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思揚
死星
□付思揚
一
萊昂第一次見到那個金發(fā)的少年時,他正瑟縮在警局給他準備的椅子上。封閉的審問室顯然給他造成不小壓力,他又那么纖細瘦弱,比起同齡的十六歲少年簡直稚嫩得太多。
萊昂告訴自己不能因為私自產(chǎn)生的同情而妨礙公務(wù),他翻了翻手里的卷宗,按照正常的手續(xù)開始詢問這個年輕的目擊證人。
“那么,你看見受害者——我是說多克菲爾先生的時候,現(xiàn)場是什么樣的?”
“受害者……多、多克菲爾……”金發(fā)少年垂著頭,微微抖動著肩膀無意義地重復(fù)。萊昂認為他是太過緊張,于是安靜地等他平復(fù)下情緒。
“我、我不知道……我當時冷靜不下來……”少年雙手捧著頭,藍色的眼珠游移不定,“你知道的,多克菲爾先生是我的偶像,他是人們眼中的英雄,我根本比不上他……當我看見他時,他躺在那,他滿身的血,他……”他顫抖著聲線,似乎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說下去了。萊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下來,并讓他跟著自己的節(jié)奏來回答。
“別緊張,已經(jīng)沒事了?!彼麑⒁暰€轉(zhuǎn)移到下方的資料,“首先,確認一下你的姓名——”
“柯里斯。”少年在他的安撫下似乎好了許多,但他的眼睛始終沒有抬起來,“柯里斯?努沃拉?!?/p>
“好的,柯里斯?!比R昂叫他的名字,這樣的方法通常能夠讓人放輕松。“當時只有你一個人?在現(xiàn)場的時候?!?/p>
“是的?!?/p>
“沒有看見別的人?”
“沒有?!?/p>
“或者其他異常的地方?”
“沒有。”柯里斯依舊沒有抬頭,卻一直回答得很果斷。
“再仔細回想一下?!比R昂例行公事地問,以免遺漏細節(jié)。
“……我不知道。”年輕的證人好像受了驚嚇,他攥緊了顫抖的手,似乎顯得更加畏縮了,“我不記得了……”
“……好吧?!比R昂又有些于心不忍了,盡管沒有一點進展,但這樣逼迫一個剛剛目睹了那種血腥場面的年輕人回憶慘狀未免太不近人情,尤其死者還是他從小崇拜的偶像。
“你可以先回去了,有情況我們會再詢問你的?!比R昂說,但柯里斯坐在那,維持著垂頭的動作,好像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怎么了?”
“我可以……可不可以……”柯里斯說得細若蚊蠅,萊昂不得不稍微傾近了些。
“我能再看看他嗎?”萊昂終于聽清了他的請求。
“他?”
“……多克菲爾?!笨吕锼拐f,他捏著自己的手指,稍稍抬了抬雙眼,很快又垂下去。
這種心情不是不能理解,萊昂沒有特別憧憬的人,但即使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由于不同
尋常的見面方式而產(chǎn)生特殊的情愫也不是沒有可能。
或許他還可以想起什么重要的信息。萊昂想,于情于理,他沒有辦法拒絕。
“你真的要看嗎?”
萊昂說通了當值的驗尸官。臨走之前,那個身穿白大褂的女人還朝他們投來奇異的視線。察覺到她的眼神,金發(fā)的少年不由地往年輕警官身后又縮了縮。他一直走在萊昂的背后,就像前方總有什么洪水猛獸。資料上寫著這個少年性格內(nèi)向,一個人住,似乎也沒什么朋友,這樣懼怕生人大概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停尸房的空氣不比審問室來得溫暖放松,尤其是在剛送來不久的新鮮尸體之前,陰森的溫度使得萊昂光是走進來,就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后的人更是輕微碰撞著齒關(guān),像一個凍傷已久的人那樣咯咯發(fā)顫。
柯里斯點了點頭,他自始至終埋著頭,以至于頷動的弧度小得可憐。也許是習(xí)慣了這種性格,萊昂大概猜到他是下了決心。他看見金發(fā)少年亦步亦趨走到停放尸體的金屬平臺跟前——多克菲爾,曾經(jīng)萬眾矚目的國際巨星,人們眼中的英雄,現(xiàn)在也只不過淪為眾多尸體中的其中一具。
柯里斯小心翼翼掀開了覆在上方的白布,受害者的銀發(fā)露了出來,然后是緊閉雙目像是在沉睡的安寧的蒼白的臉,失去血色的皮膚上殘存著猙獰的傷口,兇器是刀具,一共19處,密布得就像是某種詭秘的星圖。
如此殘忍的死法,可想而知現(xiàn)場的慘烈。萊昂至今記得走進那間屋子時四處飛濺的鮮血,濃稠的紅色一路蜿蜒至腳底就像通往修羅的不歸路。而獨自見證那種場面的少年不知道作何感想。
柯里斯低頭捂住了嘴,眸光閃爍,看起來似乎快要吐了。
“還是出去吧?”萊昂提議。
柯里斯佇立了半分鐘,又微不可見地點頭。
他們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席法爾。萊昂的這位同事走路如風(fēng),行事干練,脾氣也絕算不上和善。
“不看路嗎?”席法爾推了面前的人一把,力氣不大,但柯里斯還是險些栽倒,他單薄的身軀就像風(fēng)中的瘦刺槐搖搖晃晃。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停地道歉,甚至沒有抬起雙眼,恐怕連身前的人都沒有看清,只是似乎一如既往的條件反射。倒是席法爾看清了他的面貌,隨即咧開了輕蔑的笑。
“你就是那個膽小鬼——見到現(xiàn)場嚇到暈厥的那個?”
“席法爾?!比R昂皺起了眉,出聲呵止。
“我有說錯嗎?”他彎起嘴角,“搞不好他就是那個兇手,畢竟現(xiàn)場只有他一個人——”
“席法爾!”萊昂驚怒地睜大雙眼,身體不由自主地上前。背后的少年肩膀僵硬,嘴唇顫抖,頭埋得像是隨時就要墜落。
席法爾斂去了笑意,視線垂到他身上,“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敢拿刀子的?!彼I嘲地冷哼,看也不再看一眼,徑直繞道走了。
柯里斯仍舊沒有說話。萊昂回頭看著他,擔(dān)心從他的臉上發(fā)現(xiàn)如鯁在喉的悲傷或沮喪,但少年垂落的額發(fā)就像一道金色帷幔的屏障遮擋了他的雙眼。萊昂什么也沒有看到。
“你……”他想找點話來打破尷尬,或是聊勝于無的安慰。
“他說得沒錯。”柯里斯終于開了口,他還垂著頭,攥著手,“我是個膽小鬼,我自卑,我沒有自信。”
絞盡腦汁的話堵在了喉嚨口,萊昂張了張嘴,感覺面前的少年看起來就快要哭了。他沒有辦法,心里一陣一陣絞痛。他以為自己在看慣生離死別之后早已神經(jīng)麻木,現(xiàn)在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搭上那無助得傾頹的肩膀。
“你的證詞對我們來說很有作用,”他說,
“所以……”他停了下來,措辭像眉間一樣糾結(jié),但僅僅是一瞬間,少年眼中的光亮了起來。
“真的嗎?”柯里斯不確定又急需確認地問,他眼中的亮光深邃得湛藍,就像撥開云霾得以喘息的天空。
“所以,如果你還想起了什么,可以打這個電話聯(lián)系我?!比R昂從旁邊辦公桌上扯下一張便簽紙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有什么事的話……也可以找我。”在接收到對方好似期待的眼神之后,他猶豫再三,最終補上了最后一句。
而少年終于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靦腆純真得就像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萊昂頓時釋然。
二
走出警局時,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柯里斯不得不坐電車回家。
晚點的電車擁擠得就像夏天的沙丁魚罐頭,制冷器仿佛不起作用,汗水的燥熱蒸熏得人群焦灼不安,雙眼迷蒙不清如同大醉酩酊。
柯里斯扶著頭頂?shù)陌咽帜_底虛浮,他感到胃部一陣翻攪,像是有人用刀子插進血肉執(zhí)拗旋轉(zhuǎn)刀柄。他又捂住了嘴,覺得自己是想起了之前見到的畫面,但他什么都吐不出來,滿眼血色的暈眩甚至克制了那種惡心感,讓他竟然漸趨好轉(zhuǎn)。
哐啷哐啷的震動行駛中,搖晃的人群就像狂風(fēng)里左右一致傾倒的麥草,柯里斯也是其中之一。他低頭盯著自己的雙腳,仔細系好的鞋帶,光潔的表面附了一丁點泥斑,他不自在地縮了縮腳后跟,差點撞到背后的人。他慌忙閃開,但那個人并沒有注意到他??吕锼褂醚劢堑挠喙饪匆娔莻€人繞過自己,挪動戴著衛(wèi)衣帽子的身軀貼在了某個低頭玩手機的女人身后。女人打扮時髦,穿著流行的超短裙,她纖細白皙的手臂夾著她精心打理的包??吕锼箍匆娔莻€人抽出他一直揣在衣兜里的手,緩緩探向女人的包——這時車廂猛然一陣晃動,柯里斯慣性向前跨出一步,擋在了那兩人中間,男人扭曲了眉心,嘴里齜了齜牙,而后憤憤剜了他一眼,又悄無聲息挪走了。
柯里斯突然感到胸膛泛起一絲暖意,就像一個期待長輩贊賞的孩子,暈眩、惡心一瞬間全忘了似的。前面的女人終于轉(zhuǎn)過了身,柯里斯抬起頭,面頰微紅。
“嘖?!迸顺哆^自己的包放在身前,只留下一個冰冷的眼神就踱著高跟鞋移動到另一邊。
柯里斯呆呆站在原地,像當頭淋了一場大雨,他金色的頭發(fā)也在雨中垂落,潮濕地貼在鬢角,他聞到了冷汗淋漓的味道。
到站的鈴聲終于響起,他踉蹌下了車,就像是被誰用力推了一把。疾馳而去的電車在面前劃過不帶留戀的殘影,他感覺隔著玻璃窗的人們在看他,用那些蜂擁閃瞬即逝的針尖似的目光。
他只得埋了頭落荒而逃。
“柯里斯?是柯里斯嗎?”屬于年輕女性的嗓音響起,柯里斯不太想停下腳步,但是身后的女孩拉住了他。
“柯里斯,我就知道是你!”女孩驚喜地說,“你還記得我嗎?”
“……蒂亞。”柯里斯不著痕跡扯出自己的手臂安放在背后,藍色的眼珠移動到一側(cè),又移動到另一側(cè)。
“你真是一點也沒有變,簡直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女孩旁若無人地感嘆,“還記得小時候你說要保護我嗎?還說長大要娶我?!迸⒀诹舜娇┛┑匦?,柯里斯抿著嘴角,微微紅了臉。
女孩又說,“那時候有個大個子欺負我,你就擋在我面前,結(jié)果還白白挨了頓揍,別人問你怎么了,你還逞強只說自己摔倒了……”她哈哈笑了起來,柯里斯臉上的血色像退潮的海水在寒風(fēng)刮擦下冰冷得發(fā)白。
“你還記不記得多克菲爾?今天剛看到他意外身亡的新聞,真是可惜了。”她輕輕嘆氣,轉(zhuǎn)眼又繼續(xù)說開,“你從小就崇拜他,還說要成為多克菲爾那樣的英雄,別的人總嘲笑你,每次都被我打發(fā)走,那些人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談到你——現(xiàn)在你怎么樣?你有沒有——”
“夠了!”柯里斯突然低吼,從未見過他這么大聲的蒂亞愣住了??吕锼箛肃橹綌D出一句微不可聞的“我不太舒服,先走了?!?/p>
他幾乎是狂奔著往回飛馳,背后的呼喊早已遠去淹沒在風(fēng)里,他咬著牙關(guān)恨不能連那些嘈雜的風(fēng)聲也聽不見才好。但沿途的巨大熒幕仍然吸引了他的眼球。
是當今巨擘的宣傳短片——銀色的長發(fā),高挑的身姿,引人尖叫的氣質(zhì)……多克菲爾,多克菲爾,他是很崇拜多克菲爾,他也當然記得蒂亞說的那些。關(guān)于崇拜這個人的往事,他的記憶里就好像只清晰留下那些不屑的譏嘲的狂亂的笑聲了。
“你很崇拜我?”銀發(fā)的男人高高端坐在上方,俊美得就像一副價值連城的油畫。
“想成為我這樣?”
低沉的笑聲回旋在頭頂,他感覺得到那個人在搖頭,在嘆息,用他挑起微不足道的弧度的嘴角俯視自己。
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擠壓在案板上拼命喘氣的魚,缺氧的窒息讓神經(jīng)控制不住瘋狂掙動的手腳,但事實上,他好像什么也沒動,什么也沒做,木如雕像。
而現(xiàn)在,英雄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時。
“多克菲爾太帥了!沒有人比得上他!”
身旁的路人仰著頭面露憧憬,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
“但是他已經(jīng)死了,不是嗎?!?/p>
柯里斯喃喃說著,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而那個人已經(jīng)全然聽見了,隨即緊閉了嘴,對他施于側(cè)目,而后匆匆避開他走了。
那樣仿佛飽含著憤怒和不齒的目光像無數(shù)的利箭盡數(shù)扎在身上,他立刻有如驚弓之鳥,迅速逃離現(xiàn)場。
他慌不擇路地逃回家中,嘭地重重關(guān)上門,并且打開了所有的燈,客廳的,臥室的,衛(wèi)生間的,儲藏間的,窄小空蕩的屋子一瞬間亮堂,如同教堂里圣光普照,黑暗無處可逃。他終于安下心來,背靠著門跌坐在地,蜷起了膝蓋。
柯里斯用兩只手臂環(huán)抱著自己,衣料摩擦出沙沙的細響,他的手指在懷里漫無目的地移動,然后摸到了捏得發(fā)皺的便簽紙。
萊昂·德貝斯塔。
他盯著這個名字,想起了今天那個審問自己,帶領(lǐng)自己,安慰自己的年輕警官。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堅定,令人踏實,像坐在冰原上取暖,讓人忍不住想距離火源近一些,更近一些……
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在他心中燃起,火苗的攢動仿佛燒灼了一切煩亂的紛擾,以至于等他意識到的時候,手機已經(jīng)撥通陌生的號碼,緊握在了他的手中。
“喂?”
對面很快接通了,略顯低沉的嗓音,但也很年輕??吕锼箛樍艘惶?,面頰滾燙。
“請問你是……?”
柯里斯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對方微微皺起的眉,他咽了咽唾沫,鼓起了所有勇氣,“那個……”
“等等,稍等一下……”
柯里斯張了張嘴,但對面的腳步聲確實走遠了,接著電話里傳來了別人的聲音,不認識的聲音,女人的聲音,那女人在笑,有著調(diào)笑的意味,導(dǎo)致萊昂無奈的聲音響起。
“……巡邏?讓席法爾去……”
柯里斯只斷斷續(xù)續(xù)聽清了這一句,然后記起了那個擁有跟自己同樣發(fā)色的男人,和那句瞧不起的“膽小鬼”。
那個人跟萊昂似乎也不對頭,但跟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那個人看萊昂的目光是平等的,而自己,是低一等的,或者再低一等。
不只是那個人,還有警局里的別的人。
明明跟自己一樣寡言少語,那個棕發(fā)的青年卻享有著來自他人或信賴,或愛慕,或崇敬的眼神。
身體里燃起的熱度一下子全冷了。柯里斯關(guān)掉了手機,垂下了頭,又將自己埋藏在了雙手的臂腕中,好像建了一座密不透風(fēng)的堡壘,但他仍然從那皸裂的縫隙看見刺眼的光透進來,在光的盡頭仿佛黑影攢動,隔著窗戶,可能是風(fēng)中的樹影,但那四臂延長揮舞的樣子多么像一個人……
他的呼吸一剎那急促起來,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巨響,他騰地站起身,仿佛躲開了那無形中砸向自己的東西,等到稍微平復(fù)心悸,他才躡手躡足地貼上冰冷的門壁,透過狹小的貓眼窺看外面的情形。
跌坐在外面的是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衣衫不整,大概是個醉漢,他從摔倒中晃悠悠爬了起來,嘴里罵罵咧咧,接著在樓梯間繼續(xù)攀行??吕锼沟男穆淞讼聛恚莻€男人臨到自己門前的時候忽然矮下了身,柯里斯的心又猛然抽緊。
他想起了那些新聞,破門而入的兇殺案,多克菲爾,被殺死的多克菲爾,染血的刀子……只不過短短幾秒,他卻想了許多許多,他用力抵著堅硬的門板,好像在與什么瘋狂地拉鋸,而門外的男人最終站了起來,手上拿著掉落的鑰匙,并不是武器,也不是刀子。
他松了一口氣,但心臟還是怦怦直跳,窗外的黑影又窸窸窣窣地響了,他告訴自己外面在刮風(fēng),只是刮風(fēng),但內(nèi)心安靜不下來,腎上腺素分泌過剩。他跑進臥室鎖上門,拉上窗簾,還是沒有安全感。他像只無頭蒼蠅滿屋子亂轉(zhuǎn),他看見抽屜里的便攜式小刀,就拿起來緊緊揣在懷里,而后奔出屋外。
三
夜幕降臨的外面闃靜無聲,只有微弱的寒風(fēng)嗚嗚地哭咽。柯里斯環(huán)緊了自己的外衣,逃避那種凄冽的風(fēng)聲。他不自覺走進了一個小巷,風(fēng)聲停滯了,黑暗卻如約而至。如果能夠看清自己,柯里斯覺得自己的眼睛就會像狼一樣在暗色中發(fā)光,但他不是狼,最多只是狼眼中的餌食。
“喂!”有人在背后厲聲喊他,柯里斯打了個顫,不敢停下腳步。
“喂,你站??!”那人沖過來狠狠扳過了他的身子,柯里斯在趔趄中恍惚看清了那人虬結(jié)的肌肉,兇惡的紋身,司空見慣的搶劫。
“有錢嗎?”男人提著他的衣領(lǐng),獰笑著問。
“沒…沒有……”柯里斯低著頭,握緊了兜里的小刀。
“什么?”男人好像沒聽清,聲音粗魯?shù)谜鸲@。
柯里斯的身體又顫了顫,握著刀柄的手指松了,“有…有……”他慢騰騰掏出自己的錢包,男人一把搶了過來,數(shù)了數(shù),又嫌少,但看面前瘦弱的少年面色慘白,篤定他不敢說謊。于是男人隨手將他一推,柯里斯腳下不穩(wěn)跌倒在地上,懷里的便攜小刀也一并摔落在旁。男人看見了,不屑一顧地嘲笑他。
“膽小鬼!”
男人啐了一句,丟下他轉(zhuǎn)身離去。
柯里斯伏在地面上,粗糲的碎石磕擦著手掌生疼,那句“膽小鬼”就像分裂繁殖的病毒迅速擴散,再幻化成一個個高高在上拉長的人影站在身后交頭接耳,嬉笑怒罵。他緊咬著牙,被那些喧雜的聲音逼得發(fā)瘋,他一動不動,卻感覺自己就像奔逃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被罵聲推到這邊,又被笑聲推到那邊。
唯一的光線在前方驟然亮起,他立刻有如久逢甘霖般手腳并用向前邁進,直到距離越來
越近,強光刺目得讓他閉上雙眼,再睜開時,咫尺之間只有那把冰冷的小刀反射著孱弱的光線,以及他頹喪怔愣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根本沒有過多久,他站了起來,雙手緊攥,恍如中了魔。
男人還沒有走遠,他還在欣喜著今晚的收獲,準備去哪個夜店買醉狂歡。他想念著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窈窕誘人的身姿,幻想著自己的手指、身體埋入令人迷醉的豐乳翹臀,他還沒有想象到最后的高潮,后背卻傳來劇痛,他的身體猛地痙攣,緊接著又是一陣狠狠的劇痛。
柯里斯機械地重復(fù)著捅入,抽出的動作,他好像記得這樣的感覺,就在昨天,他就是這樣拿起了那人桌上的水果刀,也是在背對自己的情況下悄然向前。
第一刀,血濺了起來,那人的眼神變了。
第二刀,那里面的驚愕轉(zhuǎn)變?yōu)橥纯唷?/p>
第三刀,掙扎快要沒有了,也再看不見那種輕蔑和譏嘲,只聽得見利刃劃開皮膚,切斷肌肉,濡濕破綻的細微聲響在濃厚的血腥氣中彌散。
第四,第五……
世界徹底安靜下來,仿佛時間也靜止了。他還記得自己緩緩站起身,細細擦掉了臉上的血,刀刃上的血,和上面的指紋,然后如夢初醒。
在滿目的血紅中他像嚇壞了的雛鳥失聲尖叫,手足無措地蜷縮到角落報了警,直到警笛響起,直到終于回歸現(xiàn)在——
柯里斯垂下了雙眼,腳底躺著男人的尸體,男人還難以置信地大張著眼,手里還捏著發(fā)皺的鈔票,鮮血從他的眼里、嘴里流出來,卻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柯里斯呆愣在原地,靈魂好像脫離了軀殼。他木然地抬起了雙手,好像同樣的滿目鮮紅,同樣的染血刀刃,就緊握在他的手指之間,浸了血的指甲蓋甚至因為過于用力而略微掀開。
可是他卻感覺不到疼,內(nèi)心只感到歇斯底里的吶喊。
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心中的厲聲質(zhì)問好像咆哮而出,就像猛獸沖撞著搖搖欲墜的牢籠。他仿佛聽見輪胎摩擦地面刺耳的尖嘯,有人從巡邏車上奪門而出,一面拔槍,一面朝他過來。
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覺得自己像在跟自己決斗,繃緊的肌肉,劇烈的喘息,骨骼碰撞的嘎吱嘎吱的聲響。世界仿佛又一次陷入瘋狂,他從來沒有感覺自己如此地擁有力量,如同一個喝醉的病人高燒不退,只能不知疲倦地宣泄那種瘋狂的熱度。
直到一聲槍響。
柯里斯停了下來,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這次他徹底清醒了。
尸體又多了一具,他認出了那身制服,金色短發(fā),也記起棕發(fā)的警官曾經(jīng)說過,這個人叫做“席法爾”。
他嚇得連連后退,手中的刀子跌落在地面發(fā)出沉重的巨響。
他不知道怎么辦,根本不相信自己做了這些,他咬著指關(guān)節(jié)來回踱步,踩進血泊啪嗒的聲響又讓他飽受驚嚇,他只得退到墻邊,終于想起那個默念了無數(shù)次的名字。
柯里斯掏出了手機,差點握不穩(wěn),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撥通那個號碼。
“喂?”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傳進耳里,依然那么的沉穩(wěn)冷靜。
“德、德貝斯塔,萊昂……”他語無倫次,控制不住顫抖的聲線。
“柯里斯?”對面聽出了端倪,萊昂沉下聲問他,“怎么了?你在哪里?”
“我、我……”柯里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清了所在地址,萊昂讓他待在那里別動,他們馬上就會趕來。
他合上手機貼著墻角蜷縮起身體,他的四
肢從沒停止過戰(zhàn)栗,但他想到那個令人安心的身影很快就會來到自己身邊,那種逼人抓狂的恐懼才會稍稍安歇。
可是他又轉(zhuǎn)念咀嚼起萊昂的話語。
他說的是“我們”,他們,他會帶著他那些信賴他的,愛慕他的,崇敬他的同事一起來到這里,看見他們的其中一個同事躺在這里,以及另外一具尸體。
他們一定會感到驚愕,會感到憤怒,哪怕這是意外,他們也會狠狠將手銬戴在自己手上,拉著自己,拖著自己,將自己扔進鐵籠用冰冷的眼神審問自己,唾棄自己。就連那個年輕的棕發(fā)警官,萊昂,也會黯淡了那雙眼里溫暖的光,或許那里面根本不曾有過特殊的感情,他看自己是一視同仁的,那只是自己一廂情愿,自作多情。
像自己這樣的人,這樣不值一提微末的人……
他突然停止了顫抖,安靜得像融入了黑夜的死寂。小巷依舊籠罩在夜色的空蕪中,警笛聲還沒有響起。
柯里斯站起身,緩緩走近躺在不遠處的尸體,但他連一眼也沒有看他們,只彎下腰撿起了染血的刀子扔進下水道。
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紅白藍交替的光線陸離得晃眼??吕锼刮站o了手中的便簽紙,感覺到身體的血液在那光中逐漸回暖,一瞬間,那些不好的記憶也好像全然忘記了。
(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食品科學(xué)與工程專業(yè)2013級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