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恩
(中共海南省委黨校,??凇?7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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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失獨者的心理困境
——基于江蘇省若干案例的討論
陳恩
(中共海南省委黨校,海口571100)
以結構主義建構論的理論視角,考察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產生的結構性原因和主體建構。因果報應信仰下的“指指點點”、社會安全網(wǎng)缺失的老年生活想象、生育底線下的“身后事”、農村熟人社會性質等構成了農村失獨者對失獨意義建構的結構性背景,其長時間且激烈的心理困境是失獨意義建構的產物。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的出路,在于通過“同命人”的聯(lián)誼互助,形成非正式社會網(wǎng)絡,獲得精神性社會支持,從而促進農村失獨者的心理困境緩解和社會再融入。
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社會結構;意義建構
1980年以來,農村地區(qū)實行獨生子女政策和“一孩半”政策(一孩半政策即指第一胎為女孩的夫婦可以生育第二胎、第一胎為男孩的夫婦不準生育第二胎)產生了大量政策性獨生子女家庭。獨生子女一旦死亡即產生失獨家庭。根據(jù)有關數(shù)據(jù)推算,農村狹義失獨者(即女方49周歲以上的失獨父母)占全國狹義失獨者的比例高達56.8%[1]。全國30~64歲失獨婦女中,農村的比例為41.91%[2]。在那些嚴格執(zhí)行“一孩半”政策的地區(qū),農村失獨者比例更高。如山東省日照市的農村失獨者所占比例為該地區(qū)失獨者的88.91%[3]。通過集體上訪表達訴求的失獨者多來自城市,農村失獨者分布密度小且訴求表達渠道缺乏、表達意愿弱、表達能力低,因而他們的訴求和生存狀態(tài)也較少引起關注。中國社會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使得城市失獨者與農村失獨者生存境況差異較大,農村失獨者面臨著更多、更嚴重的生存困境。除了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下農村失獨者的收入水平低、醫(yī)療養(yǎng)老保障不完善所帶來的物質生活困境及由此衍生的心理困擾,農村的熟人社會性質及重視傳宗接代的文化環(huán)境、“養(yǎng)兒防老”的家庭保障功能喪失,使得農村失獨者遭遇更強的心理困境。
不僅社會公眾對農村失獨者關注較少,學術界對農村失獨者的研究更少。有研究指出了農村失獨者與城市失獨者的異質性[1],但現(xiàn)有研究文獻多將城鄉(xiāng)失獨者作為一個同質性群體,缺少從城鄉(xiāng)差異視角考察失獨者的研究文獻。這源于學界對農村失獨者存在和失獨群體同質性的誤判。目前能檢索到的相關研究文獻又集中于探討農村失獨者的養(yǎng)老問題[4-6]。固然,養(yǎng)老保障是失獨者在老年階段面臨的共性需求,但是貫穿所有失獨者生命始終且最為緊迫的困境則是心理困境,并且農村社會的制度、文化、經濟等因素加劇了農村失獨者的心理困境。
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主張結構和主體的二元對立,布迪厄的結構主義建構論和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融合溝通了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的二元對立[7,8],認為社會結構處于不斷再建構的動態(tài)過程,而主體建構是在既有社會結構之下。本文將遵循“社會結構-意義建構-心理困境”的邏輯路徑,將結構制約和主體建構作為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的兩個來源。農村失獨者作為嵌入農村社會結構中的個體,其失獨反應并非個人困擾,而是個體不可抗逆的結構性困境。不過,同樣是失獨事件的刺激,哪些制度、社會、文化等結構因素影響了農村失獨者的意義建構,從而形成不同于城市失獨者的心理困境?本文聚焦于探討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的來源及其可能出路。
喪失孩子對父母的心理沖擊可能在所有文化中都是相似的。但是,這種心理效果持續(xù)時間和激烈程度不同則是主體對死亡意義的社會建構結果。美國心理學家Kubler將喪慟分為否認、憤怒、協(xié)商、抑郁、接受等5個階段[9],Bowlby將喪慟過程劃分為震撼與麻木、懷念與搜索、瓦解與絕望、重組等4個階段[10]。根據(jù)Kubler和Bowlby的階段說可將失獨者的心理困境大致劃分為否認事實的應激期、痛苦承受的過渡期、痛苦緩解的穩(wěn)定期。在現(xiàn)實經驗中,失獨者還存在心理情緒上“倒退期”[11]。在中國社會情境下喪子(女)在非獨生子女父母和獨生子女父母之間可能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獨生子女的唯一性注定喪子(女)后果的嚴重性。筆者調查發(fā)現(xiàn),城市失獨者和農村失獨者之間的心理特征具有相似之處;幾乎所有失獨者均會建構人生失敗、生活無意義、低人一等的消極心理,這些心理特征可能主要存在于獨生子女死亡的父母中,源于其對獨生子女死亡事件的意義建構。對失獨者來說,貫穿整個哀傷歷程的兩個主題是想念逝者和擔憂未來。農村失獨者所嵌入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和社會結構特征決定了其心理困境的主體建構不同。以下筆者將主要展示3個農村失獨者(見表1)在失獨之后所產生的行為變化,并結合失獨者自述的心理反應(應激期、過渡期、穩(wěn)定期),呈現(xiàn)失獨者心理困境的主體建構結果。
表1 3個農村失獨者案例的基本情況
案例1 :C女士失獨后,在家很少出門,每天在丈夫去上班后把自己反鎖在家里看電視或睡覺,別人敲門不開。春節(jié)期間,為了躲避親戚串門,C女士和丈夫會到外地過年。C女士原來交友廣泛,失獨后她很少跟以往朋友往來。她擔心在交往中別人無意間會傷害自己。比如她先后雇傭的兩個保潔員在閑聊過程中談及孩子,即被辭掉。對那些問及孩子的人,她一般以“孩子在國外”謊言作為應對策略掩飾并轉移話題。
案例2:D女士在兒子死后覺得自己“命運是世界上最差的、最苦的”。生活無意義感使她曾多次試圖自殺。一次隨老年旅行團去北京旅游,隨團其他老人接到子女的問候電話給D女士和丈夫很大壓力,擔心路上有人談及孩子情況而不跟別人交流。D女士原本喜歡打麻將,但失獨后她覺得麻將桌上“是非多”,如贏錢就會有人說“你兒子都沒有了贏錢干什么”,要是輸了則別人會說“輸了正好,反正沒有孩子花錢”,故她避而遠之。D女士對過年親戚之間相互拜訪傳統(tǒng)感到不適應,她擔心節(jié)日拜訪見到其他家庭的孩子或談論孩子勾起對兒子思念。為此,D女士和丈夫在大年三十晚拖著行李到無人認識的外地躲年。
案例3:N女士在兒子病故后呆在家里很少出門,整日以淚洗面,看到別人家“兒孫滿堂”感到自己非常失敗,在跟別人打交道時感到自卑,抬不起頭來,從不敢跟其他村民吵架。失獨后,她從不參加親友婚禮和家族聚會。
以上3個失獨者的孩子死亡時間均在5年以上,處于痛苦緩解的穩(wěn)定期(都經歷了應激期、過渡期);她們都屬于在婚狀態(tài),能獲得來自配偶的心理支持。但她們始終感到自卑、失敗、低人一等而自我封閉,將社會交往急劇地降到最低限度,主要往來于“同命人”共同體之中。河北大學的一項調查發(fā)現(xiàn),59.38%的失獨者僅與親戚交往[12]。失獨者逃避世俗社會、隱匿失獨身份,將失獨不幸作為個人最為隱私的秘密,這是因為失獨者對獨生子女死亡的意義建構所決定的。在中國農村社會,獨生子女的符號價值和社會功能對父母而言極其重要。對其父母來說,獨生子女死亡不僅是生物性死亡,也是社會性死亡和文化性死亡。并且,“失獨”在中國文化里被建構為“不光彩的事”?;谶@樣的失獨意義建構,失獨者形成了自卑的心理認知,在社會交往中心理極度敏感和脆弱。失獨者不愿出現(xiàn)在農村社會最重要的社交性儀式場合。這些心理困境可能只存在于中國大陸的特定環(huán)境下,失獨者試圖從其所嵌入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退出,往往導致其精神性社會支持獲得的弱化。
意義建構的結構制約除了喪親悲慟的本能反應,農村失獨者持續(xù)時間長且強烈的心理困境來自其所建構的失獨意義,而獨生子女死亡的意義建構則受到失獨者所嵌入農村獨特社會結構的影響。下面將從因果報應的信仰邏輯、生育底線的文化邏輯、社會保障缺失、農村熟人社會等角度探討農村失獨者建構失獨意義的社會結構。
(一)因果報應信仰下的“指指點點”
老崔看到他,搖下了車窗玻璃,說,你找我有事嗎?馮一余說,沒事,我散步呢,看到這個車里有亮光,以為是什么呢,不料是你,你怎么坐在車里?老崔笑笑說,我不坐在車里坐在哪里呢?馮一余說,你等人???老崔說,我不等人,我等想法。馮一余笑道,你等什么想法呢?老崔說,我等停車的想法,我家小區(qū)車停滿了,我這會兒回去,也停不了車,我得等怎么停車的想法想出來了,才能開車回去。
佛教的因果報應觀念早已成為中國人的信仰[13,14],因果報應成為人們對生活世界邏輯關系的解釋圖式。無論是精英敘述還是民間傳說,都滲透著因果報應的邏輯。因果報應信仰在現(xiàn)實社會中發(fā)揮著道德約束的社會功能。特別是在農村,因果報應觀念與熟人社會結合后發(fā)揮著社會整合、道德約束的功能,鄉(xiāng)土社會的無秘密性使得所有村落成員的個人生命歷程都為人熟知,個體成員的世世代代事跡都蘊藏在其他村落成員的記憶中,這種對社會成員及其祖輩事跡的非正式記錄成為因果報應觀念道德裁判的無形卷宗。農村失獨者作為村落社會成員,其祖輩及自己的言行都作為村落道德檔案存在于其他村落成員的記憶里。根據(jù)因果報應的觀念,“不光彩”的失獨是村民信仰的某種神秘力量給失獨者報應的“果”,而“因”是失獨者及其祖輩所積累的。由于因果報應的信仰邏輯是建立在虛幻觀念基礎上的,村落成員會根據(jù)個人的道德檔案記憶去尋找與失獨“果”相關聯(lián)的“因”,這些以“果”溯的“因”極具彈性。失獨者及其祖輩的任何道德瑕疵都可能成為人們追溯的“因”。如此失獨者生活在道德陷阱之內,不斷反思自己及家人所有可能造成失獨“果”的“因”,失獨者容易產生“原罪”感,失獨即“惡果”,“惡果”必有“惡因”。這種原罪邏輯枷鎖將農村失獨者禁錮于低人一等的道德劣勢。有研究發(fā)現(xiàn),農村失獨媽媽甚至被貼上“克子”“克夫”的污名標簽[15]。
D女士在因果報應的邏輯圖式下不斷地反思自己失獨“惡果”的“因”,她以“(我)做了什么壞事呢”的反問來追溯自己生命歷程中的道德瑕疵,追尋失獨不幸的“因”。這種自省式因果溯源使失獨者掃描自己甚至祖上的言行事跡。D女士并不覺得自己曾經做過什么過分的“壞事”。因果報應所帶來的壓力主要是通過交往互動中的其他村民帶來,失獨者可能會被互動另一方以因果報應邏輯圖式建構的失獨之“因”,置于原罪的道德劣勢,“惡果”必有“惡因”。因為失獨的惡果是不可改變的,根據(jù)因果報應的邏輯推論作為“因”的失獨者言行品性。不管其他村民的“指指點點”是否真實存在,但失獨者確實主觀建構了他人幸災樂禍的生活世界,也即失獨者對于社會交往的情景被定義為因果報應。C女士也常聽到其他村民以因果報應邏輯“指指點點”自己,開飯店和辦廠子時可能存在不道德行為招致“失獨”報應。
N女士對失獨不幸且被村民“笑話”“看不起”而感到自卑,N女士同代村民多生育兩孩以上,其他人嘲笑N女士沒有搞“雙保險”(即生兩個孩子),并認為這是N女士一家做了“壞事”才會失獨“絕后”。在村里,N女士總覺得有人在其背后“指指點點”,N女士一家甚至因此認為失獨是因果報應。當失獨者生活在因果報應信仰環(huán)境下,其他村落成員和失獨者都本能地將失獨歸因為“做了壞事”的果,失獨被建構為道德價值上“不光彩”的象征。失獨者會成為村民對其他村落成員進行道德訓誡的對象。必須承認,“指指點點”在鄉(xiāng)村熟人社會的社會整合和道德約束中具有積極作用,但在失獨者的心理困境中卻起著加劇作用。村落作為道德共同體,村落成員在社會化過程中內化道德準則并形成約束機制,因果報應信仰形塑了村落成員的認知結構。
(二)社會安全網(wǎng)缺失的老年生活想象
失獨群體的共同訴求是心理慰藉和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障。失獨者對年老后的養(yǎng)老醫(yī)療照料感到擔憂,更加劇了失獨后的心理困境。與城市相比,農村的社會保障水平比較低,農村居民的養(yǎng)老、醫(yī)療、照料等社會安全網(wǎng)基本缺失。在傳統(tǒng)中國農村,家庭或者子女承擔著父母年老照料等生存保障功能。失獨破壞了獨生子女家庭的結構,意味著傳統(tǒng)家庭的“養(yǎng)兒防老”生存保障功能喪失。因此,失獨者對年老生活預期變得相當悲觀。農村失獨者獲得來自政府的正式社會支持更少。根據(jù)蘇北5個地市的調查,城鎮(zhèn)失獨者獲得政府救助的比例高達90%左右,而只有40%左右的農村失獨家庭獲得了政府救助[6]。并且救助標準城鄉(xiāng)有別,如國家建立的針對49周歲以上失獨者的特別扶助金制度,明確規(guī)定了非農業(yè)戶口失獨者每月340元,而農業(yè)戶口失獨者170元。此外,農村失獨者可依賴的基于血緣地緣關系的社會資本也在削弱。在人口流動的社會背景下,追逐生存發(fā)展機會的農村年輕人流向發(fā)達地區(qū)和城市,農村人口年齡結構嚴重老化。農村失獨老人可能依靠的社會關系變得更少。
案例4:“A老漢(注:農村失獨者)因病多年生活不能自理,家里家外全靠老伴一個人,靠著100多元的特扶金和親朋好友幫助維持生活。有一年正趕上種地他犯病住院了,家里僅有的9分地未能種上,等他出院回來,老伴出去看看長滿雜草的9分地,再抬頭看看低矮漏雨的兩間茅草房,炕上還躺著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她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盵16]
案例4 是一個農村失獨者對另一農村失獨者生活境況的敘述,也是農村失獨者對自己未來生活境況的想象。老年意味著靠出賣體力勞動獲得生存資料機會的減少,農村失獨者在養(yǎng)老保險缺失的情況下,對老年生活的經濟來源充滿了恐慌。如C女士認識一個50多歲農村失獨者抱著“將現(xiàn)在掙來的錢攢起來養(yǎng)老”的想法,在外面拼命地打工。這位農村失獨者正在試圖將年老之前的勞動收入積蓄作為其老年時的生存保障。C女士早年做生意積累了較為殷實的家底,她并不擔心老年生活來源,但仍對老年生病和年老照料等生活保障充滿擔憂。
(三)生育底線下的“身后事”
至少有一個男孩存活作為絕大多數(shù)農民的“生育底線”[17],獨生子女政策和“一孩半”政策導致農村獨生子女主要為男孩。根據(jù)有關數(shù)據(jù)分析,全國71%的失獨家庭失去唯一的男孩[1];假定城鄉(xiāng)男孩死亡概率相同,城市獨生子女性別比例相當,而農村獨生子女基本上以男孩為主,因此可以推算農村失獨者中失去唯一男孩的比例遠高于71%。比如,山東省日照市失獨家庭中失去唯一男孩的比例為89.64%[3]。獨生男孩比例高和男孩死亡率相對較高等因素,共同導致農村失獨家庭主要是失去唯一男孩,也即失獨突破了農民的“生育底線”。
農民的生育倫理衍生一系列正式或非正式制度(或儀式)支撐其生育底線。“養(yǎng)老送終”是農民生育男孩的直接目的,男孩既具有傳宗接代的符號價值,也具有家庭福利的保障功能,還能繼承父輩遺留的財產。生育底線的不可突破性經過一系列制度化的傳統(tǒng)、儀式、習慣而不斷地強化,最終成為農民生活世界的固定部分。兒子在農村老人的生命終結儀式及祖先崇拜祭祀中都起著不可替代作用?!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的生育倫理仍然為農村所奉行。兒子在“送終”儀式中發(fā)揮著其他人不可替代的象征意義,“不絕后”象征著祖上的血脈得以傳承,并且意味著死后仍能得到子孫后代才可能給予的正式祭祀。這種信仰會使失獨者面臨著農民視為最悲慘命運的“絕后”所帶來的“身后事”壓力。獨生子女死亡因此被建構為文化性死亡。有研究發(fā)現(xiàn),村民習慣用“絕戶”來指稱失獨家庭[15]。
案例5:B老漢(注:農村失獨者)今年種地時被他的地臨擠去幾條垅,他想找人理論,人家罵他“老絕戶,兒子都沒了,還要地啥用”,他氣得說不出話,晚上回家,老兩口抱頭痛哭。[16]
案例5體現(xiàn)了農村失獨者的生活境遇。D女士也建構了出去打麻將會面臨著同樣的遭遇。經濟條件較好的C女士在美發(fā)店做頭發(fā),一個小伙幾次說要給C女士當干兒子“養(yǎng)老送終”。小伙子的“好意”讓C女士覺得“真的受不了,那個時候,如有個地洞,我真的就鉆下去了”??梢?在小伙看來“養(yǎng)老送終”對于農民的意義不言而喻。C女士的家庭并不存在養(yǎng)老經濟來源問題,但“送終”對農民的意義甚至比養(yǎng)老更重要。兒子傳宗接代、養(yǎng)老送終的重要性使得農村失獨者不惜代價地嘗試各種補救辦法,再生育、抱養(yǎng)成為農村失獨者及其所嵌入的血緣關系努力嘗試的目標,而這些努力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身后事”,即將來有兒子送終。很多農村失獨者都曾經嘗試再生育和抱養(yǎng),在那些生育底線更加重要的地區(qū),比如在筆者曾多次調研的閩南地區(qū),農村失獨者再生育和抱養(yǎng)的愿望更強烈。根據(jù)閩南師范大學在福建省漳州市的一項調查,58%的49周歲以下失獨者“希望再生育一個孩子”,18%的49周歲以下失獨者“希望領養(yǎng)一個孩子”,表示“不再要孩子”的比例僅為24%[18]。X女士和丈夫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她兒子猝死尚未火化,丈夫一方的家族向她首先提出再生育的要求,已經絕經的她被要求喝藥“養(yǎng)經”,夫婦倆都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準備再懷孕。在經過一系列努力再懷孕失敗后,她提出離婚讓丈夫去再娶生育以傳宗接代。D女士的兒子車禍死后,她也面臨著丈夫家族所施加的壓力。她丈夫三代單傳,婆婆臨死前拉著她的手囑咐“最起碼生三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死后,“全部在我手上毀于一旦”,丈夫陷入“絕后”。丈夫的姐姐在D女士失獨不久,要求弟弟再娶生育以傳宗接代,以免“絕后”。相關研究也表明,失獨女性離婚率較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丈夫為傳宗接代而找年輕女性再婚生育[1]。
支撐生育底線的喪葬祭祀傳統(tǒng)使獨生子女死亡被農村失獨者建構為文化性死亡,讓農村失獨者對“身后事”憂心忡忡,特別是女性失獨者承擔著社會和文化給予的更大壓力,從而造成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長期而激烈。
(四)無處藏匿的熟人社會
通過以上3個案例討論和其他研究文獻[19,20],筆者發(fā)現(xiàn)失獨者有一個共同的心理反應是掩蓋自己的失獨不幸、隱瞞失獨身份。失獨者通過掩蓋事實或者匿名性來躲避世俗社會的關注。失獨者認為失獨使自己在與非失獨者互動中處于劣勢地位,通過隱瞞失獨身份可使失獨者在信息不對稱條件下與互動一方保持平等,避免因失獨被置于低人一等的地位。藏匿主要表現(xiàn)為降低社會參與和退出社會關系。城里和鄉(xiāng)下的失獨者都在試圖藏匿自己。C女士講述了縣醫(yī)院3個醫(yī)生逃避失獨身份的故事。C女士的妹妹所在縣醫(yī)院有3個失獨家庭,她試圖幫助這幾個失獨者加入失獨QQ群,對方全部回避。很多城市失獨者在事后選擇搬到沒有熟人的地方居住。這種普遍反應表明沒有熟人的陌生居住環(huán)境對失獨者可能起著某種心理保護作用,減少失獨者想象中的歧視。城市的陌生人社會有利于失獨者的隱匿。城市是由異質性人口組成的陌生人社會,城市人之間的社會交往是片面性的,城市社會成為相對匿名的社會,城市失獨者通過空間轉移或向陌生人撒謊實現(xiàn)藏匿。
農村的熟人社會特征決定了失獨者在村內無處藏匿。費孝通先生認為,鄉(xiāng)土社會是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21]?!笆烊松鐣碧卣魇菬o秘密。在鄉(xiāng)土社會里,村民之間彼此熟悉,達到無秘密的程度,個人幾乎無法保守自己秘密。人口密度低和年齡結構等原因使得死亡在村莊內發(fā)生頻率較低,因而會受到關注,特別是非正常死亡和獨生子女死亡,都會將死亡事件的影響擴大。一旦有村民的獨生子女死亡,這種被村民看成人生最大不幸的事件,不僅在村里無人不知,甚至會通過人際傳播的方式在作為農民行動單位的基層市場共同體范圍內擴散。因此,與城市的陌生人社會不同,農村失獨者的不幸成為公開的個人事件,失獨者很難通過藏匿保護自己。D女士講述自己經歷:
“趕緊想辦法出來(農村),那個地方實在呆不下去了,……住(農村)難(受),這里還好,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農村他那一種招呼的話,出來你聽著難受,他每句話都刺激你……”
長期居住在村子里的D女士夫婦在失獨后一年內通過足不出戶、自我隔離來抗御農村熟人社會的無私密性。但最終還是無法忍受熟人社會的壓力而搬離農村,入住在小鎮(zhèn)偏僻樓房,“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的非熟人社會對失獨者構成了隔離保護。N女士和C女士則主要通過閉門在家來自我藏匿隔離。在無法掩蓋失獨不幸情況下,農村失獨者選擇了自我隔離來減少熟悉所帶來了的痛苦。D女士能夠搬到鎮(zhèn)上隱居,是因為當時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兒子生前買了單元房。對于大多數(shù)農村失獨者來說,搬離原來所居住村莊可能性較小。在失獨被建構為“不光彩的事”的背景下,藏匿成為失獨者逃避世俗社會歧視而緩解心理困境的辦法,但是熟人社會的環(huán)境使人無處藏匿,從而加劇了農村失獨者的心理困境。
農村失獨者嵌入于鄉(xiāng)村的熟人社會、因果報應觀念信仰、“身后事”文化環(huán)境和社會安全網(wǎng)缺失等社會結構之中,這些個人不能改變的結構性因素構成了失獨者對獨生子女死亡意義建構的腳本,從而導致其社會關系斷裂、社會支持弱化、社會資本減少的生存困境,失獨者的心理困境產生于失獨的生物性死亡、社會性死亡和文化性死亡等意義建構。既然農村失獨者心理困境是由客觀外在的社會結構和主觀內在的意義建構形成的,那么干預路徑則要從外在結構和主體建構兩個維度入手。一方面,政府通過頂層設計完善養(yǎng)老、醫(yī)療、照料等農村社會安全網(wǎng);另一方面,因果報應、關注“身后事”傳統(tǒng)、熟人社會等社會文化結構雖不能改變,但是通過改變失獨者意義建構的情景定義具有可行性,引導農村失獨者放棄因果報應信仰和“身后事”傳統(tǒng)。在這些不可能改變或者短期內不可能改變的失獨者生活的社會結構中,緩解失獨者的心理困境只有從其所嵌入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入手,重建失獨者削弱了的社會支持獲得關系網(wǎng)絡,尤其是精神性社會支持和物質性社會支持的獲得。
已有研究表明互聯(lián)網(wǎng)在失獨者的心理慰藉中發(fā)揮著明顯效果[20,22]。本研究的3個失獨者都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找到“同命人”,N女士在接受筆者訪談中多次使用手機與QQ群內同命人聊天,“同命人”成為失獨者獲得精神性社會支持的主要來源,以此抗御因果報應、身后事?lián)鷳n、熟人社會所帶來的精神壓力。但是受教育程度、終端設備獲得和互聯(lián)網(wǎng)使用習慣等因素導致農村失獨者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的概率較小,因此相當多農村失獨者很難主動地尋找加入業(yè)已形成的失獨群體聯(lián)誼互助自組織。并且,農村失獨者分布密度相對較低,很難形成或加入實體失獨群體自組織。農村失獨者在農村社會主要基于血緣、地緣等強關系的精神性社會支持獲得也減少。
因此,政府在農村失獨者的社會支持獲得中應發(fā)揮更加積極主動的角色。一方面,健全政府針對失獨者的社會救助,特別是在養(yǎng)老和醫(yī)療等硬需求方面,應加大對貧困失獨者的救助力度;另一方面,對失獨者最為迫切和貫穿終身的心理慰藉需求的滿足應該進入政府的工作視野。無論是政府、村落社區(qū)、專業(yè)機構等都應從社會支持獲得的角度出發(fā),考慮失獨者的心理慰藉的滿足,而非正式支持獲得對心理慰藉甚至比正式支持效果還要明顯。而政府很難直接向失獨者提供精神性社會支持,精神性社會支持一般通過非正式社會關系獲得。失獨者極其特殊的心理特征又決定了失獨者通過與“同命人”之間的聯(lián)誼互助建立社會支持網(wǎng)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政府幫助農村失獨者獲得精神性社會支持的唯一可能途徑是將農村失獨者納入失獨群體聯(lián)誼互助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并提供專業(yè)心理咨詢服務。
國外研究發(fā)現(xiàn),缺少心理干預和治療,失去孩子的父母傷痛很難自愈[23]。本研究的3個農村失獨者都加入了失獨群體聯(lián)誼互助組織,據(jù)反映其心理慰藉效果明顯。失獨群體聯(lián)誼互助對失獨者的心理慰藉效果明顯在其他調查研究中都有發(fā)現(xiàn)[19,22]。正如N女士說的“原來不是我一個,還有人和我一樣,就是找一點心理平衡……”。政府介入失獨群體聯(lián)誼互助網(wǎng)絡平臺的建立已有較為成功的先例[24]。中國計生協(xié)樹立為先進典范的江蘇啟東市“太陽島”模式表明,政府主導的失獨群體聯(lián)誼互助組織在農村失獨者的心理慰藉上也具有明顯效果。在“太陽島”模式中,啟東市在各鄉(xiāng)鎮(zhèn)分別建立太陽島工作室,并由“政治可靠”的失獨者組成失獨家長理事會,理事會負責該鎮(zhèn)下轄各村的失獨者聯(lián)誼互助活動。以往孤立無助的農村失獨者可以通過本鎮(zhèn)失獨家長理事會獲得聯(lián)誼互助的機會。首先,解決了失獨者“天下最倒霉”的心理不平衡感,至少農村失獨者會覺得還有很多人跟他們一樣不幸,防止心理困境的進一步惡化。其次,生活在農村的失獨者可以不定期地到鎮(zhèn)上向其他“同命人”傾訴,獲得“同命人”的非正式社會支持。第三,以鎮(zhèn)為單位的失獨家長理事會在傳統(tǒng)節(jié)假日或失獨者生日組織集體活動,化解失獨者在需要團聚時的孤獨感。筆者在江蘇省啟東市見到的農村失獨者精神狀態(tài)相對較好?!疤枍u”模式可能是作為解決農村失獨者心理慰藉需求的一種較好模式,已成為全國各地政府學習先進經驗的典范。
農村失獨者所嵌入的社會結構與其對獨生子女死亡的意義建構共同導致了持續(xù)時間長且程度激烈的心理困境。漢族農村地區(qū)的社會具有較高程度的相似性,熟人社會性質、因果報應信仰、社會保障水平和生育底線文化邏輯等結構性因素使得農村失獨者具有相似心理反應。既有研究也幾乎一致地表明失獨者具有相似的心理特征,因此本研究的案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定性的個案研究無法追求定量研究中樣本在統(tǒng)計學上的代表性,只能通過研究者的經驗判斷來選擇具有典型性的個案來探討聚焦問題[25]。同時,這3個案例又具有一定特殊性,他們來自受到城市化進程影響較大的農村,是發(fā)達地區(qū)城市邊緣的農村地區(qū),當?shù)剞r民的受教育程度和互聯(lián)網(wǎng)獲得及應用水平較高,并且她們都加入了聯(lián)誼互助的失獨群體QQ群。而在那些失獨者分布密度較低、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失獨者受教育程度較低、貧困地區(qū)的農村失獨者,很難獲得互聯(lián)網(wǎng)的使用。很多失獨者包括城市失獨者在失獨之前都不會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或者聊天工具,在失獨之后才逐漸學會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加入失獨QQ群使得失獨者能參加這些基于相同命運的共同體,并得到了從虛擬聊天到現(xiàn)實活動的心理慰藉,促進了失獨者心理困境的緩解和社會再融入。
政府應不斷完善農村社會醫(yī)療、養(yǎng)老等社會保障制度,無子女和其他監(jiān)護人的農村失獨老人應納入社會救助體系,老年生活照料也應成為老齡化時代亟需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對于有生活照料需求的農村失獨老人應先行納入基層政府公共服務供給對象。農村失獨者通過政府獲得正式的物質性社會支持,同時也會間接獲得精神性社會支持。在宏觀社會結構不可改變的前提下,可改變的是影響失獨者心理困境建構的社會支持網(wǎng)。不同于其他群體,失獨群體自組織不是建立在利益、業(yè)緣、血緣、地緣、趣緣等紐帶基礎上,而是在“命緣”基礎上建構“同命人”共同體。倡導失獨者建立聯(lián)誼互助自組織符合新時期政府創(chuàng)新社會管理的要求,失獨群體自組織應成為計生部門解決失獨問題的主要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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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 of Psychological Dilemma of Rural Parents Who Lost Their Only Child——A Discussion Based on a Number of Cases From Jiangsu Province
CHEN En
(HainanProvincialPartySchooloftheCPC,Haikou571100,China)
We investigate the structural causes and the subject construction of the psychological dilemma of rural parents who lost their only chil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tructivism theory. The factors of “retribution for sin (karma)" belief, imagination of life in old age without the social safety net, things after death, and acquaintances society constitute the structural background of meaning construction for rural parents who lost their only child, their long and intense psychological dilemma is the result of meaning construction. The solution is through friendship and mutual assistance within their group, to gain spiritual social support from informal social network of the community, so as to promote the psychological predicament ease and social integration.
rural parents who lost their only child; psychological distress; social structure; meaning construction
2016-03-14
10.13968/j.cnki.1009-9107.2016.05.05
北京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5SHC040);海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HNSK(ZC)16-40)
陳恩(1980-),男,中共海南省委黨校(省行政學院、省社會主義學院)公共管理教研部副研究員,社會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農村社會學、社會治理。
F318
A
1009-9107(2016)05-0029-08