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時評價到歷時接受——論賈似道在詩歌中的形象嬗變

張春曉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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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實時評價到歷時接受——論賈似道在詩歌中的形象嬗變

張春曉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摘 要]賈似道當(dāng)政之際,固然有大量逢迎之作投射出其形象的自我塑造,同時針對其治國舉措,民間諷喻之作則呈現(xiàn)出集體意識下的政治評價。經(jīng)過歷史的沉淀,從時事諷喻到易代之際的反思寄意,再到明清的詠史懷古,賈似道的詩歌形象被賦予更多的反思與成見,帶有不可磨滅的時代印記。詩歌中對其針砭的態(tài)度和指摘的具體內(nèi)容隨世事而變遷,體現(xiàn)出當(dāng)世及異代對賈似道這一歷史人物及其所代表的歷史現(xiàn)象進行實時評價和歷時接受的過程中,社會動態(tài)因素及世人心態(tài)對詩歌表達(dá)所實施的影響。

[關(guān)鍵詞]賈似道;實時評價;歷時接受

宋季權(quán)臣賈似道字師憲,號秋壑,臺州人,生于嘉定六年(1213)八月八日,卒于德祐元年(1275)九月十九日。淳祐年間相繼為京湖制置使、兩淮制置大使,景定初以援鄂之功入朝為少傅右丞相,自此柄握南宋理、度宗兩朝國政近十五年。賈似道雅好書畫,藏書豐富,所藏金石刻多南渡前拓本,撰有《促織經(jīng)》,和門客廖瑩中編刻書籍、翻印碑帖,質(zhì)量尤高。德祐元年魯港兵敗遭到貶竄,行至漳州木棉庵被監(jiān)押官鄭虎臣扼殺。

自被列入《宋史·奸臣傳》,賈似道的研究價值長期被成見遮蔽。肖崇林、廖寅的《“福華編”:南宋末年賈似道執(zhí)政時代述論》①肖崇林、廖寅:《“福華編”:南宋末年賈似道執(zhí)政時代述論》,《宋史研究論叢》第十四輯。較為全面地探討了賈似道與宋季史實,然而作為歷史評述并未涉及文學(xué)和社會活動。偶有文人研究連帶到賈似道及其關(guān)系,如明見《劉克莊賀賈之作新論》②明見:《劉克莊賀賈之作新論》,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3年第5期。。本文則把賈似道作為研究主體,將其放在縱向的接受領(lǐng)域,從實時評價到歷時接受的角度探討其在詩歌中的形象嬗變,從而揭示影響文學(xué)表達(dá)的內(nèi)外因素。

一、贊美與諛詞:投獻(xiàn)之作中的賈似道

賈似道自淳祐五年(1245)起歷任京湖制置使、兩淮制置使近十五年,在軍事和財政上都頗有建樹。他自江陵易閫兩淮方三十余歲,時人有餞詞贊云:“握虎符、持玉節(jié)、佩金魚。三十正當(dāng)方面,此事世間無。寄語東淮父老,奪我詩書元帥,于汝抑安乎,早早歸廊廟,天下盡歡娛。”賈似道開閫筑揚州寶祐城期間,自籌糧草經(jīng)費,番更將士,民不知役,賞罰必信,半年告成,盛元梓贊其“亦當(dāng)時之豪杰也”①與上餞詞同出盛如梓:《庶齋老學(xué)叢談》卷四,《中華野史》第6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758頁。。賈似道重儒好文,士人多與之唱和從游,張榘推崇他“經(jīng)濟妙,誰知得。都總是,詩書力”②張榘:《滿江紅·壽壑相》,唐圭璋輯:《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686頁。,吳文英形容其文會“日費詩筒”③吳文英:《木蘭花慢·壽秋壑》,唐圭璋輯:《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929頁。。淳祐十年(1250),翁孟寅曾往維揚游謁,席間作《摸魚兒》詞曰:

卷西風(fēng)、方肥塞草,帶鉤何事東去。月明萬里關(guān)河夢,吳楚幾番風(fēng)雨。江上路,二十載、頭顱凋落今如許。涼生弄塵。嘆江左夷吾,隆中諸葛,談笑已塵土。 寒汀外,還見來時鷗鷺,重來應(yīng)是春暮。輕裘峴首陪登眺,馬上落花飛絮。拚醉舞,誰解道、斷腸賀老江南句。沙津少駐。舉目送飛鴻,幅巾老子,樓上正凝佇。④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頁。

翁詞是典型的謁詩風(fēng)格。上闋撫今追昔,將其功業(yè)和盤道出。下闋感舊憶往,憶及“輕裘峴首陪登眺,馬上落花飛絮。拚醉舞”的江南從游之樂,隨即直指當(dāng)下。末句形容賈似道為“福巾老子”,既以“福巾”裝束突出賈似道的儒雅,與上闋“帶鉤”儒帥互補,又出以“老子”之比,推崇其逍遙灑脫之態(tài)。詞中形象對賈似道自我期許的暗合,正是翁孟寅獲得“席間飲器凡數(shù)十萬,悉以贈之”的原因。

開慶元年(1259)九月忽必烈渡江圍鄂,賈似道受命援鄂,蒙軍北歸,舉國視為活國之力。劉克莊《淮捷》詩云:“掃地南來蜂出窠,裔夷謀夏欲如何。傳聞?chuàng)橛[斃一矢,驚走單于騎六騾。匹馬只輪番部曲,寸天尺地漢山河。晉公幕府多名士,不欠寒儒作凱歌?！庇钟小秳P歌十首呈賈樞使》⑤劉克莊:《淮捷》、《凱歌十首呈賈樞使》,《全宋詩》58冊卷三○六二,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6522-36523頁。,盛贊賈似道軍事將帥之才。當(dāng)時向不攀附權(quán)貴的士人都寫了相當(dāng)溢美之辭。王柏曾受聘主麗澤、上蔡等書院,清譽頗著,卻有一首《壽秋壑》⑥王柏:《壽秋壑》,《全宋詩》60冊卷三一六六,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8002頁。,以致清代四庫館臣說:“集中第一卷有《壽秋壑》詩,極稱其援鄂之功,諛頌備至。是亦白璧之瑕?！雹哂垃尩茸?《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四《魯齋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09頁。王柏賀壽詩主要分為三個段落,描述江漢之功十二句,歸位之贊四句,賀壽切題四句,內(nèi)容權(quán)重一目了然,各種贊譽未離國家根本,仍是賈似道江漢之功的激蕩余韻。

入相之前,賈似道是文治武功不凡的閫帥,入稟朝廷之初調(diào)整人事,征用清流,抑制小人,即如姚勉所稱善“大丞相正位鈞軸以來,首獎恬退而抑奔競,古潛之趙為秘書,盧陵之歐陽為史館,長沙之陳為掌故,皆天下所謂恬退士也”⑧姚勉:《雪坡集》卷二十九《上丞相賈秋壑書》,《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95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552頁。。則其用人之道令士人們耳目一新,為之雀躍。其時賈似道誤國形跡未顯,尚且胸懷抱負(fù)意欲作為,其愛才重儒足以讓位沉下僚的知識分子看到希望所在,寄予殷切真誠的政治理想,姚勉位沉下僚“漫浪一第,侵尋七年”,以《賀丞相賈秋壑》一入賈似道之門,接連得授校書、太子舍人,則其詞《沁園春·壽賈丞相》⑨姚勉:《沁園春·壽賈丞相》,唐圭璋輯:《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095頁。上片極言賈似道援鄂之功、活國之力,下片盛贊其子孝母慈、國家棟梁,溢美并非全然虛辭。

景定五年(1264)彗星出柳,交章論行公田不便,賈似道受到前所未有的政治沖擊。咸淳元年(1265)度宗登基,賈似道以扶立之功備受榮寵,亦從急功近利一改為放任江湖,以半閑自命,號稱云水道人,縱情浮華聲色。時人詞曰:“天上謫星班,青牛初度關(guān)。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軒冕倘來問,人生閑最難。算真閑不到人間,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公閑?！雹鈩⒁磺?《錢塘遺事》卷五“半閑亭”,《中華野史》第5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3147頁?！洱R東野語》記載:“每歲八月八日生辰,四方善頌者以數(shù)千計。悉俾翹館謄考,以第甲乙,一時傳頌,為之紙貴,然皆諂詞囈語耳?！敝苊芊Q“偶得首選者數(shù)闋,戲書于此”①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賈相壽詞”,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9-221頁。,則為陳合《寶鼎現(xiàn)》、廖瑩中《木蘭花慢》、陸景思《甘洲》、奚倬然《齊天樂》、趙從橐《陂塘柳》、郭居安《聲聲慢》六首。六首賀壽詞首選在文字結(jié)構(gòu)上各有特色,共同點是對賈似道精神世界的準(zhǔn)確迎合。江上之功、治國之力、優(yōu)游神仙三者不可偏廢,最后一點尤為要著,力求表現(xiàn)其風(fēng)雅情懷、求閑之意和神仙般的生活境界,與賈似道自詡半閑相互呼應(yīng)。

賈似道的政治生涯主要分為三個階段:一是作為地方閫帥施展軍事經(jīng)濟上的才華,表現(xiàn)出重儒愛才的風(fēng)度,贏得世人贊譽;二是從景定入相之初被朝野寄寓厚望,直至行公田、發(fā)行關(guān)子等一系列斂財之政觸動了大地主階層的利益,加劇民生之苦,毀譽參半;三是從咸淳年間縱情聲色到德祐元年勢敗,一面諛詞汩汩,一面諷喻抨擊。隨著賈似道地位不斷顯達(dá),謁客行吟與壽詞投獻(xiàn)的諂諛之意日漸夸飾虛泛,景定以前或仍有信奉,咸淳以后則全然失之真誠。這些作品中投射的正是賈似道形象的自我塑造,即功成名就而心在閑適。賈似道當(dāng)?shù)乐H固然有大量逢迎之作,太平之聲四溢的同時,隨著賈似道的各項舉措,民間受其疾苦者亦有不少諷喻詩詞,它們代表了民間的聲音,體現(xiàn)出集體意識下的政治評價。經(jīng)過歷史積淀,后世詠史懷古詩中的賈似道形象則被賦予更多的反思與成見,帶有不可磨滅的時代印記。

二、諷喻與抨擊:時事詩文中的賈似道

民間詩文責(zé)賈似道專權(quán)者,往往借諸諧音和比擬的藝術(shù)手法。如《佩韋齋輯聞》記咸淳末賈似道禁天下婦人不得以珠翠為飾,行在悉以琉璃代之,于是有“滿頭多帶假,無處不琉璃”②俞德鄰:《佩韋齋輯聞》卷三,《叢書集成初編》323冊據(jù)讀畫齋叢書本排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5頁。的諷賈民謠,“假”謂賈,“琉璃”謂流離?！稏|南紀(jì)聞》亦云:“賈似道當(dāng)國,京師亦有童謠云,‘滿頭青,都是假。這回來,不是耍。’蓋時京妝競尚假玉,以假為賈,喻似道之專權(quán)。而丙子之事非復(fù)庚申之役矣?！雹圬?《東南紀(jì)聞》卷一,《中華野史》第6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588頁。童謠以“賈”姓諧音“假”,將時人的妝飾特征和賈氏當(dāng)政相比擬。類似之作還有陳藏一《雪詞》,以雪之霎時漫天漫地比喻賈似道一時權(quán)勢只手遮天,諷刺賈似道縱然權(quán)勢日熾,很快便會如雪銷融殆盡,隨水而去,并不能真正的長久。詞云:

沒巴沒鼻,霎時間、做出漫天漫地。不論高低并上下,平白都教一例。鼓動滕神,招邀巽二,一恁張威勢。識他不破,只今道是祥瑞。卻向鵝鴨池邊,三更半夜,誤了吳元濟。東郭先生都不管,關(guān)上門兒穩(wěn)睡,一夜東風(fēng),三竿暖日,萬事隨流水。東皇笑道,山河原是我底。④《錢塘遺事》又稱其名為《念奴嬌》,《錢塘遺事》和《庶齋老學(xué)叢談》卷三均作陳藏一(陳郁)作《雪詞》譏賈秋壑,獨《草木子》云作者為文及翁。葉子奇撰,吳東昆校點:《草木子》卷四“談藪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5頁。文字亦略有出入,現(xiàn)引文依劉一清:《錢塘遺事》卷四“雪詞”,《中華野史》第5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3144頁。

更多民間諷喻針對賈似道的具體施政方針進行評述及諷刺,其中以行公田和推排田畝非議最大。所謂推排田畝是在行公田之后,政府根據(jù)契書查勘私田買賣來歷并進行嚴(yán)格丈量的措施。有人作《沁園春》題于道間,上片寫推排田畝的苛責(zé)瑣碎造成民生疾苦,下片指責(zé)當(dāng)政者在國勢衰頹、干戈未息的情形下實施如此擾民之策,實是舍本逐末。詞云:

道過江南,泥墻粉壁,右具在前。述某州某縣,某鄉(xiāng)某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氣象蕭條,生靈憔悴,經(jīng)界從來未必然。惟何甚,為官為己,不把人憐。思量,幾許山川,況土地分張又百年。正西蜀巉巖,云迷鳥道。兩淮清野,日警狼煙。宰相弄權(quán),奸人罔上,誰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須經(jīng)界,萬取千焉。①劉一清:《錢塘遺事》卷五“推排田畝”,《中華野史》第5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3146頁。此詞《全宋詞》未收,《古杭雜記》有錄。李東有:《古杭雜記》,《中華野史》第6冊據(jù)古今說海本整理,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578頁。

又有《嘲賈似道》詩云:

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川寸寸量。

縱使一丘添一畝,也應(yīng)不似舊封疆。

此詩源自《古杭雜記》,紀(jì)事云:“理宗朝,嘗欲行推回田畝之令,有言而未果。至賈似道當(dāng)國,卒行之。有人作詩云云。《佩韋齋輯聞》云:‘棄淮棄蜀棄荊襄,卻把江南寸寸量。量得畝頭多一尺,尺頭能有幾多長?’與此小異。”②厲鶚:《宋詩紀(jì)事》卷九十六《嘲賈似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318頁。。兩首諷喻詩詞都直指推排田畝之斤斤計較得失利益,全然不顧國家根本早已動搖。

對于賈似道的科舉措施,士子們抱怨繁瑣的士籍制度,諷喻詞的矛頭同時指向首倡此說、附勢專權(quán)的陳伯大。《錢塘遺事》記太學(xué)生蕭某詞云:

士籍令行,伯仲分明,逐一排連。問子孫何習(xí),父兄何業(yè)。明經(jīng)詞賦,右具如前。最是中間,娶妻某氏。試問于妻何與?馬鄉(xiāng)保舉,那當(dāng)著押,開口論錢。祖宗立法于先,又何必更張萬萬千。算行關(guān)改會,限田放糴,生民凋瘵膏血俱朘。只有士心,僅存一脈,今又艱難最可憐。誰作俑?陳堅伯大,附勢專權(quán)。③劉一清:《錢塘遺事》卷六“系籍秀才”,《中華野史》第5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3148頁。

《宋詩紀(jì)事》收有《譏賈平章》詩:

戎馬掀天動地來,襄陽城下哭聲哀。

平章束手全無策,卻把科場惱秀才。

其下紀(jì)事云:“《西湖志馀》:御史陳伯大奏立士籍,似道毅然行之。凡應(yīng)舉及免舉人,州縣給籍一通,親書年貌世系,及所隸業(yè)于籍首,執(zhí)以赴舉,過省參對筆跡異同,以防偽監(jiān)濫。時人有詩譏之云云?！雹軈桖?《宋詩紀(jì)事》卷九十六《譏賈平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319頁。與諷喻推排田畝政策相類,詩詞中同樣不滿國家管理士籍之瑣碎,在襄陽被圍、國事懸于一線的緊迫局勢下,以賈似道為首的統(tǒng)治者卻一味盤剝苛刻百姓和士子,這才是最招致人們不平而鳴的地方。賈似道當(dāng)國時民間產(chǎn)生的諸多諷喻作品大多直指苛政,不滿土地政策、科舉政策及其專權(quán),基本對事不對人,針砭時弊,流露出深切的無奈情緒,輔以民間的智慧和幽默,具有苦中作樂、調(diào)笑皆文的特征,仍無詈罵之怨恨。

相對而言,同僚士子所作則明確指向人物,具體到指摘賈似道生活為官等細(xì)節(jié),如高斯得、釋文珦對賈似道的要君、沉溺女色等行徑十分抵牾。釋文珦《聞似道入相因賦詩》即言:“盛德方為貴,虛名底用高。異時游蕩子,今日擬蕭曹。紅粉催身朽,清霜入鬢牢。勢窮人事改,槐棘等蓬蒿。”⑤釋文珦:《聞似道入相因賦詩》,《全宋詩》63冊卷三三二二,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9601頁。賈似道景定年間甫一入相,釋文珦已經(jīng)對他“異時浪蕩子”的人品表示質(zhì)疑。高斯得與賈似道同朝為官,親歷親聞其所作所為,屢以詩歌進行抨擊?！端膸烊珪偰俊氛J(rèn)為高斯得詩歌藝術(shù)雖有欠奉,然部分內(nèi)容甚至可補史闕:“如《西湖競渡》《三麗人行》諸首,俱拾《奸臣傳》之所遺。”⑥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四《恥堂存稿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04頁?！兑发唧{斯得:《要君》,《全宋詩》61冊卷三二二九,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8557頁。詩夾敘夾議,將賈似道辭官事件原委、各方反應(yīng)一一述來,對其言行不加隱惡。高斯得不僅對其邀譽要君之舉十分憤慨,斥為“圣人戒要君,春秋罪同弒”,對他沉迷女色、占用湖光山色的公共資源亦極不滿?！段骱偠捎稳擞絮遨`之厄》《三麗人行有序》即將視角探入賈似道游冶西湖、縱情聲色的日常生活。游人蹂踐之厄本非賈似道作惡,實為其競渡懸賞過高,從而引起西湖游人踩踏事件。詩中透露出的消息卻是:此時諫官御史皆出賈似道門下,無人敢于譏彈賈似道之過,使事無法上聞,就連高斯得寫罷此詩亦悻悻然道:“溪翁聊爾作歌謠,謹(jǐn)勿傳抄取黥刖。”①髙斯得:《西湖競渡游人有蹂踐之厄》,《全宋詩》61冊卷三二三○,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8569頁。《三麗人行有序》揭露了賈似道的生活無度,前有序云“杜子美作《麗人行》,譏丞相楊國忠也。國忠,貴妃之兄。近事有相似者,以蘇公有《續(xù)麗人行》,故作《三麗人行》”。序言直接表明高斯得此詩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于承接杜甫《麗人行》的譏刺之旨,詩中寫賈似道與麗人徹夜游湖,極盡奢華和鋪張。末尾筆鋒一轉(zhuǎn),“大書明梏令湖曲,蘇堤掃跡無蹄輪”②髙斯得:《三麗人行有序》,《全宋詩》61冊卷三二三○,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8570頁。,諷刺賈似道將西湖天下景一攬為私家享用,才是將其權(quán)傾朝野的灼人氣焰落于筆端的實在之處。

賈似道勢敗后,或有私怨者如方回,在詩中盡情詈罵,其《憶我二首各三十韻》第二首寫道:“萬古木綿庵,不愧趙韓王。草茂復(fù)古殿,雨淋集賢堂?！薄斗罴耐曜谛滞┙衅哐晕迨住分?“不識南康真刺史,可憐德祐假平章。木綿老鬼死遺臭,萬古秋崖姓字香”?！读率帐汤蓸蚋惺隆纺┚湓啤澳揪d鬼穢聲,不與骨俱銷”③分見方回:《桐江續(xù)集》卷五《憶我二首各三十韻》、卷二十《奉寄同年宗兄桐江府判七言五首》、卷二十七《六月十二日侍郎橋感事》,《文津閣四庫全書》398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分見562、622、659頁。。文珦詩《過賈似道葛嶺舊居》“極詞詆斥,若有馀憤”④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四《潛山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06頁。:

順逆人獸心,成敗翻覆手。鬼神不相容,子孫豈能守。昔者過此門,歌鐘會群丑。今者過此門,闐然已豐蔀。羞死滿院花,顰殘數(shù)株柳?？帐易唿涽?荒池長蝌蚪。轉(zhuǎn)眼即凄涼,況復(fù)百年后。積釁多自戕,盛德斯可久。富貴如浮埃,于身竟何有。為謝高明人,非義慎勿取。⑤釋文珦:《過賈似道葛嶺舊居》,《全宋詩》63冊卷三三一七,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9540頁。

同卷《紀(jì)事》詩寫在賈似道二月魯港潰兵不久,序更明言:“似道,涉之不肖子也。少為博徒,游蕩無度,憑附椒房之寵,謬叨閫寄。以敗為勝,上罔朝廷,躐躋鼎席,斫喪國脈,納侮北鄰,兵連禍結(jié),三宮隱憂,雖葅醢不足以謝天下。而位亢志驕,陰謀篡逆,言泄于夏金吾,金吾欲誅之,懼而宵遁。雖圣恩寬大,不即夷滅,使其微有人心,當(dāng)是愧死,遂賦詩以紀(jì)其實云?！雹掎屛墨?《紀(jì)事》,《全宋詩》63冊卷三三一七,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9539頁。詩中數(shù)罪并發(fā),乃至《四庫全書總目》證其所言與“宋史所載夏貴請死守淮南,似道奔還揚州之事不甚相符”⑦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四《潛山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06頁。。文珦又有《題逆賈》,從賈似道當(dāng)?shù)赖綌⊥?筆下指斥毫不容情。

總體來說,相比民間文學(xué)更多對事不對人的泛泛而論,高斯得、方回、釋文珦的指摘明確對人,文風(fēng)尖銳,常有扼腕嘆息之怨,恨意深刻,不若民間諷喻的圓通豁達(dá)。究其原因,一是動機不同:士子們借重作品以抒發(fā)憎惡、揭露惡行,而民間不過借以表達(dá)無奈或不滿的情緒,并無抗言的實質(zhì)和改變狀態(tài)的意愿。二是心態(tài)不同:民間百姓知乎天命,習(xí)于被動接受;而士子們多懷國家天下之任,心懷怨艾,希望裨益當(dāng)世,心態(tài)更迫切,而流于筆端的怨氣則更深重。三是審美距離不同:民間百姓對于朝廷命官有遙不可及之感,人與國遂混為一體,故譏彈主要對事;而士子們亦是統(tǒng)治階級的一部分,清楚其中利益溝壑,忠君之意使得他們將人事兩分,所以作品抨擊主要對人,且出語尖銳。

三、反思與規(guī)避:易代詩文中的賈似道

曾經(jīng)出入宮廷的琴師汪元量,曾經(jīng)與賈似道同朝為官并為其提拔的文天祥,在宋亡后則以更開闊的視野和更深沉的情懷,反思宋亡的內(nèi)外因由。他們回首宋季政治,不免將賈似道種種國策與國家敗亡的命運相綰合,從而生出興亡之嘆。汪元量《越州歌》二十首,其中有道:“師相平章誤我朝,千秋萬古恨難銷。蕭墻禍起非今日,不賞軍功在斷橋?！薄遏敻蹟”薄吩?“夜半撾金鼓,南邊事已休。三軍坑魯港,一舸走揚州。星殞天應(yīng)泣,江喧地欲流。欺孤生異志,回首愧巢由。”①汪元量撰,胡才甫校注:《汪元量集校注》卷二《越州歌》、卷一《魯港敗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11頁。汪元量詩中抉取了賈似道的典型事件,亦即宋亡過程的重要節(jié)點:誓師出兵、揚州兵敗、木棉庵身死。詩中不無怨艾之情,所謂“師相平章誤我朝”,卻是落在特尤沉痛的亡國之痛上,即“千秋萬古恨難銷”,非方回和文珦局于一己之痛可比。

文天祥在集杜詩原序中說:“是編作于前年,不自意流落余生,至今不得死也。斯文固存,天將誰屬?嗚呼!非千載心不足以語此。壬午正月元日文天祥書?！倍潭虜?shù)語,將改朝換代的沉痛感慨盡抒筆下。《文信公集杜詩》二百詩陳述魯港兵敗、臨安淪陷、崖山海戰(zhàn)等戰(zhàn)事因果,評判賈似道、陳宜中、張世杰等所作所為的是是非非,對宋季走向亡國進行歷史梳理和反思。他首問賈似道亡國之罪,《社稷第一》云:“三百年宗廟社稷,為賈似道一人所破壞。哀哉。”《誤國權(quán)臣第三》云:“似道喪邦之政,不一而足,其羈虜使開邊釁,則兵連禍結(jié)之始也。哀哉?！薄遏敻壑莸谑摹吩賴@:“己未鄂渚之戰(zhàn),何勇也,魯港之遁,何衰也。人心已去,國事瓦解。當(dāng)是時,豪杰拔起,首禍之權(quán)奸無救禍之理。哀哉。”②文天祥:《集杜詩》二百首《社稷第一》《誤國權(quán)臣第三》《魯港之遁第十四》,《全宋詩》68冊卷三六○○,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分見第43080、43083頁。汪元量《越州歌》二十首、文天祥《集杜詩》二百首皆感恨不已,往事歷歷,追述分明,賈似道如何兵敗如山、難統(tǒng)眾兵、終于勢敗而被貶南方,所謂“只論平章行不法”,汪元量對束手無策、避重就輕言事的宋廷何嘗沒有非議?文天祥對陳宜中、張世杰等人的失策何嘗沒有指摘?對于宋末元初的遺民來說,南宋新亡之痛難以抹煞,此下數(shù)十年,痛定思痛之后的反思在作品中顯得客觀而帶有更廣泛深刻意味上的問責(zé)。

賈似道敗亡后,時人大多將其與賈似道之前迫害過的人物命運構(gòu)成反諷的模式。吳潛遭賈似道迫害被貶循州,十五年后命運的車輪流轉(zhuǎn),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賈似道亦被貶循州。世人對于如此驚人的輪回感慨不已,《東南紀(jì)聞》道:

因記似道貶時,有人題壁:“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樂復(fù)愁。西湖依舊流。吳循州、賈循州,十五年間一轉(zhuǎn)頭。人生放下休?！北戎字菘芩緫糁?勸儆尤多。③佚名:《東南紀(jì)聞》卷一,《中華野史》第6冊,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588頁。

清人徐釚評析:“時賈客趙介如守漳,致祭辭云:‘嗚呼!履齋死粵,死于宗申;先生死閩,死于虎臣?！皇俗?而哀激之悃,無往不復(fù)之意,悉寓其中,可與是詞并垂。”④徐釚:《詞苑叢談》卷七“紀(jì)事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06頁。徐釚將這兩首作品相提并論贊美的原因在于“勸儆尤多”“哀激之悃,無往不復(fù)之意,悉寓其中”。詞中并無犀利的指摘,意旨敦厚婉轉(zhuǎn),而內(nèi)蘊豐富的深沉感慨更能激發(fā)其時及后世人們的興衰之感。國破家亡的新痛漸漸沉淀,遺民詩詞中用以參比的方向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多以賈似道曾經(jīng)的榮衰象征國家的興亡,盛極一時的葛嶺集芳園成為憑吊故國、感慨興亡的傷心處,藉此抒發(fā)淪亡之情,感懷多于感憤。湯仲友初名益,以字行,周密稱“近世以詩吊之者甚眾,吳人湯益一詩,頗為人所稱”,詩云:

檀板歌殘陌上花,過墻荊棘刺檐牙。指揮已失鐵如意,賜予寧存玉辟邪。敗屋春歸無主燕,廢池雨產(chǎn)在官蛙。木棉庵外尤愁絕,月黑夜深聞鬼車。⑤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九“賈氏園池”,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56頁。

《山房隨筆》亦收此詩,文字小異,并錄和之者云:“榮華富貴等浮花,膂力難為國爪牙。漢世只知光擁立,唐朝誰識杞奸邪。綺羅化作春風(fēng)蝶,弦管翻成夜雨蛙?？v有清漳人百死,碧天難挽紫云車?！雹奘Y正子:《山房隨筆》,《中華野史》第6冊據(jù)知不足齋叢書本整理,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版,第597頁。湯仲友之詩之所以能在吊賈氏園池的眾多詩作中脫穎而出,獨為人所稱道,相較《山房隨筆》所錄自潘詰以下五首及和韻湯詩之作多前陳舊事、問責(zé)似道,末尾曲終奏雅,以景語寫情語,湯詩則更加含蓄而不去觸動隱情,不記事但寫物,以物是人非之情打動人心,世人之所以愛重如此幽約隱諱的敘述方式和審美傾向,約略見出世情端倪。

賈似道及其所作所為給宋末遺民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痛,在其當(dāng)?shù)乐畷r,人們譏諷和譴責(zé)他的暴政,勢敗之后,他成為“誤國誤民還自誤”的替罪者。一度有文珦的詈罵,方回的恨聲,亦有汪元量和文天祥特尤沉痛的反思。隨著時間流逝和新朝的確立,南宋君主的靈骨被扼于鎮(zhèn)南塔,更多的無可如何替代了遺民們亡國的悲憤,至今最易觸及的仍是西湖邊的斷墻衰草。曾經(jīng)草木蔥蘢、集天下之秀的集芳園唯剩斷垣殘壁,曾經(jīng)驕橫不可一世的師相賈似道喪命于木棉庵。賈似道是宋季最后的象征,他的誤國之罪,他所代表的盛極一時的兩宋繁華,都更大程度上激起憑吊故國之哀思,感懷滄海桑田之世事變遷,憂戚之情滿滿,意氣之爭不再。李彭老字商隱,號筼房,淳祐中曾任沿江制置司屬官,宋亡后時與周密等人相與唱和,其有一絕詠賈氏園池云:“瑤房錦榭曲相通,能幾番春事已空。惆悵舊時吹笛處,隔窗風(fēng)雨剝青紅?！雹僦苊?《齊東野語》卷十九“賈氏園池”,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57頁。詩中對賈似道誤國事跡絕口不提,唯憶舊時鼎盛,徒增今昔盛衰之感。周密在追憶極盡奢華的賈氏園池之后,于眾多作品中僅收湯仲友之詩和李彭老絕句,頗可見出其時宋遺民規(guī)避喪國之痛的內(nèi)心深衷和懷念故國繁華落盡的審美尺度。

四、翻案與成見:明清詩文中的賈似道

明初文人對賈似道事跡往往有翻案之意,對宋亡賦予新的思考。瞿佑字宗吉,錢塘人,其《宋故宮嘆》②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卷六“板蕩凄涼”,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頁。從整個南宋的失勢吟詠起,渡江南來一味偏安,所謂“累世內(nèi)禪諱言兵,中興之功罪難贖”,開啟邊釁的韓侂胄被函首求和,岳飛唯有抱恨而死。詩人將南宋滅亡的根源直指國家策略的茍且偷安,認(rèn)為誤國豈止賈似道一人。同樣是元末明初文人張以寧所寫的一段詩題更能說明時人對賈似道的抱屈之意,文云:

二十七日晚到萬安縣,縣令馮仲文來問勞。翌日,登岸觀故宋賈相秋壑所居。故址左城隍祠,右社稷壇,中為龍溪書院,其后二喬木郁然。云賈相生于此,書院舊甚盛,田多于邑學(xué),今歸之官。獨舊屋前后二間,中存先圣燕居像,左四公木主。徘徊久之。當(dāng)宋季年,君臣將相,皆非氣運方興者敵。襄樊無策可救,江左人材眇然,無可為者。譬之奕者,不勝其偶,無局不敗。是時有識者為崔菊坡、葉西麓,無已則為文山、李肯齋可也。而癡頑已甚,貪冒富貴,國亡家喪,為千載罵笑。而刻舟求劍者,乃區(qū)區(qū)議其瑣瑣之陳跡。悲夫!因賦二絕,如罪其覉留信使之類,皆欲加之罪之辭也。

木綿庵畔瘴云愁,猶戀湖山一壑秋。從道黃粱俱一夢,幾人解上五湖舟。

頹垣葛嶺草煙中,富貴薫天一霎空。惟有西江精舍舊,至今猶是素王宮。③張以寧:《翠屏集》卷二,廈門:鷺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頁。張以寧因登岸觀賈似道故居,看到賈氏舊宅喬木郁然,詩人徘徊于似道木主,聞聽當(dāng)年田多于邑學(xué),細(xì)思宋末政治軍事,認(rèn)為南宋必敗于元朝,所謂“譬之奕者,不勝其偶,無局不敗”,賈似道不明智的地方在于貪享富貴,留戀其位,從而招致千載誤國罵名。詩中所感慨者,正是為官與歸隱這個文人千載以來的出處之難,以及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詩題中特別為賈似道誤國之罪辯誣,指出“如罪其覉留信使之類,皆欲加之罪之辭也”。

元末明初正逢東風(fēng)換世,人們經(jīng)歷了巨大變遷,頗有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的感同身受,能夠體會個人于亂世之能力微末。時過境遷,宋遺民之痛早已不復(fù),明代開國之初文人們更覺胸襟開闊,往往能站在歷史的高度客觀地看待前代興亡,一針見血地指出宋亡本是時代的悲劇,而非個人誤國。及至明代中期以下宦官當(dāng)?shù)?從英宗朝王振到憲宗朝汪直,再到武宗朝劉謹(jǐn),明人對宦官奸臣之禍有切膚之痛,不免再繼以賈似道故事類比時事,暗加針砭。明中期,鄭虎臣木棉庵扼殺賈似道成為最富戲劇性、耳熟能詳?shù)墓适?它們落于詩中成為盡情澆卻塊壘的抒寫,明人對賈似道典故的吟詠遂重新回歸史傳奸臣之論,并結(jié)合時事重加抨擊,如李東陽《木綿庵》詩云:

多寶閣中歡不足,木綿庵前新鬼哭。裂膚拉脅安足論,天下蒼生已無肉。君王不誅監(jiān)押誅,父仇國憤一時攄。監(jiān)押死,死不滅,元城使者空嘔血。①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二《木綿庵》,《文津閣四庫全書》417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515頁。游樸《木綿庵》詩云:

凄凄木綿庵,賈相此裂腹。矯矯鄭虎臣,手代天行戮。戮死頗快人,所恨死不速。元兇僅就誅,宋社亦已屋。蒼生尚含憤,未得食其肉。一夫恣胸臆,九有被荼毒。生竊片時歡,死作千世辱。寄語當(dāng)路兒,此是前車覆。②游樸:《木綿庵》,朱彞尊編:《明詩綜》卷五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645頁。

二詩感憤之意呼之若出,借賈似道之典痛陳時事,尤其游樸詩末句“寄語當(dāng)路兒,此是前車覆”指向明確,實為借古諷今。明清以下始有以“蟋蟀宰相”出于詩中諷刺賈似道者,“蟋蟀宰相”成為賈似道的標(biāo)簽和小說戲曲的臉譜化影響不無關(guān)系?！豆沤裥≌f》第二十二卷有《木棉庵鄭虎臣報冤》,通篇本于筆記史傳中賈似道的生平事跡,以小說筆法連綴成文,細(xì)節(jié)無不畢肖,使游冶少年“恣意曠蕩,呼盧六博,斗雞走馬”的印象深入人心,而明末盛演一時的傳奇《紅梅記》更加深化了賈似道人物形象的荒淫無度。遂有沈德潛《西湖嬉春詞》云:“葛塢舊為師相宅,半閑堂外斷人行。蟋蟀斗馀軍務(wù)了,不應(yīng)更說救樊城?！雹凵虻聺?《西湖嬉春詞》,梁詩正等輯:《西湖志纂》卷十二,《文津閣四庫全書》194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817頁。清人張士楷《過木綿庵》詩云:“景定咸淳事已非,湖山燈火夜深輝。但聞蟋蟀三秋斗,誰問襄樊六載圍。北使倒持蘇武節(jié),西河真阻季孫歸。如何一死償宗社,監(jiān)押猶煩寶劍揮。”④張士楷:《過木綿庵》,郝玉麟:《福建通志》卷七十七“藝文”,《文津閣四庫全書》178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1123頁。

綜上,賈似道在詩歌中的形象嬗變,從極具主體自我引導(dǎo)意味到進入真正的評價與接受系統(tǒng),從時事諷喻到易代之際的反思寄意,再到明清的詠史懷古,詩歌中對其針砭的態(tài)度和指摘的具體內(nèi)容隨世事而變遷,體現(xiàn)出當(dāng)世及異代在對賈似道這一歷史人物及其所代表的歷史現(xiàn)象進行實時評價和歷時接受的過程中,社會動態(tài)因素及世人心態(tài)對其詩歌表達(dá)所實施的影響力。

[責(zé)任編輯 閆月珍 責(zé)任校對 王 桃]

[作者簡介]張春曉(1974—),女,安徽桐城人,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

[收稿日期]2015-04-19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72(2016)03-00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