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記》與英語《琵琶歌》主題思想的對照性解讀

張秋林

摘要：1946年，《琵琶記》被改編成英語音樂劇《琵琶歌》搬上美國百老匯舞臺。首演獲得了“充滿矛盾的尊重”。為追求商業(yè)價值，迎合觀眾口味，愛情主題取代了原作的孝道主題。改編者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戲劇沖突、愛情信物=方面來突出愛情主題?！杜酶琛贩从沉宋鞣健罢x/公正”的倫理觀，不同于原本所反映的儒家倫理綱常。

關(guān)鍵詞：戲曲藝術(shù)；南戲；音樂劇；《琵琶記》；《琵琶歌》；主題轉(zhuǎn)換；倫理觀；百老匯

中圖分類號：J81

文獻標(biāo)識碼：A

一、英語《琵琶歌》的改編過程

1900年，威爾觀完粵劇《琵琶記》表演后，“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將《琵琶記》改編成英語，搬上美國舞臺”[1127。1912年，中國題材戲《黃馬褂》（TheYeHow Jacket）在百老匯演出的巨大成功，激發(fā)他改編《琵琶記》的動力。1925年1月，威爾與編劇專家西德尼·霍華德（sidney Howard）達成協(xié)議，根據(jù)漢學(xué)家巴贊（A，P L Bazin）的法語編譯本，合作改編《琵琶記》：1930年9月1日，英語《琵琶記》在馬薩諸塞州斯托克布里奇的伯克郡劇院（Berkshire Playhouse）首演，因為“沒有性感或搞笑場面，不具備商業(yè)價值”，英語《琵琶記》沒有獲得百老匯的青睞。直到1944年，普利策戲劇獎獲得者麥克，邁爾伯格（Michael Myerberg）同意制作《琵琶記》。麥克認(rèn)為，“中國戲曲原本帶有演唱風(fēng)格，以音樂劇制作《琵琶記》，能讓擁有清脆迷人嗓音的新星瑪麗·馬?。∕ary Martin）星途閃耀”?！杜糜洝纷罱K被改編成一部三幕十二場的音樂劇，劇名為《琵琶歌》，含有五首歌曲演唱。

美國媒體對《琵琶歌》百老匯首演毀譽不一，整體上是“充滿矛盾與不確定，但通常是以尊重的態(tài)度”。Samuel LLeiter在其編撰的《紐約舞臺百科全書1940—1950）E 3 1TM書中有詳盡點評。美國觀眾對《琵琶歌》矛盾的接受過程，是以百老匯商業(yè)運營模式制作中國古典戲曲必遭困境的集合，是西方世界對中國戲曲藝術(shù)中“異質(zhì)性”或“他者”文化或認(rèn)可或排斥的態(tài)度，“制作顯得太中國化，又不夠中國化”是對這種矛盾的經(jīng)典詮釋?！杜酶琛繁辉u選為1945—1946年度本恩斯‘曼托爾（Burns Mantles）“十大最佳戲劇”?！杜酶琛吩诎倮蠀R演出142場后，開始在美國西部城市巡回演出；兩年后，在斯德哥爾摩和倫敦相繼演出。美國百老匯制作的音樂劇《琵琶歌》推動了《琵琶記》在西方世界的傳播；然而，在大洋彼岸上演的這出《琵琶記》吟唱了一首“離弦”的“《琵琶歌》”。

二、英語《琵琶歌》的主題轉(zhuǎn)換

《琵琶歌》舞臺監(jiān)督開場白介紹戲情：“一支古代琵琶曲仍在吟唱，歌頌了比圣旨力量還要強大的愛情?！备木幷邚那楣?jié)結(jié)構(gòu)、戲劇沖突、愛情信物三方面來突出愛情主題。

1，情節(jié)結(jié)構(gòu)

蔡公逼試，蔡邕委屈從命，離開新婚二月妻趙五娘赴京考試。臨行前，一首《山高谷深》（Mountmn HigIl。Valley Low）情歌唱出了夫妻的情深意長，該曲貫穿全劇始終，既是音樂劇的靈魂曲，也是蔡邕和五娘的愛情誓言?！拔迥铮壕粢遥野榫笥?，哪怕山高谷深。/我對君的愛堅貞不渝，直至?？菔癄€。/君離北上行。/南風(fēng)寄我思。/君若要我，我伴君左右，哪怕山高谷深。/蔡邕：我與你廝守到白頭，管它命途多舛。/燈暗柳悲。/春，日日漫步草坪，冬悶、夏歡。/你滿頭銀絲，我伴你左右。/我與你廝守到白頭，管它命途多舛?！保↙ute song《琵琶歌》，1955：17）

此后一別，《琵琶歌》故事采用一富一貧、一貴一賤雙線交叉形式，禮贊這段建立在夫妻彼此信任基礎(chǔ)上的愛情故事。以趙五娘線路為例，蔡邕赴京趕考，五娘在家盡職侍奉公婆，不是因為她想恪守婦道，做一個孝媳，而是因為她愛屋及烏，“要向丈夫履行照顧公婆的諾言”。洪災(zāi)饑荒中，蔡家生活困頓，蔡公、蔡母相互埋怨，對親生兒也逐漸失去信心；五娘卻絲毫沒有減弱對丈夫的信任，她堅信丈夫蔡邕“一定會帶著榮華富貴歸來”，誓死不從蔡公要她改嫁的遺囑，“因為愛情的力量勝過質(zhì)疑和憤怒”。在愛情信念的支撐下，五娘喬扮修女，一路行乞到京城，最終與丈夫相逢。高傲氣盛的牛丞相也被他倆的真愛感動了，他要“請求皇上廢除牛氏與蔡邕的婚姻，成全蔡邕與五娘，甚至還要撰文讓這段愛情故事永垂青史”。

2.戲劇沖突

《琵琶記》中，牛相逼婚，蔡邕不從，蔡邕與牛相之間的矛盾沖突，表現(xiàn)在蔡邕嗟嘆、自怨、無奈的情感獨自中。西方戲劇采用“板塊接近式戲劇沖突，以高度壓縮的板塊運動形式（運用幕的表現(xiàn)形式），一幕一幕向高潮逼近”。中國戲曲改編成西方戲劇演出，戲劇沖突表現(xiàn)形態(tài)也隨之“西化”。英語《琵琶歌》中，利益沖突的雙方直接對話，雙方對抗性的語言匯聚一股強烈的沖擊力，把角色“自我表白式”的內(nèi)在力量爆發(fā)出來，相互碰撞，最后形成激烈的戲劇沖突，推動情節(jié)向高潮發(fā)展。觀眾看了也覺得“有戲”。

（I）趙五娘和女乞的沖突?！杜酶琛分校迥镞M京尋夫在彌陀寺與女乞丐發(fā)生口角。女乞認(rèn)為五娘在她的地盤賣唱，搶了她的“生意”，為此很生氣，故意挑釁，戳傷五娘被丈夫拋棄而落難的痛處?！芭颍耗悴弊尤缏?，胳膊如桿！還是短發(fā)！難怪你要尋夫，而不是他尋你！/五娘：行行好，大姐。我來自饑荒災(zāi)區(qū)。/女乞：你最好立即返回。恐怕你丈夫早已另尋新歡，不要你這個骨瘦如柴人哦！/五娘：就算形如枯槁，我也必須找到他?！保↙ute Song《琵琶歌》，1955：76-77）

《琵琶歌》把原劇中五娘向兩個瘋?cè)俗嗯迷V怨的敘事場景，改編成五娘與同性別，同處境的女乞發(fā)生語言沖突。意在傳達五娘雖身為乞討人，但愛情的堅定信念讓她“身乞”而“心不乞”，就算形如枯槁也要找到夫君。女乞的冷嘲熱諷恰恰襯托了五娘對蔡邕的真愛——愛情能讓落難中人依然保持精神的高貴。

（2）趙五娘和牛氏的沖突?！杜糜洝分校迥锖团Ｊ舷喾?，牛氏通情達理，愿以“小”居下。倆人以姐妹相稱、關(guān)系融洽，讓“一夫二婦”的團圓結(jié)尾顯得合理?！杜酶琛分校迥锖团Ｊ系暮椭C關(guān)系被打破。

五娘和牛氏之間最大的矛盾是都想成為蔡邕的妻子。牛氏以女主人自居，邀請五娘“留在牛府，和我們一起生活”?！拔覀儭倍窒蛭迥锇凳咀约汉筒嚏咭呀Y(jié)為夫妻，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但是，五娘沒有退縮。五娘對蔡邕的愛讓身為“貧婦”的她敢與“貴婦”牛氏據(jù)理力爭，自己為蔡家付出那么多，更有資格充當(dāng)蔡邕的“第一夫人”，這番義正言辭的話讓牛氏羞愧難當(dāng)！顯然，五娘在這場對峙中氣勢更逼人，“爭夫之戰(zhàn)”占了上風(fēng)，顛覆了原作牛氏和五娘尊卑的地位關(guān)系，使舞臺演出更有戲劇性。

（3）蔡邕和牛丞相的沖突?！杜糜洝分械牟嚏呔哂兄袊鴤鹘y(tǒng)知識分子“思想豐富性與性格軟弱性”的典型特征。拿辭婚戲情來說，蔡邕拒絕官媒的理由從肯定自己有心上人（“俺自有正兔絲，親瓜葛”），到父母也是部分原因（“妻室青春，那更親鬢垂雪”），最后減弱到拿父母做擋令牌（“父母俱存、娶而不告須難說”），態(tài)度從堅定變?yōu)閯訐u?！杜酶琛分校嚏吒遗c“勢壓中朝，富傾上苑”的牛丞相正面交鋒，“逼婚一拒婚”的矛盾沖突在倆人的唇槍舌戰(zhàn)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是《琵琶歌》歌頌愛情的神筆?！安嚏撸海ü虉?zhí)地）我不容許！大人，自古道，天涯何處無芳草，請別選佳婿吧！/牛相：（逼近蔡邕）……，（勃然大怒地）蔡邕，我執(zhí)意這場婚事。/蔡邕：（堅定地）不可能，大人！”（Lute Song《琵琶歌》，1955：35—36）

在崇尚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擁有生命權(quán)、自由權(quán)和追求幸福權(quán)利的西方主流價值觀下，蔡邕敢于為愛、為幸福反抗權(quán)貴。就算牛相步步相逼，蔡邕絲毫不懼怕，毅然拒婚，捍衛(wèi)五娘“原配”的地位。蔡邕還敢為愛挑戰(zhàn)黃門官，發(fā)出“我不畏皇權(quán)和神威”。的吶喊，黃門官是皇權(quán)的傳聲筒，也是蔡邕追愛受阻最高矛盾的激化。趙五娘和蔡邕的愛最終沖破了權(quán)利富貴的阻撓，他們“比圣旨力量還要強大”的愛在這些戲劇沖突中得到了升華。

3，愛情信物

《琵琶記》以“琵琶”命名，但“琵琶”對劇情發(fā)展沒有起到草蛇灰線之妙用，琵琶只是趙五娘上京尋夫行頭、消愁樂器。五娘在彌陀寺向兩個瘋癲兄弟彈唱了行孝琵琶曲兒，但五娘“琵琶寫怨，不向丈夫奏之，而向閑人奏之，可見作者雖命名《琵琶》，其意不再琵琶也”。白此琵琶曲后，琵琶復(fù)不出現(xiàn)。真正讓男女主人公重逢，推動劇情向高潮發(fā)展的是五娘為公婆描繪的真容。琵琶在《琵琶記》中的虛名讓清代戲曲家李漁責(zé)問作者：“何以僅標(biāo)其名，不見拈弄其實？”。與之相反，琵琶道具貫穿英語《琵琶歌》全劇，見證、傳遞、促成了蔡邕和趙五娘的愛情，充當(dāng)了愛情信物的功能。

三、英語《琵琶歌》反映的西方倫理觀

《琵琶記》在明代也被稱作“三不從琵琶記”。蔡邕辭試，父不從，蔡邕辭官辭婚，君相不從。蔡邕明知每一次“強逼”不可為，但“孝子忠臣”的倫理綱常卻又讓他委曲求全而為之，最終導(dǎo)致雙親“生不能事，死不能葬，葬不能祭”的悲劇，倫理綱常本身是造成這場家庭悲劇的根源?！杜酶琛犯桧瀳载懖挥宓膼矍?，沒有了中國封建社會倫理綱常的規(guī)范，西方倫理學(xué)的“Justiee”（正義/公正）成為劇中人物做與不做，判斷是非的準(zhǔn)繩。公正是一個關(guān)系概念。它不是就單個人而言的，而是就個人權(quán)利同他者（包括社會、公眾、政府或個人）權(quán)利關(guān)系而言，社會公正要求對害人者予以懲罰，對受害者的損失予以賠償”西方的正義/公正倫理觀源于自然法面前，人人平等的社會契約，是個體享有的，不可剝奪的固有權(quán)利，這與中國儒家“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有本質(zhì)區(qū)別。

《琵琶歌》中，蔡邕坦白告知黃門官家有“年輕貌美”妻子，夫妻恩愛，希望皇上收回圣旨，“為什么他的仁慈和公正不能讓我擺脫這場婚約？”。黃門說這場婚約是一個是否順從皇上圣旨的問題，而蔡邕堅決捍衛(wèi)個人權(quán)益，反駁已婚再娶是一個“事關(guān)對錯，公正與不公正的問題”。在這場辯論中，身為臣子的蔡邕擁有與皇上相同的發(fā)言權(quán)，他希望皇上擁有公正、仁愛的美德，做一個開明君主，站出來主持公道，取消婚姻。因為拋下恩愛的妻子五娘和牛氏結(jié)婚，會讓五娘成為這場婚姻的最大犧牲品，這對五娘是不公正的；而和自己不愛的女人結(jié)婚，這對牛氏是另一種不公正。蔡母含恨辭世后，蔡公認(rèn)為所有的不幸皆因自已和蔡邕的過失引起。按照西方的正義精神，做錯事情必須接受懲罰或贖罪。蔡公詛咒蔡邕遭天譴，自己死后尸骸露。蔡公對五娘充滿了愧疚，不愿死后還拖累她，他要“借正義之神的名義”，立下遺囑要求五娘改嫁。還五娘公正?？梢?，《琵琶歌》劇中的人際關(guān)系和行為準(zhǔn)則，反映了西方崇尚正義/公正（Jusllce）的倫理哲學(xué)和人人生而平等的文化意識。

四、結(jié)語

戲劇家徐渭曾說：“《琵琶》一書純是寫怨；蔡母怨蔡公，蔡公怨兒子，趙氏怨夫婿，牛氏怨嚴(yán)親，伯喈怨試，怨婚，怨及第，殆極千怨之致矣！”美國百老匯音樂劇《琵琶歌》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戲劇沖突、愛情信物三方面，將原劇的悲劇情懷變成了一支充滿希望的愛情贊歌，原作“有關(guān)風(fēng)化”的主旨徹底被改變。這是百老匯追求商業(yè)價值，刻意迎合觀眾的惡果。中國戲劇研究者必須清醒認(rèn)識到，中國戲曲在海外傳播過程中遭遇文化改寫（rewriting）具有必然性，因為任何文學(xué)作品若想得到更廣泛的社會關(guān)注，作品的主題往往會有不同程度的調(diào)整，以適應(yīng)本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xué)（poetics）形態(tài)。我們的工作不是去批評責(zé)難這些改寫，而是積極探討如何搭建中西戲劇文化有效交流的橋梁，讓中國戲曲文化能“走出去”，且“走得穩(wěn)、走得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