醫(yī)院,叮囑秀英戴在頭上。秀英后來是戴著這帽子進了產(chǎn)房的。這帽子,秀英到今天都收藏著,碰到壽英也不避嫌,直言家明心思細膩,好丈夫一個,有幸被表妹撿到。
后來,黃家明轉(zhuǎn)業(yè)回無錫,回到壽英身邊。再后來,老方轉(zhuǎn)業(yè)留在杭州,秀英也跟了過去。這時,兩個家庭都已子女成串。秀英那邊三個,壽英這邊四個。因為帶子女艱辛漫長,兩人也漸行漸遠,只是偶爾聯(lián)系,報個平安。一晃,幾十年過去,都步入了老境。十年前,秀英65歲時,老方心肌梗塞過世。這老方也真是粗線條,回杭州這些年,居然沒給自己買套房子,一家子一直住在單位的宿舍樓里。子女成家后一個個出去,兩人省了錢倒是一路支持子女買房,就沒有錢留給自己買。結(jié)果,老方去世后,單位經(jīng)常提醒秀英搬出去另外找房子。
也就是房子的糾結(jié),促使秀英在68歲時又找了一個伴兒。這位伴兒還是老方、黃家明當年在部隊的領導,離休干部,也是走了老伴的。那時黃家明還沒有得病,跑到杭州參加了他們結(jié)婚的茶話會。就是那一次,交換了彼此的家庭電話。壽英沒有去參加,那時她在大兒子家?guī)椭鴰O子。而且,她也不想?yún)⒓?,覺得秀英太會轉(zhuǎn)舵,走了一個又換一個,觀念太開放。跟自己不是同一路。又聽說對方條件很好,住著小別墅。
這天上午,秀英敲開了梁溪新村98號301室大門。她并不是乘坐長途汽車過來的,是小兒子偉明私家車送來的。這段時間,偉明正好到宜興辦事。到小區(qū)附近時,秀英讓兒子停車,自己走著找來了。
進門后,秀英一眼看到放在臺上的黃家明的遺像:背景是新四軍紀念館,毛主席的題詞筆鋒清晰地印在頭像身后。黃家明的部隊早年就是新四軍,屬陳毅帶隊的那一支,戰(zhàn)友聚會,都以此為榮。老年的黃家明一頭白發(fā),臉變得圓圓胖胖,再也不見顴骨。遺像前還擺了一堆藥盒子。沒有戴老花鏡,看不清是什么藥名。應該都是治療慢性病的。家明生前服用的,還是壽英在服用?誰服用已不重要。這把年紀,不服藥的倒是稀罕之人。自己隨身帶來的包里也有好幾種:優(yōu)降糖,糖適平,呋塞米……
壽英跟家明的家90來平方。一個吃飯間,一個灶堂間,一個客廳。再加主臥次臥。按理,老兩口住這么多地方挺寬暢的。可是,壽英卻把每個房間都堆得滿滿當當。多年的老家俱一件不少,一個八仙桌占去半個房間。一張坐得快塌下來的沙發(fā),又占去三分之一。客廳就剩下一條通往陽臺的走廊。這走廊也不暢通,堆了一排舊報紙、包裝盒,還有一捆捆扎著的錫紙。其中不少折成了小元寶,放在色粉紙粘成的袋子里,至少有十來袋。如此,就算壽英一個人住,也顯得十分擁擠。
老姐妹見面倒也平靜。之前接到電話知道啥時過來,壽英已經(jīng)做好飯在家等著。見面后,壽英這邊眼淚自然流個不停,前因后果也忍不住對秀英一吐為快。
原來,三年前黃家明得了腦中風,整個人就此癱瘓在床,照料他的任務極為沉重。子女雖有心幫忙,但工作、家庭脫不開身。倒是經(jīng)常提起請個人幫著母親一道照料??蓧塾⑵辉敢饧依锒嘁粋€外人,覺得不安全。老胳膊能動時堅持著自己來。今年年初,老胳膊實在使不動了,跟子女思前想后,下定決心送敬老院,讓社會去分擔這份重大責任。
“家明他同意去敬老院嗎?”
“他當然不愿意,也流過眼淚啊。之前好幾次都想送,就因為他流眼淚放棄了?!?/p>
“為什么還要送過去?”
“家明到后來脾氣也犟得很。死活不肯用尿不濕,用一次扔一次。扔完了就屙,每次都屙在床上。你不知道我的工作量有多大,整天洗啊洗,有一天就差點昏倒在洗衣池里?!薄啊?/p>
“實在沒有辦法。這敬老院也是考察了好幾家。這一家跟家里最近,就兩站路。我白天跑過去陪,晚上再回來。那邊有護工幫忙,洗洗弄弄好不少。我每天燒兩個菜帶過去,加上敬老院食堂訂的,兩個人吃吃夠透了。家明一開始也蠻習慣那里,表情總是笑瞇瞇的。護工認為我俚家明不吵不鬧,喊吃飯就吃飯,喊洗腳就洗腳,不像別的老老頭濟糟,這不肯配合那不肯配合的?!?/p>
“……”
“可是后來也不行了,護工也開始罵東罵西了。還是老黃不肯用尿不濕,綁好后,半夜里又從被頭里扔出來。一空早屙得一塌糊涂,洗了幾次床單后,面孔就不好看了,后來干脆扔在那里等我來。也不能怪護工,一個人要照顧八九個癱瘓的,忙不過來,工資也就一點點?!?/p>
“……”
“最最難過的是,老黃一個月也沒有住滿就走掉了。估計生了幾天悶氣,不開心,一早一口氣沒有上來。走的前一天他拉著我的手,拉我多坐一會兒??晌蚁氲酵饷嫦掠?,窗子沒有關,想早點回去關關窗。就說:你讓我走,我明天一空早就過來??墒?,空早還沒有到,敬老院就來電話,人不行了?!?/p>
“家明啊,我對不起你……是我把你送到那里去的。是我送你去死啊。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應該還活在我的身邊。嗚嗚嗚……”
壽英對著照片泣不成聲,眼淚如自來水龍頭被擰開,嘩啦啦流下來。
秀英一路默默地聽,不時拉起壽英的手,輕輕撫摸,像是在安慰。
“這是老黃的房間嗎,他一個人睡在這里?”
“恩。我們早就分床了。早年他死不肯離開我,趕都趕不走,后來一直一個人睡,叫他過來也不肯。外孫女住在這里時,勉強回到我的房間住一段時間。外孫女一搬走,老老頭當天就搬回去了?!?/p>
黃家明的房間是那個次臥,在主臥對面。面積不到主臥一半,早年壽英在這個房間常給孩子們剪裁縫補,靠床就是一臺縫紉機。黃家明勉強能走動時,常湊著這臺縫紉機的面板吃飯,這成了一張?zhí)貏e的飯桌?!白馈边叺拇矐撌屈S家明最后幾年躺的地方。如今它還像主人活著時那般擺放:一條薄被子一長溜平鋪著,頂頭一個枕頭,還是竹編枕頭,感覺涼颼颼的。床的靠墻邊也是堆滿了東西:書、紙盒、衣服。書是菲菲醫(yī)學院畢業(yè)時帶回來的。盒子有葡萄包裝盒、生日蛋糕盒、餅干盒。這是孩子們探望時帶過來的??醇埡泻每矗岵坏萌?。還覺得盒子里有子女的味道,放在身邊踏實。這些,子女們看不懂,一來就嘟囔著趕緊扔。扔、扔、扔,他們懂什么。秀英明白,這些舊東西蘊藏著寶貴的記憶,給了老人撐下去的勇氣。
房間里還彌漫著一股騷臭。這是經(jīng)年累月聚起的味道,不是開一兩天窗戶,拖幾把地可以解決的。不過,呆得時間長了,鼻子聞習慣后,也就可以忍受下來。子女們每次來,多數(shù)撐不了多久,皺一陣子眉頭,表情急促,然后,找個借口快快溜走。
秀英沒有皺眉。晚上入睡前,壽英提出要不要兩人擠一床,小時候這是常事,大人不讓自己還搶著睡在一起。秀英卻提出:睡老黃的床也無妨。還是一個人睡比較自然。
對秀英來說,躺在家明生前睡過的床是一種奇特的感覺。生前,多少次幻想能夠跟家明有一次相擁而眠的機會。倒不是她有多么喜歡這個男人,是因為這個男人有著她喜歡的溫柔和體貼。自己的老方能夠及到他的一半就好了。年輕的時候,壽英收到信也會給她看,讀著字里行間的柔情蜜意,秀英心里如同五味瓶被打翻。老方也給自己寫過信,開頭總是:秀英同志。內(nèi)容也多數(shù)是報紙上看來的國家大事。比如,76年年底,她收到老方從河南許昌寄來的信。那時部隊大調(diào)動,從華東調(diào)到了華中地區(qū)。一段時間沒有通信了,該來個問候了??墒?,老方第一句這么寫:我們敬愛的毛主席于9月9日去世了,這是黨和國家不可估量的損失,我們都要堅強起來……毛主席已經(jīng)逝世好幾個月,全國人民都知道了,老方當自己小孩呢。自己就跟這種硬巴巴的男人過了一輩子。到了晚年,走路需要撐拐杖時,老方說過幾次:你跟著我蠻辛苦的,你是不容易的。因為這些話,秀英現(xiàn)在想起老方,會在心底里浮現(xiàn)一絲溫馨的回憶。再嫁倒不是出于忌恨,主要是不想打擾孩子。單位催著走,在孩子那里輪流住不方便,總覺得打擾到孩子。正好有人牽線,對方比自己大八歲,撐拐杖的,不過身體還硬朗。因為子女都在國外,身邊需要貼心的人照顧。秀英一家知根知底,也是老戰(zhàn)友的遺孀?;榍半p方子女也都出場,簽了協(xié)議,無論發(fā)生什么,婚前房產(chǎn)各歸各,該留給子女的都留給子女。雙方退休工資可以拿出來用。主要也是男方工資拿來用。這也是應該的,男方子女沒有意見。畢竟也是夫妻。男方每個月給她三千塊錢開銷,也沒有多到哪里去。買衣服什么的還得靠自己。兩人也沒有夫妻生活,秀英住在丈夫隔壁,聽到動靜就跑過去照料。平時管好一日三餐。主要是有了住的地方。沒事老頭也不管自己,很自由。在外人眼里,老夫妻在西湖邊散步是黃昏夕陽的美好畫面。
這些,壽英是不知道的。早年交流時她能感覺得到這位妹子嫉妒自己??墒?,她還是打心眼里愛護著這位妹子。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這位妹子的情景:
“這是你妹子,叫壽英,跟你只差一個字呢?!?/p>
“是啊,秀英、壽英,喊快了像喊一個人?!?/p>
兩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一邊大人扯開嗓子喊“壽英,回來吃飯……”兩個人會從不同方向跑回家;撞到一起時,會心一笑。
壽英來自城里,長得小巧玲瓏,眼睛不大,卻很有靈氣。秀英一看就喜歡,每次回蜀山,秀英都要搜羅家里的好東西吸引壽英。這種關愛來自骨子里,沒有絲毫勉強。得知壽英父親去世,秀英也在家里哭了半晌,恨不得接她來蜀山。把黃家明介紹給壽英,也是出于好心。除了工資高,黃家明給人的印象穩(wěn)重踏實,為人大方,是個有擔當?shù)娜?。只可惜認識這個男人時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當老方提出幫這個部下介紹個對象時,馬上想到了壽英。家明成了這家人的女婿,可以撐很多事情。最主要的是:這個人會是一個好丈夫。
可是,壽英不懂。當年好說歹說才勉強談下去。就算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壽英也很少表揚這位丈夫,好像過下去全看了秀英的面子。盡管這樣,秀英也不生氣。到了轉(zhuǎn)業(yè)那陣,面臨回安徽還是回江蘇的安排,壽英專門跑去找秀英,哭著求她:家里沒有家明不行,家明如果回到安徽,夫妻繼續(xù)分居的話,家要散了。
秀英又求了老方。老方求了誰,怎么求的,不得而知。但最后家明去了無錫。老方當時還在部隊,已經(jīng)是師級干部,他應該發(fā)揮了作用。
只要壽英過得好,出點力,出些點子都應該??墒?,家明離世這樣的事情居然也瞞著自己。那天聽到消息,好似頭上被打了一記悶棍。難過的不是家明已經(jīng)走了,而是家明已經(jīng)走了壽英不跟自己說,權(quán)當自己是外人。所以,她當時就掐斷了電話。
事后,她又心軟了。這種事為什么非要告訴你呢。又不是喜事,聽了只會難過。興許壽英不想讓自己難過。為了讓至親不難過,瞞著親朋好友過世的事情見過不少。如今她兩人的境況相似,自己是過來人,知道這段時間心情會糟成啥樣,很怕壽英撐不下來。思索片刻,就下了決心到無錫走一趟,看看這位妹子,勸勸她。
秀英的小兒子偉明到宜興去辦理陽羨茶的采購業(yè)務,他在杭州外貿(mào)公司工作,負責這方面的工作。宜興這次有一批貨特供,價格合適,品質(zhì)也很好,他打算看過后簽訂合同。這幾天在宜興茶場考察時,對方也請他盡情觀賞周邊有特色的地方。電話過來時,他問母親過得怎樣,還問母親什么時候回去。
不料秀英卻提出,最好過來開一趟,接自己和表妹回一趟蜀山,看看老街,轉(zhuǎn)轉(zhuǎn)娘娘廟,找找精氣神。
這么對答時,壽英站在一邊,她聽得吃了一驚。
“家明走了,你變成了一個人。我表面上有個老伴,其實也是一個人。我的情況你不會很懂。雖然住在別墅里,離西湖也不遠,但是,總覺得不是在自己家里。你比我好。你這邊窩雖小,但是有屬于自己的窩,光想想就心里踏實?!?/p>
“如果你不嫌我這邊亂,常過來住住也行,我這里隨時歡迎你來。”
“家明啊,壽英讓我搬過來陪她,你不會有意見吧。你不會同意讓壽英再嫁一個老頭吧!”
“去你的,瞎七搭八。”
“當然不是叫你再嫁人,是叫你早點開朗起來。你多久沒有好好吃飯了,冰箱里都是剩飯剩菜。這兩天也是下面條給我吃,沒有心思弄飯,餓了跑到樓下隨便買點盒飯,不像好好過日子。你看我,來時還記得給自己買件新衣服,專門穿給你看。瞧,胸前還繡了龍鳳圖。”
壽英這才注意起表姐的穿著。這都是真絲質(zhì)料,繡著花,穿在身上很有風度。表姐一向注意穿著,人又高,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自己真的沒有心情弄飯,她又惦記起了網(wǎng)線。
偉明過來接母親時,已是下午兩點。這時候再要到蜀山去,還要開三個小時的路程,人吃不消。這天,偉明就在附近的青年旅舍住了一宿。
說好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去蜀山。
盡管游說了很長時間,壽英還是決定不回蜀山,她說家明去世還不滿一年,不能這么快出遠門。
這個理由秀英覺得有點道理。
兩人約定一年后一同回蜀山。
告別的時候,壽英一路送秀英到小區(qū)路口,偉明的車就停在那里。跟來的時候一樣,秀英利索地鉆進車里,一點不像70來歲的樣子。
“自己找快樂,自己找樂趣,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的。不要忘記,快樂是自己找給自己的?!?/p>
秀英說完這些話,把手從車窗里伸過來,用勁握了一下壽英的手。兩只耄耋之手握在一起,兩個臥滿青筋的手背,盤根錯節(jié),如同滄桑的樹根。這一剎那,壽英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聽懂了表姐的叮囑。要像這樹根一樣的手,靠自己的力量去扎牢土地。
屬于自己的土地在哪里,蜀山嗎?
看著車子駛出小區(qū),從視線里消失,壽英知道,蜀山正在離自己越來越近,秀英在幫自己找回那顆飄移的心。
想到秀英的良苦用心,壽英一陣感動。沒有想到,這老姐妹的勸解遠比子女的勸解更管用。子女總是批評自己,秀英一句都沒有說自己。不管自己吃得多么節(jié)儉,住得多么亂,她都能夠理解。
想到這里,心里滾過一陣暖流,不由得朝秀英離去的方向又望了幾眼。
她決定繼續(xù)留著網(wǎng)線,閑下來清理一下房間,把廢報紙賣掉。
還有,到菜場上買點菜,燒一碗紅燒肉,叫孩子們過來嘗嘗。11月份什么蔬菜上市了,好像很久沒有吃花菜了。
買它一棵吧!
陳麗潔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做過記者、教師。曾在國內(nèi)多家文學報刊、期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出版散文集《我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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