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河背影

□張開平

磨刀河背影

□張開平

一

初冬的一個黃昏，十四歲的我站在王家大院門口，望著瓦楞上一株當(dāng)風(fēng)瑟瑟的枯草，臉上一片茫然。站在青石板鋪成的巷道里，我努力想象，想把這座深宅大院的昔日輝煌還原。四周寂寂，夕陽撒余暉在房角。一株掉光葉子的樹上棲息著兩只烏鴉，“呀——”地叫那么一聲，感到無盡的凄涼。十四歲的我想象力蒼白，我的思維只能凝固在眼前，無法穿越往昔。我感覺寒意深深。一扇門“吱呀”一聲大開，屋里顫巍巍地走出一個老太太，她用渾濁的眼神望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立即大汗淋淋拔腿奔逃。我怕老太太洞悉我內(nèi)心的秘密。我仿佛聽到老太太喊了一句什么話。

夜里我躺在床上琢磨老太太嘴里喊的話。也許是風(fēng)聲，她什么也沒喊，是我內(nèi)心作祟，誤以為老太太在喊什么。

我如此密切地關(guān)注王家大院，是因為王家大院最初的主人曾經(jīng)埋藏過大量的珠寶，到現(xiàn)在這些珠寶還沒被世人發(fā)現(xiàn)。我期望有朝一日我能尋找到這些寶貝，成為本地的發(fā)財人。

那個叫張過舉的老人對一群人講故事，我是聽眾之一。張過舉繪聲繪色地述說了解放前夕，王家大院于一個夜里偷偷埋寶

的過程。

張過舉說，全國要解放了，大爺知道家財保不住就偷偷埋了?？山夥藕?，工作組清查大爺?shù)募耶a(chǎn)時，派人到處尋找，毫無蹤跡。

王家的財寶能藏在哪里呢？有人問張過舉，憑你的推斷，王家會把寶物藏在哪里？

張過舉笑了笑說，我曉得的話，還會今天這個樣子嗎？我早發(fā)了，吃香喝辣。當(dāng)年工作組跟我做工作，要我配合政府找寶物，差點動刑呢，我哪里知道?。?/p>

三十多年過去了，王家的財寶始終石沉大海，很多人都想找到，但一直沒人找到。

年少的我也天真地幻想得到王家的寶藏。我經(jīng)常偷偷地跑到王家大院駐足觀察，期望能在一個細(xì)節(jié)的地方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我觀察王家大院的圍墻房脊梁青石板鋪的路，有時候甚至園內(nèi)一聲雞鳴幾聲狗吠也要癡癡聽一會。

十四歲的我無數(shù)個夜晚想象自己走進(jìn)了王家大院。我看見王大爺穿著黑大褂，戴一頂狐皮帽子，手拄一根文明棍，嘴里含著一根煙袋，在院子里逡巡。年輕的毛頭小伙子張過舉背著一桿長步槍緊緊跟著王大爺，一副保鏢十足的樣子。一些在王家大院做事的老媽子年輕媳婦小姑娘進(jìn)進(jìn)出出，有序地忙各自的一份事情。

張過舉！王大爺喊。張過舉雙腳一并，站立很標(biāo)準(zhǔn)地應(yīng)聲而前：到！

有二老爺?shù)南⒘藳]有？

報告鄉(xiāng)長，還沒有二老爺?shù)南ⅰ?/p>

有二老爺?shù)南⒘⒓聪蛭覉蟾?，不得有誤。

是。

王大爺嘴含煙管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張過舉背著槍朝大門走去。在大門口值班的老劉還是搖搖頭，張過舉知道依然沒有二老爺?shù)南?，就和老劉站在一起取出葉子煙抽。

王大爺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委身坐進(jìn)太師椅。門外立即有老媽子端上一杯茶。王大爺端起茶杯揭開蓋子，吹吹杯里的浮茶，喝一口，放下杯子，頭仰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

背后墻上掛著一幅字，是一個大大的“靜”字。

他在思索什么呢，是在想把自己偌大的家財怎么處理吧。共產(chǎn)黨的大軍步步緊逼，老蔣已經(jīng)做好撤離大陸的準(zhǔn)備了，自己應(yīng)該為自己的事情好好考慮一下了。二老爺早送回家信告訴他，要及早做打算，不能事到臨頭才抓瞎。那么多東西咋處理呢？那可是自己畢生的心血呢。

我像放映電影一樣，把王大爺在藏寶前幾天一言一行的畫面在自己頭腦里反復(fù)播放，企圖洞悉他的內(nèi)心，從而猜測到藏寶的地點。遺憾的是我的功夫總是白費，沒有發(fā)現(xiàn)點滴有價值的東西。

隨著我漸漸長大，逐漸冷靜，最終徹底放棄了這個妄想。

我有一天站在我們村子的一座山梁上，看見對面的山，突然一陣激動。我們村是個典型的盆地，四面是山，中間是方圓一公里的大壩，住著幾十戶人家，有一千多人。一條小河穿流而過。這條河叫磨刀河，據(jù)說當(dāng)年關(guān)公在這條河邊磨過刀，因而得名。這傳說不可靠，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小村在東漢末年也許根本就沒有人煙，關(guān)公哪里會打此經(jīng)過呢。

我站立的山頭對面是一座山，對面山腳有一處地形非常奇特，從遠(yuǎn)處看，儼然一個巨人坐在那里，對，跟樂山大佛的樣子差不多。兩個膝蓋是兩座突起的山包，在“人”的腹部處是很平坦的一塊地方。這塊地盤有一千平方米左右，以前在這里修建的是一座寺廟，解放后改成了學(xué)校，我的小學(xué)歲月就是在那里度過的。

我之所以激動莫名，是站在這里望見學(xué)校，我想起更小的時候經(jīng)歷的一件事來。這件事或許與王家大院藏寶的地方有密切的聯(lián)系。

學(xué)校在端坐巨人的腹部，也就在半山腰，到學(xué)校要順著一條小路爬上去，而這條路是由山腳順著巨人的一條腿往上，要到了則拐一彎，由巨人兩個膝蓋中間進(jìn)入到學(xué)校壩子，即操場。有

一天一個家伙對我們說，你們仔細(xì)看，我們到學(xué)校的小路要穿過巨人的襠部，我們進(jìn)出學(xué)校的每個人都要踩踏巨人的寶貝疙瘩。大家想想，真是這么一回事呢。個個為這個獨到的發(fā)現(xiàn)喜出望外，以后無論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路經(jīng)那段路的時候，都要特意狠狠踩踏幾腳。有一次，我狠踏巨人襠部的時候，聽到腳下傳來的聲音與踏踩其他地方的聲音不一樣。當(dāng)時，我還為自己更不一般的發(fā)現(xiàn)洋洋自得，把這個發(fā)現(xiàn)作為自己個人秘密固守著，不告訴其他人。后來，竟然就忘了這個事情。

此刻站在這里遠(yuǎn)望對面的巨人，看到巨人的雙膝和中間的襠部，我靈光閃現(xiàn)，想起了多年前的個人秘密。都是寶貝，巨人的寶貝，王家大院的寶貝，這二者或許有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我為自己的恍然大悟興奮不已。

但這個時候我對得到寶物已經(jīng)沒有那么迷戀了。我讀了許多書，知道不義之財?shù)哪撤N必然宿命。古往今來，許多深埋的寶物露天之時就是血光四射的時候。寶物出現(xiàn)，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就暴露無遺。如果我的猜測成立，王家大院埋藏的寶物真在巨人的襠部，就讓它永遠(yuǎn)深埋吧。我不希望自己和我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姊妹在利益面前怒目而向手足相殘。

我后來又幾次經(jīng)過王家大院，不為寶藏。我站在王家大院的門口，試圖回想那段過往的歲月，還原那段歷史面貌。王大爺雖然后來被新生的政府鎮(zhèn)壓槍斃了，但畢竟，王大爺是我們村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們村如果要寫村志，必不能少了他，日志里他應(yīng)該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五號，天空陰沉著，張過舉端起中正式步槍，瞄準(zhǔn)。

河灘四周站著密密麻麻的民眾，大家的心提在了嗓子眼，睜大雙眼靜待那聲槍響。

光禿的梧桐樹下，一人手腳被捆，跪著，胸口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四個黑色的毛筆大字:惡霸地主！又被紅色朱砂劃過，非常醒目。

張過舉扣動扳機(jī)，子彈呼嘯著飛出，擊中那人頭顱，殷紅的血四濺，身軀挺了挺，前傾倒地。

人群歡呼，河灘上一派節(jié)日氣氛。

張過舉手上的中正式步槍掉落到地上，他渾然不覺。他蒼白著臉色，頭腦里一片空白。

多年后，張過舉對人說，我為王大爺扛了十幾年的槍，沒想到他最終死在我的槍下。

如果不是工作組李組長聲色俱厲的一番話，張過舉打死也不愿意動手開那一槍。李組長說，你為他背了那么多年的槍，你動手就表明與他的關(guān)系一刀兩斷，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否則……話沒說完，眼光卻意味深長。

張過舉沒有別的選擇。他在一九五零年初冬，代表新生的人民政府開槍鎮(zhèn)壓了前國民政府平武縣廣義鄉(xiāng)鄉(xiāng)長惡霸地主王吉門，他的舊主子，他以前鞍前馬后尊呼的王大爺。

張過舉以為只要開了那一槍，一切過往都會塵埃落定。不想王吉門被葬在亂墳崗后的那天晚上，他又被叫到工作組，又是李組長在等著他。

李組長很客氣，給張過舉端來一盅白開水。他不敢喝，緊張地看著李組長。

李組長說，張過舉，我們的政策你應(yīng)該清楚，我就長話短說，開門見山，你把知道的關(guān)于惡霸地主王吉門財寶的事說清楚。

王大爺?shù)呢攲殻跫T的財寶？

對，我們掌握的情報表明，王吉門在快解放時藏有不少的東西，但在查封他的老宅王家大院時，卻掘地三尺都沒找到。你跟隨他十幾年，應(yīng)該不會不知道吧？說說你知道的情況。

張過舉說，那晚上我們吃了飯，王大爺對大家說，都進(jìn)睡房睡覺。有人說，大爺，還早，睡不球著，我們拉一下老葉子吧。拉老葉子就是打老牌。王大爺臉一沉，說，不許打，給我進(jìn)屋睡覺

去。大家知道王大爺?shù)钠?，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就進(jìn)睡房屋。大家睡不著，躺在地鋪上海吹神聊，說些李家寡婦偷人趙家女子懷春一類的葷話。有人尿脹，想上外邊茅廁撒尿，拉門發(fā)現(xiàn)門是被反鎖著的，就喊開門。門外傳來王大爺?shù)穆曇粽f，今晚哪個都不準(zhǔn)出來，尿桶放在角落里的。大家才曉得今晚不比平常，大爺有事要做不想讓大家知道，于是都不作聲了，躺在鋪上支楞起耳朵聽外邊。一晚上都聽到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還有騾馬的噴鼻聲，很像在往外運東西。

第二天早晨，我們?nèi)ッl(fā)現(xiàn)，茅廁被移動了位置，一夜之間，舊茅廁被填平，又挖了一口新茅廁。我們吃飯的時候，大爺?shù)膬鹤?，就是王康福，得意洋洋地對我們說，你們昨晚睡瞌睡總沒有我們安逸，我們半夜還吃飯了的。這話才說完，被大太太聽到，奔過來朝這小子咣咣就是兩耳刮子，罵他話多，亂嚼舌頭，打得牙血直流。我們心里清楚是咋回事，都故意裝作啥事也沒有發(fā)生。

茅廁？李組長恍然大悟。難道在舊茅廁里。搜遍了王家大院的腳腳落落，咋沒想到茅廁圈道呢。

李組長說，張過舉，你這個信息很重要。真在茅廁里找到王吉門的財寶，你功可抵過。

我還有過？

是啊，你為虎作倀那么多年，咋能輕易就把過錯消減了呢？

張過舉低下頭，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第二天，工作組動用十幾個人揮鋤揚鏟，在王家大院的茅廁挖掘。干活的人基本都是王吉門生前任廣義鄉(xiāng)鄉(xiāng)長時期的護(hù)院家丁，包括張過舉。工作組李組長說，只要找到王家的那些財寶，你們身上的罪孽就洗刷干凈了。

茅廁被挖掘的足有兩米深，前后左右分別開挖的有三米，工程量不小，結(jié)果下面啥也沒有。

張過舉一干人由于沒有尋找到他們舊主子生前藏匿的財寶，多年后依然是人民專政的對象，過著忐忑不安的日子。

關(guān)于王吉門的財寶時至今日仍然毫無下落。民間倒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早在解放前，王吉門就把財寶運往海外了；有人說王家大院的財物全讓王吉門的二姨太跟一個力夫弄走了；還有人說是大姨太跟凈土寺的老和尚藏在寺廟里了；還有人說財寶被二老爺王吉問帶去了臺灣。幾種說法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jù)。

隨著張過舉扣動的那一聲槍響，王吉門死去，王吉門的財物也人間蒸發(fā)，消失了。

王家大院作為浮財分給幾戶貧下中農(nóng)居住。多年后破敗不堪，沒了往昔的輝煌。

王吉門的故事多年后卻成為后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三

1

民國二十四年七月，剛過小暑，天氣酷熱難當(dāng)。廣義鄉(xiāng)鄉(xiāng)長王吉門手捧茶盞正飲陳年酸梅湯，手下人向他報告，張過舉有要事稟告。

王吉門快速喝完，示意手下，讓張過舉進(jìn)來。

張過舉背負(fù)一桿長槍急速進(jìn)來。

張過舉，啥事這樣慌張?

大爺，馬場關(guān)那方傳來消息，說出現(xiàn)了紅軍。

哦，這么快。前兩天他們還在青川那邊，一下就進(jìn)了我們平武境內(nèi)，而且進(jìn)了我的地盤。

一月以前，就聽說紅軍的大部隊有由川東向川西移動的跡象，他們沿路打土豪分田地，聲勢浩大，中央軍圍追堵截也無濟(jì)于事。半月前，平武縣政府把各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召集開會，縣長和警察局長面色凝重?？h長說省政府命令，如果共匪進(jìn)入平武境內(nèi)，地方武裝要密切配合中央軍齊心協(xié)力剿匪，讓共匪插翅難逃。誰有失職，格

殺勿論，有功人員，則要重重嘉獎。

王吉門回家后派心腹張過舉快馬到成都他兄弟王吉問那里去請教剿匪良策。王吉問是省政府的一個職員。王吉問捎回口信，對于剿匪一事，相機(jī)而動，不可魯莽。王吉門得到這句話，心里了然。

王吉門問張過舉，馬場關(guān)出現(xiàn)的紅軍規(guī)模咋樣，他們做了些啥？

人數(shù)不多，個個衣裳破爛，面容憔悴，跟討口要飯的差不多。他們向鄉(xiāng)民買糧，似在休整。

哦。張過舉，你吩咐馬場關(guān)那邊的人員，不要輕舉妄動，只需時刻盯著他們的行蹤，隨時向我匯報。

張過舉背負(fù)長槍匆匆離去。王吉門叫人把賬房李先生喊來。

王吉門問李先生，我們是不是趁共匪立足未穩(wěn)，來個痛擊，給個見面禮？

李先生沒有立即回答，沉吟良久方道，大爺，紅軍從江西到四川，到我們平武，一路頗像關(guān)云長，過關(guān)斬將，中央軍圍追堵截，絲毫沒有辦法。我們才幾桿槍幾個人，又能奈其何。如果真按縣長大人的命令執(zhí)行，跟紅軍硬碰，恐怕是以卵擊石，兇多吉少。大爺，你得三思。

王吉門說，在我的地盤出現(xiàn)了共匪，他們要分我田地，難道任由他們處置？即使他們不分我田地，他們從我的地盤大搖大擺走過，我不聞不問，上頭怪罪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呀，這腦袋不一定就保得住。

李先生眼睛突然一亮，大爺，我有個主意，不知你用不用？

直說。

聽聞紅軍在湖南的時候，地方武裝面臨的情況跟我們今天一樣，他們后來私下聯(lián)系紅軍，商量著演了一出戲，既跟紅軍激戰(zhàn)，敷衍了上級，又保存了自己的實力，沒有損失。我們何不效仿！

王吉門說這個事我也聽說過。諸葛亮唱空城計只有一次，我們跟紅軍也演一出戲。一出戲演兩次，行不行?。?/p>

李先生說，戲演得好演得真，誰分得清是真還是假呢。敷衍縣長和警察局長那兩個腦肥腸滿的家伙應(yīng)該沒問題。

王吉門手捻胡須，想了一會，對李先生說，容我思忖思忖。

2

王吉門喬裝打扮一番，帶著張過舉李先生和兩個家丁在馬場關(guān)一戶農(nóng)家跟紅軍的一個頭領(lǐng)談判。

原來由青川進(jìn)入平武的紅軍只有一個連，六十多人。紅軍主力已經(jīng)越過松潘進(jìn)入若爾蓋草地。這個連大多是傷病員，滯留在后是為養(yǎng)傷病。等傷病好轉(zhuǎn)，就去追趕主力部隊。他們邊養(yǎng)傷，邊開展革命工作。所謂工作，也就寫幾條標(biāo)語，造聲勢，給對手造成是紅軍主力部隊的錯覺。

王吉門跟那個面容清瘦但精神矍鑠的頭領(lǐng)寒暄幾句，立即提出自己的要求:一、只要紅軍不分他的田地，他決不跟紅軍作對；二、紅軍在廣義鄉(xiāng)滯留的時間越短越好，期間免費送口糧衣物；三、為了不受上級懲治，需要跟紅軍演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戰(zhàn)斗戲，越真越好。

紅軍領(lǐng)導(dǎo)接受。說，上級給我們主要的任務(wù)就是讓傷員治好傷病。當(dāng)戰(zhàn)士們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我們就會離開這里。戲，一定會配合著演好。

這次會談，雙方都覺滿意。

回家路上，張過舉說，大爺，看那些紅軍，一個個不是病就是傷，沒有啥戰(zhàn)斗力。我們怕他們做啥？干脆動用我們的力量，吃掉他們，縣政府還會給我們嘉獎呢。

李先生坐在驢上對張過舉說，你小子槍法是不錯，腦子就不好使了。我們同紅軍把戲演好，縣長依然要嘉獎我們。不要小看那些病懨懨的紅軍，他們可是關(guān)云長，從江西一路走來，過

五關(guān)斬六將，厲害著呢。

張過舉不服氣，哼，他們走路都偏偏倒倒的，有啥戰(zhàn)斗力哦。

王吉門對張過舉說，你整天就只曉得耍槍，不讀書不看報，對有些事情不甚了然。李先生說的對，我們不能跟這班傷病人員作對。一旦作戰(zhàn)，他們立馬變成下山猛虎，我們要吃大虧。

李先生說是啊，人家四渡赤水，挺進(jìn)大渡河，把中央軍都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們哪是對手哦。

回家后，王吉門讓張過舉帶領(lǐng)十幾個家丁，挑著擔(dān)，趕著驢，給馬場關(guān)送去不少物資。張過舉回來交給王吉門一張收據(jù)，說那個連長寫的。那個連長說他們革命成功了，新中國建立，可以憑這個收據(jù)證明王鄉(xiāng)長同情和支持過中國革命。

王吉門接過來兩下撕毀。李先生說不該撕，應(yīng)該好好保存著，世事難料，說不定哪天用得上。

張過舉說得撕，縣長和警察局長拿到這個字據(jù)就完了，大禍就得臨頭。

一九五零年初冬，新中國廣義鄉(xiāng)民兵連長張過舉在河灘邊代表新生人民政府開槍鎮(zhèn)壓反革命地主王吉門，他才意識到李先生的正確，如果那張收據(jù)不撕毀，說不定王吉門就不會被槍斃。但，未來的事情，誰能先知先覺呢。

3

立秋之后，天氣漸涼。

九月九號，廣義鄉(xiāng)地方武裝跟紅軍部隊在老鴉山排兵布陣，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

鄉(xiāng)長王吉門親臨戰(zhàn)斗一線。

張過舉帶領(lǐng)王鄉(xiāng)長巡視在紅軍戰(zhàn)士幫助下修建在老鴉山山梁上的碉堡。張過舉翹起大拇指，對鄉(xiāng)長說，人家紅軍確實軍事素質(zhì)過硬，修的碉堡非常專業(yè)。只憑我們，無論如何也修建不了這么專業(yè)的工事。

李先生擔(dān)心地說，會不會露馬腳？

張過舉說，紅軍領(lǐng)導(dǎo)說了，戰(zhàn)斗過后，這里將是一片廢墟，啥問題也不會遺留。

王吉門說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按計劃行事，一個小時后戰(zhàn)斗打響。張過舉，告訴兄弟們，順利結(jié)束后都有重賞。

張過舉答應(yīng)著飛跑而去。

一小時后戰(zhàn)斗打響，槍炮聲大作，老鴉山濃煙滾滾，遮天蔽日，甚是慘烈。一直到下午才結(jié)束。

若干年后，從老鴉山經(jīng)過的人還能看見殘破的碉堡，荒草叢生，挖的壕溝被雨水沖刷，深深淺淺。據(jù)說還有人在土里找到過若干彈殼。

這場戰(zhàn)斗王鄉(xiāng)長負(fù)傷，神槍手張過舉負(fù)傷，李先生負(fù)傷，還死了幾個鄉(xiāng)丁。紅軍也死傷無數(shù)，余部逃往松潘方向。

王吉門讓李先生忍著傷痛，寫了戰(zhàn)報，派人火速送往縣政府，呈報給縣長。

三天后，縣長親臨廣義鄉(xiāng)，慰問犒勞因剿匪而受傷的王鄉(xiāng)長和部眾。王吉門由兩個家丁用滑桿抬著，引領(lǐng)縣長登上老鴉山，到戰(zhàn)斗的地點，回想當(dāng)時慘烈的戰(zhàn)斗。在埋紅軍尸首的亂墳崗前，縣長說對共匪就是要毫不心慈手軟，這些家伙死有余辜。在埋葬犧牲了的鄉(xiāng)丁墳前，縣長對王鄉(xiāng)長說，要厚待家屬，絕不讓兄弟們白白送命。王吉門說，一旦上面的撫恤款項下來，立即送給家屬?？h長說我回去就劃撥。

縣長一干人離開廣義鄉(xiāng)，王吉門舒了一口氣。

4

年底，王家大院大紅燈籠高高掛，高朋滿座。

王吉門五十歲大壽，縣政府的嘉獎也如期而至，雙喜盈門。

王鄉(xiāng)長高興暢飲，酩酊大醉。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又討了個妾。

這一年是民國二十四年，公歷一九三六年，

距新中國成立還有十三年，距一九五零年還有十四年。十四年后的一個冬天早晨，王吉門在河灘被民兵連長張過舉開槍打死。

四

1

民國二十三年初冬，廣義鄉(xiāng)罐子溝，馬場關(guān)山腳下。暮色四合，驢兒牽驢回來。聽到毛驢咴咴的噴鼻聲，小狗子跑出屋來親切地喊了一聲驢叔。驢兒拴好毛驢，從褡褳里取出一個撥浪鼓，叮咚地?fù)u響，問小狗子喜不喜歡。小狗子歡天喜地的接過去說喜歡，搖動起來，叮叮咚咚的脆響。

驢兒去院子水缸里取一瓢冷水猛喝一氣，放下瓢問小狗子，你媽呢？

小狗子一心在撥浪鼓上，心不在焉地努努嘴，意思是在屋里。

驢兒走進(jìn)屋，看見九兒的房門緊閉，里面卻有聲音。驢兒知道九兒在屋里，他大聲說，我回來了。

半天沒動靜。驢兒馬上明白怎么回事，準(zhǔn)是李四又來了。驢兒用腳踹倒一根條凳，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門吱呀一聲打開，李四披著一件衣服出來，朝驢兒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大大咧咧地坐到桌前，端起茶壺倒一杯茶水，咕咚喝進(jìn)去。

緊接著，九兒一襲紅色衣褲走出來。看一眼驢兒，收拾好驢兒踹倒的條凳，向驢兒說，哥，回來啦，一路還順利吧？

驢兒聽到這話，心里的不快煙消云散，說，跟平常一樣，沒有啥子異常。

九兒高興地說，那就好，沒事就好。問驢兒，哥，餓了吧，我去做飯。

李四朝九兒說，炒兩個菜，我跟驢兄弟喝兩杯，犒勞犒勞兄弟，這幾天兄弟辛苦了。

九兒歡天喜地的去灶房了。屋里剩下兩個男人。

李四乜斜一眼驢兒，用手指剜剜耳朵，放在嘴邊噗地吹一口，對驢兒說，煙價跌了點，這次可能沒有上次利潤高。

驢兒一聽就來氣，說，你從我們這里拿貨，每次都說價跌，再這樣下去，這生意沒法做了。

李四說，兄弟，不做這生意，你吃啥，你想在九兒妹子這里只吃飯不干活，天下沒有這種便宜的事。你不干，可以走啊。走了穿蓑衣的，還有戴斗篷的呢。你以為沒了驢就沒馬了嗎？

驢兒氣鼓鼓的。想真不干了，能去哪里呢，再不會遇上九兒這樣好的東家了。驢兒舍不得離開這里。況且，小狗子是那么喜歡他，拿他當(dāng)親叔，九兒對他也是親哥般。不在這里能去哪里吃上熱飯喝上熱水呢。

驢兒不再言語，屋里一陣沉默。

飯桌上驢兒跟李四喝酒。九兒給驢兒斟滿酒，對驢兒說，哥，咱辛苦點，掙點錢就把溝頭王家嬸子的大閨女娶過來，你有個知熱知冷的人，咱就平靜地過日子。

李四呵呵地笑，對驢兒說，王家大閨女可是一條棕熊哦，兄弟，累你一身汗。

九兒打一下李四，罵李四不正經(jīng)。轉(zhuǎn)頭對驢兒說，煙價有起有跌，這很正常，咱不泄氣，有利潤就行，你辛苦點，過了這陣，不定就漲起來了。

驢兒喝下酒，說，沒事，妹子交待的事，我驢兒就做，腦袋掉了，也就碗大一個疤，三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當(dāng)夜驢兒喝得大醉，他很累，要好好睡一大覺。驢兒夢到自己初次見到九兒。那個蕭瑟的黃昏，衣衫襤褸的驢兒疲憊地站在九兒家門口，一襲紅色的九兒端一碗飯給他，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九兒又盛來一碗，他打著嗝往肚里咽。漸落的日頭顯得那么溫馨。

李四趁著夜色，用馬把驢兒運回來的煙土馱走了。

午飯后，九兒在院子里收拾紅辣椒。小狗子

搖著撥浪鼓滿院瘋跑，摔倒也不哭鼻子，爬起來繼續(xù)。

門外有人喊有沒有人在家。九兒出院看，兩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口，一胖一瘦，各牽一匹馬。

見到九兒說找口水喝，過路的，口干舌燥。九兒引進(jìn)院，端上一壺茶。

瘦高男人問九兒，大妹子，你們這地方有人家賣馬嗎？我們是販馬的。

九兒說我家只有一頭毛驢，沒馬賣，你們往溝后走，二十里路的樣子，那里有幾戶人家養(yǎng)的有馬，也許要賣。

胖子男人問九兒，你男人不在家啊?

九兒說，我男人沒了，我們孤兒寡母的。我有個哥，不是親哥，牽著毛驢運柴火去了，估計馬上回來。

干哥？胖子男人別有深意地笑著。

喝完茶水，兩個男人離開時，那個瘦子隨口問九兒，你們這有人販賣煙土嗎？

九兒緊張了一下，馬上平靜地說，那可是犯法的事，王鄉(xiāng)長挨家挨戶宣布了的，販賣煙土者格殺勿論，誰敢不要命??？我們這里老百姓都膽小，應(yīng)該沒有販賣的吧。

兩個男人牽馬去后溝了。

晚上，九兒對驢兒說起兩個販馬男人的事，驢兒說，咱們這里的馬不值錢，大多養(yǎng)馬是為了使喚，賣的人少吧。

3

李四來了，興高采烈的樣子，對九兒說，煙價漲了，下家給的錢比以前多好大一截呢。

九兒說，是查得嚴(yán)了吧。

李四點點頭。

九兒說那危險性也增加了。

李四說，驢兒走的道一直比較隱蔽，他做事又穩(wěn)當(dāng)，應(yīng)該沒啥大問題。

九兒說還是算了吧，查出來逮著就完了。

李四說，我可是打包票了的，一定要把貨供上，做生意之人不能失信于人。驢兄弟非去不可。

九兒說要不等風(fēng)聲松點去。李四說那不行，就在五天之內(nèi)，必須拿到貨。

九兒和李四起了爭執(zhí)。

李四說，當(dāng)初選你這兒做中間站，一是你這里地形位置好，二是你把利潤看的薄。假如你不干，我就找另外人家，我不信離開你就沒法做生意了。

李四放下話，叫九兒看著辦，五天后的晚上來取貨，你自己掂量掂量。然后飯也沒吃走了。

九兒跟驢兒說。驢兒說，妹子你決定，你說去，我就去。

九兒說，過了這個冬天，咱錢也差不多了，咱就托人去說王家大閨女，娶回來。

驢兒說，以后再說吧。

夜晚，驢兒做夢，夢到自己娶親。掀開新娘的紅蓋頭，新娘一會是王家大閨女一會是九兒。他感覺幸福極了。

4

驢兒牽著驢馱著煙土回來已經(jīng)半夜。九兒把門打開，和驢兒把袋子抬到屋內(nèi)，點油燈看貨。李四還沒來。

九兒說這次貨少些吧。

驢兒說質(zhì)量要差點，上家說查的嚴(yán)，買家多，不要就拉到。

九兒說貨緊，有就不錯了。

這時候門被撞開，沖進(jìn)來幾個人，九兒和驢兒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來人按倒在地。就著燈光，九兒看清，有那兩個販馬客。

胖子說，盯你們好久了，終于人贓俱獲。

小狗子被驚醒，嚇得哇哇大哭。

九兒和驢兒被五花大綁著連夜押走，留下小狗子在屋里哭。

張過舉后來說那晚的抓捕行動有他參加，

埋伏在門外，等了大半夜，眼皮直打架。好在沒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任務(wù)。是哥，哪有哥占妹子便宜的。

九兒離開牢房而去，驢兒吃著九兒送來的飯菜，淚如雨下。

5

李四把九兒接回家，驢兒還被關(guān)押著。

九兒要李四想法把驢兒救出來。李四說為了救你，我已經(jīng)掏出來不少的大洋。王大爺，就是廣義鄉(xiāng)鄉(xiāng)長，親自抓稽煙，不好說話。送了不少大洋，最后王大爺說你是女的，不算是主犯，好找理由和借口釋放。驢兒是主犯，拿他向上級交差，不可能放。

九兒說我把房子賣了，把你為我花的錢還了，把剩下的所有錢都送去，去把驢兒救出來。

李四說再多的錢也無濟(jì)于事。王大爺年終要向上級交差，抓了驢兒，功勞不小。這次驢兒真沒命了。

九兒哭得淚雨滂沱，說都是我害了驢兒，我對不起他呀。

李四說，他又不是你親哥，沒了就沒了吧。

九兒捶打李四，你個沒良心的啊，這幾年你的錢有幾個不是他驢兒用命換來的啊，做人就你這樣沒良心嗎？

李四說，誰叫他驢兒天生就是個轱轆命只有為別人轉(zhuǎn)的份呢？

李四說，沒了驢兒，等這個事過去，咱再找個馬夫，錢還不是往你我兜里裝。

李四說，事情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我們?yōu)轶H兒盡力就行了，他死了，咱厚葬他。

九兒去牢房看驢兒。驢兒才幾天時間就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九兒直哭，說對不起驢兒，是自己害了驢兒。

驢兒說，妹子，沒事，哥不怪你，是哥自己不小心，連累你了，讓你操心。小狗子還好吧？

九兒給牢頭幾塊銀圓，說要跟驢兒單獨呆一會。

牢頭出去，九兒要驢兒抱她親她摸她，她要補償驢兒。驢兒不。他生氣了，說九兒不當(dāng)自己

6

李四運回驢兒的尸體，九兒和小狗子披麻戴孝哭得天昏地暗。

埋葬好驢兒的尸首，九兒讓李四帶小狗子回去。

九兒在驢兒墳前，大聲哭喊，哥，讓妹子下輩子做你的女人！

聲音凄厲，和著風(fēng)聲嗚咽。

五

1

民國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二，廣義鄉(xiāng)鄉(xiāng)長王吉門召集王家大院所有的人講話。眾人站在王家大院的天井里，王吉門站在檐口下的石階上。管家李麻子走到王吉門跟前說，大爺，人已經(jīng)到齊，請講話。

王吉門拿下嘴里的煙管，干咳一聲，說：諸位，明天開始，這年就拉開大幕了。我把一些事情交代一下，大家各司其職，咱把這年過鬧熱。

明天，我要帶上一些人外出拜年，跟我外出的一會聽李管家點名字，李管家點到的做好準(zhǔn)備，這次外出要幾天時間，估計回來就二十六七的日子了。沒點到名字的就在屋里聽大太太的安排，明天開始，會有許多本地民眾來給我拜年，你們按照大太太的吩咐，把自己份內(nèi)之事做好。過完年，我會逐一論功行賞，對做事不認(rèn)真的也是要責(zé)罰的。聽好沒有？

大家都說聽清楚了。

王吉門滿意地示意李管家可以安排了，他背著手到二姨太房里去。

二姨太看見王吉門進(jìn)屋來，說：喲，八成是明天開始又要拜年了吧，來要我做準(zhǔn)備的吧？

那是，既然知道，想必你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吧。

哼，我就知道你無事不會來這里的，來這里肯定就有事。

王吉門坐下很嚴(yán)肅地說：這次到各地名義上是拜年，實際上是跟各個碼頭大爺商量明年生意上的事。二姨太說：我婦道人家哪知道你們生意上的事，去了能起多大作用？

你跟去年一樣，只管跟那些內(nèi)眷喝茶吃飯，然后打牌，只管輸。你輸?shù)脑蕉?，任?wù)完成的越好，我越高興。

二姨太不解：這是為什么呀？

呵呵，你們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這就不懂了吧。大凡男人做事，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別人的一個小小建議就可能促使他下定決心。我從外邊做工作，使那些大爺們心動，這時候太太的枕頭風(fēng)就起重要作用了，你就是跟那些太太搞好關(guān)系，讓太太們替我們吹枕頭風(fēng)說好話，大爺們把心決斷下來，這樣，我們的事情不是就成了？

二姨太說：我年年為老爺立下這么大的功勞，老爺可要對我好點。

王吉門說：那是自然，幾個里頭，我待你不薄啊。

二姨太說：老爺說的好聽，對我可沒有外邊的好哈。我可知道，老爺在外邊安置的那個小姑娘可受老爺寵呢，提啥要求都滿口答應(yīng)。

王吉門說：那不是逗小姑娘開心嘛，答應(yīng)了她的一些要求，不就是讓她哥給我扛槍了嘛，也沒啥太大的事。再好，不也是外邊養(yǎng)著的，沒弄進(jìn)家門嘛，沒有對你好，你就別吃醋了。

二姨太說：要弄進(jìn)家來，怕是大太太就不同意吧。

王吉門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真要做的事哪管她啥臉色。

二姨太呵呵笑了：老爺還是懼內(nèi)的。

王吉門對二姨太說：對老大你還是要尊重，我不是懼內(nèi)，是尊重。老大管理這個家還是有一手的，我們這個家還是離不開她的。這幾年，這個家能蒸蒸日上，與老大的努力不無關(guān)系。

二姨太突然想起似的說：外邊那個小姑娘怕是懷上了吧，王家的香火后繼有人了？

王吉門說：這個我倒沒注意，有幾天沒去，不知道情況。這段時間忙，等忙完，過年休息的時候去瞧瞧。

二姨太靠近老爺：老爺今晚就住這里吧。說著話，滿眼含春。

王吉門站起來說：以后吧，以后吧，我還得跟大太太商量事情，你早點安歇，不要誤了明天的事。

說完出門而去。

二姨太目送老爺出門，臉色立即暗淡。

王吉門來到大太太房間。大太太手拿一串佛珠。

大太太說：明天我要去凈土寺送香火錢，屋里的事我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老爺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吉門說：你費心了，我沒有啥不放心的，過來坐坐。

大太太不再言語，閉目，嘴在動沒有聲音發(fā)出來，是在誦經(jīng)。

王吉門枯坐了一會，站起來跟大太太說：我找李管家說說。

徑直出去。大太太也不搭理，自顧自地繼續(xù)誦經(jīng)。

2

等外出拜年的大隊人馬離去，大太太帶著兩個丫頭去凈土寺送香火錢。

小路順著山勢彎曲而上。大太太她們到凈土寺廟門口，主持和尚早站在那里迎候著。

凈土寺是座規(guī)模極小的廟宇，一個四合院，院里幾株古柏參天又蒼翠。廟里就一個五十左右的主持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和尚。王家是凈

土寺主要的香火供給者，相當(dāng)于這個寺廟就是王家私家的。解放后，凈土寺被改成一所學(xué)校，一個中藥郎中做先生教貧下中農(nóng)子弟在這里讀書識字。破四舊的時候，神龕佛像被損壞，一片狼藉，多年來都破敗不堪。

主持命令小和尚帶著兩個丫頭去廂房喝茶玩，他帶著大太太去正堂打坐念經(jīng)。

小和尚帶兩個丫頭到廂房，泡最好的茶葉給她們喝。兩個丫頭要小和尚唱經(jīng)歌給她們聽，小和尚開始不唱，丫頭就央求，還是不行，又威脅，說再不唱就告訴老和尚，說小和尚借遞茶杯的機(jī)會摸她們的手不放。小和尚沒辦法，就唱經(jīng)歌。

隔壁傳來有節(jié)奏的木魚敲打聲，這邊小和尚就唱《金剛經(jīng)》，腔調(diào)悠揚，兩個丫頭聽得癡了。

兩炷香時侯過去，老和尚陪著大太太過來，要兩個丫頭返程回家。

小和尚很緊張，怕兩個丫頭在主持面前亂說話，還好，兩個丫頭什么也沒說。

老和尚雙手合十，禮送她們到山門，待到走下山頭，才跟小和尚進(jìn)了寺廟。

解放后，小和尚長成大小伙子，被勒令還俗娶妻生子，用的還是法號名，釋本志。

有人問釋本志，大太太老去凈土寺燒香，跟老和尚是不是真如坊間流傳的那樣有一腿？

釋本志不置可否，裝作沒聽見別人的問話。他老婆也問過這話題，叫他一陣暴喝，閉上你的臭嘴。

對釋本志而言，老和尚對他如同父親。他兩歲成孤兒，老和尚收養(yǎng)了他，父親一樣地待他。老和尚死后，他以老父的規(guī)格埋葬了老和尚。

午飯后，本地的鄉(xiāng)民陸續(xù)到王家大院來給鄉(xiāng)長家拜年，有捉一只雞的，有挑一掛臘肉的，有背一背篼洋芋的，有扛一袋子米的……一時王家大院門口人來人往。

二管家把來者送的禮物大聲報告出來，李先生用毛筆在禮簿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幾個家丁就從送禮者手里接過東西分類存放。

送禮者放下禮物被人招呼到靠近廚房的一間屋子里，里面隨時預(yù)備著熱茶和點心瓜子，來人可以隨意享用。

大太太手捏佛珠，坐在房間正中，對來者點頭致謝。

來者禮節(jié)性地喝幾口茶水，即起身向大太太拱手告辭。

張過舉后來說，幾天時間內(nèi)，王家的倉庫里堆滿了本地鄉(xiāng)民送來的各種東西。有一年，他還沒給王大爺背槍的時候，他被安排到去掛臘肉。他蹲在房梁下掛臘肉的橫木上，吃飯都是人把碗遞給他的，他匆忙吃幾口，就忙著掛臘肉了。幾天下來累的腰都直不起來，可以想象一下，送的肉有好多了。

3

王吉門的拜年隊伍有十幾個人。四個力夫抬兩乘滑竿，王吉門和二姨太各坐一乘。七八個家丁背著槍趕著幾匹馬，馬背上馱著袋子。隊伍浩浩蕩蕩地前進(jìn)。

第一站是古城。古城鄉(xiāng)鄉(xiāng)長聽說廣義鄉(xiāng)王鄉(xiāng)長一干人來了，在鄉(xiāng)公所門前早候著了。

王鄉(xiāng)長快步走向古城鄉(xiāng)長，雙手一拱：鄧兄，過年好，過年好，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

鄧鄉(xiāng)長也打拱：彼此彼此，共同發(fā)財。

兩人拉著手說笑著一起進(jìn)了鄉(xiāng)公所。

吃過午飯，二姨太在鄧鄉(xiāng)長家里跟鄧鄉(xiāng)長的內(nèi)眷打麻將。鄧鄉(xiāng)長和王鄉(xiāng)長帶著各自手下來到涪江岸邊。他們要打槍，比試一下手下的槍法。

王兄，這幾天我們古城水邊野鴨子多，咱們讓部下打鴨子如何？

好啊，去年你手下贏了我手下，看今天我能不能挽回我丟失的面子。

說時，河對岸就有幾只野鴨飛過。

鄧鄉(xiāng)長喊一個手下：你出來。王鄉(xiāng)長對張過舉說，你來。

鄧鄉(xiāng)長的手下舉槍，張過舉也舉槍。

啪啪兩聲槍響，只掉了一只野鴨子到江上，其余的驚恐著飛跑了。

大家看的真切，是張過舉打中的。王鄉(xiāng)長的手下歡呼起來。

鄧鄉(xiāng)長鐵青著臉罵手下：沒用的東西。手下耷拉著腦袋退下。

王鄉(xiāng)長對鄧鄉(xiāng)長一拱手：鄧兄，承讓了。

張過舉后來對人說，這次是自己運氣好，沒怎么著就打中了，打野鴨子之前，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內(nèi)心惶恐不安著呢。當(dāng)時對著飛的鴨子，也沒看仔細(xì)，就扣動扳機(jī)，結(jié)果打中了。純粹是運氣來臨。他神槍手的外號也自此傳開來。這一次為王大爺掙足了面子，王大爺就此對他另眼相待，很多時候重用他。解放后他也為此吃苦不少。老年時期的張過舉夜里老做噩夢。他舉槍打死了王大爺，王大爺頂著個血乎乎的腦袋緊跟他，寸步不離，醒后一身冷汗。

下午，王鄉(xiāng)長的團(tuán)隊離開古城去縣城。給縣長和警察局長拜年是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縣長接見王吉門，把他好好地表揚了一番，說王鄉(xiāng)長這一年來勤于公務(wù)，所轄之鄉(xiāng)人民富庶，黨國是不會忘記王鄉(xiāng)長的卓越功勛的。

王鄉(xiāng)長謙卑地說，這都得力于縣長的英明領(lǐng)導(dǎo)，自己做的還不夠，自己以后還要繼續(xù)努力。

縣長很滿意，跟王鄉(xiāng)長寒暄幾句就端茶送客。

王吉門晚上就下榻警察局長家。

酒桌上局長很高興，要跟王鄉(xiāng)長一醉方休。二姨太說，喝盡興就好何必醉呢。

局長說：還是妹子疼我們王兄弟，我們才端起酒杯沒喝就開始護(hù)上了哈。這樣的話，我們兄弟之間的情誼就不好表達(dá)了哦。

王吉門對局長說：她婦道人家懂啥，我們兄弟一年難得在一起喝個一醉方休。局長，做兄弟的今晚跟您痛快地喝。誰也攔不住。

局長呵呵笑著：好好，王兄弟爽快，咱喝。

二姨太笑著對局長說：好，既然你們哥倆高興，要痛快地喝，我和嫂子也湊個趣，陪你們。

局長太太忙說：我可酒量淺，喝不了幾杯。

局長說：我們都盡自己的量，能者多喝，喝不了可以離席。

大家開始喝，菜一盤盤一碗碗地端上來。

不一會局長太太稱醉了，叫人攙扶著回去休息了。

王吉門也說不勝酒力醉了，連筷子都幾乎抓不住。

局長和二姨太還興趣濃厚。局長滿臉通紅，禿頭油光滑亮。二姨太滿臉紅霞飛，不勝嬌羞。

局長開始講笑話，王吉門一句也沒聽清，二姨太笑得身子一顫一顫的。

局長說道：從前有一個傻子跟才結(jié)婚的老婆到丈母娘家拜新春。丈母娘問女婿，你爹成天做啥？傻子不知道咋回答，悄悄問老婆該怎么回答。他老婆說，你爹白天沒事就到廟里陪老和尚下棋，贏了就回家，輸了就留在廟里陪老和尚睡覺。傻子說記住了。丈母娘這次問，你媽整天做啥子呢？傻子不知道問題變了，還是說，老人家白天沒事就到廟里陪老和尚下棋，贏了就回家，輸了就留在廟里陪老和尚睡覺。

二姨太聽了，笑得格格的，局長也笑。二姨太笑得直呼心口疼，局長連忙站起來去替二姨太揉胸口。二姨太愣怔了一下，把局長的手推開，還是哈哈得笑著。局長又伸手去揉。

王吉門已經(jīng)伏在了桌子上。

局長蹣跚著說出去方便一下。二姨太看局長走路不穩(wěn)當(dāng)，要攙扶局長，局長也沒推辭，由二姨太拉著出去了。

王吉門不知道自己伏在桌子上睡了多久，當(dāng)醒來，發(fā)現(xiàn)飯菜已經(jīng)冰涼。局長和二姨太也沒見，估計已經(jīng)醉了各自回屋睡了吧。他站起來，

扶著墻走路，慢慢回客房?；氐娇头?，二姨太合衣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王吉門關(guān)門合衣在二姨太旁邊躺下。

第二天，王吉門的拜年團(tuán)沿涪江河繼續(xù)上行，給水晶的鄉(xiāng)長拜年，給黃羊的鄉(xiāng)長拜年，給虎牙的鄉(xiāng)長拜年。

一路走走停停，拜完年回到家，時間已是臘月二十八。

4

王吉門手下掌控的生意主要是販運煙土。他手下十幾個人沿涪江河上行，經(jīng)水晶到黃羊，黃羊住一夜出發(fā)，過虎牙出平武地界，然后翻越雪寶頂至松潘的川主寺。在川主寺買到煙土就沿路返回王家大院。于王家大院把煙土加工后，分兩條線路外送賣出，一條線路至綿陽，一條線路經(jīng)青溪姚渡到廣元。這些生意都是地下秘密進(jìn)行的。每一次政府禁煙清查，他的手下都能化險為夷，這檔子生意自然做得很有氣色，掙到不少大洋。

最初王吉門與二姨太的前夫，姚渡的黃二大爺聯(lián)手在做這檔子買賣，后來出了事，黃二大爺被抓起來槍斃了，王吉門就獨立支撐，繼續(xù)往下做，不想越做越得心應(yīng)手。二姨太有次對王吉門說，你的生意你的大洋，與老娘的功勞是分不開的，你不把我這個寡婦娶進(jìn)門，能行嗎？王吉門連連說是，說二姨太是福星，家業(yè)的不斷壯大二姨太功不可沒，有汗馬功勞。

王吉門在臘月二十九晚上讓李管家來說說上年的生意詳情。

李管家說整個一年利潤還不錯，但廣元線路的盈利比以前略有下降，綿陽線路的盈利升的快。

王吉門問李管家，廣元線路的盈利咋就下降了呢？

李管家說，主要是我們有三次的貨在姚渡被鄉(xiāng)上的保丁扣押，姚渡的鄉(xiāng)長克扣了一半。

克扣了一半？王吉門問，他胃口那么大，扣我一半，以前不是抽十分之一嘛，咋又扣一半了呢？

大爺，姚渡換鄉(xiāng)長了，這次的鄉(xiāng)長是二姨太遠(yuǎn)房的一個哥，仗著二姨太的關(guān)系就膽子大了。

二姨太的哥，二姨太知道這個事情嗎？

李管家說不知道。

這樣，把二姨太給請過來，我問問。如果二姨太不知道這件事，那家伙這么膽大，這么不守規(guī)矩，就要想想法子了。

二姨太過來，知道是什么事后，讓李管家暫時回避一下，自己跟大爺談回話。

李管家出去。二姨太說：這個新鄉(xiāng)長根本就不是我的啥子哥，他跟黃二倒沾點親。大爺，這個人有點心機(jī)，咱不去招惹他，他扣就扣吧。

問題是他這樣做破壞了規(guī)矩，時間長了，別的人也這樣做，就麻煩了。

二姨太說：大爺，這個人敢這么恣意妄為，也許他摸著了咱們的軟肋。

我們的軟肋？王吉門低下頭沉思著。

二姨太說：當(dāng)年黃二對他不錯，或許他知道了一些什么，就這么膽大了。算了，大爺，忍一時吧。

王吉門說：當(dāng)年黃二是被政府人贓俱獲抓住槍斃的，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有啥子軟肋呢。

二姨太看一眼王吉門，欲言又止，最后說：算了，今后看情況，他若貪心不足，咱再想辦法。

王吉門說只能這樣。

二姨太回房，李管家進(jìn)來繼續(xù)跟王大爺說生意上的事。

王吉門說明年這樣子，我們把貨不再等分往廣元和綿陽發(fā)了，既然廣元路線利潤下滑綿陽在提升，我們就減少往廣元的貨，增大發(fā)往綿陽的貨。

李管家說，大爺，這樣也不太妥當(dāng)，時間一長，我們可能會失去廣元這個市場。

王吉門說，就這樣，在沒有把姚渡這個新鄉(xiāng)長的棘手問題解決前，按我的辦。以后看情況再說。

王吉門對李管家說，看來我得和二姨太回一次她娘家，李管家，過完年，你安排一下，我和二姨太回一次姚渡。

5

正月初三下了一場雪，到處一片銀白。王吉門一大早就出門踩著積雪到馬場關(guān)去看蔣妮子。有一段時間沒去了，心里牽掛著，今天沒有其他事，去看看。

蔣妮子只有十七八歲，模樣還周正，王吉門在馬場關(guān)給她置下幾間屋子養(yǎng)在那里，雇了個老媽子伺候著，沒事就去呆一晚上。

看到王大爺冒著風(fēng)雪獨自走路來，蔣妮子很高興，叫老媽子去廚下弄菜。她陪大爺屋里烤火取暖。

王吉門問蔣妮子，年貨可準(zhǔn)備的充足？

蔣妮子紅撲撲的臉上閃現(xiàn)嬌羞，回答說：我哥過年前送來了很多過年貨品，什么都有，足著呢。謝謝大爺了！

哦，我給帳房先生說了，你用錢，只要你哥去，隨時可以支取。

蔣妮子穿著紅色的大花襖，俊俏無比。王吉門一把拉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摸摸蔣妮子的肚皮，問，有反應(yīng)沒？

大爺，沒呢。蔣妮子一臉愧色。

沒事，慢慢來，大太太天天在廟里乞求著呢，菩薩要保佑，會有的。

王吉門說：你果真能給我王家續(xù)上香火，我王吉門就把你娶進(jìn)門，讓你吃香喝辣的。

蔣妮子說：大太太和二姨太能準(zhǔn)么？我能在王家大院呆得住么？

呵呵，她們敢為難你，我到時候就把那兩只不下蛋的雞趕出王家大院。

蔣妮子連忙捂住王吉門的嘴：大爺，咱不求那些，只要大爺對我好就行。大爺對我哥可也要好哈。

那是自然。我讓你哥給我扛槍，比以前輕松多了，難道對他不好嗎？

蔣妮子把嘴對著王吉門的嘴親一下說，我代我哥謝謝大爺。

一會兒，老媽子把幾碟菜端上來，蔣妮子和王吉門燙熱一壺酒對飲。

酒后自然纏綿一番。

王吉門酣然而睡，第二天才回到王家大院。

6

正月初九王吉門跟二姨太帶著一班人馬到姚渡二姨太娘家。初十，王吉門做東在姚渡街頭最好的飯館宴請姚渡的各界名流。

王吉門招呼大家盡情吃盡情喝后，攜二姨太徑直到姚渡鄉(xiāng)長馬寶上桌前：寶上兄，王某人敬你，先干為敬。

馬鄉(xiāng)長用手一擋：王大爺，這杯酒不能這么喝，咱得有個說法。

二姨太說：寶上兄弟，大爺?shù)男囊庠谶@杯酒里，你可不要拒絕哈，喝了吧。

馬鄉(xiāng)長對二姨太說：我看在故去的黃大哥和昔日大嫂份上才來赴宴的，這心意其實已經(jīng)領(lǐng)了。大嫂，哪一天我給黃大哥修繕墳地，你還是念在跟我大哥夫妻一場的份上回來一下哈。

王吉門臉上頓顯不快又不好發(fā)作，舉起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馬寶上卻裝作沒看見，站在那里就不喝酒。

王吉門笑笑，喝了杯中酒，說那馬兄弟請自便，到另外席上敬別人去了。二姨太只好跟過去。

回到二姨太娘家，李管家向王吉門報告，說馬鄉(xiāng)長派人把送給他的禮物如數(shù)退回來了。

王吉門鐵青著臉色，說：看來這個馬寶上擺明要跟我強硬下去。既然敬酒不吃，我就請你吃罰酒吧。李管家，安排一下，明天我們回去。

回到王家大院，王吉門修書一封派人火速送給成都的二老爺。二老爺王吉問在成都省政府一個部門任一個處長的官銜。幾天時間，二老爺?shù)男啪退突貋砹恕?/p>

王吉門看完信，緊鎖的眉頭舒展，笑容露出來。

幾天后，關(guān)二溝里的艾青山出現(xiàn)在王家大院。艾青山是本地出了名的武林中人，藝高人膽大。

艾青山消失沒幾天，消息就傳到王家大院：姚渡的馬寶上喝醉酒死在一個寡婦的床上，姚渡新鄉(xiāng)長上任了。

王吉門第二天又跑到馬場關(guān)，在那里呆了一夜。

7

二月二龍?zhí)ь^，按照慣例，鄉(xiāng)長要到農(nóng)戶家查看鄉(xiāng)民的備耕情況。

王吉門穿著黑大褂，戴一頂狐皮帽子，手捏一根文明棍，嘴里含著一根煙袋，騎一匹高頭大馬，后邊跟著幾個荷槍的保丁。

初春的太陽暖暖的。

看了一轉(zhuǎn)，叮囑大家要抓緊備耕，不能誤了農(nóng)事。

時間尚早，王吉門騎在馬背上懶洋洋地東張西望，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坐落在山腰的凈土寺和寺廟前兩座膝蓋似的山包。

王吉門用手一指說：大伙看，這座山多像一個巨人坐在那里，上凈土寺的路要經(jīng)過巨人的襠部呢，每個進(jìn)出凈土寺的人都要踩踏巨人的寶貝疙瘩呢。說完呵呵笑著。部眾跟著呵呵地笑。

張過舉說，大爺，你觀察得可仔細(xì)呢，我們咋沒看出來呢。

二憨子說張過舉，你小子能看出來你就不用給大爺背槍了。

王吉門說，走，咱去凈土寺看看，找老和尚耍耍。

一行人望凈土寺而去。

凈土寺的老和尚早站在山門前雙手合什迎接王吉門站在巨人的襠部對老和尚說，大師，你們這個寺廟建在這里，路從這個地方經(jīng)過，不怕菩薩怪罪嗎？

老和尚說聲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

大師，你們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在家人也不打誑語，你們這條路還真有意思呢。

老和尚笑笑不語。

王吉門讓部眾就在寺廟門口呆著，不要荷槍進(jìn)去驚惱了菩薩，怪罪就麻煩了。他自己跟老和尚進(jìn)了寺廟。

老和尚叫小和尚奉茶，王吉門擺擺手，說我拜拜菩薩就走，不能讓外邊那幫人等久了。

老和尚帶王吉門到正殿菩薩像前，王吉門點一炷香恭敬地拜，嘴里說：菩薩保佑蔣妮子懷上，讓我王家后繼有人。老和尚敲著木魚，嘴里也念念有詞。

離開凈土寺，經(jīng)過巨人襠部，王吉門又用腳狠狠踩踏幾下，呵呵地笑，部眾也跟著踩，呵呵地笑。

后來尋找王吉門的財寶，把王家大院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均無蹤跡。張過舉曾經(jīng)暗地里尋思，會不會就藏在凈土寺的某個地方呢？只是想想而已，因為年過花甲的張過舉洞穿人生，風(fēng)燭殘年之際對身外之物早已沒了興趣。

8

轉(zhuǎn)眼春末夏初，王吉門的財路和官路暢通無比，王大爺心情大好。最叫他開心的是馬場關(guān)那里傳來好消息，說蔣妮子這個月沒來紅。聽到這個喜訊，王大爺淚盈滿眶，老天開眼，菩薩顯靈，王家香火得續(xù)啦！

當(dāng)下派人帶上更多香火錢去凈土寺感謝菩薩，在家里隆重祭拜祖宗，寫信到成都告訴二老爺王吉問，又打發(fā)人帶上營養(yǎng)補品送到馬場關(guān)，

特意叮囑那個老媽子，好好伺候蔣妮子不得大意。

王家大院整個上下都透著喜氣。

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很多故交老友包括縣上的縣長警察局長都派人來賀喜，說，等孩子臨世，大家來好好討杯酒喝。王吉門哈哈大笑說那是自然，不在話下。

臘月天寒地凍，王吉門急急忙忙到馬場關(guān)，聽老媽子報告，蔣妮子有早產(chǎn)跡象，他急壞了。

蔣妮子睡在鋪上臉色略顯蒼白，手捂著肚子，說肚子疼。

王吉門一籌莫展，來回地屋里打轉(zhuǎn)。

張過舉。王吉門朝屋外大喊。

到。張過舉在屋外大聲應(yīng)道。

你馬上派人去縣城，把那個大夫給我請來，越快越好。叫大太太去凈土寺，讓和尚念經(jīng)祈福。

是。張過舉立即騎上馬飛奔而去。

黃昏時分，張過舉把縣城的大夫接來。大夫用聽診器聽聽胎音，查看蔣妮子的產(chǎn)道，退出屋外對王吉門說：大爺，目前情況不妙，看形式，只能保一個，要么大人要么孩子。

大夫，能不能大人孩子都保住，我有錢，保住大人孩子你要多少都沒問題。

大夫搖搖頭。大爺，這會不是錢能說了算。你決定吧，要么大人，要么孩子，早點還能保一個，晚了，怕一個都保不住。

王吉門呆住了。

大爺，你快拿主意。

王吉門癱在椅子上，說，孩子吧。

一會孩子哇哇出生，蔣妮子閉上了眼睛。

王吉門叫人把蔣妮子葬在馬場關(guān)山梁上，當(dāng)夜帶著孩子回到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當(dāng)夜張燈結(jié)彩鞭炮不斷，知道王大爺喜得貴子的人絡(luò)繹不絕前來恭賀。王家大院一片忙碌，一派喜氣。

9

大太太對王吉門說出一句話，讓王吉門頓感渾身冰涼，張口結(jié)舌。

大太太說，孩子可能不是王家的血脈。

王吉門以為大太太拿他開玩笑。大太太一臉嚴(yán)肅地說，沒開玩笑，這個孩子是蔣妮子跟別人的孩子。

王吉門對大太太吼道，你個老娼婦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

大太太說，我也是才知道的。

那個老媽子進(jìn)屋來，跪在面前：大爺，我不該瞞你，孩子確實是蔣妮子跟別人生的。

王吉門對老媽子說，是大太太編排你這樣說的吧？

大太太對老媽子說：你如實說給大爺，把實情說出來。

老媽子說：我說的都是實情，大太太沒編排我說假話。蔣妮子一心想給大爺生孩子，老懷不上，心里著急，后來就跟馬場關(guān)獵戶趙大頭，后來就懷上了。

王吉門一下把桌上的茶杯推落，臉色鐵青。老媽子嚇得瑟瑟發(fā)抖。

你為啥現(xiàn)在才說，咋不早報告給我。

大爺，我開始也不知情啊，我也以為是你的孩子。蔣妮子和趙獵戶的事我最初也不知道，蔣妮子早產(chǎn)要落氣的時候，我進(jìn)屋她才給我說的。孩子才出來，大爺高興，我哪敢敗大爺?shù)呐d把實話說出來。我只有現(xiàn)在偷偷告訴給大太太。

這事還有哪個曉得？

大爺，我老婆子對天發(fā)誓，只有我一個人清楚。

王吉門對老媽子說，好吧，這件事你只能到此打住，爛在肚子里，不要外頭說去。

大爺，我老婆子明白，您放心。

老婆子出去。王吉門長嘆一口氣。

大太太說，事到如今該咋辦？

王吉門閉目一會，說，你也忘了這事吧，我

會處理好的。

一夜，王吉門的房里燈火如豆。

幾天后，伺候蔣妮子的老媽子中風(fēng)臥床不能言語，半年后死去。獵戶進(jìn)山打獵跌下懸崖摔死。

孩子大太太帶著，千嬌百寵。

六

1

二老爺王吉問回來，兄弟倆在書房里談話。

王吉問抽一口香煙，對老大憂慮的說：解放軍大舉進(jìn)攻，國民政府軍節(jié)節(jié)敗退，形勢越來越明顯，我們要及早做好打算。

王吉門問老二作何打算？

老蔣準(zhǔn)備失利后去臺灣，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一些重要的東西都運去了。看情況我也只能隨之前往。雖然老蔣說在臺灣只是暫時的，遲早會回來，可誰能說清楚呢，只怕是有去無回。往后還得看美國人的態(tài)度，美國人大力支持，回來的可能性就大，美國人不理會，恐怕回來就難了。我擔(dān)心我去了臺灣，對你的關(guān)照就沒那么方便，鞭長莫及，怕以前的宿怨要沉渣泛起。

王吉門安慰老二，不要那么悲觀，事態(tài)還不至于到那一步。

王吉問說，樹大招風(fēng)啊，任何事都有起伏，我預(yù)感我們王家要走下坡路。

老二，這世道，有錢就能使鬼推磨，咱有的是錢，遇上難關(guān)，不怕花錢，打通關(guān)節(jié)，柳暗花明又一村。

是這樣。就怕錢不是萬能的，有時候用錢也難打通關(guān)節(jié)，反倒進(jìn)了死胡同。

王吉門說沒事，我家在凈土寺供著菩薩的，天天燒高香拜著，菩薩會保佑，逢兇化吉。

王吉問說，有備無患，我這次回來，把多年的積蓄也帶回來，去臺灣兇多吉少，不能全帶上。我托付大哥替我好好保管。假如我一家從臺灣能回來，我來取，若果一去回不來，大哥就自己處理。

好吧，同胞兄弟，老二放心，哥哥替你保管好，回來后來取，完璧歸趙，毫發(fā)無損。

第二天王吉問匆匆離去回成都了。

2

李管家向王吉門報告：大爺，出事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大驚小怪的？王吉門正在逗惹兒子王康福。

李管家說：縣警察局人員在黃羊把我們的煙土扣押了。

是哪個帶的隊,他不知道是我王吉門的貨嗎？找局長了嗎？

大爺，帶隊的就是局長，他喊全部扣押的。

局長帶的隊？！王吉門倒吸一口冷氣。警察局長翻臉，事情麻煩了。

王吉門來回踱著步，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一籌莫展。

良久，王吉門對一旁垂手而立的李管家說，派個人去找找縣長。

大爺，我早派人去找縣長大人了的，縣長閉門不見。

哦。王吉門越來越覺得問題棘手。

沒抓人吧？

人倒沒抓，只是貨沒了。

哦，那就好。王吉門的心稍稍安了下來。

李管家，既然這樣，這檔子買賣就當(dāng)全賠本了。喊兄弟們回來耍，好好休息。我們暫時不做了。

可大爺，我們收了人家定金，不能按時交貨，咋辦??？

嗯，這樣，按照規(guī)矩，三倍退還定金。

好吧。李管家退下去安排。

張過舉。王吉門喊。

到。張過舉應(yīng)聲而到。

到成都二老爺那里去，把我的信送去，馬上

出發(fā)。

王吉門回書房疾書信一封，叫張過舉快馬加鞭駛往成都。

三天后張過舉回來報告，二老爺也出事了。

二老爺?shù)纳纤痉噶素澪郯?，為了舍車保帥就把二老爺抓起來做了替罪羊?/p>

王吉門這才知道縣長和警察局長翻臉不認(rèn)人的真正原因?？磥碚鎽?yīng)驗了那古話，樹倒猢猻散，風(fēng)吹下坡草。

入夜，王吉門到二姨太房間，跟二姨太溫存。

王吉門說如今是多事之秋啊，處處碰壁。

二姨太不語。

你明天去縣城一趟，找找局長，我們這生意總不能就此歇下。

二姨太不高興的說，就知道你不會白來，來我這都是有事。

王吉門強笑著，說啥哦，小別勝新婚，這不是更好么。

二姨太幽怨的說，原指望跟你能享福，卻是做的外交官。

我們是一家人啦，為了這個家，都要吃點苦頭的，等這茬子事情過去，邁過這個坎，我們好好享受享受。

二姨太說，那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給縣長和局長的禮物我早備下了，豐厚著呢，你此次一定要給我送出去。我們家生意的運轉(zhuǎn)就靠你，大太太理家還行，在外辦事是指望不上，全拜托你了。

二姨太說，你知道就好，看你的表現(xiàn)，老娘高興，這事就八九不離十，不高興，也許就辦不了。

王吉門呵呵笑著，我好好表現(xiàn)，好好表現(xiàn)，不辜負(fù)你。

3

二姨太帶著王吉門向縣長警察局長送的禮物并沒有去縣城，她跟一個力夫串通一起，直下綿陽到成都轉(zhuǎn)重慶，然后乘船出川，跑得無影無蹤。當(dāng)這個消息傳給王吉門，王吉門暴跳如雷，大罵二姨太婊子養(yǎng)的，操你八代祖宗。

大太太說，那個狐貍精恐怕早就這么打算了?，F(xiàn)如今，你罵她，人家逍遙自在，哪里就聽得見。

王吉門長吁短嘆：所托非人啊，所托非人啊。

4

縣政府派專員到廣義鄉(xiāng)政府大院宣布，王吉門私下販運政府明文規(guī)定之煙土，犯下瀆職罪，免去廣義鄉(xiāng)鄉(xiāng)長職務(wù)，罰款三千大洋。

王吉門回到王家大院終日不出門。

5

一九四九年十月，平武縣城解放，共產(chǎn)黨軍隊拘押了原政府一干人員。

王吉門在十月五日被政府軍隊拘留。王家的家丁解散。

6

一九五零年，王吉門以惡霸地主的罪名被槍斃。神槍手張過舉端起中正式步槍，啪的一聲，王吉門的頭被打暴，一命嗚呼。此后的夜里，王大爺提著血乎乎的腦袋出現(xiàn)在張過舉的夢里，緊緊跟隨，寸步不離。張過舉醒后一身冷汗。

大太太帶著王康福被逐出王家大院，后不知去向。王家大院作為浮財分給幾戶貧下中農(nóng)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