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立
浮世絕戀
□陳 立
新年的鐘聲響了,不是舊時代的結(jié)束,更不像新時代的開始,而更像是一種應(yīng)付差事。鐘聲是那么渾濁和拖沓,盡管如此,滿世界的鞭炮和黃浦江的汽笛附和著響過一陣子之后,除夕之夜就進入死一樣寂靜和黑暗,這是1930年的黑暗來臨。
上海閘北荒棄一角有一棟四面通風(fēng)的過街樓,那里叫948號。兩條打濕的黑棉被子搭在掉落了窗門的窗戶上臺,對面皮匠家敬神的燭光東搖西晃著,隨時將失去光亮。敬隱漁在地上蹲著,趴在竹凳上借著那微光在寫信,他不想把自己的愧疚、痛楚和遺憾帶到天堂去。
“瑪麗:過年了,你在那邊還好嗎?還在為我擔(dān)心嗎?還在為我流淚嗎?還在為錢發(fā)愁嗎?這是我給你寄去的錢和信,你可以不再貧窮,不再為生活奔波。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相信是有靈魂的,在夢中,我經(jīng)常看見你。在天堂,你也一定能看見我。”
他向凍僵的雙手吹了吹熱氣,劃燃一根火柴,在竹爐上點燃了紙錢和剛寫好的信,屋子里頓時溫暖和光亮了許多。他看見了瑪麗,只喊了一聲“瑪麗……”眼前一花,便倒在了地上。
一
冬天的早晨,稀稀拉拉的枯草在地上東倒西歪著,光光禿禿
的柳枝靜靜地停留在半空中,只有池塘邊的水芋碧綠碧綠的,帶給公園一點生機。杜甫草堂的見山亭里,一位少女正在“啊——呃——”吊著嗓子,唱著《穆桂英掛帥》:“非是我臨國難袖手不問,見帥印又勾起多少前情。楊家將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凱歌還人受恩寵我添新墳?!?/p>
她穿一件紅色的花棉襖,沒有系扣,露出里面的藍色旗袍。盡管包裹嚴實,卻遮不住她的青春和美貌。她突然聽見走路的聲音,回頭發(fā)現(xiàn)一人踉蹌而至,搖晃了幾下就栽倒在地。
她冷笑了一聲,這里真叫公園,啥子稀奇事都會有,調(diào)情的、唱戲的、健身的、獨處的、遛狗的,但唯獨沒有見過裝死的。她回過頭繼續(xù)唱她的戲文:“人情淡漠,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冷暖自知?!彼膮s跳得厲害,忍不住回頭想看個究竟,卻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小——姐,幫——幫我。要點水——”
她四周看了看,壯著膽子走向前,只見那人穿著一身西裝,一張年輕的臉,像一個學(xué)生,有些稚氣,也顯出帥氣。她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鼻孔:“哎呀,來人啦,來人啦!救命啦!人都上哪里去了?這是公園,哪去找水?你等等啊,芋子葉上有露水?!?/p>
她摘了幾張芋葉,將上面的水倒在一起,給那人喝了,見他慢慢蘇醒,他看見她,有些不好意思,問:“大姐,我這是在哪里?”
她說:“這是杜甫草堂啊。”
那男子道:“杜甫草堂?對了,想起來了?”
“是啊,你到這兒來做啥?”
“我……我……我來讀書?!?/p>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本書,撿起一看是一本《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一打聽才知道,他是法文專門學(xué)校的老師。
“聽說那學(xué)校有個新來的老師,還不到二十,會好幾種洋文,叫敬隱漁。你認識嗎?”那男子有些靦腆,嘿嘿了兩聲,說認識,把自己患有暈眩病,昨晚熬夜,今天是禮拜天,學(xué)校不開伙的事說了一遍。
她把自己帶的早點遞給他,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心想,人是鐵飯是鋼,老師餓了,吃相也是那樣的狼狽。
她笑了笑,同他搭訕起來,得知他是從彭州白鹿鄉(xiāng)修院跑出來的小和尚。
“我不是和尚?!?/p>
“那就是小道士?”
“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
“修生?!?/p>
“修生?不就是小和尚嗎?”
她像法官一樣不由分說做著裁決,他如犯人一問一答。但當問到他為什么要去當和尚時,他的神色立即暗淡,沒有表情,像是一段惡夢:在他三歲時父親死了,大哥二哥外出謀生,四哥幫天主教會做事,三哥行醫(yī)。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以為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于是在他八歲那年,母親把他獻給了天主,從此,遠離家鄉(xiāng),遠離親人。修院沒有女人,連蚊子都是公的。那里沒有色彩,除了教堂的大理石是白的,其它全是黑的;那里沒有歡笑,只有鐘聲和懺悔;那里沒有路,連牲口都走不穩(wěn)。暴民圍攻修院時,為了活命,他們只能往深山里跑。漫長的十年里,每天早上雞叫就起床進教堂默想、做晨禱,吃完早飯就上課,到了天快黑時做晚禱,晚上要溫習(xí)第二天的功課,然后睡覺。就是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兩頭見不到太陽。
她聽得入迷,心里想著,這世界上怎么還有這種地方:“多可憐,你為什么不逃跑呢?”
他點了點頭,說道:“就是跑了,才到了成都來謀生。”他講,修院是法國人開的,傳播洋教,他不想當洋和尚,想走出此山,到外面看看,為什么別人總對中國指手劃腳?中國總要聽別人的?為什么軍人天天打來打去,外國人在中國橫沖直撞,他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他的理想是學(xué)習(xí)機械,實業(yè)救國。
她鼓掌道:“好,好,好!小和尚,太有志氣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習(xí)慣跟人交流,尤其是面對女人火辣辣的眼神,他更是有點不自在,低聲回答道:“我就是敬隱漁?!彼吲d起來,反問道:“你就是敬隱漁?”
他并不作答,而是怯生生問道:“你叫什么?”
她想,和尚還打聽女孩子的名字?肯定是個花和尚。
敬隱漁抬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的紅暈如三月的桃花,他壯大了膽子:“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叫瑪麗。我還看過你的戲,你演《穆桂英掛帥》,剛才你還在唱,好,好聽?!?/p>
瑪麗抬起頭看著敬隱漁問道:“只是好聽?”
敬隱漁變得放松了許多:“不是,瑪麗,多美、多圣潔的名字。你是我見到的最美的女孩?!?/p>
瑪麗心中暗笑,真是個和尚,沒見過世面,她想調(diào)侃他:“你,你還見過其他女孩?”
“沒,沒有,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青春美少女?!?/p>
“那你以后見了第二個呢?”
“你還是最美的?!?/p>
得到敬隱漁的恭維和贊賞后,瑪麗心里美美的,臉上有些羞澀。這羞澀只有少女才獨有,是裝不出來的,也演不出來。只有遇到了心中的白馬王子才會流露出的羞澀,但她故作鎮(zhèn)定問道:“你現(xiàn)在好些了嗎?我陪你走一走。”說完這話,心中像有一只小兔子在亂跳。
男性的荷爾蒙也刺激得敬隱漁更加興奮,他差點暈了過去,馬上答應(yīng)陪瑪麗逛公園。二人交談甚歡,穿行在假山、樹木之間?,旣惡咂鹆肆种窬摹断嘁姴缓尥怼罚?/p>
走遍人間歷盡苦難,
要尋訪你做我的旅伴。
我與你第一次相逢,
你和我第一次見面……
歌叫什么?好聽?,旣愌b著沒有聽見。
二
和瑪麗相愛后的第一個夏天,敬隱漁終于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故鄉(xiāng)。一切是那么似曾相識,但記憶很模糊。他整理了一下西裝,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因為他這身打扮在這個小縣城很搶眼,在當?shù)兀瑫r髦的男人穿著多半是著長衫,脖子上圍一條白圍巾;而穿中山裝,看上去很正規(guī)的一定是官員;穿方形立領(lǐng),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和學(xué)生。這不系扣子,衣尾還開一條叉的是什么打扮,人們都很好奇。
敬隱漁從遠處走過來,他想主動和店鋪的老板打招呼。但剛把手舉起來,嘴咧開卻發(fā)不出聲來,因為他不知道說什么。他記得自己家有一個藥鋪,就在文星街,他家不遠處有一個雜貨鋪,老板是李幺爸,他走過去,“請問李幺爸在么?”
“李幺爸?死好幾年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告訴他。他沒有見過這個人,自言自語問:“我家的藥鋪呢?我的母親呢?”他想起一句詩來: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他也覺得奇怪,這是蘇軾寫給亡妻的《江城子》,怎么會在這時候跳出來。
那兒,有一位痛苦的母親,看上去好面熟,她——不,那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多年輕,她不應(yīng)該有這么老。
他走上前問道:“老人家,你可認識敬老五的娘?”
老婦人停下針線,取下闊邊眼鏡,眼角閃著淚花,嘴角抖動著:“你問她!你是誰?”
“我——我是敬老五,她的幺兒?!?/p>
“兒啦,你終于回來了!”那淚水是重逢的喜悅,是十年分離的傷痛,是冷暖人世的山洪。母親擦去了自己的眼淚,用雙手捧著敬隱漁的頭,用那雙昏花的眼,仔細看敬隱漁。“十年了。幺兒呀,都長這么高了,都成大人了。我的幺兒,我的幺兒回來了!”
“娘——大哥呢?”
“你說他?命苦啦,你走后兩年,得了傷寒——走了?!?/p>
“二哥、三哥、四哥和姐姐呢?”
“你二哥也走了,也是得了傷寒。你姐姐出嫁了。你四哥還在教會做事。你三哥出去闖,幾年了,沒有一點音訊。我一個孤老太婆,活一天算一天。天主,你饒恕我吧?!闭f完,她露出悲傷的神色,在胸前劃十字。
母親繼續(xù)說道:“我希望有一顆子彈長眼睛,把我打死算了,我活夠了?!?/p>
在回到老家前,敬隱漁不止一次想像跟母親見面的場景,但他還是沒有想到今天母親跟他見面會是這樣。他只能向母親打悲情牌:“娘——我從小就沒了爹,八歲就離開娘,眼看我有了職業(yè),能養(yǎng)活你了,我可不能沒有你呀?!?/p>
母親聽了這番話,好似有點感動,一邊在胸前劃十字,一邊說:“主啊,圣母瑪利亞,感謝你給我送回了我的好兒子?!?/p>
母親止住了悲傷,問出一個她最關(guān)切的問題:“你長大成人,也該成家了?”
敬隱漁見母親問到自己的事,他有些撒嬌了,這么多年本來可以有很多向母親撒嬌的機會,但因相隔甚遠,他今天不能放過:“娘,人家還小嘛。”
“不小了,你都十八歲。你爹像你這么大都生你二哥了。你不能等我上天了再成親吧?你一年的幾個都成親了。說吧,看中那一個了?娘找人說媒去,只要不是官家的千金小姐,娘都有辦法?!?/p>
“我可不要官家小姐,門不當戶不對,我侍候不起。我看中了一個,但不曉得娘喜歡不喜歡?”
“快告訴娘,是哪家小姐?”
“她可比官家的小姐金貴多了。叫瑪麗,跟我同歲,是成豐川劇團的青衣,長得可清秀呢?!?/p>
母親聽到兒子找了一個唱戲的,突然不舒服起來,自古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她看見兒子,提到這個瑪麗眉飛色舞的樣子,只得裝出一副滿意的樣子。她知道,自從“反正”后,什么忠信禮義孝,什么三綱五常都被反掉了,娃娃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唯父母之命是從,于是說到:“好是好!只怕不能一身相守!啥子時候辦?”敬隱漁看了出母親的無奈情緒,他正在想如何給母親說想出國之事,這下終于有了機會:“不急,娘,等我出國留學(xué)回來吧。”
“你要出國?到哪個國去?”
“法國?!?/p>
“法國?在哪里?比彭州還遠嗎?”
“要坐一個月的船才能到?!?/p>
“坐一個月的船?那不到天邊了嗎?”
“差不多。”
“你在彭州十年我都沒有去過,你要是去法國,我只能魂魄去看你了?!?/p>
“母親,你別這樣說……”正當敬隱漁和母親說著話,又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時,突然聽到“砰砰”的敲門聲,不,是砸門聲,好像哪里著火了,母親抖著雙腿,繼而抖著嘴唇,說不好一個字。
“老媽,別怕,有我?!本措[漁站起身打開門,門口出現(xiàn)兩個軍警,像兩尊天神,兇神惡煞:“這是敬隱漁家嗎?”
“你們是?”
軍警掏出照片對比了一下,說:“你就是敬隱漁。跟老子們走一趟?!?/p>
“娘!”敬隱漁想跟母親說點什么,可看見母親皺褶如核桃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身子半癱在竹椅上不能動彈,右手伸在半空中,可能是想劃十字。看上去像一尊雕塑。他想跟軍警求情,不要在母親面前做得那么兇,嚇唬人。但他還沒說出來,突然聽到一陣槍聲,一人喘著粗氣,從他家門前一晃而過,消失在深深的巷子里。母親身子歪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到:“天天打——天天打。這哪是人待的地方。兒,遠走,別回……”話沒說完,一頭栽倒在地。
敬隱漁急忙扶起母親,高聲喊道:“娘,娘,你怎么了?啊,血!血!這幫王八蛋,你們殺了我
的母親?!?/p>
敬隱漁的內(nèi)心開始流血,娘啊,你多么不幸!你少年喪父,中年喪夫,勞苦一生,久別的幺兒剛剛看到你,一顆流彈要了你的命。天啊,這是什么世道啊,為什么受傷的總是我的善良無辜的母——親?
兩名軍警有些不耐煩,他們好像沒有看到眼前的一切,吼道:“敬隱漁,快跟老子們走。”
敬隱漁沒有理會兩名軍警,呆滯地看著從母親身體“咕咕”流淌著的鮮血,他用手想把血捂住,滾燙的血卻從他手指縫流出,他喃喃自語:“父親死了,大哥二哥死了,母親死了,就在我懷里!”
兩名軍警一把提起敬隱漁,架著就往外走。
三
夏日的杜甫草堂,綠樹成蔭,但枝條一動不動,沒有鳥兒叫,也沒有水流聲,只有蟬在歇斯底里哭喊著,幾只蒼蠅在耳邊飛舞,“嗡嗡”叫著?,旣愐簧韺W(xué)生打扮,上身是月白色的五四服,下身是過膝的青色百褶裙,腳踏一雙黑色平底鞋,頭上扎著兩個麻花辮,一副典型的學(xué)生打扮。她喜歡在他的面前展現(xiàn)清純。她來回彳亍,心里想著有十天沒見面了,“他約我到見山亭,說有重要事告訴我。他不會是向我求婚吧?可這太有些難為情呀!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正想著,她看見敬隱漁抱著一束黃色玫瑰走過來,神情暗淡?,旣惪刂撇蛔∽约旱纳眢w,像一只小鳥飛過去,在離敬隱漁一步遠之處停了下來。敬隱漁并沒有看她?,旣愂锹斆鞯呐?,見此情景,她沒有做出親昵的動作,而是充滿柔情低聲說道:“你來啦!”
敬隱漁仍然低著頭,沒有正眼看瑪麗:“我寫了篇文章批評省督,他們把我從遂寧抓到省城了,要法辦我?!爆旣惿裆o張起來。敬隱漁繼續(xù)不慌不忙的說道:“可剛到成都,就聽說省督被別人推翻了。我就自由了?!?/p>
瑪麗關(guān)切地問:“他們沒打你吧?我看看。”說著就要動手摸敬隱漁的頭。他推開了她的手:“沒有。你看我不好好的嗎?我們遂寧縣的縣長冉蕓耕還專程到成都來,請我到明婷樓給我壓驚。你看,這是我和他一起的照片,他還題了詞。”
那張照片的背面用鋼筆寫了兩行字:使天下驚方不愧奇男子,誠心救國此之為大丈夫。
瑪麗想,眼前這個男人是有想法的,別人可能正好利用他這一特點,推著他跑,去實現(xiàn)他并不知道的目標。她不知道這個冉縣長是真心欣賞,還是有別的企圖。但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支持他做自己喜歡的事。人一輩子就幾十年,做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而且做成,這樣就沒有白來世間一次。但她沒有說出口,她知道,含蓄地、用實際行動去支持自己的男人,是中國女性最優(yōu)良的品質(zhì)。她本想問問敬隱漁的母親對她倆的事是什么態(tài)度,但嘴里卻問:“母親好嗎?”
敬隱漁咬了一下嘴唇:“母親?她死了,就死在我懷里,被流彈打死的?!彼f得很輕松,沒有一點悲傷,但看得出他的內(nèi)心在流血。
她拉過他的左手:“隱漁,還有我。我會跟你在一起?!?/p>
敬隱漁把右手那束花遞給瑪麗?,旣惒⒉恢肋@代表著什么,高興地說:“黃玫瑰,我喜歡。得花不少錢吧?”
敬隱漁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有點可憐:“你喜歡?可是,這是十七朵黃玫瑰。它代表為愛道歉、再見和消逝的愛?!?/p>
瑪麗不解,問道:“為愛道歉?再見?消逝?什么意思?”
敬隱漁很灑脫、超然的樣子說:“緣來緣去,有時候由不得自己。”
瑪麗急切地問:“難道因為母親的不幸?”
敬隱漁是個惜香憐玉之人,母親已經(jīng)去了,他不能把母親對瑪麗的看法告訴她,以免再讓她受到傷害,他今天來是要跟她分手的,已經(jīng)傷害一次了。于是說:“是的,她那么喜歡你,聽我
介紹你,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可她還沒高興完就被流彈打死了,就死在我的懷里。”
瑪麗很難過,好像敬母的死,是她造成的,她充滿歉意地說:“隱漁,實在對不起,如果你不跟母親提到我,她就不會被子彈打中?!?/p>
“不,瑪麗。十年了,家人死的死,走的走,一個家就這樣散了,可母親一直在堅守,剛跟我見了面,她就馬上跟我分手,到天國去了。跟你沒關(guān)。這是家國的命?,旣?,緣盡了,我也為將要分手而痛苦,但我不得不送你一束這樣的花,為我們共同美好的愛情劃上一個句號。因為我要去法國?!?/p>
聽到這,瑪麗哭了,但沒有出聲,淚水默默地從眼角邊流滿了臉頰,顯得更加嫵媚。見此情景,敬隱漁非常心痛,但他已經(jīng)決定了,不能心軟。男人要做點事,就不能兒女情長。
瑪麗取出手絹,輕輕擦拭了眼角,笑了笑說:“我理解你,但自從認識你那一天起,我就準備好分擔(dān)你的命運,你要去法國,我跟你一起去?!?/p>
敬隱漁很堅定:“不,瑪麗。你是省城名角,當紅青衣。而我無名小輩,我要出去闖蕩,人生地不熟,前途未卜。我不能讓你放棄自己的事業(yè),跟我去冒這個險。”
“你難道不要女人相伴?”
“我心已決,如事不成,我寧愿一輩子單身。我不能讓你跟我去倒霉?!?/p>
“我等你!”
但瑪麗的話并沒有讓敬隱漁改變,他說:“我已經(jīng)向校長遞交了辭呈,馬上去上海?!彼麚肀Я爽旣?,她滾燙的淚滴在了自己臉上,流進了嘴里,咸咸的、澀澀的。他在心里不停地喊著:瑪麗!
瑪麗緊緊地抱著花束,模糊的視線追隨敬隱漁遠的背影,她細聲說道:“我等你。”好像是說給自己聽。
四
在動身去上海之前,敬隱漁決定回遂寧給母親掃墓??蓜偟烬埲?,他就被一伙人抓住了。
他被蒙上了眼睛,前面有繩子牽著,后面有人一路推著往上走。一人從山腳下就開始叫嚷:“大哥,發(fā)財了。”
走了半個時辰,聽到一個老男人的聲音:“發(fā)啥子財?”
“你看。”
他頭上的黑布被一把扯下。面前五六個男人,衣衫襤褸,手里有拿刀的,有持槍的,其中有兩個人比較獨特,一個頭發(fā)是黃的,像只猴子,另一個是站在中間的五十多歲男人,滿臉胡子,有點像李逵,腰間別著一把手槍。敬隱漁明白,自己遇到了強人。他在腦里開始緊張地轉(zhuǎn)起來,自己赤手空拳該如何應(yīng)付。那胡子道:“一個學(xué)生娃娃,發(fā)啥子財?”
黃毛跑過去跟胡子一番耳語。胡子說:“拿過來老子看看?!?/p>
黃毛一把搶過敬隱漁手中的包,翻出一封信,遞給王胡子。敬隱漁并沒有去搶奪,因為他雙手被綁著,再說包里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一些干糧和一封信。那封信是在公園分手后,瑪麗寄給他的。
王胡子嗓門高了八度,問道:“娃兒頭,我問你,幾歲了?咋個不好好念書,想去哪里尋花問柳?看你這身打扮,西裝革履,你爹是哪個?”
聽到這沙啞又發(fā)干的聲音,敬隱漁有點想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爹,早死了?!?/p>
胡子并沒有就此罷體:“你爹早死了?你媽是做皮肉生意的吧?”
敬隱漁聽到有人罵自己的母親,非常憤怒地斥責(zé)到:“你這混蛋,不許辱罵我的母親。”
那胡子呵呵一笑:“哎呀,現(xiàn)在的娃娃不得了。你好好打聽打聽,老子是哪個?這是啥地方?”
站了半天的黃毛得意地說:“我看你是撅著屁股看天——有眼無珠。在龍泉山提起王胡子哪個不怕?連娃兒都不敢哭?!?/p>
敬隱漁看到黃毛說話的樣子,覺得很好笑,有點像戲劇中鼻子上畫著豆腐塊的小丑,他說到:“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什么鳥?我看你們是專門欺負好人的小丑?!?/p>
黃毛大聲說道:“這是我們老大——王胡子,怕了吧?”王胡子得意地說:“娃兒頭,老子看你憨頭憨腦的,不給你玩點真家伙,你不曉得老子厲害。給老子吊起來!”
黃毛虛張聲勢地問:“是!大哥,吊鴨兒浮水還是秧雞鉆草?”
王胡子像是在和黃毛演雙簧:“算球了,這娃娃細皮嫩肉的,劉舵爺他老人家泡妞玩膩了,早就想換個口味。先綁起來,讓他家里拿錢取人。要不然,就把他給劉舵爺送去?!?/p>
敬隱漁想打消他們的念頭:“你莫費心思了,我家里沒錢?!?/p>
王胡子呵呵一笑:“沒錢?哪個承認自己有錢?只有窮鬼繃面子才說自己有錢。你這一身洋裝、皮鞋?哄鬼?!?/p>
黃毛這時的注意轉(zhuǎn)移到敬隱漁身上,說道:“老子還是第一次見到洋裝、皮鞋,脫下來,老子穿下?!闭f著,上前脫了敬隱漁的衣服,敬隱漁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黃毛穿上西裝,晃了晃脖子說:“洋裝就是舒服,連脖子都安逸,自在?!?/p>
王胡子心里一直惦記著敬隱漁的家,敬隱漁卻說,沒家沒口,我就是全家,全家就是我。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聽上去還有幾分袍哥人家的豪氣。
王胡子拿著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然后笑咪咪地說:“不說?老子也曉得,信封上有地址:“成豐川劇社瑪麗緘。這肯定是他馬子住的地方。去,把他的耳朵割下來,給她送去,拿一百大洋取人。三天內(nèi)不拿錢來,我就給他砍去一只手,再不送錢來,就再砍掉另一只手,然后砍腳,一直砍得這娃像個冬瓜?!?/p>
敬隱漁質(zhì)問到:“你還有點王法嗎?”
黃毛晃了晃手中的漢陽八八式步槍,反問道:“王法?那是褲檔里放火——(襠燃)當然嘍。老子手里有這個,老子就是王法?!?/p>
王胡子也覺得眼前這書生真的好笑:“王法?哈哈哈。四川有王法嗎?中國有王法嗎?哪個手里有家伙,哪個就是王法?還看啥子,動手。”
敬隱漁見王胡子要來真的,急忙說道:“好漢,我看你也是窮苦人出生,天下窮人是一家。我三歲就死了爹,八歲被母親送到修院。在修院,天天穿黑袍念《圣經(jīng)》,不準說中國話,不準讀中國書,被發(fā)現(xiàn)就要處罰,輕則做懺悔,重則是體罰。
黃毛不忘貧嘴:“老公打扇子——妻涼(凄涼)啊!”
王胡子對黃毛瞪了一下眼睛,說:“你娃別多嘴,老子就愛聽故事。你,繼續(xù)編?!?/p>
敬隱漁終于又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述的對像:“十年來,我沒有見過親人一面,不曉得母親是死是活,不曉得哥哥、姐姐在哪里。在修院,我腿上長了瘡,走不得路,發(fā)著燒,神父還叫我去做懺悔?,F(xiàn)在,我終于逃出了修院,不受外國人的氣了,卻要受自己四川老鄉(xiāng)的欺負,這還有天理嗎?”
面對這個迂腐的書生,王胡子好像想開導(dǎo)他:“小子,如今就這個世道,不搶就沒有活路。沒有辦法,動手。”
敬隱漁大聲喝斥到:“慢!自古盜亦有道。挖眼睛割耳朵這種殘忍的事傳出去,恐怕對你名聲不好?!?/p>
黃毛覺得王胡子今天的脾氣比啥子時候都好,他也只能陪著敬隱漁聊天:“名聲?土匪還顧什么名聲?你沒聽四川罵人最惡毒的話嗎——男盜女娼。我是男人,已經(jīng)是盜了,已經(jīng)是最壞了,還能壞到哪去?”
敬隱漁仍想把眼前這幫人轉(zhuǎn)化過來:“四川人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錢,唯獨不能不要名聲?!?/p>
王胡子忍不住了:“你以為我是啥子?我就是一個土匪。但是,我明火執(zhí)仗的搶,不像那些當官的,表面道貌岸然,其實滿肚子男盜女娼,
臨走了,還要老百姓給他立一個功德碑?!?/p>
敬隱漁聽到這些土匪如此說,覺得這些人并沒有壞到底,應(yīng)該還可以改造,他告訴他們:“要錢,很簡單,寫個欠條,將來有錢了,可以憑條取錢錢。”王胡子問:“啥時候會有錢?”敬隱漁回答:“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五年?!本措[漁告訴他們自己馬上出國學(xué)習(xí)機械制造,回國辦兵工廠,制造洋槍洋炮。黃毛走上前,摸了摸敬隱漁的額頭,說:“這小伙子嚇傻了,打胡亂說了?!?/p>
王胡子不耐煩了:“廢話少說,給老子動手!”黃毛從腰間拔出一把騸豬刀,還沒動刀,敬隱漁一下癱倒在地上,面色如臘,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王胡子寫了一封信,差了黃毛火速送給瑪麗,叫另一些人給敬隱漁灌糖水,掐人中。過了好一會兒,敬隱漁慢慢醒來后,被綁在一個柱子上。黑巴兒持槍守著。
剛過了一天,王胡子不耐煩了:“我這兒可不是養(yǎng)老院,要是今天還沒有人送贖金來,中午就用你做肉絲面。”
太陽剛到頭頂,王胡子就讓黑巴兒動手。敬隱漁大叫,天啦,我是老師呀,以后怎么教書啦?
話音剛落,聽了黃毛在山腳下的聲音:“又抓到一個,女的,漂亮哇!”
王胡子已經(jīng)感覺到這是送贖金來的,說:“帶上來?!?/p>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瑪麗?,旣愐贿厭暝?,一邊喊:“放開,放開我,你們這伙強盜!”
敬隱漁眼前一亮:“瑪麗!你!”
瑪麗見敬隱漁如此狼狽,心痛地問:“隱漁,你怎么成這樣了?”
黃毛覺得很意思,說:“這下有戲看了?!钡淖⒁饬υ诂旣惿砩?,嘖嘖兩聲:“哎呀,這妹子挺水靈,來,讓老子親一口?!?/p>
瑪麗在劇場啥子痞子沒見過,這點算什么,
她毫無畏懼,朝黃毛啐到:“呸,下流東西,不要臉。滾開!”
黑巴兒打趣黃毛:“聽見了吧,叫你茶壺里的水——滾開。我來?!?/p>
敬隱漁見瑪麗要吃虧,呵斥到:“不得無理。欺負婦孺算啥子本事?”
王胡子撇了下嘴:“我倒是想欺負你,可你一見刀就是暈倒。一個男人除了嘴硬點,沒有別的本事。好,不球跟你啰嗦了,拿真金白銀來?!?/p>
瑪麗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布包,甩給王胡子:“給,這是你要的錢,該放人了吧?”
敬隱漁責(zé)怪瑪麗不該給錢,把土匪慣壞了?,旣悈s說人比錢寶貴。
王胡子掂了一下錢包,說:“這錢還差一半?!闭f完走出廟門。
黃毛對瑪麗說:“聽見了,我們老大說了,贖金差一半,咋個辦?寫個契約,畫個押吧?!?/p>
瑪麗寫了契約按上手印。黃毛對瑪麗說,龍泉山上的人做事都是認真的。但在瑪麗聽來,這只是一句嚇唬她的話,沒想到,這將斷送她的一切。
說完,黃毛解開了敬隱漁身上的繩子,瑪麗立即跑上前拉著他往山下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坐下來,瑪麗像母親一樣,關(guān)切地撫摸著敬隱漁,說:“讓我看看,傷著沒有,他們沒有打你吧?”
“沒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啥都沒少。”
“啥都沒少?”瑪麗上下打量著他。他雙手急忙捂著下身,瑪麗從包里取出衣服遞給他說:“快把衣服穿上?!?/p>
敬隱漁一邊穿衣服,一邊埋怨瑪麗不應(yīng)該把她母親給她準備的嫁妝錢送給土匪?,旣悈s很委屈,為了他自己都快都急死了,他卻還在埋怨。敬隱漁連忙解釋,確實心痛那些錢。
瑪麗責(zé)怪敬隱漁不明事理:“嫁妝錢,嫁妝錢,沒有你,我嫁給誰呀?你讓人家割了耳朵,你讓我嫁給獨耳獸?”敬隱漁把瑪麗摟在懷里,哄她,承認是自己錯了。
瑪麗不失時機地對敬隱漁說:“認錯了吧?那就親親我?!睋P左臉,然后又給他右面。敬隱漁已經(jīng)忘卻了跟瑪麗已經(jīng)分手,盡情地享受著激情?,旣惤兴菹滋煸僮摺>措[漁告訴她,上海已經(jīng)約定了時間,不能耽誤。
他相信,相愛的人是有心靈感應(yīng)的,他們做了個測試,各自把對方心里想的話寫在手上,然后兩人一起伸開五指,敬隱漁的手上寫著:隱漁,我等你!瑪麗的手上寫著:瑪麗,我愛你!他們會心笑了。然后久久地擁抱,恨不得兩人融化在一起。
五
從重慶到上海只有春水泛漲時船才能上行,敬隱漁錯過了出國機會,旅費很快花光。他只能在上海法租界的惠中旅館住下,四下找工作,沒有賺到一文錢。正在走投無路之際,他遇到了一個姓文的同鄉(xiāng),此人長得還算文氣,大背頭,平常喜歡穿一條帶背帶的西褲,把白襯衣扎進褲腰里,但他今天卻穿著睡衣,軟軟地半躺在沙發(fā),很愜意。心里想著昨晚在警備司令家打麻將,輸給文管處王處長夫婦一百二十個大洋,心里高興,打麻將“贏”不是本事,會“輸”才是高手。求人辦事,直接送錢太直白、不雅。辦報紙得有靠山,光靠好文章是不能賺錢的,得有軍方做靠山。正想著,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聽到了那個熟悉而又沙啞的聲音。他彎了彎腰,像是跟貴人在面對面交談,一副很謙卑的樣子,用卑微的口氣說道:“是王處長?處座好……是,是,您昨晚交代的那篇稱贊文管處查封平民書局的社論,我這已經(jīng)安排好人寫,明天一定見報,您就放寬心吧。……是,是,是,要提到穩(wěn)定人心的高度,是,是,他們就是擾亂民心,唯恐天下不亂。應(yīng)該,應(yīng)該……”
他掛斷電話,重新?lián)芰颂?,盛氣凌人地說到:“我是文老板。昨晚跟你說的那篇社論,寫到什么程度了?沒人愿意接這個活?……認為沒道
理?……全是糊涂蟲!不想吃這碗飯了?……你讓他們抓鬮,誰抓到不寫,扣發(fā)三個月薪水!”
“咚咚。”有人在叩門。他的直覺告訴他應(yīng)該是敬隱漁來了,是他專門約他到家里來的。他對著電話說:“先別傳達我的話,也許我能有個更合適的人寫?!比缓髵鞌嚯娫捜ラ_門。見敬隱漁提著書包進來。文先生非常熱情地說道:“來來來,老鄉(xiāng),兄弟,前天我們偶然路遇,說明有緣分。我剛才正在吩咐編輯部給你留了個版面!來,這邊坐下,把大作給我欣賞一下。”
敬隱漁從書包里拿出一份譯稿,文先生接過來一看,是拉馬丁的《孤獨》,他掃了一眼,滿心喜歡,情不自禁地念出聲來:
由此峰至彼峰我枉勞目送,
自南至北,自西至東,
我閱遍了無窮的宇宙,
我說:“無處幸??吓c我相從……”
念完詩稿,文先生卻說這譯稿不夠發(fā)表水平,但看在老鄉(xiāng)份上,可以照顧一下,安排在下周日的副刊上發(fā)表。但從他的神色中,敬隱漁看到了他是滿意的,他又從提包里取出一份譯稿,遞給文先生,說是自己翻譯的莫泊桑的小說。文先生并沒有看,扯下一疊書稿,在爐子上點燃,然后點著一支雪茄,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把快要燒到手的書稿扔進火爐?;鹈缫幌赂Z起半米高,紙灰在空中飄著。他朝飛舞著的紙灰吹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敬隱漁講,文學(xué)不是誰都可以走的路,得有背景。
“你看我,到美國留過學(xué),又是中國文學(xué)會的會員,每千字才值十個大洋。如果你真的要走這條路……當下的風(fēng)氣是,讀者看你的作品,是重名氣。老弟第一次發(fā)表作品,還得有高人提攜,掛上一個有名望的人?!?/p>
敬隱漁沒有聽明白他的話,文先生白了他一眼:“我就明說了吧,最好我們聯(lián)名發(fā)表?!?/p>
敬隱漁詫異地問:“這怎么可以?文先生不懂法文呀!”
文先生并沒理會他,而是告訴他自己是大名鼎鼎的翻譯家,發(fā)表過幾十本小說,有近一萬多首詩,然后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的著作遞給敬隱漁,敬隱漁認真地讀了幾頁,在心里嘀咕,這種不通的創(chuàng)作和哄人的東西,他一天可以寫好幾萬字!敬隱漁抬起頭,對文先生說道:“聯(lián)名發(fā)表,不妥,不妥?!?/p>
文先生并不甘心,要求寫上“文某校對”。敬隱漁仍堅持文先生你不懂法文,憑什么校,說到:“這,也使不得?!?/p>
這時,文先生引出達爾文的適者生存論。告訴他,現(xiàn)在社會首先要懂得包裝,再好的東西包裝不好就不值錢:“即使你啥都不是,但如果你有個假的洋文憑,假頭銜,有一個有名望的干爹,甚至跟有名望的妓女有聯(lián)系,你的地位就會不一樣,像你這樣死腦筋可不行?!?/p>
他說自己當初像敬隱漁這樣沒成名的時候,有一位大師讓他寫部小說,說好二塊大洋一千字,他馬上就答應(yīng)了,加了幾個月的班,眼睛熬瞎了,把幾十萬字的稿子交給大師,書出版了,結(jié)果署的只有大師的名,他連半個名字都找不到,大師扔給他十個大洋,說,是酬勞。從那以后,他才下決心出國混文憑。
“你現(xiàn)在的處境好好考慮考慮吧?!?/p>
“我會考慮的?!本措[漁收起譯稿,準備離去。文先生叫他別急,看到同鄉(xiāng)處境艱難,于心不忍,想誠心誠意幫他。
“對啦,有一個好差事,稿酬優(yōu)厚,如果上峰滿意了,還能給你一份編輯的美差。”
敬隱漁有了前面的交鋒,對面前這位同鄉(xiāng)已有些警覺,問寫什么稿子?文先生拉敬隱漁坐下,和顏悅色地說:“是這么回事,平民書局最近出了幾本書,批評洋人在華行為和當局的政策,在民間造成思想混亂,被警備司令部文管處查封,我們編輯部準備寫一篇社論以示擁護……”
“你讓我寫文章為鎮(zhèn)壓自由言論唱贊歌?這稿子我可寫不了!我寧可餓死,也不要這份美差?!?/p>
文先生發(fā)揮起他的背功:“我們一直尋找
的,卻是自己原本早已擁有的;我們總是東張西望,唯獨漏了自己想要的,這就是我們至今難以如愿以償?shù)脑颉!薄叭松钸z憾的,莫過于輕易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固執(zhí)地堅持了不該堅持的?!彼鞠朐诰措[漁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博學(xué)多才,但敬隱漁卻說:“這些都是柏拉圖的名言。我們雖是同鄉(xiāng),卻不是一條道上的車!你想要的正是我所唾棄的。告辭了!”說完拿起提包,決然離去。
文先生氣極敗壞,對著敬隱漁的背影罵道:“賤骨頭!”然后抓起電話吼道:“傳我的話,寫不出這篇社論,全體編輯扣發(fā)三個月薪水!”然后自言自語說:“唉,下次到王處長家打麻將,至少得進貢兩百大洋!”頹然倒在沙發(fā)上。
六
上海警備司令部王司令官邸戒備森嚴,客廳亮著燈,茶幾上擺著鮮花和水果,王司令和王胡子像是拉家常,很隨意。王司令上下打量一番王胡子后說:“人靠衣衫樹靠皮,你穿上這身軍裝,立即就是我國軍的上校軍官了?!?/p>
王胡子立即彎腰致謝:“多虧大哥栽培!多虧大哥栽培!自從投靠大哥,當上這個文管處長,一下我就找到了做人的尊嚴。”
王司令沒有表情,但話里卻充滿了親情:“一筆難寫個‘王’字嘛。我在四川時早聽說龍泉山有個王胡子,打家劫舍,功夫了得,小孩子聽到你的名字都不敢哭。是真的嗎?”
王胡子立即點頭又哈腰說到:“不敢當,不敢當,沒有的事。只為糊口,從來沒有害人性命,口碑還是不錯的?!?/p>
王司令哼了一聲,掃了一眼王胡子,說他在四川時曾奉命剿匪,看在龍泉山?jīng)]跟軍方作對的份上,才有王胡子今天站在這里?,F(xiàn)在,王胡子自投國軍,就應(yīng)效忠……。王司令并沒有說效忠誰,但王胡子心里當然明白,他上任的第一件就是查封平民書局;第二件事,就是替王司令找個能成為心腹,甚至可以做王家乘龍快婿的秘書。
王胡子見王司令說到他的過去,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大哥!你安排兄弟找人的事,我找到一個——四川小老鄉(xiāng),會幾國外語,能干、帥氣?!蓖跛玖钜宦爜砹司瘢f,好哇!帶來我看看。王胡子怕王司令不滿意,先打一個預(yù)防針,他介紹,這個小老鄉(xiāng)心高氣傲。兩人正說,衛(wèi)兵報有個叫敬隱漁的來訪。王胡子告訴王司令,正是給他找的秘書。
敬隱漁聽說王司令找他,以為是跟他面談平民書局查封之事,急急忙忙來到將軍府,剛到門前幾百米就被攔住,搜身、上報,再搜身、再上報,不知搜了多少次身,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得到召見,這時他才體會到啥叫侯門深似海。一進門他就認出客廳里的人是王司令,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但看那氣場和架式,就不是一般人。王司令旁邊站一位軍官,滿臉大胡子,看上去有些面熟。
王司令坐在沙發(fā)上,并沒起身,朝敬隱漁點了點頭,說:“你就是敬隱漁,聽說你是四川人,會幾種洋文,不可多得的文化人呀!”
敬隱漁卻不理這種高看一眼的待遇,他真的不知道官場的厲害,初生牛犢不怕虎,放肆地說:“文化?你們警備司令部也尊重文化?”做慣了官,聽慣了恭維,突然聽到有人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王司令先是心里一驚,繼而平靜下來,看來這小子還真的不是善種,他要看看這小子到底有多倔。他心平氣和地說:“你這是從何說起?”
敬隱漁見他裝傻,其實,王司令真的不知道。敬隱漁干脆直接挑明了說:“平民書局的書,很受讀者歡迎,警備司令部的文管處為什么把它查封了?”
王司令還是不慌不忙地問:“這與你有何干系?”
敬隱漁非常激動:“你剛才還稱贊我是文化人嗎?查封書局的事當然與我有關(guān)?!蓖跛玖畹?/p>
情緒也被挑起來了,但他還是壓住了怒火,綿中帶剛:“不要以為寫點文章就能把中國的事辦好??照?wù)`國。不如干些實業(yè),做點實事?!?/p>
敬隱漁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機會:“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一心追求實業(yè),但是,從四川到上海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中國就如一個強壯的人被鐵鏈鎖著,它的靈魂被禁錮著,不能思想,不敢思想,只能像牲口一樣活著,給他吃再多的補品,也沒有用,最后只會任人宰殺。我之所以棄實業(yè)而從文,就是想喚醒他們,喚醒‘沉睡在黑屋子里的人’”?!?/p>
王司令覺得眼前這個青年還算得上才思敏捷,有主見,但確實有點鉆牛角尖。自己是有身份的人,怎能與這無名小輩爭論,于是說:“好啦,好啦!我們就不要空談了,還是談一件實在的事吧。我現(xiàn)在天天要跟政界、軍界、外國租界打交道,需要一個秘書。有人向我推薦了你,怎么樣?”
敬隱漁卻不領(lǐng)情,一心想著那個平民書局,固執(zhí)地說:“謝謝司令的栽培,不過,請先把平民書局查封令取消了?!?/p>
這下真的把王司令惹火了,他提高嗓門:“我才是司令!”可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這么大個官,有些失態(tài),不能同青年人一般見識,于是又語氣緩和地說道:“這事咱們暫且擱下,我有件緊急公務(wù)去辦,你坐坐,年輕人要學(xué)會三思而后行?!彪m然他有些生氣,但眼前這個青年人還是讓他很滿意的,他正眼看了敬隱漁一眼,這后生濃眉大眼,一頭烏黑的豎起短發(fā)顯得特別精神,個子不高但很勻稱,如果帶著他出入官場一定恰當。他正準備走,又想讓敬隱漁多留一會兒,以便進一步考察。這時,女兒思琪回來了。王司令正準備給女兒介紹敬隱漁。女兒卻先開了口:“敬隱漁!你怎么到上海來了?”
敬隱漁也很激動:“思琪,是你?!?/p>
王司令見此情境,心中感慨,兒孫自有兒孫福,用不著父母那么為他們操心,本來想給她找個女婿,可他們早就認識了。他不想打聽他們怎么認識的,于是說:“你們玩吧?!比缓箝_門走了。
在上海,思琪和敬隱漁相遇,兩人都覺得奇怪。原來王司令調(diào)任上海履新,一家人隨遷,三個月了,王司令聽不懂上海話,想找一位四川青年做秘書。沒想到王處長找的是敬隱漁。
思琪單刀直入:“你同瑪麗分手了?是你主動提出來的。你是有想法的人,我很欣賞你?!彼鞠胝f“喜歡”,但女孩的矜持讓她說不出口。敬隱漁還是從“欣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不覺臉紅了。這一小小的變化,沒有逃脫思琪的眼睛,她微笑了一下,說:“怪不得瑪麗那么喜歡你,你看你像個小女孩,還臉紅。好吧,我們輕松輕松,喝一杯吧?!彼肩髡辶税氡七f給敬隱漁,敬隱漁說不會喝酒!
思琪發(fā)了一番宏論:“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這是我老爸說的。我覺得男人女人都應(yīng)該喝點酒。酒精可以讓人興奮,可以讓人浮想,可以讓人做夢。我們這個民族已經(jīng)沒有夢了,像你這樣有志青年實在不多了。來,為你憂國憂民干一杯?!本措[漁端杯咂一小口,又吐舌頭,又張嘴哈氣,用手朝嘴里扇風(fēng),很滑稽。其實,這是敬隱漁平生第一次喝酒,他不明白這酒這么難喝,為啥還有人說“人生幾何,對酒當歌”、“情到深處,唯酒釋懷”。
思琪見敬隱漁的囧相,哈哈大笑,說:“有的東西開始你不能接受,但當你真正嘗到她的好處后,你會離不開她,比如酒。”她的潛強詞,還有“比如人”。但她沒有說,相信敬隱漁聽得出來,因而繼續(xù)像老師教學(xué)生、長輩教晚輩一樣的口氣說:“什么都是學(xué)會的嘛。法語、拉丁語你生下來就會嗎?法國,那是個浪漫天堂,不會喝點紅酒豈不掃興?你既來之則安之。剛到上海,不要想出國的事。先做好準備工作,從喝酒、跳舞開始。來,我們跳一曲?!?/p>
思琪打開留聲機,舞曲悠揚。敬隱漁同思琪走了幾步,確實不會,最主要的是,他有一種罪惡感,覺得對不起瑪麗,從思琪懷里掙扎出來。思琪憑著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已經(jīng)看出敬隱漁
的心思,開導(dǎo)他:“我比瑪麗的條件要好得多吧。如果那天在公園遇到你的不是瑪麗,而是我,會怎樣?再說你已經(jīng)和瑪麗分手了。終止的愛是沒有愛的?!本措[漁卻說:“正因為我太愛她了,我才同她分手的?!?/p>
思琪覺得這簡直就是謬論,對敬隱漁說:“看來,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愛。愛是自私的,因為愛才會想去占有?!眱扇司痛私讳h,辯了一兩個小時,聲音越吵越大。以致招來了衛(wèi)兵,見他倆坐在沙發(fā)上,離得很遠,并沒有動手的跡象,才輕輕關(guān)門而離去。思琪覺得累了,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呵呵呵——跟你說話太累。走,我請你喝咖啡、吃西餐。中國人什么時候?qū)W會了喝咖啡、吃西餐,中國才可能強大。”
敬隱漁好像又找到了新的辯題:“不對,中國人都喝咖啡、吃西餐了,中國就已經(jīng)亡天下了?!?/p>
思琪冷笑了一下:“天下?誰能讓我過上好日子,誰就是我的天,誰能給我擋風(fēng)雨,誰就是我的傘。”
敬隱漁站起來,走了兩步回頭對思琪說:“古人有亡國與亡天下之說,亡國是指政權(quán)更迭,亡天下是亡文化,就是連骨子里的東西都被用別人的東西占領(lǐng),那太可怕了?!?/p>
思琪不耐煩了:“這不是我們討論的問題。”
敬隱漁進一步緊逼,問到:“那該誰來討論?”
思琪已經(jīng)忍無可忍:“哼!跟你在一起沒有一點樂趣?!弊谏嘲l(fā)上拿起一本書翻起來。敬隱漁不知所措,客廳空無一人,正想起身走,沒想到王司令從里屋走了出來,其實他和王胡子一直在聽這兩個年輕人的對話,這下他聽明白了,敬隱漁就是一個書呆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木頭疙瘩,不識抬舉!他從里屋走到客廳,王胡子也跟了出來,敬隱漁一見王處長,終于認出來了,氣得腦袋“嗡”的一聲響,他不就是土匪頭兒王胡子嗎?怎么一轉(zhuǎn)身就成了王處長?
王司令非常不滿,厲聲說:“王胡子,你看你找的什么人!”其實是說給敬隱漁聽的。敬隱漁似乎沒有聽到王司令說什么,對著王胡子輕蔑地說:“你變得好快哦?王處長!”
王司令并沒有覺得好奇,因為敬隱漁就是王處長推薦的,但他并不知道,敬隱漁是文先生向王胡子推薦的,敬隱漁和王胡子兩人并沒有在上海見過面,他不知道此敬隱漁就是彼敬隱漁。剛才一見面,王胡子也嚇了一跳,真是冤家路窄,真叫無巧不成書。
王司令順便問了句:“你們認識?”
敬隱漁淡淡地說:“我原來不理解啥子叫兵匪一家,現(xiàn)在終于白了。思琪,對不起,我走了!”說完憤然離去,思琪嚎啕大哭。
王胡子聽到敬隱漁的關(guān)門聲,低聲說道:“文化人就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蓖跛玖钜呀?jīng)咬牙切齒,狠狠給王胡子一個耳光,吼到:“滾!”王胡子挨了耳光,又氣又恨,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這兵遇到秀才,才叫氣死人,他在心里發(fā)狠:“你等著!”
七
敬隱漁放棄了送上門的幾起好事。快一個月了,找不到事做,他只得到閘北一個荒棄的四面通風(fēng)的過街樓棲身,和乞討者、煙鬼住在一起。
“皮匠死了!”皮匠的女人干嚎著,但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敬隱漁已經(jīng)餓了兩天了,覺得頭暈眼花,他爬起來,把最后一塊銅塊送給了皮匠的女人。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又躺下,他估計自己也快了,腦子胡思亂想起來:可憐的老皮匠,這一輩子不知為別人做過多少鞋,卻光著腳走完了世間的路。在年輕的時候,他可能也是有理想的人,要不怎么會跑到上海來闖蕩。人都是這樣,總覺得別人碗里的菜比自己的好,他鄉(xiāng)總比故鄉(xiāng)好,所以人都在拼命的奔走,到頭來一無所獲。敬隱漁感到眼前晃動著鬼影,也許人在死前就是這個樣子。他想掙扎,但有無數(shù)雙手壓著他
不能動彈。
“敬隱漁,你的信,法國里昂大學(xué)來的?!币呀?jīng)絕望的敬隱漁,一骨碌爬起來,一邊道謝一邊拆開信喊:“哦,我錄取啦,我被錄取啦!”剛才快斷氣了,現(xiàn)在如打了雞血似的,身體動作夸張,語調(diào)高亢、興奮。人是活在希望之中的,有希望才會有生氣。
大喜之后,他轉(zhuǎn)入了大悲。在哪里去找盤纏?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不能偷、不能搶、不愿與官方家合作、不能靠寫作掙錢,他真的走投無路了,漫無目的在街上走。在綿雨凄風(fēng)之中,黃浦岸邊的汽車、電車如虎狼嚎叫著,瘋狂地從他身邊奔馳而過,在泥漿中蠕動的苦力車夫來回躲閃,生怕泥漿濺到自己的身上,其實他們早已成了泥人。他不想躲,就讓這泥漿濺滿自己一身。
一輛黃包車停在他旁邊,車夫問到:“先生,請問閘北948號怎么走?”,他沒有回頭,有氣無力地說:“往前拐左彎就到?!币粋€熟悉的女人聲音:“隱漁!”怎么像是瑪麗的聲音?他急忙回頭,見一女子穿著一件紅色的花棉襖,沒有系扣,露出一身藍色的旗袍。就是瑪麗。他喜出望外:“瑪麗?”
“隱漁!”
真的是瑪麗,兩人抱頭痛哭后,瑪麗告訴他,是思琪寫信告訴她敬隱漁的處境,才急急忙忙趕到上海。
他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讓這個女人幸福,過上督軍省長夫人的日子。
八
當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都被綁在床上。他拼命掙扎,拼命地喊“救命”。聲嘶力竭時,進來兩位穿白大褂的,拿著注射器,低聲用法語交流,但敬隱漁聽得清清楚楚:“新來的都這樣。加大劑量,讓他安靜。”他知道了,這里是精神病人醫(yī)院。但他不明白,法國不是自由世界嗎?僅僅因為說了真相,表達一點不滿,就是精神病人嗎?
他想起了自己這五年來的日子,從上海到
里昂,同一世界兩重天地。到了法國,敬隱漁才理解了母親臨死前說的那句“兒,遠走,別回……”的意思。
里昂畢竟是里昂,只要你有本事,就有你生活的空間,沒有人會難為你。
那天,他回到住處,同往常一樣,取出瑪麗的照片,放在嘴唇上親吻,瑪麗是他的女神,隨時都在庇佑著他,每當有難時她都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要不是她資助,怎能到法國來深造,怎能見到他的恩師羅蘭,這位在雷芒湖畔會講故事瘦高的老人,像親人一樣同他交心:“親愛的敬隱漁,我不認識亞洲和歐洲,我只知世界有兩個民族,一個上升,一個下降。一方面是忍耐、熱烈、恒久、勇敢地走向光明的人們,另一方面是壓迫的勢力:黑暗、愚蒙、懶惰和野蠻。我是順附第一派,無論他們生長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朋友、同盟和兄弟。我的家鄉(xiāng)叫自由,偉大的民族是他的村民。你還可以繼續(xù)翻譯我的其他的作品。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其他任何事需要我?guī)兔Γ液茉敢鉃橹?。你叫我老師,我視你為一位小兄弟?!?/p>
他正在回憶羅蘭這位大文豪的舉手投足,突然聽到有人大叫:“誰叫敬隱漁?誰叫敬隱漁?”他急忙開門,見一黃頭發(fā),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青年人推門而入。在法國不會有土匪的,所以他壯著膽說:“我就是,請問先生?”
那黃頭發(fā)并沒有介紹自己是誰,開口就叫喊:“我抗議!我代表法國抗議,代表歐洲抗議!”聽了半天,敬隱漁才聽明白,這黃頭發(fā)是在為他翻譯的《阿Q正傳》提抗議:“阿Q那么善良,那么幽默,你為什么要讓他死?”
敬隱漁見眼前這位同齡人是個文學(xué)迷,一下充滿了好感,耐心地說:“先生,我同你一樣,也同情阿Q,我也不愿意他死去,可中國社會就是這樣的。我翻譯魯迅先生的作品,必須得忠于原著,必須忠于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p>
黃頭發(fā)近乎央求到:“不讓他死去行嗎?求你了?!?/p>
敬隱漁告訴他,為了讓更多的像阿Q這樣的人覺醒,他自己經(jīng)常去巴黎演講,明天是星期天,計劃到埃菲爾鐵塔前向全世界宣讀《告比利時人民書》,黃頭說愿意同他前往。
敬隱漁開始了他的演講:“沒想到,今天殖民戰(zhàn)爭會重新開始!中國的港口被列強封鎖,在萬縣,最近又在南京,老人、婦女、無辜者、弱者、手無寸鐵,毫無自衛(wèi)能力。甚至不知道軍艦是什么,就被英美的大炮炸傷、致殘、殺死,甚至粉身碎骨?!比嗽絹碓蕉?,他越發(fā)激動:“他們僅僅是為了欣賞鮮血流淌而殺人,這是獸性的發(fā)作。你們的借口是保護自己國民,維護權(quán)威和特權(quán),鞏固他們在中國的所謂高級文明。我們至今的自衛(wèi)武器不過是宣傳和罷工,你們不一直鼓吹文明嗎?為什么你們殺了他們的親人不允許他們哭訴幾聲?在漢口一個目不識丁的工人因為參加了罷工,你們就要砍下他的頭?!?/p>
槍聲、緊急的警哨聲響起,圍觀他演講的人們四處逃竄。這不是在法國嗎?怎么也這樣?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警察把他抓走。
九
汽笛長鳴。
兩名軍警押著敬隱漁上了岸后,他在文件上劃了幾筆,看上去像阿Q在判決書上劃的圈。他突然羨慕起阿Q來,他懂得自我安慰,會自嘲,在臨死時也是快樂的。他發(fā)現(xiàn)懂得越多越痛苦。他想哈哈笑:“哈哈!想當年,我躊躇滿志,沒想到在修院無路,在成都、在上海、在法國同樣無路可走。魯迅不是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天主啊……”
在碼頭一位搬運工正在用京腔唱“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敝S刺啊,現(xiàn)在卻丟盔棄甲,一無所有,所有的都成了泡影,我有何面目去見我的瑪麗?他正不知該去哪里,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定睛一看,這兩位好熟悉,這不是龍泉山上的土匪黃毛與黑巴兒嗎?他們怎
么穿上軍裝了?還是國軍上尉。他還不知道,黃毛已經(jīng)是將軍府的衛(wèi)士長了。
“敬隱漁!跟我們走一躺。王司令長有請?!闭f著,二人上前將他摻著,也可以說是押著。
他被帶到一個江邊的小別墅,中式風(fēng)格,掛著紅燈籠,難道王司令升官了?還是要娶親。在回廊上,他又聽到那個沙啞的聲音,像是川劇的念白:“男人五十一枝花,娶了二房不發(fā)牙,王家事業(yè)誰繼承?兄弟送來一嬌娃。這嬌娃,屁股大,生娃一定帶把把?!?/p>
黃毛叫到:“報告,敬隱漁到。”
“有請?!边@是王司令的聲音。他對這王司令并不反感,大官就比小官有涵養(yǎng)。回想幾年前自己的態(tài)度,他感到當年確實處事不夠圓滑。這么多年了,司令不會還在想用我吧?如果是這樣,在司令身邊工作,可以慢慢改變他。敬隱漁很謙卑地彎下腰,走進客廳,低頭打了一拱:“將軍。隱漁一事無成,實在慚愧?。 ?/p>
王司令還是當年那樣的風(fēng)度,不緊不慢地說:“年輕人,不碰壁是不會成熟的,回來就好。隱漁啊,今天請你來參加我的婚禮,順便也談?wù)劯液献鞯氖?。這幾年,你雖然對我不理不踩,但我的心中卻一直惦記著你,我比曹公還愛惜人才啊?!蓖跛玖睢安挥浨跋印笔怯兴目嘀?,他真的人需要一個聰明而又貼心的人。王胡子貼心但不夠聰明,敬隱漁聰明不是一條道的人。他希望敬隱漁經(jīng)過五年的磨練,尤其是在法國所受到的打擊能讓他有所改變。
當敬隱漁聽到“人才”二字時,他禁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王司令,但眼前的景像讓他很尷尬,他見王司令穿著長袍,胸前戴著紅花,客廳正中貼著大紅喜字,哦,真是有喜事,自己空著手來。但他也明白了這王司令不在將軍府接見他,而在這小別墅召見是在這里另覓新歡,他囁嚅到:“恭喜司令!”
話音剛落,有人喊,新娘到。幾名軍警將新娘圍在中間,她蓋著紅蓋頭,穿著藍色的旗袍,走到王司令跟前,做了一個屈膝禮:“小女子見過將軍?!闭f完一把扯下紅蓋頭。敬隱漁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瑪麗!”瑪麗回頭見是敬隱漁,非常吃驚:“隱漁!你回來了?”王司令覺得奇怪,這敬隱漁的名氣也太大了吧,怎么連新娘都認識?這新娘是他在上??创▌≌圩討驎r認識的,是王胡子跟他撮合的。
本來剛見過一面,王胡子就說這個瑪麗急著成親,特地選在今天良辰吉日。他并不知道這是王胡子專門安排的局,目的是為了讓敬隱漁難堪,是對上次他把敬隱漁推薦給司令,敬隱漁讓他下不來臺的報復(fù)。
這時,黃毛又開始了貧嘴:“人道是,人有四大喜:大旱逢甘雨,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xiāng)遇故知?,旣愋〗?,今天可是你雙喜臨門啊?!?/p>
黑巴兒卻是個急性子:“瑪麗,聽著,五年前,你欠我大哥王胡子五十個大洋,按一年翻一番,現(xiàn)在五年了,翻五番,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一共二十五個大洋。拿來!”
黃毛同黑巴兒像在說相聲:“ 滾滾,滾開,黑巴兒你讀幾年私塾,加減乘除都不會,怎么越算越少?五五二百五。二百五十個大洋。這里有契約,還不起,就跟我家大老爺當三姨太?!?/p>
瑪麗毫不示弱:“你們綁架、攔路搶劫、打家劫舍、占山為王,搶了我的銀子還敢如此不要臉?!?/p>
黃毛寸步不讓:“是你主動送給我大哥王胡子的,現(xiàn)在他是王處長了。你今天時來運轉(zhuǎn),王處把你介紹給我家老爺王司令?!?/p>
敬隱漁見此情境好像明白了,今天這個所謂喜事,不過是一場戲,在場的只有他一人是觀眾,其余都是演員,這些演員都有角本,只有王司令和瑪麗蒙在鼓里。他質(zhì)問到:“你們還講不講道理?有啥事請沖我來?!?/p>
黃毛反唇相譏:“你很會講道理,到處去演講,煽動暴亂,破壞中法友好。法國軍警到處找你都找不到,結(jié)果你一‘講理’,就正好被洋人抓住,送進瘋?cè)瞬≡?,?qū)逐出境,押送回國。有本事,跟就洋人講道理去。”敬隱漁不想同他們理
論,欲向前拉瑪麗,被黃毛一腳踢倒在地,罵到:“去你媽的,一個男人,吃軟飯,要自己的女人給自己還債,丟四川男人的臉?!?/p>
王胡子做了個手勢,司儀明白了,拉開他的嗓門喊到:“良辰已到,新郎新娘拜堂!”歡快的樂曲響起?,旣悘膽阎腥〕鲆话沿笆?,向王胡子刺去,黃毛當即開槍,只見瑪麗慢慢倒地。
見過大世面的王司令也被眼前的事搞糊涂了,新娘沒有娶成,還整出一起人命,他再也無沒忍受了,怒吼到:“王胡子,你他媽的搞啥名堂?”一把扯下胸前的紅花扔在地上。王胡子見王司令動了真氣,急忙跪倒在地,雙手抱住王司令的小腿:“大哥,大哥,我只想替你教訓(xùn)教訓(xùn)敬隱漁,你那么抬舉他,他卻不買帳。”
王司令破口罵到:“土匪就是土匪,提不起的豬大腸。去你媽的,你教訓(xùn)他?你把老子當猴子,耍安逸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匪氣難改。選手下呀,還是不能只看老鄉(xiāng)。教訓(xùn)啊!去吧!給老子惹的禍夠多了。”他一揮手,黃毛拔出手槍,“呯”,王胡子應(yīng)聲倒下。王司令一甩手離開了這座小別墅。
敬隱漁這時才撲過去摟著瑪麗,聲淚俱下地說:“瑪麗呀!是我害了你?!?/p>
瑪麗困難地睜開眼,說:“隱漁,活,活下去——”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幾年前,敬隱漁的母親死在他的懷里,今天,愛他最深的瑪麗又死在他的懷里。他取下十字架,給瑪麗戴上,他哈哈、嘿嘿一陣,說到:“活,活下去?!?/p>
十
上海街頭,敬隱漁一人恍惚地,漫無目的東倒西歪的走著,看見一對男女,他情不自禁地喊:“瑪麗!瑪麗!”
而這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思琪和黃毛,他們臂挽著臂,在逛街。思琪問:“黃毛兒,這個人好面熟?!?/p>
黃毛說:“他?你都不認識?就是那個書呆子敬隱漁?!?/p>
思琪驚異地問:“敬隱漁?他成了這個樣子了?!比缓蠡仡^看了一眼。
黃毛問到:“你認識他?”
思琪平靜地搖了搖頭說:“哦,不,不認識。”
十一
迷離的月光下,花叢中,敬隱漁緊緊地摟著瑪麗,他們深情地吻著,身上的血流如奔騰的江水。這江水越流越慢,繼而靜止了,冰凍了,發(fā)出惡臭。惡臭的土壤,在慢慢動起來,裂開一個小口,伸出一個綠色的嫩芽,這嫩芽瘋狂地長,好像長在自己的頭顱里,然后開出了一朵彼岸花。他看見一個羅漢,手持念珠,滿臉笑容,口中念念有詞:
彼岸花開開彼岸,獨泣幽冥,花艷人不還,塵世忍離誰再念,黃泉一路凝淚眼。葉落花開花獨艷,世世輪回,花葉空悲戀,莫嘆人間魂黯淡,何知生死相憐遠。
他聽到了雞鳴,伸了一下腿,感到自己好像還活著。他索性坐起來,真切地聽到雞叫了。他對自己說,瑪麗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還不能跟人世間說再見,瑪麗讓我活下去。
他站起來,對著滾滾的黃浦江大喊:“我,要活,活下去?!比缓螅蚪凶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