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韋彥
天人豈相契?
——宋代地方官祈雨的一個側(cè)面
文/韋彥
祈雨是宋代地方官員應對旱災的一種重要手段。以往學者多將祈雨視為是一種具有強烈政治文化意義及社會功能的行為,故以祈雨作為討論人神或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切入點。本文從人與自然的角度出發(fā),梳理宋代官員們應對禱雨無果的方式、他們所遭遇的出乎祈雨程序之外的事件,并探討他們對祈雨局限性有哪些認識以及他們遇旱祈雨的原因。這既是宋代地方官員祈雨的一個側(cè)面,也是當時人和自然關(guān)系的一個面相。
在天人感應觀念籠罩下的宋代社會,祈雨活動中卻“天人”并非總“相契”,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祈雨無果;二是祈禱過程中遭遇各種出乎程序之外的事件。
祈雨無果方面。宋代地方官員雖然通常在旱時舉行祈雨儀式,以期雨降,但祈后的結(jié)果,一是短時間內(nèi)出現(xiàn)降雨且全境雨沛;二是有降雨,但雨量不足或未及全境;三是無降雨。
最理想的是第一種情況,但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祈雨后面臨的是后兩種情況,因此他們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來應對這一窘境。具體做法大體有:1. 繼續(xù)向祈禱無應的神祈禱;2. 尋找新的祈禱對象;3. 嘗試其他祈雨法;4. 行德政令天回意、降雨消災;5. 請朝廷為當?shù)仄碛辏?. 由之前未親禱的地方長官或是有德、有術(shù)之人祈雨;7. 號召境內(nèi)各階層反省;8. 自焚;9. 毀神像或祠廟;10. 乞朝廷罷免。
多數(shù)官員在祈雨無應后會繼續(xù)祈雨,具體方式即選1~3。典型的如元豐元年(1078)曾鞏知福州,五月率吏士分禱諸佛祠,迎神像及建道場祈雨,因效果不佳,隨后陸續(xù)禱鱔溪,屬吏士禱群望;祭后土、筑壇祭龍;行蜥蜴求雨法;禱未禱諸祠;率吏士請水;等等。
與此同時,官員們還可行4或5。之前未親禱的地方長官,或有德有術(shù)的官民也可能參與祈雨。宣和中,趙鼎臣知鄧州,當?shù)仄碛隉o應后他親赴騎立山禱雨請水;景定間,衢州郡守謝奕中禱雨久未應,以司戶陳介“純篤”,囑其祈雨;岳州崇陽旱,邑宰禱群祠無應,請村巫周狗師禱雨。
此外,號召境內(nèi)各階層反省實際是將修己省愆的實踐主體由官員個體擴展至當?shù)厝?,有濃厚的教化色彩。地方官員自焚求雨的事件,漢代即有,北宋雍熙間,莫縣令趙靈運曾用此法求雨,但南宋則有官員否定該法,趙崇度簽書復州判官,即言當?shù)匾焕媳苑僖灾掠甑淖龇ㄊ恰翱駩s惑眾”。而搗毀了祠廟和神像的官員,仍需想其他辦法應對旱災。地方官以祈雨無應為由乞罷,有因災異而引咎辭職之意,但朝廷通常不會批準,這個過程也具有展現(xiàn)君臣互相信任的意義。
再看官員們在祈雨過程中時遇到的祈雨程序之外的事件。
一是祈雨前。常見的是因氣象變化快,在官員決定禱雨而未禱之際,天已降雨。他們當時可能正撰祈雨文,或齋戒以次日祭龍,或迎觀音未入州治之時,或甫燎熏,等等。由此他們亦可跳過繁瑣的祈禱儀式,直接謝神賜雨。若干旱發(fā)生在暖冬、秋冬或冬春交替之際,處雨雪分界線上及以北的地區(qū)可能降雪、降雨,或雨雪交加,當?shù)毓賳T向神禱雨雪。周必大曾撰祈雨雪文,然未及禱神,天已降雪,所作祝文亦作廢。
二是祈雨中。這個階段可能突然降雨,打亂祈雨程序。至道元年(995)六月,歙州軍事判官王挺之赴龍湫祈雨,“投辭未竟,云氣已作,雷雨繼之”。元符元年(1098),福州知州溫益率僚屬禱雨,讀祝文未畢即降雨。有時朝旨與地方雨旸狀況不符,乾道九年(1173)秋,吉州雨潦成災,上級卻要求當?shù)仄碛辏十數(shù)毓俑诠兮菪d祈晴,又在大廳禱雨。祈雨間還曾出現(xiàn)悲劇,元祐間某太守用“閉縱法”祈雨,“令晝闔子城南門,不得啟,民莫曉也”,結(jié)果發(fā)生火災,“居者不得出,救者不得入,民屋盡焚”。
三是祈雨后。意外事件也頗多。陳耆卿禱神后因降雨少,準備再禱,然“酒肴未共,惠澤先霈”。他們在冬春祈雨,還可能祈雨得雪。元祐六年(1091)蘇軾知潁州,他十一月禱雨而獲小雪。還有官員禱雨后因降雨過少而改祈雪,元祐間陸佃知鄧州,即因祈雨后獲雨少,轉(zhuǎn)而禱雪。
而祈雨獲應,也并非都是好事。孫覿即記久旱雨降,秋稼爛死水中之事。張栻祈雨后因降雨不止,作《謝雨祈晴》;乾道間,史浩知福州,因“畎畝易枯”、“陂塘無泄”,祈雨獲應后,他謝雨又祈晴;劉宰祈雨獲應,因境內(nèi)農(nóng)田高下相懸,雨旸過愆則非旱即澇,賽神時“且謝且祈,以喜以懼”。且許多祈禱的地點處高山峻嶺間或山巔,官員們冒雨謝神或祈晴,都不能忽視途中可能的艱險狀況。但即使他們的祈晴獲應,若氣象變化快,旱澇無常,則“謁晴之墨未干,而禱雨之詞復出”,如此周而復始。
祈雨活動有時還牽扯進官場斗爭,超出禱雨范疇。熙寧十年(1077),京東路提點刑獄李清臣因沂山龍祠祈雨獲應,作詩寄予時知徐州的蘇軾,后者和之,詩中有云:“半年不雨坐龍慵,共怨天公不怨龍。今朝一雨聊自贖,龍神社鬼各言功。無功日盜太倉谷,嗟我與龍同此責?!痹谠S二年(1079)“烏臺詩案”中,該詩成為坐實蘇軾謗訕時政罪名的證據(jù)之一,供狀言蘇軾承認該詩“譏諷大臣不任職,不能燮理陰陽,卻使人怨天子”。南宋初,姚宏知衢州江山縣,旱時“有巡檢者自言能以法致雷雨,試之果然,而邑民訟其以妖術(shù)惑眾”,加之姚宏曾得罪過秦檜,后者借機對其報復,姚宏“竟死獄中”。
當然,地方官員們并非不清楚祈雨具有的局限性。他們知道:(1)祈禱不能保證一定能獲得降雨,且可能“久雨禱晴晴禱雨,禱晴得雨雨得晴”。(2)祈雨并非符合所有人的利益需求,所以有時還得應對不同群體的利益訴求。(3)祈雨只是應對旱災的一種暫時性措施,備荒和行寬政更有助于從實質(zhì)上減少旱災帶來的破壞。(4)祈雨后可能出現(xiàn)諸如雨降不止、降雨過多等事與愿違的狀況;甚至祈雨的意義極有限。張載即言:“水旱既其氣使然,祈禱復何用意也?……如人之疾,其子祈禱,不過卒歸無益也?!逼碛赀€使某些動物遭殃。蘇軾言鵝“有祈雨之厄”,是因為祈雨有時需要宰鵝驗血占降雨遲速。
因此在旱災面前,官員們并不會將抗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求神賜雨上。他們通常既祈雨又賑災,南宋初,陳璹知饒州,旱時即“精意禱祠,竭力賑濟”。
可見,在祈雨過程中,“天人”并非總“相契”。但官員們?yōu)槭裁从龊禃r普遍祈雨呢?原因大致是:
第一,祈雨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政府管理的需要。禱神降雨禳災是古人的慣常做法,且廣大民眾依賴權(quán)威,干旱時民眾期待官府為之祈雨弭災。官府為民祈雨,既可體現(xiàn)朝廷和地方官員對子民的存恤,暫時穩(wěn)定人心,也有助于消除因干旱可能引發(fā)的一些社會問題。地方官員可借此對政刑闕失加以糾正補救或整頓政務,并對無驗的神不祭或毀壞祠廟、神像,奏請朝廷為靈驗的神賜額加封號,調(diào)整諸神在當?shù)氐牡燃壍匚?。朝廷也通過遣使赴地方祈雨、督促地方官員祈雨、懲戒禱雨不力者、獎或懲地方諸神等方式,對地方社會進行控制和管理。
第二,人們深受天人感應觀念的影響。盡管災異祥瑞論在北宋受到挑戰(zhàn),但當時士人反對的是漢代“事應說”,并非否定天人相關(guān)思想??傮w上,兩宋地方官通常認為亢旱主要是吏治闕失所致,祈雨則是禳災及自身反省的重要手段,他們相信至誠祈禱可致雨降。而且到南宋中后期,儒者更加強調(diào)祈雨中精神的感格作用,賦予祈雨更多的修德及自省功能。
第三,現(xiàn)實中地方官員禱后出現(xiàn)雨降的現(xiàn)象頗多。一是禱后恰逢降雨;二是官員祈雨時可以有意識通過觀測天文了解雨晴狀況,以確保祈后雨降;三是人為因素導致降雨。關(guān)于第三種情況,原因在于官員們常至林木多且濕度大的地方求雨,而他們祈雨間的伐鼓奏樂行為可振蕩空氣,使空氣形成對流,并在空氣濕度足夠大的情況下形成降雨。眾多“祈雨獲應”的事件向現(xiàn)實中的人們證實了祈雨的“實效性”,而且這些事件通常被加以記憶和記載,也有助于使人相信“祈雨可獲降雨”。
第四,地方官祈雨時有較多的自主權(quán),使得祈雨較為靈活。在祈雨實踐中,他們除了行官頒祈雨法外,還可兼用巫、佛、道祈雨法,甚至用非常之法祈雨;祈禱的對象,既可以是祀典內(nèi)的神,也可以是當?shù)匚醇{入祀典的神。若祈雨無應,他們也有多種應對方法。這種靈活性是地方官的祈雨行為得以保持活力的重要原因之一。盡管到南宋中后期,隨著理學對傳統(tǒng)儒學改造基本完成,而傳統(tǒng)儒家祈雨儀式、場所受到冷落,不斷有學者對禱雨于佛道寺觀或民間神祠的做法提出了批評,但實際上,禱雨于佛道寺觀或民間神祠的做法仍為兩宋時期的多數(shù)官員所奉行。
此外,在祈雨過程中,觀測天文了解雨晴變化的做法并不為多數(shù)官員所重視。除他們深受天人感應思想的影響之外,或許和氣象預測結(jié)果不一定準確、氣象預測本身也無法改變雨晴變化有關(guān)。而且官方祈雨行為本身所具有的慰藉民眾情感,促使官員自省及糾正、補救政刑闕失等功能,這也是氣象預測所無法取代的。而且可能正因為祈雨及其獲應頗為不易,故官員們?nèi)ナ篮?,傳寫者在傳志中常言傳主“祈雨輒應”,以美化其身后形象。
(作者系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生;摘自《史學集刊》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