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沂海
丹青紛飛舞,翰墨滿紙香。五年前,中國工商銀行大翻“文化箱底”,搬出150余幅金融題材繪畫及書法作品,南在上海美術館,北在中華世紀壇,舉辦了《金融奇葩——銀行博物館館藏書畫精品展》,群賢畢至,轟動一時。
追本溯源。1984年,全國儲蓄書畫展在滬上舉行。當時在中國工商銀行上海分行負責儲蓄宣傳的顧多嬌女士,登門拜訪時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唐云先生,向其約稿。唐云聽了來意,爽快地答應了,但他笑瞇瞇地說:“書畫是要講究意境的呀,銀行宣傳儲蓄業(yè)務,這畫怎么畫啊,總不能給你們畫幾張鈔票吧?”戲話歸戲話,大石先生還是很快創(chuàng)作了一幅《圓荷瀉露圖》,意謂滴水成河,積少成多,與儲蓄的主題頗為吻合。此后,唐云意猶未盡,又和謝稚柳先生合作了一幅《生生不息》,畫面在爛漫山花的掩映下,一只體態(tài)肥碩的老母雞蹣跚起步,呵護著一群破殼而出的雛雞,動感十足,趣味橫生,契合了“老母雞生蛋”的樸素暢想。
當初參加儲蓄書畫展的還有劉海粟、謝稚柳、程十發(fā)、王個簃、關良、沈柔堅、沈邁士、應野平、吳青霞、周煉霞、胡問遂等數(shù)十位大家,這批作品如今被珍藏在黃浦江畔的銀行博物館里。閑來,筆者拾取與儲蓄書畫展有緣的幾位畫家扇作,分上下兩篇,請列位看官品之賞之。
唐云:滿“唐”生輝
近些年來,與唐云有關的書畫,成了拍場“寵兒”。工美秋拍“大石齋收藏”專場,一幅唐云《韶山》鏡心,雖然只鈐印“大石翁”,沒有任何題跋,卻依然受藏家追捧,從3萬元起步,拍到11萬元還不肯歇手。槌起槌落,滿“唐”生輝。作為海上畫壇的巨匠,唐云性格豪爽,藝術造詣高深,山水、花鳥、人物兼擅,風格俊逸瀟灑,筆墨清健明潤,尤以雋雅清麗的花鳥畫別開生面,獨樹一幟。
唐云百年,我收獲一柄唐云的《雛雞圖》成扇,非常開心。回看30年前全國儲蓄書畫展唐云與謝老聯(lián)手揮就的國畫《生生不息》,筆下的這一群可愛的小雞,與扇面《雛雞圖》如出一轍,隨意揮灑,渾然天成,深得造化之功。據(jù)說當年唐云畫雞,還自備了一只孵化箱,在家中養(yǎng)起小雞,既為悉心觀察描摹對象,也給家庭生活增添幾分情趣,就像時下養(yǎng)貓養(yǎng)狗似的。唐云先生確實是個好玩的老頭兒。
舌頭比牙齒更長壽,軟件比硬件更長久。凡有大成的藝術家,在一生歷練中,除與師友研習筆墨技法與詩文外,探頤鉤深,賞鑒古今名家巨跡,涵養(yǎng)陶溶,至為重要。杭人唐云鐘情一生的藝術鑒藏,無疑成為滋養(yǎng)氣韻和提升創(chuàng)作的“軟件”,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萬象羅胸,一心獨造。他的書畫作品,貴在窮古人之跡,通古人之法,其花鳥畫設色秀妍,形神兼?zhèn)?;山水畫秀勁蒼潤,意境深邃;書法則清麗灑脫,縱橫如意;而由他撰銘作畫的名硯、臂擱、鎮(zhèn)紙、墨盒、煙斗、紫砂壺等,更顯現(xiàn)了高雅深廣的藝術情趣。唐云畫扇,亦為一絕。年輕時他曾畫了一批山水扇面,送到舒蓮記扇莊出售。由于扇美價廉,口口相傳,漸漸在杭城刮起了一陣搶購唐云畫扇的“杭兒風”。更有附庸風雅者,誤把“唐云”聽成“唐寅”,爭購為快,到處炫耀“我買了一把唐寅畫的扇子”。于是你呼我叫的,居然叫出了一個“杭州唐伯虎”。
唐云的幾個子女里頭,習畫的只有唐逸覽,堪稱“獨苗”,并得其真?zhèn)?。唐逸覽畢業(yè)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沉浸于水墨之余,一直從事唐云作品的收集和研究,日積月累,編撰成《唐云藝術全集》公開出版。唐逸覽在師承畫風的過程中,也師承了父親的治學、為人之道。俗話說,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朵云軒春拍,唐逸覽扇畫浮出水面,我不假思索地一舉到底,三個指頭捏田螺——從容擒拿,終使唐家父子的扇面在我的扇齋里歡聚一“唐”。
有人說唐云的作品就像一壇陳酒,一品芳香,再品醉心,有一股激情在酒壇里回旋;竊以為唐逸覽的畫藝好比一壺普洱,初嘗馥郁,后嘗甘洌,自有濃情厚意在心底蕩漾。酒過喝茶,茶過喝酒,真的分不清哪個更濃,哪個更烈。
醉心于扇面收藏,突生感悟:人是矛盾的動物,什么都沒有的時候,覺得什么都是好的。當有了熊掌的時候,卻覺得魚更好。寫這篇文章時,讀到唐云的一段話很受教益:占有欲人人都有,不然就不會有收藏家了,但搞收藏切忌貪求,而應提倡人有即我有,要站在愛護文化遺產的角度來待之,就能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大石先生說得好極,貪婪是最真實的貧窮,滿足是最真實的財富,我等收藏“菜鳥”還須銘記于心努力修煉哩。收藏之物,有聚有散。如同這些帶著大師品德風范的作品,隨風散去,可應“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詩境了。
謝稚柳:望“梅”止渴
望梅之“梅”,是丹青名家的畫梅之作;止渴之“渴”,是對大師墨寶的渴求之心。繪有梅花的扇面,盡管我收藏了不少,但遇有名家精品,還是信奉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也。
梅花乃“四君子”之首,因其凌寒飄香、鐵骨冰心的崇高品質和堅貞氣節(jié),一直為中國文士所鐘愛。歷代畫梅高手眾多,徐渭筆下的梅淡遠寫意,唐寅筆下的梅暗香浮動,朱耷筆下的梅高簡孤傲,金農筆下的梅古拙純真,各有各的神采。謝稚柳一生酷愛梅花,創(chuàng)作了多幅梅花圖。他將自己的性格、品格和風格,融入高潔清雅的梅花之中,視梅花為知己,嘗言“梅花性命詩精神”。在其所居庭院之中,曾植梅數(shù)枝,尤喜在雪積梅樹時,佇足觀賞,其愛梅之心,情癡而意真。在下覓得的此幅《梅花圖》扇畫,為謝稚柳早期作品。打開扇面,就被不凡的氣勢所震撼,構圖既緊湊又疏朗,色墨相映,筆力蒼渾,氣足墨酣。枝干敷以濃墨,縱橫奇崛,用筆凝重渾厚,于拙樸中見秀雅,給人以剛正平直而富變化的感覺;梅花以沒骨法畫出,點綴枝頭,疏密相間,濃淡有別,分外妖嬈。謝稚柳畫梅,與眾不同,“筆底盡饒金石氣”,具有一種雄渾磊落的大氣度,于古法之外,另開一番新境界。慢慢品讀,方知高深。
謝稚柳寄情丹青,始于梅花之緣。他年少時隨江南學者錢名山,研習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他從家傳的藏畫里,發(fā)現(xiàn)了清代名家陳老蓮(洪綬)的梅花手跡,感悟到“只留清氣滿乾坤”的高雅氣質,內心深受震動,決心效法陳老蓮,由此與繪畫藝術結下不解之緣,終成一代書畫大家。巧得很,儲蓄書畫展上謝老呈獻的作品,亦為梅花題材??磥?,謝老愛梅畫梅,源自難忘的情結,我能將他的《梅花圖》收歸帳中,也算緣外有緣。
“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謝稚柳的從藝經(jīng)歷,跟姜育恒唱的一樣,也是“梅花三弄”:第一弄,是方才說到的他少年時期潛心臨摹藏畫;第二弄,便是他青年時代遷居重慶,與張大千、沈尹默等書畫界名人過從甚密,并開始研究中國藝術史;而第三弄,則是他同張大千結伴赴敦煌揣摩壁畫,領略璀璨的隋唐藝術,并著書立說。如此這般,逐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思想體系,著成《敦煌石窟論》《敦煌藝術敘錄》《水墨畫》《鑒馀雜稿》《魚飲詩稿》等書稿。傳統(tǒng)書香世家的出身,讓謝稚柳更認可自己是一個文人,他的書畫所營造的氣息,其實正是中國文人的理想家園。新中國成立后,謝老一直居住在上海,歷任上海文聯(lián)秘書長,上海文管會副主席,上海博物館顧問。他的夫人陳佩秋也是著名畫家,兩人多次攜手合作,可稱作“夫妻雙雙辦畫展,綠水青山帶笑顏”。謝稚柳晚年自號“壯暮”,隱隱流露了一個藝術家的胸懷和審美取向。從他晚年的筆墨中,不難體會到既“壯”且“麗”的境界。前些日子,我在一位字畫藏家的寓所內,欣賞到謝稚柳先生的水墨山水冊頁,全冊筆墨蒼勁,幅面雖小而手筆雄闊,工寫結合,虛實相生,出新意于古趣之中,寓豪放于法度之外,為謝氏晚年精品之一。“墨寶過眼亦是緣”,看后大喊過癮!
謝老仙逝近20年,時有其生前精品力作閃現(xiàn)于拍賣市場,掀起陣陣波瀾,恰如云南普洱茶,越陳越香醇。我搜尋到的謝稚柳扇畫,雖然品相略遜,價格稍有下浮,但比照我的“經(jīng)濟指數(shù)”,應當算是花了“血本”的。
吳青霞:如“魚”得水
“鯉魚吳”——吳青霞的名頭,我在賞讀館內金融藏畫時就已知曉。這位常州女子出身繪畫世家,為江南收藏家、鑒賞家吳仲熙先生之女。1934年她與李秋君、周練霞、陸小曼等組成中國女子書畫會,1956年受聘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同時還是杭州西泠印社社員,上海市文史館館員。吳青霞馳騁畫壇80多個春秋,創(chuàng)造了中國女畫家畫齡最長的紀錄。吳青霞畫鯉魚為一絕,喜用生宣畫水墨鯉魚,以魚為師,得形入神,堪與白石之蝦相媲美。唐云畫雞,家里養(yǎng)了一群小雞,而吳青霞畫魚,則養(yǎng)了一缸鯉魚,又至杭州花港、玉泉觀魚,仔細靜察魚兒在水中嬉戲,對魚的千姿百態(tài)逐一寫生,自創(chuàng)了一套畫鯉魚的工序,把魚兒畫得活靈活現(xiàn),生趣無限。吳青霞的一幅《魚躍》作品,數(shù)年前在北京拍賣會上曾以220萬元成交,反映出市場對她的認可。
這幅吳青霞扇面,工筆和寫意相間,畫面上葡萄落墨灑脫,蜜蜂細膩精準,洋溢著令人賞心悅目的質樸感,確實是幅佳作。更讓我眉目一亮的是,扇面右上角蓋有“朵云軒鑒定”之印,脈脈含情,別有風韻。沃總說,這枚印章為上世紀70年代朵云軒所用,時光流逝,如今已蹤影全無。朵云軒乃文玩界的金字招牌,值得信賴。雖說扇畫價格不菲,但沖著這枚彌足珍貴的鑒定章,我眼睛一閉,牙關一咬,錢袋一松,“橫豎橫拆牛棚”了。
吳青霞畫魚,又像魚兒那樣地快樂生活。她生性樂觀開朗,性情溫和,熱愛生活。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山水、花鳥、人物、翎毛、走獸都有涉及,喜歡畫的花卉大約有四五十種,紫鳶、繡球、蘭草、水仙、杜鵑、扶桑、虞美人、向日葵……幾乎全是野花,隨興吟詠,情趣盎然。讀她的花卉小品,恍惚追隨著藝術家的腳步,以恬適明凈之心,漫步在春天里,邂逅在百花間。藝術大師劉海粟看到吳青霞的畫,由衷地贊嘆:“中國畫十三科,吳青霞幾乎科科均能隨意揮灑,咸成佳構。像她這樣全能的女畫家,古代少有,近世也不多,她的畫,真正具有中國傳統(tǒng)?!眲⒗洗嗽捊^非溢美之辭。
話分兩頭。吳青霞的丈夫吳蘊瑞,乃上海體育學院院長,上海市體育運動委員會副主任。民國13年(1924年),吳蘊瑞畢業(yè)于東南大學體育系,并以優(yōu)異成績漂洋過海赴美國留學,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體育,獲碩士學位;回國后任國立中央大學教授、體育系主任,以治學嚴謹、學術淵博而聞名。吳蘊瑞雖為體育名家,閑時亦揮毫作畫,開過畫展,徐悲鴻為之寫《吳麟若畫展》一文:“江陰吳蘊瑞先生麟若,以名體育學家而酷嗜藝術,而愛畫尤入骨髓。四十以后,始試學畫,竹師造化,以竹為師,所詣清逸,卓然獨到。漸漸擴大領域,寫花卉鳥獸,其中尤以梅花芙蓉家鴨水牛為有精詣……”美好的東西,往往是意料之外,偶然得來的。一次拍賣會,我誤打誤撞拍下吳蘊瑞的書畫成扇,畫的即是梅花圖,背面書法運筆圓勁飄逸,氣質高雅,與吳青霞的扇畫琴瑟和諧,“筆”翼雙飛。
吳蘊瑞與吳青霞在1955年1月結為伉儷,志同道合,古道熱腸。吳蘊瑞酷愛書畫藝術之余,收藏頗豐,曾向上海博物館捐贈宋哥窯水盂、康熙五彩仕女瓶等名貴古瓷。耄耋之年的吳青霞,懷著對故鄉(xiāng)常州的眷眷深情,把自己的繪畫精品及其丈夫吳蘊瑞共同珍藏的名家書畫120余幅,無償捐贈給常州市政府,并捐出人民幣100萬元用于藝術院建設。
吳氏夫婦的舊作,相會于我的扇齋,既是一樁扇事,又是善事一樁啊。
金融博覽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