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昕
在中國畫史上,明代有兩位善于繪畫的孫隆,據(jù)史料記載:一位是毗陵人,字廷振,善用“沒骨法”畫花鳥魚蟲,宣德(1426-1435)年間的宮廷畫家。另一位是浙江瑞安人,字從吉,善畫梅花,永樂(1403-1423)年間與夏昶齊名。本文所講述的對象就是那位明代宣德時期著名的宮廷畫家孫隆。
孫隆,又名龍,字廷振,號都癡,毗陵(現(xiàn)江蘇常州)人。開國忠愍(又作“忠敏”)侯孫興祖之孫。生卒年不詳,大概與林良同時。宣德年間,為翰林待招(“金門侍御”)。他善畫禽魚草蟲,全以彩色渲染,得徐崇嗣和趙昌“沒骨圖”之法,自成一家。亦有記云“得徐熙野逸之趣”。
明代是中國繪畫史上一個風格多樣、畫派林立、名家輩出、成就斐然的時期。明初占畫壇主導地位的宮廷繪畫,以花鳥畫成就最為突出,且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面貌,主要以邊景昭、呂紀、林良和孫隆四家最為顯著。前三家代表了院體精工細致的工筆風格和放達灑脫的寫意風格,而孫隆正好介于兩者之間,以其獨特的畫風影響于一時,從中可以看到明代宮廷花鳥畫新的風格樣式不斷涌現(xiàn)以及革新求變的創(chuàng)造力。孫隆作為明代唯一一位稱為“御前畫史”的宮廷畫家,不僅“時運戲筆”、“擅名當世”,而且注重寫生,將傳統(tǒng)的“沒骨”技法融入“寫意”精神,蘊含了文人畫的審美趣味,推動了明代花鳥畫的發(fā)展。
現(xiàn)今我們能夠看到的學界普遍認定為孫隆的真跡,均分布在國內(nèi)各大博物館院,主要是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雪禽梅竹圖軸》和《花石游鵝圖軸》,兩件均為絹本設(shè)色;上海博物館藏的《花鳥草蟲圖冊》(共十二幅),絹本設(shè)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寫生冊》(共十二幅),紙本設(shè)色;吉林省博物館藏的《花鳥草蟲圖卷》,紙本設(shè)色等作品。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非常直觀地感受到孫隆的繪畫藝術(shù)面貌。
孫隆的繪畫藝術(shù)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沒骨寫意花鳥畫方面。清姜紹書《無聲詩史》卷一:“孫隆,號都癡,毗陵人。開國忠愍侯孫。生而穎敏,有仙人風度,寫禽魚草蟲自成一家,號‘沒骨畫。予嘗見其數(shù)幅得徐熙野逸之趣,寫生名手也?!?又明末清初人徐沁所撰《明畫錄》卷六“孫隆傳”記:“孫隆,字廷振,號都癡,武進人。開國忠愍侯之孫。幼穎異,風格如仙。畫鱗毛草蟲全以彩色渲染,得徐崇嗣、趙昌‘沒骨圖法,饒有生趣。山水宗二米。”這兩則記載,基本上為我們提供了孫隆藝術(shù)源流的一條線索。孫隆繼承了北宋徐崇嗣的設(shè)色沒骨法,吸收了南宋牧谿和梁楷的水墨寫意法,還受到了元代張中一路的設(shè)色寫意法的影響,形成了他獨樹一幟的沒骨寫意花鳥畫新法。
中國花鳥畫在明代取得了極大的發(fā)展,其主要原因要歸功于筆墨語言的快速豐富。以勾法(勾勒)、點法(點簇、點厾)為寫意花鳥畫的基本筆墨單元,它們所運動連接起來形成“一筆”造型的方法得到了孫隆的青睞?!耙还P”造型的方法既可以表現(xiàn)對象形體,同時又飽含筆法中的筆意和精神內(nèi)涵。孫隆所用的主要筆墨技巧并不是渲染,而是點法,即點簇或點厾。他用這樣“一筆”點簇的方法,能夠做到有筆有墨,色墨渾化,筆墨交融,具有強烈的寫意性。比如《寫生冊》中的《花草蛺蝶》、《草蟲》等作品,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孫隆在筆墨上已經(jīng)不再追求三礬九染的工筆花鳥畫那種裝飾性和寫實技巧,而是在拋棄一定形似的基礎(chǔ)上更得對象生趣,充滿概括性的抒情表現(xiàn)技巧。正如齊白石所說“在似與不似之間”,以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境界。
從孫隆的《寫生冊》、《花鳥草蟲冊》等作品來看,他還善于“利用色彩不同色階所得的變化”來表現(xiàn)對象,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筆墨技巧。我們也可以稱這種方法為“飛點法”,即在一筆繪畫當中,表現(xiàn)由濃到淡的層次變化,還在一筆中呈現(xiàn)出一種顏色向另一種顏色的過渡。這種色彩的漸變,或者色墨的漸變,主要有草綠到赭石、草綠到胭脂、草綠到墨、赭石到墨等。他很好地利用了水分的作用,讓水與墨、色與墨、色與色在筆中融合,在落筆于絹紙之上時能夠產(chǎn)生特殊的效果。這樣的一筆之中,筆尖蘸有不同色階的顏色,在紙面上一筆調(diào)和的畫法,孫隆可以算是具有開拓性的。
在孫隆的筆墨技巧中,主要是以色入墨,色墨渾融。雖然在元代,像黃公望、王蒙等山水畫作品中,他們?yōu)榱藬U大水墨的表現(xiàn)力,已經(jīng)開始使用比如藤黃和花青一起入墨的方法,但仍屬于同一色階下的表現(xiàn)。如《林泉高致》中《畫訣》云:“運墨有時而用淡墨,有時而用濃墨,有時而用焦墨,有時而用宿墨,有時而用退墨,有時而用廚中埃墨,有時而用青黛雜雜墨水而用之。”就已經(jīng)提到了色墨交融使用的可能,但還是處于比較單一的使用。而孫隆則更具有“隨類賦彩”的精神,以更多的顏色入墨,或者不同顏色的碰撞使用。比如在《花石游鵝圖軸》中用赭石入墨畫石頭,在《雪禽梅竹圖軸》中用花青入墨染背景的天空等等。這樣的方法一方面豐富了純墨色的表現(xiàn)力,另一方面也使畫面的色調(diào)更為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在今天看來,這樣的技法好像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在明初那個特定的年代,孫隆這種繪畫語言的表達也是十分大膽先進的。
孫隆還善于用水。中國畫中,多以色墨在絹素或者白紙上造型,潘天壽《聽天閣談藝錄》云:“墨為五色之主,然須以白配之,則明。”古人在解釋用筆用墨的時候, 有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就是“行筆運墨”,而產(chǎn)生的理想效果是講求“墨分五色”,在用色中注意單純中求變化,于豐富中求純凈,就如張彥遠云:“草木敷榮,不待丹綠之彩;云雪飛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風不待五色而粹,是故韻墨而五色具,為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睙o論是墨的多種層次,還是色的單純而絢爛,所依靠的根本還是對水分的掌握。通過水分的多少來造成干濕濃淡的效果,既可以表現(xiàn)物象的特征,又能營造或濃或淡、或渾厚或酥松、或飄逸或酣暢的不同情境。在用水這一點上,孫隆得到了充分發(fā)揮。
孫隆筆下的題材,以花鳥草蟲為主,多是田園山野中的花卉禽鳥、草蟲魚蝦、蔬菜瓜果之類,充滿了鄉(xiāng)間的自然氣息。他幾乎不表現(xiàn)宮廷苑囿中的奇花異草,而力求表現(xiàn)帶有文人畫所表達的特定意境,以抒寫人生的旨趣。這一點上孫隆繼承了“徐熙野逸”的傳統(tǒng),而他也更像是一位文人畫家而非宮廷畫家。另外,在《寫生冊》最后一幅《雨山》中,我們還能看到孫隆在表現(xiàn)花鳥題材之外的山水作品,正如徐沁所言,孫隆也師法米家山水。
綜上來看,孫隆繪畫藝術(shù)的突破與價值,從客觀上來說,因為傳世的作品和文獻有限,所以存在一定困難。但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花鳥畫,從內(nèi)容到形式,在繼承前人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他改變了元代以墨花墨禽為主導的繪畫風貌,去其斂蓄和溫雅,發(fā)展了寫意和瀟灑之格;他也保留了宋人的精微之致,同時又去其繁艷,熔沒骨與水墨寫意花鳥畫為一爐,跨越了時代性,豐富了花鳥畫的表現(xiàn)力。孫隆的獨特畫風,無論是對院內(nèi)畫家林良、呂紀,還是院外畫家郭翊等人,以及后世沈周和吳門畫派的寫意花鳥畫家,都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所以在明代早期花鳥畫邁向大寫意畫風的演變過程中,孫隆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